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令容眼眸身段打量,觉得她今晨似有不同,却又没太大不同——

走出门后,她看都没看他,目光仍是落在桌上,先瞧了早饭的菜色,才唤了声“夫君”坐到桌边,与往常一般无二。但她精神更显奕奕,窈窕身段盈盈走出,别有柔旖楚楚之态,眉目也是看惯的妙丽之态,却仿佛更好看了。

韩蛰说不出是哪里好看,只觉得格外吸引人,眉目唇鼻、脸颊发髻,精致娇美,叫人舍不得挪开眼——尤其是眉心那一点朱砂,给她水灵灵的双眸添了许多神采。

韩蛰停了筷箸,借着说话的时候继续瞧她,“待会打算做什么?”

“还没想好呢。”令容盛了粥给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如春光初生,明媚照人。

韩蛰目光微顿,只听她又道:“险些忘了,昨日跟瑶瑶看她练的字,再一道去给太夫人问安,我想早些吃完饭过去。夫君这边没什么吩咐吧?”说着,给韩蛰添了几样菜便坐回椅中,就着香喷喷的瘦肉吃些小菜。

“没有。”韩蛰淡声,目光还落在她脸上,喝粥的间隙里又瞧了好几回。

——总觉得,今晨她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好看。

令容只作不知,将粥喝得半饱后漱口擦净,便站起身来,“夫君,我先走一步好吗?”

韩蛰无从阻拦,便只颔首。

令容遂去厢房抱了红耳朵,出来时往用饭的侧厅一瞧,韩蛰侧身坐着,正往这边瞧。

她对着里头盈盈一笑,脚步半点不停,抱着红耳朵就走了。

好看吧?不给有眼无珠的人多看!

令容到了丰和堂,杨氏和韩瑶还没用完饭,遂陪着吃了两个热腾腾的笼包。

看韩瑶练的字当然是借口,韩瑶那性子,虽会欣赏高修远的清隽图画,本身却爱闹腾,若非杨氏督促,甚少会练字。不过既然说了,令容也要做得周全,遂找了个由头,跟韩瑶去跨院看了几幅韩瑶从前练的字,才往庆远堂去问安。

自打韩镜下令要将唐解忧嫁出去后,太夫人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这回杨氏带着令容和韩瑶过去,太夫人神情也淡淡的,随便敷衍几句便让各自散了。

杨氏却坐着没动,叫令容和韩瑶先回,却取出几张纸来,送到太夫人跟前,“父亲先前命我物色几处人家,给母亲出些主意。媳妇留意了几日,京中出挑的儿郎虽多,却未必能称意,斟酌着挑了几家。母亲瞧瞧,若是合意,再叫人打探,若不合意,另外留意也就是了。”

太夫人便随手搁在旁边,“我瞧瞧再说。”

杨氏也没再提——唐解忧的婚事她并不想插手,没得吃力不讨好,平白落埋怨,挑出这些,无非是按韩镜交代的差事来办,最后是否能成,自有老人家做主。

这事不愉快,杨氏轻易揭过,又说有几户人家在府中设宴消暑,问太夫人肯不肯去。

这倒是有趣的事儿,韩家前阵子才摆过小宴,太夫人正觉得闷,想出府去,顺道瞧瞧别驾的儿女孙辈,遂接了两家的请帖。杨氏应命,自去安排,太夫人瞧着她留下的那几张纸,也没展开,随手搁到抽屉里。

珠帘外,唐解忧眼瞧着太夫人又进了小佛堂,不由面色一黯,悲从中来。

杨氏挑的人家太夫人虽没看,这几日太夫人却也在打探此事,看来将她外嫁的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

她又是伤心又是恼恨,想起今晨令容神采奕奕的模样,更是不忿。

回屋闷坐了半天,打探得韩镜从外归来,她便换上素净衣衫,过去求见。

韩镜听说是唐解忧,毕竟心疼,且他正巧得空,便叫她进来。

这屋子毗邻书房,是他寻常翻书闲坐所用,里头陈设茶炉香鼎,书画琴棋,不似书房庄重肃穆,却予人闲适滋味。他烧了半壶水,坐在蒲团,跟前矮案上摆了整套的茶具。

朝政虽忙,得空的时候,韩镜偏爱独坐,泡一壶茶,心平气和地想些事情。

唐解忧进来,见他果然不似平常端肃,暗自松了口气,跪在韩镜跟前,“解忧过来求见,是想跟外祖父认错的。”她跪得端正,卑躬屈膝,满脸追悔歉疚,“前阵子的事,是解忧一时糊涂,不止犯了家规,有违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训诫,这般行事也令二老脸上无光,辜负素日的教导。当时解忧鬼迷心窍,而今想来,后悔万分。”

说着,一滴泪落下,渗入衣衫。

她抬起头,眼睛泛红。

韩镜叹了口气,“你可知错在何处?”

唐解忧便哽咽着回答——她并不笨,当时筹划时便知道错处,只是暗存一丝侥幸,盼着能将韩蛰瞒过去。而今东窗事发,韩镜严厉责罚、太夫人唉声叹气,她自食恶果、惶惑无助之际,追悔这些错处,实是情真意切,字字含泪。

韩镜边泡茶边听她悔过,因她提起韩蓉来,不免神色微动。

“这件事,也是我素日疏忽,没能对你多加管教指点。”他叹了口气,叫唐解忧在对面蒲团坐着,借着一壶清茶,慢慢教导。

唐解忧便一声声的应着,又含泪说追悔莫及,这些教导必定记在心里。

祖孙俩直说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韩镜再冷硬悍厉的心肠,也被女儿遗孤的眼泪泡软了。

唐解忧见机,肿着一双哭红的眼睛,“解忧已知道错了,往后也会按外祖父的教导行事。求外祖父收回责罚,别赶我出府好不好?不管跪祠堂抄佛经,哪怕是去庙里吃斋茹素面壁思过解忧都愿意!”

“外祖父知道你的心思。”韩镜叹气,却没半点松口的意思,“这回在内在外你都犯了大错,姑息不得。往后这儿仍是你的娘家,若想回来住住,随时回来。”

“那天的事确实是解忧的错。我也是一时情急才会乱了方寸,可是外祖父,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做?”唐解忧垂着泪,不待韩镜回答,便哭道:“是表哥。他从前对谁都冷淡,可是自打取了傅氏,却像变了个人。解忧确实不该,但他也…”

她的女儿家心思韩镜并不想听,只皱眉道:“变了个人?”

“是啊。外祖父您还不知道,表哥那厨房不许旁人碰,却允那傅氏随意进出。先前我跟傅氏起龃龉,他也不问青红皂白,尽护着傅氏。听说五月里从河阳回来,他不急着回京,反去金州傅家耽搁了许多日。我实在是怕他…”

唐解忧咬了咬唇,没敢再说儿女情长的事,只顾垂泪。

韩镜果然面色微变,沉吟半晌,叫唐解忧先回去,却只对着茶炉端坐。

那傅氏在韩蛰心里,果然不止是个摆设?甚至韩蛰还曾耽误公事,去金州傅家?

这可跟他最初说的截然不同!

是该暗中留意了。

他端着张肃然的脸,将茶饮尽。

对庆远堂的事,令容当然一无所知。

她小心翼翼地送走了月事,正兴冲冲地试新买来的骑马劲装——据说七月下旬皇帝要出宫去别苑,在那儿举办射猎马球赛为戏,前后三日,京城里排得上号的重臣皆可携家眷前往。

韩家自然也得了旨意,除了居于高位的男丁外,太夫人上了年纪懒怠动弹,唐解忧自愧过失闭门谢客,杨氏跟太夫人商议后,便打算带着令容和韩瑶前往,二房的刘氏和梅氏婆媳也将同去。

据韩瑶说,别苑附近的风光冠绝京城,不止能畅意骑马,还能烤鹿肉野味,甚是有趣。

令容头一回随驾前往,还颇期待。

第36章 解围

永昌帝在朝堂上昏庸无能, 在游玩享乐上却兴致高昂。

如今的皇宫是太宗皇帝是始建,耗费人力无数,断断续续经二十年而成,辉煌巍峨, 庄重肃穆,不止殿宇宫室、亭台楼阁齐全,北边还有四座占地颇广的林苑,春夏秋冬各有妙景, 马球射猎无所不能, 也有能避热消暑的清亮之地。

宫殿建成后, 数位皇帝都安居宫中, 直到永昌帝的太爷爷,因彼时国力颇盛,他又厌倦了宫中司空见惯的景致楼台, 才在京郊建了避暑行宫,耗费资财无数。

及至永昌帝的爷爷,那位是百姓口中出了名的昏君,政事上懒得费心, 又不敢全部托付给宰相,便想出了拿内监牵制的法子,养出宦官干政的毛病。彼时国力已露衰象,那昏君却不闻不问, 嫌他爹修的行宫离京太远, 不便前往, 又耗费巨资,在京郊三十里处圈了地另修一座行宫,将国库掏得干干净净。

永昌帝他爹在政事上没甚建树,也想效法祖宗建个别宫,好歹被韩镜和众官劝住了。

到了永昌帝,甚至都无意建别苑,平常只在宫中肆意玩乐,穷奢极欲,闲时便常往别宫散心解闷,端午时去过较远的那处,如今嫌宫里闷热,索性将朝臣女眷都带来,摆摆场面。

七月下旬的天气仍旧闷热,銮驾出宫,前有卫军开道,中有宫人内监伺候,往后跟着朝臣百官及宗亲女眷,再往后又是卫军仗剑随扈,阵仗威仪。

相府只有杨氏和二房刘氏有诰命,可乘马车,令容和韩瑶、梅氏都做精干打扮,戴个帷帽骑马随行。

銮驾走得慢,三十里的路程走了大半天才到。

后晌稍作休整,晚间永昌帝便在行宫清湖畔开宴,篝火熊熊,宫灯逶迤映照湖水,当中高台上鼓瑟吹笙,轻歌曼舞,一派繁华绮丽的气象。

令容头一回跟来赴宴,远远瞧见高台上玩物丧志的皇帝和他身旁得意的大太监田保,念及他们前世结局,心中暗恨之余,不免冷笑。

——前世冯璋谋反,剑指京城,这昏君带着内监亲信逃出京城,据说到了避难之地,还不忘夜夜笙歌,香酒美人。

次日便是马球赛,北衙十卫各组一队,争夺头筹。

这些都是北衙禁军中最骁勇出挑的男儿,激烈争夺,很有看头。因韩征也在羽林卫的队伍中,韩瑶在看台上坐不住,特地拉了令容往近处的凉棚去瞧。

这半边都归女眷,凉棚里三三两两地也有不少观战的世家贵女,两人没站多久,就听有轻笑传来。

“瑶瑶,原来你在这里!”

“表姐!”韩瑶看清来人,原来是表姐杨蓁,不由喜形于色,“你不是去外祖家了吗?”

“昨儿回来的,听说有热闹就悄悄赶过来了。”杨蓁一身劲装,因父兄都是武将,她也颇有英豪之气,金冠束发,腰缠锦带,活似锦绣少年郎,朝令容微微一笑,“表嫂。”

两人年节里曾见过,令容也知道她跟韩瑶的交情,遂笑道:“瑶瑶昨晚还念叨,说你最爱看马球,若是错过禁军这场马球赛,实在可惜。”

“所以昨晚听见消息,我就硬求着祖母放我过来。”杨蓁压低声音一笑,“换在平常,才不来这儿受拘束呢。”

三人言笑观赛,不远处有几位女郎走来,令容不认识,韩瑶却面露不悦。

果然,那领头的少女近前,说话便不太和善——

“这不是韩姑娘吗,恕我眼拙,旁边这位是你府上的哪位亲戚?”

这位是范贵妃的妹妹范香,跟韩瑶素来不对付,先前韩瑶跟唐解忧同行时,她因看不惯唐解忧,还特地嘲讽过。去年韩蛰果断手腕将范自谦困在锦衣司狱中,至今没放,两府交恶,范香更是含恨,见到韩家的人就不顺眼。

两人一碰面就呛,各有输赢,这回也不例外,范香那态度颇欠揍。

谁知韩瑶一反常态,并未呛回去,只道:“是我嫂子。”

“就是去年娶的那位?失敬失敬。”范香回头睇着身后的紫衣姑娘,“杜妹妹认得吗?”

“韩家的少夫人,我怎会认得。”姓杜的姑娘冷声,“姐姐无端被克死,我躲着还来不及,管他们府上的事做什么,没得招晦气。”

这位也是伯府千金,只是在遍地王侯公卿的京城,没落伯府的地位比靖宁伯府还惨淡,她孤力难支,因范贵妃得宠,范家势力愈来愈盛,往常总爱跟在范香身后找点庇护,十分亲近,见了韩瑶也总臭着脸。

——先前韩蛰克死的一位姑娘正是她的姐姐。

议亲不成反丧人命,长辈们虽还能和气往来,她心中却不忿,逮着机会就要说晦气。

韩瑶并不清楚里头弯绕,只知道她姐姐是做了亏心事投水自尽,却平白给韩蛰扣了个克妻的帽子,心中也自恼怒,冷笑一声,拉住令容的手,“是呢,我大哥命硬,才能出众前途无量,娶妻自然也要万里挑一。也就我嫂子命格高贵,福星高照,换了旁人,未必有好命享受那福气!”

这便是指着鼻子说人家命格低贱没福气了。

杜姑娘脸色涨红,怒道:“你!”

韩瑶冷眉望着,没半点退让的意思。令容怕她吃亏,亦跨前半步。

忽见范香行礼口呼“长公主殿下”,一齐瞧过去,就见一位美貌雍容的女子在宫人环侍之下走来,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风华正茂,绫罗锦绣,环佩叮当,满头的金银首饰晃得人眼晕,却也平添气色,加之皇家气度雍容,将六分的容貌衬托出八分来。

她一过来,众人齐齐跪地行礼。

高阳长公主瞧着跪了一地的贵女,随便抬手示意免礼,又看向相熟的范香,“怎么了,瞧着气鼓鼓的。”

“长公主殿下。”范香笑眯眯地起身,过去攀住她的胳膊,“您也过来了?”

“府里太闷,过来散散心。”高阳长公主是永昌帝的亲姐姐,前年原本招了驸马去封地快活,五月里殁了驸马才回京城来,这些贵女她大多瞧着眼熟,见韩瑶身旁多了个美貌少女,不免多瞧两眼。

范香便道:“长公主还没见过吧?这是韩大人新娶的少夫人。”

“韩蛰的妻子?”高阳长公主挑眉,目光只在令容身上打量。

令容端然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身上却总觉得不自在,长公主唇边笑意隐晦,目光玩味,如寸寸火苗烧过她全身,像是挑剔,又像琢磨,颇为古怪。末了,那位又挑眉笑道:“瞧着年纪不大,多少岁了?”

“十三岁。”

“是了——”高阳长公主恍然想起,“皇上赐的婚,我倒忘了。”

说罢,仍将令容打量,又问她家门出身。

这位是皇帝的亲姐姐,爵位尊荣的长公主,连韩镜见了都需行礼,令容不好怠慢,便只客气应答,不卑不亢。

长公主却仿佛没顾忌,淡笑追问:“听闻韩大人性情酷烈,不近人情,你这般年纪不会吃亏么。”

令容微愕,虽觉唐突,却只能回答:“性情酷烈是职责所需,他待家人很好,多谢殿下关怀。”

话才说罢,忽然见韩蛰大步走来,穿的是锦衣司的暗红色玉带官服,绣了张牙舞爪的瑞兽,腰间虽未佩剑,却因身姿挺拔神色冷肃,平添威仪。

因有长公主在,令容虽觉意外,暂没出声。

韩蛰瞧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隔断长公主视线,“微臣拜见长公主。”

“免礼。”高阳长公主笑意微敛,“娶亲了?”

“是。”韩蛰拱手,声音冷淡,“家母身子不适,微臣先带内子和舍妹过去,长公主见谅。”说罢,行礼告辞。令容亦觉长公主来者不善,乐得早点避开,也跟韩瑶和杨蓁一道行礼告退。

行到不远处,她甚至还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影随形,似芒在背。

众目睽睽下,韩蛰不似府中平易近人,仍是冷厉干练的锦衣司使模样,三位姑娘不及他腿长脚快,被落下五六步的距离。

令容琢磨方才情形,凑近韩瑶,“长公主为何关心这些?”

“她从前看上过大哥,想招为驸马,没成。”韩瑶咬着她耳朵,生怕被韩蛰听见。

令容“哦”了声,心中洞然——难怪方才长公主听说她是韩蛰的妻子便问家世出身,态度古怪,见了韩蛰又先提娶亲的事,原来是有这般前情。韩蛰相府出身,曾在军中历练,年纪轻轻又高中榜眼,生得相貌出众,那身冷峻气质尤其惹眼,当年怕是没少惹姑娘的芳心。如今虽有心狠手辣又克妻的名声在,手腕才能却是人所共睹,仪容气度也更添沉稳。

那高阳长公主念念不忘,倒也是情理之中。

一位长公主,一位杜家姑娘,往后行走京城,还不知道会碰到多少打过韩蛰主意的女人。

有趣。

令容瞧着韩蛰背影,撇了撇嘴。

还没腹诽罢,忽然见韩蛰转身,神情冷沉如常,目光直直落到她脸上。

令容心里一跳,赶忙藏起撇嘴的神态,换上微笑。

韩蛰目光在她脸上停住,片刻后才道:“到别处转转,我先走了。”

“那母亲呢?”韩瑶叫住他。

“她没事。”韩蛰仿佛有急事,匆促说罢,人已在数步开外,很快就转到楼阁后面。

令容跟韩瑶面面相觑——所以他方才是特地来解围的?

第37章 吃醋

后晌的几场马球赛令容没再去瞧, 因平常甚少来行宫,便跟韩瑶四处行走观玩。等最后胜出的两队决胜负时,姑嫂二人才赶去马球场——这场比赛十分精彩,男官女眷都瞩目赛场, 无暇他论,也没生口舌是非,看得倒很过瘾。

待得胜负已决,永昌帝赏了胜出的那支马球队, 片刻后又有四名官员骑马入场, 穿的都是文官的朝服, 各执球杆。

本朝官员多文武兼修, 年轻时几乎都能骑马打球,这四人虽已三四十岁,倒有模有样。

令容觉得诧异, “这是做什么?”

韩瑶也面露茫然。

两人站着瞧了会儿,见他们虽竭尽全力,技艺却平淡无奇,便先回住处歇下。

到晚间跟杨氏用饭时, 令容才知道那场马球赛的缘由——柳州刺史之位空缺,吏部按往年政绩,商议过后推了四名官员请永昌帝定夺,谁知永昌帝看着奏书头疼, 趁着马球赛余韵未尽, 竟下令那四名官员当场击球为赛, 最终胜出的那人去任刺史。

这事简直荒唐之极!

韩镜等老臣慌忙劝阻,说朝政大事不可儿戏,永昌帝却勃然大怒,执意如此。

这昏君一旦铁了心,就是九匹骏马合力也拉不回来,他又是皇帝,君臣一番争议,最终谁也没能拗过那昏君,硬是凭着两场马球赛定了刺史人选。

身在行宫,谁都没敢擅自议论,但神色间却多鄙弃。

令容也是心内冷嗤——这昏君穷奢极欲、玩物丧志倒也罢了,如今连朝政大事都敢拿来儿戏,一州百姓的生计处境全都落在球赛上,全然不考虑官员的才能品行,不考虑那人能否造福百姓,这江山天下迟早断送在他手里!

虽说谋逆篡位历来为人诟病,但以韩家祖孙对朝政的用心,若果真执掌天下,确实比那昏君合适得多。

第三日便是射猎。

行宫依山傍水,旁边是一片圈出的密林,里头豢养诸般野物,专供皇家射猎。

随同永昌帝射猎的多是亲贵官员和禁军将士,女眷暂时无事,或是往皇后和范贵妃那里去凑热闹,或是各自闲游,并不拘束。按着礼部定的仪程,到后晌射猎罢,召集随行而来的亲贵女眷,拿射来的猎物设一场晚宴,明日便可启程回京,留下永昌帝在此高乐几日。

韩瑶难得来一趟,打算趁机去别处过过射猎的瘾,明日往韩家的别苑暂留一阵,烤着吃罢再回府,杨蓁听了,一拍即合。

因令容是头回来行宫,这一带寻常又难踏足,韩瑶便邀她骑马同去,令容当然乐意。

三人到杨氏跟前禀明,杨氏允了,恰好韩征今日不必上值,便由他陪着,免生意外。

相府千金出手,自然有办法弄到马,四个人各着劲装,避开永昌帝射猎的密林,往北边的山野去——永昌帝有令,今日不拘游玩,去山林间射猎也无妨。

韩瑶兴致颇高,跟杨蓁各自挽了弓箭,叽叽喳喳讨论该猎些什么,令容在旁听着,即便不会射箭,也觉期待。

韩征还是往常玩世不恭的模样,懒洋洋骑马跟在五六步外。

走了一阵,迎面却见韩蛰带着副手樊衡骑马而来,碰上他们,随手勒马。

“去哪里?”他仍穿着锦衣司使的官服,淡声问。

“是瑶瑶心血来潮,想去那边山上猎些野物。母亲怕出岔子,叫我跟过去看着点。”韩征催马上前,跟樊衡打了个招呼。

韩蛰“嗯”了一声,“表妹也去?”

“是啊,正好手痒。”杨蓁笑答,对这位冷厉的表哥心存敬惧,半个字没敢多说。

韩瑶见他没旁的叮嘱,便又兴冲冲地催马欲行,“大哥想吃什么?我帮你猎回来,烤好了送过去。”虽如此说,却半点都没有邀请韩蛰同去的意思——韩蛰性情冷厉,朝政上又忙,对这些事毫无兴致,从前她和韩征时出言邀请都只会碰钉子,早已放弃邀他去玩了。

韩蛰淡然不答,只将目光落在令容身上。

夏末阳光正好,她身着劲装,没了裙衫掩盖,长腿细腰一览无遗。满头黑鸦鸦的青丝拿金环束起,戴了网巾兜住,便只剩一张小脸露在外面。少了耳珰首饰点缀,眉目愈发分明,秀气的眉毛如远山含黛,杏眼里带些许笑意,比起平常的娇丽秀美,倒添利落姿态,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

这装束太招男人的眼,该让她戴个帷帽的。

这念头冷不丁冒出,韩蛰自己都觉得诧异。

令容倒不知他这些心思,被看得不自在,便微微一笑,“瑶瑶说那边景致不错,可以过去散心。这段路不远,夫君要同去吗?”

出人意料地,韩蛰竟然颔首,“好。”

旋即侧头跟樊衡叮嘱了几句,待樊衡奉命走了,才抖缰回马,枉顾韩瑶和韩征诧异的目光,走在前头。

韩瑶跟韩征对视一眼,各自露个吃惊的神情,没敢多说,纵马越过韩蛰,跑在前头。杨蓁虽性子爽朗顽皮,却不敢跟韩蛰搭话,忙策马紧跟在韩瑶身后。

剩下令容跟韩蛰并辔,慢悠悠地骑马跟过去。

行宫圈地颇广,这一带山峦叠翠,奇峰如屏,确实大有看头。

令容却有些提不起兴致。

也是她昨晚太闲,听说高阳长公主想以韩蛰为驸马的事没成,便抱着听逸闻的心态,跟韩瑶打探始末。谁知逸闻听罢,得知种种详细,她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高阳长公主跟韩蛰年纪相仿,因韩镜的关系,算是自幼相识。韩蛰年少时曾给永昌帝当过伴读,高阳长公主跟着一块读书,在韩蛰从军的那阵子,还常来韩家打探他的消息。

后来韩蛰金榜题名,高阳长公主趁机提起婚事,被韩蛰拒了。

高阳长公主不肯死心,纠缠了几回,金尊玉贵的皇家公主,放着满朝青年才俊看也不看,愣是拖了两年,见韩蛰总不肯松动,才另择驸马。

令容原以为高阳长公主只是看中韩蛰仪表才干,见色起意才念念不忘,却没想到两人还曾有过那样一段前缘。虽不知内情如何,但高阳长公主能等两年之久,外人看来也是青梅竹马、公主情深了。

有了这事儿垫着,令容再回想起先前的情形,便觉得闷闷的。

好容易睡觉后忘了,而今重逢韩蛰,看着他那身锦衣司使的官服,无端又勾起来。

令容觉得有些烦乱,便吹着郊野的风,沉默前行。

半晌,韩蛰觉出不对,侧头觑她,“不高兴?”

“没有啊。”令容随口回答,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当时她跟高修远清清白白,就为那一张桃花笺,韩蛰便气势汹汹地来责问。如今倒好,高阳长公主昔日死缠过他,险些强逼着纳为驸马,昨日故人重逢,那语气更是熟稔。而韩蛰呢,将她从长公主身边带走,到底是解围,还是不想让丰满明艳的长公主看到她这个还没长开的小妻子?

没忍住,令容开口道:“有件事想请教夫君。”

“什么?”

“是高阳长公主的事。”令容盯着马鬃,声音不像平常含笑柔软,“昨天长公主无端盘问,夫君拿母亲当借口岔开,是觉得…往后我见了长公主该避开么?”

韩蛰颔首,“嗯,尽量避开。”

“哦…”令容低声,不自觉地嘟了嘟嘴。

韩蛰侧头,见她有些垂头丧气的委屈模样,琢磨了半天才理出点头绪,靠马过来,“长公主骄横跋扈,仗着是皇上的姐姐,无法无天。叫你避开是怕她仗势欺人,害你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