令容推开门扇,待伙计放好纸笔走了,便铺纸蘸墨。

“最要紧的,这些字拆开时,每个都是我的笔迹,但凑在一处,却又有破绽。”遂将那两句诗抄在纸上,与那桃花笺并排放着,“写这信笺的人虽能仿冒字形,却仿得有形而无神。两句诗缠绵怅惘,既是花笺寄情,写时更该心绪缠绵,这些字却规矩整齐,写得跟清心寡欲的佛经似的。”

一口气说罢,将毛笔往桌上一丢,蹭出一溜墨迹。

韩蛰垂首再看,那花笺上的字还真有些抄佛经的清静之态,跟令容一气呵成的诗外形相似,内蕴不同。

令容打量他的神色,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悬在头顶的千钧巨石总算挪开些许,她这才探问道:“夫君这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常看的书里掉出的,就在侧间。”

“那就更不能信了。”令容竟然松了口气,“银光院内外都是姜姑和宋姑合力打理,我看书时常会随手乱丢,看完了也放在夫君的书架上,写了这东西放在书里,我是嫌日子过得太顺了吗?”顺道拍个小马屁,“若我当真做这种蠢事,不止陷自身于危境,更会辜负夫君对我的照拂,令容虽小,这点轻重还分得清。”

“我知道。”韩蛰淡声,“你就算要写,也该偷偷摸摸写。”

“不是这意思!”令容发急。

韩蛰唇角动了动,将那张桃花笺折好,收入袖中。

当时他丢下桃花笺离开,不止是因心浮气躁,更因探出了令容的态度,偏于信她。在令容没擦干头发就跑来书房时,他便知道她心中坦荡,这信笺必定另有玄机。及至她纵马追出城门,心中更是笃定。而今她自陈心意,对照笔迹,更是疑虑尽消。

既然不是她写的,这信笺会来自何处?

有人蓄意栽赃,手都伸到了银光院,回去可得不能姑息。

韩蛰眸色微沉,见令容犹自惴惴,便颔首道:“好了,我信你。”

令容总算放心,满身疲惫袭来,坐在椅中歇息。

误会消解,再看向皱眉沉思的韩蛰时,她又隐隐觉得生气起来——名震朝野的锦衣司使,心狠手辣的篡位逆贼,多少老奸巨猾的阴谋诡计都逃不过他的双眼,却被这点简单的伎俩蒙住眼睛,气势汹汹地闯进浴房找她算账,那赫赫威名去哪了?

成婚半年,在他眼里她就是那样水性杨花的轻浮女子?还蠢笨到轻易授人以柄的地步?

害得她如临大敌,平白追出来遭了趟罪,还没见他有半点歉意!

亏她还特意留了好酒,想等韩蛰回来给他尝,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个!

越想越委屈愤懑,令容又打个软软的喷嚏,别开目光,“夫君肯信,我便放心了。夫君若还有要事,就先去忙,我喝了姜汤,自会骑马回去。”

“城门早就关了。”韩蛰随口道。

令容愣住——方才急着追出来解释,竟忘了这个!夜间城门一闭,出城尚需持手令,入城更是不易。想了想,她便站起身来,“那我暂且投宿客栈,明早回去,夫君先去忙。”

说罢,将那宽大的外裳还给韩蛰,出去叫伙计栓马,又要了间上等客房。

韩蛰仍在回想今晚前后因果,拿起令容抄的情诗,觉得碍眼,随手撕了,出来就见她已上了楼梯,走得飞快,头都没回。

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

那伙计已凑了过来,“客官您住店还是…”

韩蛰皱眉,“她住哪间,带我过去。”

伙计应命,带着他上楼梯。

韩蛰敲了敲屋门,就听里头道:“是谁?”

“我。”韩蛰声音低沉,挥手叫那伙计不必再伺候。待屋门吱呀开了,进去一瞧,令容已解了斗篷,满头青丝拢在肩头,神色淡淡的,退后半步请他入内,“夫君不用去忙吗?”

“不必去了。”韩蛰自回身锁上屋门。

令容“哦”了一声,指着里面,“那边有温水。”说罢,也不帮他宽衣,自往榻边去铺床。

待韩蛰随意擦洗后出来,就见她已在床榻内侧和衣而睡,面朝里侧,呼吸均匀。榻上唯有一床被褥,不过足够宽敞,令容睡在里侧,给他留出大半,中间的被子压出一道半尺宽的痕迹,泾渭分明。

他觉得令容举止有些古怪,却摸不准,遂吹熄蜡烛,合衣睡下。

心里颇多疑惑,唐敦的美人图、丫鬟的桃花笺翻来覆去,不由又想起浴房里的对答,说的话记不太清了,就记得她藏身在香汤中,秀肩雪脯隐约可见,脸颊被热水蒸得通红,眼睛湿漉漉的,娇艳柔旖胜过水面浮动的花瓣。

韩蛰侧头向内,令容睡得安静,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令容睡到后半夜,觉得小腹不太舒服,似是隐隐作痛。

睡意昏沉,她缩了缩身子,觉得旁边似有暖意,便凑过去。那隐痛一阵阵地传来,像是前世那场暴雨肆虐,让人觉得身上冰凉。她在朦胧睡意中循着暖意挪,先是触到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继而有暖融融的火炉向她靠近,靠着甚是惬意,遂没撒手。

小腹的寒凉痛意稍淡,她觉得满足,往那边拱了拱。

韩蛰清晨醒来时,怀里不知何时多了柔软娇躯。

夏日天暖,两人虽和衣而睡,穿得却都很单薄。十三岁的身体渐渐长开,玲珑有致,胸脯贴在他胸前,腰肢被他揽在手里,那双玉腿微微屈着,整个人几乎是蜷缩在他怀里,呼吸均匀柔软,慢慢扫过他脖颈。

韩蛰愣了一瞬,身子微微僵住。

成婚半年,两人同床而睡时都是各拥被褥,还从未同被睡过。

谁知昨夜隔了半尺丘壑,今晨醒来会是这样子?

他不知是何时将令容勾到怀里抱着的,但看姿势,显然已抱了很久。

腰肢纤细不堪一握、胸脯柔软微微起伏,在盛夏清晨初醒时,触感格外清晰分明。向来冷硬狠厉的心里忽然觉得空荡,怀中却又温暖充盈,他下意识收紧怀抱。

陌生的满足感涌入脑海时,韩蛰分明感受到某处在苏醒,蠢蠢欲动。

第31章 感动

令容醒来时, 床榻空空荡荡。

梦里的温暖火炉消失,小腹似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懵了片刻,还疑心是哪里吃错了东西, 猛然又想起件极要紧的事来,不由神色微变。刚爬起身,就见里面小小的门扇推开,韩蛰衣衫严整地走了出来, 忙拥着被子坐回去。

“醒啦。”韩蛰走至桌边, 神色有些古怪, “昨晚受的风寒好些了?”

“好多了, 多谢夫君。”令容没敢动,只小声道:“夫君能否叫个女伙计过来?”

韩蛰仿佛心不在焉,“待会伙计会送来热粥, 先垫垫,咱们回了府,我再请郎中给你瞧瞧。”说完见令容仍旧闷闷的坐在榻上,似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忽然反应过来,忙动身出门,不多时叫来了女伙计。见她还吞吞吐吐地瞧着他,猜得其意, 自出了门, 在外头活动筋骨。

盛夏清晨露浓风轻, 客栈面朝官道,后面是一带翠林,清晨薄雾如纱。

他极目远眺,山峦含翠,奇峰如簇,阳光照亮半边郊野,清新明朗。

他深吸口气,蓦然想起清晨相拥醒来的一幕,觉得还挺愉快。

客房内,令容就不怎么愉快了——

小腹隐痛的感觉一阵一阵,暌违已久。重活了一年不曾经历过月事,她险些忘了,掀开被子一瞧,见底下干干净净,才松了口气。虽说曾经历过,但如今孤身在外,昨晚又是奋力骑马,又是吹风受寒,此刻脑袋昏沉,腹中隐痛,诸般症状一齐发作,只觉身子虚弱,浑身没力气似的。

等那女伙计来了,令容便请她去买了洁净的月事带,她自往里头去换了,见亵衣干净,暂时没事,总算松了口气。

但这般情状,显然已不能骑马回府。

令容粗粗擦洗,头发虽梳整齐了,却不会盘发髻,也没有像样的金环丝带束发,索性原样披着,拿斗篷上的帽兜遮住。

走出门,见韩蛰在栏杆旁负手站着,背影挺拔,衬在青山薄雾的背景上。

“夫君。”她走到跟前,声音都透着虚弱,“我没法骑马,找辆马车好不好?”

“身子不舒服?”韩蛰侧头,就见她无精打采,眼神都不似平常明亮。遂让伙计去找舒适的马车,带她回到客房,心里觉得歉疚,却又说不出来,亲自去将热粥取了,给令容盛上。等她吃完了,扶着令容下了楼梯,乘车回府。

令容身子很不舒服,进了车厢就靠在角落里,眼睛都懒得睁。

夏日虽暖,清晨的风依旧寒凉,韩蛰见她神色恹恹的,也没打搅,将方才随手买来的软毯盖在她身上。见她在角落里坐着委屈,又揽过来,让她枕在他膝上侧躺着。

这姿势比坐着舒服,令容蜷缩身子,见韩蛰还握着她手,恨恨抽回。

——这个可恨的罪魁祸首!

回到府里,日头已颇高了。

昨晚令容追出去后就没回来,姜姑去书房打探,才知道令容追着韩蛰出府,着实悬心了一夜。杨氏不知是从何处听得消息,清早就派人来问,得知两人整夜没回,也十分担心,正在银光院里问缘由。

听说两人回府,忙赶出来。

韩蛰扶着令容进来,见了她,微觉诧异,“母亲怎么来了?”

“来看你们闹什么!”杨氏皱眉,见令容脚步虚浮,脸色颇差,便过来搭把手。

令容趁势丢开韩蛰,瞧见杨氏眼里满满的担忧,不知怎的,满腹委屈涌上来,眼圈立时红了,软声道:“叫母亲担心了,是令容不对。”

“不怪你。”杨氏温声安慰,“身子不舒服吗?”

“嗯。昨晚受了点风寒,还…”令容垂着头,手按小腹低声道:“这儿疼。”

杨氏会意,忙叫姜姑去请郎中,又让宋姑去熬姜汤,回头见了韩蛰,皱眉道:“她身子不适,哪能走这样远的路,你这夫君怎么当的,半点也不知道体贴!昨晚的事我待会跟你算账,若没要紧的事,先别走了,等我找你!”

韩蛰应了,跟着走进屋内,等郎中过来,把脉后开了药,才算放心。

仆妇丫鬟都被屏退,杨氏让令容卧在被中,给她怀里塞了个资金暖手小炉,看她脸上不似最初那样难受,这才坐在榻旁,叫韩蛰过来。

“昨晚怎么回事?”杨氏握着令容的手,是安慰撑腰的意思,“你在外能耐大,怎么办事我都不管,令容是你的妻子,既然成了夫妻,有事不能好好商议,非要虎着脸吓唬她?书房的事我也听沈姑说了,几句话的事,能耽误你多少功夫?她这病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那又倔又臭的脾气吓着她,忙着赶过去,才会被风吹了!”

这一番斥责不提内情,只说韩蛰处事的态度不对,没半点偏袒。

令容满腹的委屈像是被温水化开,咬了咬唇,觑向韩蛰。

韩蛰平常的冷厉锋芒尽数收敛,站在杨氏跟前,像是被缚住的虎豹。

他躬身沉默,接受斥责。

昨晚的事,他确实有错在先,且百口莫辩。

在浴房里的莫名烦躁无从解释,跟唐敦赶着出府虽是公务的由头,冷静后回想,未必没有借以逃避的意思——那跟他素日果断爽利的行事截然不同,当时的烦躁和无端猜疑更是异乎寻常。

他瞧一眼皱眉不悦的杨氏,再看向令容,就见她眼圈红红的缩在锦被里,满头青丝仍旧散着,脸颊白腻柔弱,贝齿轻咬唇瓣,正颇为委屈地瞧他,平白让他想起厢房里养着的那只红耳朵,瞧着乖巧可怜,不高兴的时候也会咬咬人。

韩蛰低头,躬身认错,“是儿子不对。”

杨氏瞪了他一眼,微觉意外。

养了这儿子二十年,他是怎样脾气,做母亲的一清二楚。自他从军归来,除了脾气越来越冷硬,行事都很有分寸,极少数的几次因他气哭韩瑶,她看不过眼责备时,韩蛰虽稍稍改了毛病,却从没服软认错过。

错认得太快,反倒将她责备训斥的话噎了回去。

杨氏哼了声,“昨晚究竟是为何事争执?”

这算是切入正题了,韩蛰神色稍肃,道:“是有人栽赃令容,儿子误会后一时冲动,才会委屈她。”暂将唐敦美人图的事隐去,只将回屋看到桃花笺的事说了,又取了袖中那信笺递给杨氏,面色微沉,“儿子粗心,见是令容的笔迹,气怒之下未能深查。而今误会已解释清楚,定需查明实情!”

杨氏接过那信笺,乍一眼瞧过去,也没能看出端倪。

不过韩蛰既已确信,想来这是仿冒栽赃无疑了。

侯府千金出身,能在相府操持内宅事务多年,杨氏自然不是软和性子,将内容瞧罢,脸色便冷了下去,“这府里能仿冒令容笔迹的能有几人?平常便罢,如今竟将手伸到银光院里,又存了这般阴毒心思,岂能姑息!”

“信笺是那丫鬟抖出,儿子召她来问,必能查明。”

韩蛰仍是躬身的姿态,神情却渐添冷厉。

锦衣司里心狠手辣的煞神,多少硬汉都栽到他手里,内宅这点琐事,自然无需费力。

杨氏却摆了摆手,“这事还是我来查问。届时问明内情,我去跟老太爷禀报,请他处置。内宅的事你也别插手,一切有我。只是你记着,令容是你三媒六娉娶来的妻子,伯府里千娇万宠的姑娘,也是爹娘的心头肉。她年纪还小,又懂事,在这院里,你那臭脾气该收敛些。”

韩蛰颔首应是,没再争辩。

内宅琐事,杨氏既然要出手,自然能查明。他若掺和,反倒会令老太爷不悦,存心迁怒。且桃花笺之前还有那副美人图,原本不算什么,但唐敦先露了图,又急请他出京,当时满心烦躁,加之牵涉要案,未曾多想,而今看来,其中未必没有蹊跷。

——在内宅使手段事小,但倘若沾惹锦衣司的人,内外合谋,这贼胆也未免太大!

韩蛰眸色一冷,就见杨氏拍了拍令容的手,已站起身来,柔声安慰道:“这事母亲会查,你无需担忧,安心养身子就好。你且睡会儿,我去备些吃食。”

“我去吧。”韩蛰忽然道。

“你?”杨氏诧异。

韩蛰颔首,“我去。”说罢,瞧了令容一眼,没再多说,自往厨房去了。

银光院里,杨氏和韩蛰一走,姜姑暂被带去问话,宋姑和枇杷、红菱进来,又给令容喂了些姜汤,给暖手炉里添少许银炭。外头正好熬了药送来,服侍着令容喝罢,进内室换了套里衣,见果然是来了初潮,便取了宋姑备的月事带换上,才算安顿下来。

令容脑袋微觉昏沉,吃了两粒蜜饯去苦味,而后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昨晚的心惊胆战和委屈不豫渐渐消去,小腹处手炉暖热,痛感甚微,心里头却暖暖的,像是有热流在涌动——

她以为孤身出嫁,等待她的只有冷厉克妻的韩蛰和深藏秘密龙潭虎穴的相府,却没想到,她竟然能碰到杨氏这么好的婆母。

前世嫁给宋重光,虽有宋建春极力护持,到底他主政一方,内宅的琐事难以周全。阮氏从前待她好,自打靖宁伯府倾塌便转了态度,背着宋建春冷言冷语,在她和宋重光之间挑拨离间,婆媳之间颇多矛盾,她只能独自撑着。

杨氏却截然不同。

相府虽险,老太爷和太夫人也不满这桩婚事,杨氏却竭力照拂,待她跟韩瑶没两样。方才她忍痛回府,那满眼的担忧关怀跟娘亲无异,让她恍然觉得仿佛回了蕉园,险些鼻酸哭泣。昨晚的事,杨氏虽不知内情,却没因她行事冒撞而责备半个字。连那栽赃的事,无需她诉苦想辙,杨氏就自觉要做主。还说她在家也是爹娘的心头肉,让韩蛰好生待她。

这样贴心的话,天底下能有几个婆母能说出来?

初潮夹杂风寒,心里仿佛更脆弱了,眼眶酸胀温热,泪水自眼角滑落,渗入绣枕。

令容抱紧手炉,将脑袋半缩到锦被里,吸了吸鼻子,渐渐睡去。

待韩蛰拎着食盒进来时,就见她屈身侧卧,在锦被下睡得安安静静。

走近一瞧,鹅黄轻绣的枕头有些许水渍,她妙目阖着,眼角残留泪痕。

她哭了?

第32章 美味

韩蛰幼时也曾顽劣, 后经军中历练才规矩了许多。他身边虽有亲妹妹,因他事忙,兄妹相处的时间有限,加上韩瑶自幼习武, 性子爽利皮实,偶尔起争执,韩瑶或是跟他动手,或是怒目置气, 或是淌着眼泪在杨氏跟前恶狠狠地告状, 从未像令容此刻这样偷着哭过。

娇气的人儿微微蜷缩, 半张脸藏在锦被里, 如画眉目带着泪痕,格外可怜。

韩蛰想起杨氏训斥他的话,对着令容的眉眼, 有些出神。在榻边坐了半天,见令容眼睫微动,他迅速收回目光,取了旁边的书端起来看。

片刻后, 就听她叫了声“夫君”,带着点鼻音。

“好些了?”韩蛰搁下书,看她星眸半睁,脸上犹带倦意。

令容声音柔软, “嗯。”

韩蛰便站起身来, “快晌午了, 饭菜都在食盒里,这会儿就吃吗?”

“好。”令容点头,自起身下榻,知道食盒是他备的,便道:“多谢夫君。”

睡了一觉,月事初至的虚弱难受褪去,剩下的风寒症状就不算大事了。她趿着软鞋去内室擦擦眼睛,又漱了口,出来时,枇杷和红菱正在侧间摆饭,走过去瞧了瞧,一道色泽鲜亮的素烧鹅,一盘肉馅卷酥,一份素炒青菜,一份荷叶莲子汤,另有蜜饯瓜条、双色马蹄糕和洗净的荔枝——都是她爱吃的!

美食在前,心里总算快活起来,令容先尝那素烧鹅,豆皮里卷着红枣糯米冬菇等物,浇着美味汤汁,一口咬下去,香甜柔软,舌头都要化酥了似的。

果然美味!

又挑青菜和肉馅酥来尝,肉馅香而不腻,青菜清淡爽口,各有妙处。

原先的疲惫虚弱烟消云散,她早上难受没喝几口粥,这会儿腹中饥饿,将半碟子素烧鹅吃完,伸筷箸再去拿肉馅酥时,被韩蛰轻轻拦住了。

“风寒未愈,郎中交代了要少食油腻,吃得太饱不易克化,七分饱就足够。”

说着,舀了一碗汤给她,色泽透绿,莲子沉浮。

令容恋恋不舍。

从去年嫁入相府,她也就尝过两回韩蛰的手艺,每回都奉为至味,印象深刻。三月里韩蛰去河阳后,她还偷偷惦记过他做的菜,而今难得他肯下厨,这一桌菜都合她胃口,色相味都妙到毫巅,诱人食指大动。

她被美食喂得心花怒放,昨晚的害怕、惊慌和不满暂时远去,连韩蛰的臭脾气也顾不上计较了,只眼巴巴瞧着肉馅酥,又看向韩蛰,“只吃半块,好么?”偷偷将盘中那块肉馅酥往跟前拨了拨。

韩蛰唇角动了动,“那就半块。”

筷箸微沉,那上头磨了锋刃似的,还真划成了两半。

令容夹起半块,慢慢吃掉,意犹未尽地瞧瞧剩下半块,见韩蛰只沉目用饭,清冷如常,没敢再说,只将那碗汤摆在跟前,拿了小银勺慢慢的喝。

腹中已不觉得饿了,但那肉馅酥尚且温热,香气仍往鼻子里钻。

她瞧了片刻没忍住,摸起筷箸伸过去,却见韩蛰忽然抬目瞧过来。

令容手势一顿,笑了笑,“还没吃饱,最后半块。”见韩蛰没说什么,遂拿来吃掉,由衷夸赞,“夫君这手艺当真出神入化,做什么都好吃!”满足叹息一声,小银勺慢慢搅着莲子汤,小口慢慢品咂。

韩蛰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旋即搁下碗筷。

“昨晚的事——”他顿了下,垂眸肃容,淡声道:“是我急躁了。”

令容微觉意外,没想到韩蛰这种冷硬沉厉人竟会跟她认错,抬头一瞧,见他只管低头剥荔枝,轮廓冷峻,剑眉斜飞,修长的手指却干净灵活,轻易破开荔枝壳,翻出果肉搁在碟中,遂笑了笑,“夫君肯信我就好。”

片刻后,眼前递过来几粒剥好的荔枝肉,晶莹水润。

“少夫人胸怀大度。”韩蛰说得一本正经,“晚上想吃什么?”

令容想了想,“想吃鸡髓笋和乌梅小排骨。”

“好。”韩蛰起身洗手,往里头换了件外裳,说是有事,先出去了。

令容将荔枝肉吃完,走出屋门,只见薄云遮日,树荫浓绿,站在廊下,那风吹过来时带些许暖热,却不像前两日暑热难耐。她昨晚身染风寒,不敢再去日头底下招暑热,便叫枇杷搬个躺椅出来,往身上盖个薄毯,在廊下躺着发呆。

因没见姜姑的身影,问了问,得知姜姑和金铃去了杨氏那里还没回来,便也作罢。

那张桃花笺显然是有人栽赃,这府里能模仿她的笔迹,再买通银光院的丫鬟抖露在韩蛰跟前的能有几人?她没有杨氏那样的家世和底气,能在这府里保住性命安稳度日已是难得,暂时还不敢跟相爷韩镜、太夫人起冲突,便也半个字不再提,只抱了红耳朵来玩。

锦衣司中,韩蛰进了衙署,先召来几位负责打探消息的下属问些事,便如常处置公务。

待快黄昏时唐敦办完事回来,韩蛰问了那案犯的进展,旁的事半字不提,只说明日还有事,让唐敦来衙署。

随后如常下值,孤身往京城东南角的一处民宅而去。

次日前晌,唐敦依命过来找他,就见韩蛰的脸色冷沉,正端坐在案后翻看卷牍。

唐敦恭敬立在下首,见韩蛰没出声,猜得情况有异。对这位上司的性情,他还算了解一些,没敢贸然打搅,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半个时辰,觉得腿酸,稍挪了挪。

韩蛰便在此时抬起眼来,目光如锋锐冷刃,径直落在他身上。

“前天晚上两件事,你可有旁的事瞒我?”韩蛰单刀直入,审视而威压。

唐敦心中一跳,当即抱拳,“属下不敢欺瞒大人。”

“是吗。”

“那晚属下深夜打搅,实属无奈,那案犯属下已缉拿归案,押在狱中,并没叫他逃脱。”唐敦垂首,没敢看韩蛰,只道:“不知大人说的另一件是?”

“田保那幅画。”韩蛰起身,缓缓走至他跟前,剑鞘微挑,迫他抬头对视。

那双眼睛深邃阴沉,像是能洞察人的心思,其中的压迫感比九五之尊更甚,唐敦竭力不闪不避,“那幅画是属下从田保私宅搜出,同行的弟兄皆是见证。不知大人为何问起此事?”

韩蛰沉眉不答,见唐敦仍没半点坦白的迹象,脸上浮起冷笑。

“带进来!”他扬声吩咐。

片刻后厅门推开,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被推进来,旋即厅门关上,没了动静,只剩那老者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

韩蛰剑鞘微动,迫使唐敦看向那人,“认得他吗?”

几乎是看到老者面容的那一瞬,唐敦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想回头跟韩蛰辩解,脸却被剑鞘抵着动弹不得,只能听到韩蛰冷厉的声音,“认得吗!”

唐敦双拳紧握在袖中,骨节泛白。

这人他当然认识,很多天前,他曾带着唐解忧去找过此人,画了那副美人花灯的图,趁着潜入田保私宅的机会,混在其中。而今韩蛰既然问及,又不动声色地查访出来,证人近在跟前,他已没有任何掩饰搪塞的余地。

冰凉的剑鞘抵在脸上,他无需回头,都能想象到韩蛰脸上的怒气。

唐敦察觉他的手在颤抖,不敢抬头,膝盖一软,缓缓半跪在地。

韩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案犯在京郊现身已有数日,也是你故意压到前晚的?”

果然他知道了!

昨晚的风平浪静只是表象,韩蛰早已在暗中将他欺瞒的事查得一清二楚。哪怕年纪相若,但韩蛰跟前,他所有的谋划隐藏仿佛都无所遁形。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他的剑已穿透迷雾,抵在了他的脖颈,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悬在头顶的利剑铮然落下,唐敦垂首,声音都有些颤抖,“是属下胆大妄为,求大人饶恕。”目光稍抬,看到韩蛰的玄色衣袍,上头晕染大团的深色花纹,像是沁着的血迹,掺杂冰冷的银线,无端让人想起锦衣司牢狱中的森然。

锦衣司中规矩严苛,比军中更甚,擅用职权捏造证据、私压消息欺上瞒下,这罪名足以将他逐出锦衣司,像他这样掌握消息内情的人,一旦成为弃子,怕是连性命都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