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看着散落满地的香珠,虽听那丫鬟说是踩了茶杯摔倒,心里却仍旧砰砰直跳。

她没怀胎生育过,却知道怀孕的艰难,半点马虎大意不得,方才那一摔结结实实,地上既已见了红,又没有可靠的郎中在此,胎儿怕是保不住的,只不知那少妇能否熬过去。

这般焦急担忧,听杨氏问起缘故,便如实回答:“我过去时,唐家表妹跪在地上,长公主像是很生气,质问我为何口出狂言,没等分辩清楚,她就拿鞭子打人,这些珠子和茶杯都是从上面掉落的。”

杨氏眉心一跳,看那珠子眼熟,抬起令容手腕,便见上面一道红痕醒目。

“瑶瑶,带她擦些药。”杨氏叫来韩瑶,又拍拍令容肩膀,“别慌,我会问清楚。”

令容忍着手腕疼痛,指了指地上血迹,“这个不急,先看看那边如何吧。”

“也好。”杨氏携着她和韩瑶,听着里头声声痛呼,眉头愈皱愈紧。周围聚了许多高门贵妇,对着观景台指指点点,高阳长公主也终于缓缓下楼,手里仍握着软鞭,横眉怒目地将在场众人扫了一圈,竟不理会有人摔伤的事,扬长而走。

她的后面,唐解忧躲在公主府仆从中,趁着无人注意,混入人群。

杨氏当然瞧见了,冷然横她一眼,暂时未责问.

旁边众人见高阳长公主这般反应,都只悄悄议论,等她走远了,身边有人恨声道:“我是看得真真的。她原本走得很稳,那茶杯掉得突然,没提防踩上去才滑倒。这样大的事,那位问都不问一声,跟她没半点干系似的,可真是…”

“她从小就做派蛮横,半点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一向如此。”

“就盼着别出大岔子。那肚子也不小了,平白摔一跤,险得很!”

一声声议论入耳,杨氏瞧见躲在人群里的唐解忧,脸色愈来愈难看。又跟旁边相熟的人打探,才知道那少妇是吏部员外郎裴家的少夫人,淮南盐商巨富的女儿,姓冯。

第43章 偏信

酒楼内忙乱了两炷香的功夫, 裴少夫人的痛呼声也越来越弱。

周遭人群的议论声随之低落,渐趋寂静,岛上风声飒飒,树影摇动, 里头的挣扎痛呼已微不可闻,丫鬟仆妇焦急的声音却带了哭腔,最终,就在众人心神紧绷之际, 传来丫鬟撕心裂肺的声音——“少夫人, 你醒醒呀!”

里头的惊呼痛喊此起彼伏, 令容脸上唰的一下变得苍白。

她紧贴在杨氏身边, 双手不自觉地将杨氏手臂越攥越紧,听见周遭人群的低声议论。

“怕是血崩了。”

“怀着身子摔得那么重,又没郎中, 唉!”

“可惜了,好好的来游玩,却遭这样的祸事。”

纷乱的言语入耳,令容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方才从观景台瞧见的一幕, 是裴少夫人被抬走后地上红豆般的血迹。前世活了二十年,她经历了祖父的急痛过世,承受了父亲死在流放之地的噩耗,眼睁睁看着病容枯槁的母亲溘然长逝, 甚至自身也经历过生死。

然而乘兴游玩的孕妇骤然遭到变故, 母子俱亡, 这般消息依旧令人心头巨震。

她甚至在后悔,方才倘若走得慢些,让那恶妇的怒火发作得迟些,两条人命未必会骤然消失。但这一切已成事实,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

愈是如此想,心中便愈发难过。

泪水不期然地掉落,渗入衣袖。

肩膀被杨氏轻轻揽住,令容靠在杨氏怀里,沉默不语。

杨氏纵然见惯风浪,声音中都是惋惜叹息,“可怜的。”

裴家仆从的哀哭透窗而出,罪魁祸首高阳长公主却早已不见踪影。围在酒楼前的人群里,有跟裴家相熟的,都过去劝慰,不熟的,便叹息着走开。

里头情状必定甚惨,杨氏没敢让韩瑶和令容过去,只请后面赶来的刘氏照看着晚辈,她进了酒楼,去寻裴家夫人。

半晌后走出门来,见唐解忧站在刘氏身旁沉默不语,怒气直往上涌。

方才长公主的人来召令容时她就觉得不对劲,因不放心,特地带了韩瑶过来瞧,谁知一到酒楼跟前,便见裴少夫人摔倒在地,长公主在观景台盛气凌人,唐解忧站在身侧。她怎会不知这外甥女的恶习,平素尚能忍耐,而今两条人命骤然离去,怒气便再难压制。

杨氏眼底阴云密布,狠狠瞪了唐解忧一眼,过来牵着女儿和儿媳的手,声音冷沉。

“先回府再说。”

乘船回别苑时,众人都缄默不语,甚至回府的路上也沉默。

杨氏带着令容和韩瑶同乘马车,脸色都不太好看。

令容固然心情低落,却也知道这事儿很快便会传遍京城,府里定会查问此事,遂打起精神,先将详细经过,连同各自说的话,全都说给杨氏听。

杨氏听罢,沉默颔首,握着令容的手,只叫她别害怕。

回到府中,刘氏婆媳自回住处,杨氏安排仆妇去准备给裴家吊唁的东西,又让人陪着令容和韩瑶回去,她连马车都没下,让车夫驱车前行,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令容心情很沉闷,高阳长公主的无端责问已无关紧要,甚至连腕上的伤痕都不像平常那样疼得厉害。同韩瑶一起回到银光院,女郎中过来擦了药,两人便并肩坐在廊下,一道发呆,等杨氏回来后再处置白日的事。

——挑唆长公主生事,累及无辜性命,这种事自然非同小可。

挑起事端的唐解忧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看到裴家少夫人摔倒时,她也同样吓得傻了,没想到几句谗言竟会引起这样的祸事。肩膀上固然受伤疼痛,却远不及杨氏那刀子般剜过来的目光令她心惊。

在相府住久了,她知道杨氏对她不满,却也知道杨氏顾忌着太夫人,从未流露过。

今日却截然不同,那目光锋锐如刀,裹满了怒气,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似的。

唐解忧心里咚咚直跳,在岛上时吓得六神无主,回府的路上才渐渐寻回镇定。

她回到庆远堂,片刻都没耽搁,径直去找太夫人。

太夫人正在小佛堂里念佛珠,见她进来时发髻微乱,肩膀衣裳稍散,登时一惊。

“好好的去游玩散心,这是怎么了?”太夫人搁下念珠,病中苍白的脸上满是诧异。

唐解忧泪流双目,几步走上前,扑跪在太夫人跟前,便哽咽起来,“外祖母。”

太夫人捧着她挂满泪珠的脸,心疼而担忧,“出了什么事?脸色这样难看,快起来,当心跪着伤了膝盖。”

“今日去葫芦岛时碰见了高阳长公主,她让我去泡茶,后来提起表哥娶了表嫂的事情,便召来见见。结果…”唐解忧仍旧跪着,紧紧抱住太夫人的胳膊,泪水掉得愈来愈疾,脸色也愈发苍白,“结果她不把长公主放在眼里,出言顶撞,长公主盛怒之下拿鞭子打人…”

“伤到你了吗?”

“打在了这里。”唐解忧将肩膀递过去,掀开单薄的衣衫,便见肩头上一道紫青的淤痕格外醒目。

太夫人最是疼她,见了那伤,眼泪就掉了下来,“傅氏怎么如此可恶!”

唐解忧哭得更凶,“这也无妨,终归是我先泡茶,才让长公主想起傅氏,生了那场气,我受着就是了。可当时咱们在观景台上,长公主将桌上的茶杯打落,被底下裴家的少夫人踩着跌倒了。外祖母…”她滚进太夫人怀里,身子微微颤抖,“那少夫人怀着身子,跌了一跤,没多久就血崩死了。怎么办,解忧好害怕,怎么办…”

她这言语虽有不实之处,惊恐害怕却都是真的。

太夫人将她护在怀里,忙忙地帮她擦眼泪,一声声儿安慰,“不怕,不怕。都是那傅氏可恶,失礼顶撞才招来此时。外祖母在这儿,别怕。”

唐解忧只管哭,风中落叶似的颤抖不停。

太夫人等她哭够了,忙叫人来给她肩上擦药,心里满是气怒,趁着唐解忧在内间上药的功夫,当即让仆妇去叫令容。

令容赶到庆远堂时,太夫人就坐在低矮的短榻上,脸色难看。

而今时气仍旧很热,众人穿上半袖薄衫躲着消暑都来不及,太夫人自正月里染了风寒后,身子便不太康健,病情时好时坏,到如今暑热天气,身上仍穿着里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最外头还是厚实细密的料子。

因她坐得太低,且满面怒气,令容为免被挑刺,便跪在蒲团上行礼。

“太夫人见召,不知是为何事?”她垂着头,声音平静。

“今日葫芦岛上长公主盛怒,你也在场?”

“是。”

“长公主为何生气,你可知情?”

“孙媳妇过去时,长公主就已有怒容,不知为何生气。”

“呵!”太夫人冷笑,那微垂的嘴角弧度更深,拍案斥道:“长公主游湖赏景,原本兴致正好,才会叫了解忧去泡茶。原本是让人高兴的事,平白无故的怎会生气!还不是你不知礼数,出言顶撞,才会惹怒了她。你总归也是伯府出身,难道不知尊卑有别,长公主若是见责,就该赔礼认罪,岂能出言顶撞!你在家时,难道你母亲没教过这些礼数!”

这一通指责不分青红皂白,令容原本就因唐解忧挑唆生事气恼,见裴家母子俱损,又是震惊又是惋惜,如今听见太夫人这般斥责,还牵扯母亲宋氏,心中也恼了。

她直起身,对上太夫人的眼睛,“母亲不止教我尊卑有别,还教我长幼有序。”

“放肆!”太夫人自然知道这是暗骂唐解忧的教养。

令容不为所动,心中坦荡,说话也底气十足,“当时长公主召见,我赶过去时,也有旁人看见。到了观景台,长公主便怒气冲冲地责问我为何出言狂妄,我只辩解了一句,长公主就动手打人,茶杯滚落,让裴家少夫人无辜丧命。前后就那么点时间,在场的人都是见证,尽可查问。若没有前情铺垫,我如何能一句话就气得长公主动手打人?孙媳妇向来愚笨,自问没有那样巧舌如簧的本事。”

太夫人早已偏信唐解忧,见她这般顶撞,气得身子微颤。

“谁教你这样随意顶撞!长辈教导你,你就该反思错处,往后引以为戒,乖顺行事。哪有人像你,长辈还没说几句,你却顶撞这样一堆!”

“孙媳妇只是禀明情由,并非顶撞。”

令容连着碰上这些麻烦,又气又恼,声音生硬。

太夫人自觉丢了颜面,将茶杯重重拍在案上,“这还不是顶撞!我如今还病着,你就敢这样说话,夹枪带棒的,难怪会惹长公主生气,误了人的性命。这就是你的贤良淑德,这就是傅家的教养?我韩府是诗书礼仪之家,容不得你这种目无尊长的人!”

她做了半辈子相爷夫人,膝下儿孙成器,又有诰命在身,在府里霸道惯了,最不喜的就是晚辈不将她放在眼里,恼怒之下双目倒竖,盛气凌人。

令容满腔怒气,听见她这般指责,反倒冷笑出来。

“我确实无才无德,不配做这少夫人。太夫人既然见责,我愿自请下堂。”

声音不高不低,虽委屈恼怒,说得却颇沉静,字字分明。

太夫人万万没料到令容会说出这种话来,满腔气怒责备噎在喉咙里,愣住了。

令容跪得笔直,向来娇丽含笑的脸上也笼了薄薄冰霜。

屋外,韩蛰脚步匆匆地赶来,听见这话,掀帘的手霎时顿住。

第44章 啪!

庆远堂内片刻沉寂, 太夫人保持着拍桌的姿势,愣愣盯着令容。

令容气怒的话脱口而出,反倒平静下来。

跟太夫人这种人硬碰硬无济于事,她肩膀微松, 道:“当初奉旨嫁来府里,我就知道才能德行有限,当不起尊府少夫人的位子。去岁腊月至今,虽小心行事, 终究难以令长辈满意。而今太夫人见责, 我无可辩解, 也惭愧惶恐, 愿自请下堂,绝无怨言。”

她缓缓说罢,垂眸不语。

这大概是最好的时机了。

成婚大半年, 韩蛰虽性情冷厉,但令容也看得出来,他分得清轻重,并非外间传言的那样悍厉无情。行宫里误打误撞地帮他解围, 救下性命,韩蛰想必还记着,且他答应过会护着她,韩家密谋的事她也半点不曾沾惹, 此刻和离, 韩蛰应当不会再克妻, 伤她性命。

心中虽遗憾,更多的却是解脱。

杨氏那样好的婆母,她怕是毕生都难再遇见,能遇见韩瑶那样性情相投的小姑子,也算她运气好。

如今自请休妻,终究是辜负了杨氏待她的苦心。

然而韩家龙潭虎穴,夫君对她并没多少感情,即便有过美好的时候,终究抵不过风波磋磨、霜剑相逼。

两相权衡,此时抽身退出,怕是最好的选择。

令容端端正正跪着,浑身积蓄的怒气、不满、惊惧、惋惜,仿佛都随着那句话抽离。

屋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片刻后,门帘轻动,脚步微响,紫檀屏风后转出韩蛰的身影,玄色官服贵气威仪,腰间悬着长剑,神情冷凝肃然。

太夫人未料他会在这当口过来,神色一缓,道:“你怎么来了?”

“回来的路上碰到母亲,她说祖母近来身体抱恙,让我多来问安。孙儿近来繁忙,行事疏忽,还望祖母见谅。”韩蛰躬身行礼,见令容仍旧跪着,伸手握住她手臂,轻轻松松地扶起来,“母亲说有事要商议,叫孙儿先等着,陪祖母说话。”

太夫人还在为令容的话惊愣,见韩蛰神色不对,并未多说,只道:“先坐。”

韩蛰依命入座,见唐解忧站在帘后,面色微沉,“表妹也过来。”

唐解忧知道躲不过,慢慢挪过来,红着眼睛坐在太夫人下首。

丫鬟奉茶上来,太夫人和韩蛰各自喝茶,唐解忧没敢动,令容虽不想喝,却仍伸手接了下。皓腕伸出,衣袖滑落,霜白的肌肤上,那一道层层裹着的细纱便格外明显。

韩蛰目光一紧,见她要缩,伸手按住,“受伤了?”

“被鞭子扫了下,不碍事的,夫君不必担心。”令容抬头,对上韩蛰的目光,深邃冷沉,却分明有关怀,又夹杂旁的复杂情绪,跟最初成婚时的冷淡迥异。

这样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难过,忙垂首避开,就势收回手臂,拿衣袖盖住。

她不知道韩蛰有没有听见方才的话,见他肃容不提,便也没再出声——休妻的话虽是气怒之下说给太夫人听,最终的休书却须韩蛰来写,此刻若提,只会令韩蛰难堪。葫芦岛的事还没闹清,旁的回屋后关起门来慢慢商议也不迟。

毕竟这会儿,韩蛰显然是听了杨氏的话,来庆远堂照看她的。

众人坐了有两炷香的功夫,杨氏才匆匆赶来。

杨氏年已四十,暑热天气来回赶路,快步走入时,额头上有层薄汗。她的脸色甚是难看,进了屋,也不避讳太夫人,逮着唐解忧便狠狠瞪了一眼。

唐解忧如遇针芒,缩了缩头,往太夫人身边坐得更近。

太夫人便搁下茶杯,皱眉道:“总算回来了?”

“裴家少夫人无辜丧命,虽是长公主的茶杯所致,到底也跟咱们府有点干系。媳妇方才去了趟裴家,耽搁了会儿,叫太夫人久等。”杨氏朝婆母行礼毕,便坐在太夫人下首,喝茶解渴。

太夫人神色冷沉,“裴家那少夫人当真是没救了?”

“在岛上时就没救了。唉,那是裴家的嫡长孙,人送回府里,裴老夫人哭得伤心。”

太夫人也叹口气,“回头她家办丧事,你亲自过去一趟。”

“媳妇知道。”杨氏欠身。

这事说完,太夫人便看向令容和解忧,“当时就只你们在场,究竟怎么回事?”

令容起身欲答,唐解忧却已红着眼睛抢在前头,将方才跟太夫人说的话讲了一遍,“…长公主心高气傲,哪会容旁人顶撞,这才生气训诫,谁知不慎扫到茶杯,掉下去伤了人命。”

“果真如此?”杨氏眉目一沉,“你跟长公主泡茶时没说什么?”

“解忧不敢撒谎。长公主游湖时心绪甚好,跟我说了些泡茶的事,听说表嫂跟表哥处得和睦,所以召见。没想到表嫂出言顶撞…当时我也吓坏了。”她红着眼睛,瞧了令容一眼。

太夫人接过话头,“解忧肩上被打得淤青,可见长公主生了多大的气。”

杨氏不理,只向令容道:“你呢?”

“媳妇奉命见驾,到观景台时长公主已满脸怒气…”

太夫人打断她,“无关紧要的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你可曾顶撞?”

“只是辩解,并未顶撞。”

太夫人冷嗤。

杨氏道:“令容被召,我也跟了过去,她到观景台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她有多大的本事,两句话就能惹得长公主动怒?解忧,当着你外祖母、我和你表哥的面,你老老实实说,长公主是何时生的气、为何生的气?”

“是表嫂顶撞之后。”

“令容过去之前,长公主没半点怒气?”

唐解忧已无台阶可退,咬牙道:“没有半点怒气。”

“那你可真瞎了眼!”杨氏勃然变色,厉声斥责,旋即看向太夫人,“长公主生气,或因解忧,或因令容。方才媳妇出去时,也去了趟长公主府,给她赔罪,顺带问了事情经过。她告诉我的跟我方才听到稍有不同。母亲,我叫鱼姑详细说说可好?”

太夫人相信唐解忧,见杨氏步步紧逼,也自不悦,冷声首,“叫她进来。”

杨氏应命,扬声叫鱼姑进来。

鱼姑遂将高阳长公主的话如实复述。

——高阳长公主虽骄纵霸道、无法无天,惹得民怨无数,性子却爽直,做过的事,不论对错都敢承认,不屑推诿。因杨氏去赔罪时态度和气,她也没隐瞒,将当时生气的缘由直白说了,连那一丝醋意都没掩饰。

观景台上的对话经鱼姑的口说出,唐解忧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

她完全没料到,闹出人命兵荒马乱的时候,杨氏竟然会抽空去长公主府上。

更没想到,杨氏竟然能从那骄横的长公主嘴里问出前后情由。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摆在那里,高阳长公主既然抖出来,她就再也没有了欺瞒抵赖的余地。从长公主命人召傅氏时开始,后面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全然出乎所料。让她措手不及。

她听了半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终究没能綳住,哭着跪倒在太夫人跟前。

“是解忧的错,当时我确实说了这些话,但我只是跟长公主诉苦,并没旁的意思。”她攀在太夫人膝头,泪落如雨,面色惨白,“我没想到长公主会生气召见表嫂,更没想到后面的事…我没有恶意,就是想诉苦。”

她哀哭不止,太夫人的脸色却已铁青。

好容易忍耐着听鱼姑说完,太夫人垂头看着最疼爱的外孙女,脸色阴沉如腊月寒冰,“所以长公主生气,是为你的那些话,而不是你跟我说的,为傅氏的顶撞?老实说,不许半点隐瞒!”

她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唐解忧吓得一抖,嗫喏道:“是。”

啪的一声,太夫人抬手,重重掴在唐解忧脸上。

年过六旬的病弱老人浑身都在颤抖,那一巴掌扇下去,手抖得格外厉害。

“你连我都骗…解忧——”她盯着跪在跟前的外孙女,声音嘴唇都在发颤,“你连我都骗?从小到大,你说的话我一直都信,教导你,维护你,给你开脱,结果你竟然连我都骗?”

唐解忧身子晃了晃,愣愣盯着她。

被老人家捧在掌心八年,她一向被捧为珍宝,太夫人半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这一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唐解忧缓缓地收回攀在太夫人膝头的手,哭声反而停了。

“我能怎么办呢?”她看着太夫人,泪水蒙住的眼睛里,露出掩藏已久的愤恨与决绝,“我没了盼头,我被罚跪祠堂,被罚嫁出去,脸都丢光了,前面的路也都断送了。我连抱怨一句都不能吗?我哪知道长公主会那样急躁,我哪知道那茶杯掉下去,竟然会害了两个人的性命!”

“那你也不该骗我!”太夫人气怒又心疼,“你该跟我说实话,外祖母会帮你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除了瞒过去,能有什么办法!”唐解忧猛然看向韩蛰,哭道:“我的盼头没了,全都没了!这事情不瞒着,表哥只会责怪我!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也该尝试——这是你教我的,外祖母!”

压抑已久的情绪涌出,那一巴掌打碎所有伪装,她跪坐在地,险些嚎啕大哭。

她亲口承认,所有的事情已无需查问。

韩蛰缓缓站起身,脸色阴郁之极。

“执迷不悟,无可救药。”他看都没看唐解忧,只盯着太夫人,“要么送她出府另行安置,要么我搬出去。”

唐解忧惊住,“表哥!”

这态度实在冷硬,她心中大惊,伸手就想去攀着他求情。

韩蛰强压的怒气在那一瞬间发作,手腕迅速躲开,顺势一翻,将她扫得跌坐在地。

“明天傍晚,我来看祖母的态度。”

他冷声说罢,抓起令容的手,大步出了庆远堂。

第45章 坦白

傍晚的青石地面犹有余热, 韩蛰冷峻的脸却像是被寒冰冻住,阴郁得可怕。

令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必看他的脸,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也不知是为唐解忧的事,还是因为那句自请休妻拂了他的颜面。他脚底带着风似的,庆远堂的丫鬟仆妇瞧见时都自觉避让在侧,没过片刻, 两人都已走出很远。

从庆远堂回银光院, 会经过韩蛰的那座厨房。

方才唐解忧被扫得跌坐在地, 令容甚至听见了骨头撞在地面的闷响, 韩蛰那样克制得人,忍不住对表妹出手,可见怒气有多深。

令容有点怕他, 正考虑待会如何跟他提休妻的事,却见韩蛰忽然顿住脚步。

“饿吗?”他问。

“啊?”令容满腹心思全在别处,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老实回答, “饿了。”

——晌午在葫芦岛用饭后,被高阳长公主一番闹腾,着实受惊不小。之后舟车劳顿,回到府里, 又在太夫人那里受气, 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气的, 被韩蛰一提,她竟觉得身上似乎在微微颤抖,腹中空空,浑身无力。

“快日落了,是该吃晚饭。”她瞧一眼天色,补充道。

韩蛰仍旧背对着她,“想吃什么?”

令容瞧了一眼,提起晚饭,脑海里倒是浮起几样想吃的菜色。然而瞧着韩蛰那阴郁得能滴出水的脸,到底没敢说出来,只低声道:“什么都好。”

韩蛰觑她一眼,见她眉目微垂,神情低落,不像平常那样提起吃食就两眼亮晶晶的,知道她委屈愤懑,竟连食物都勾不起兴致。

他没哄过姑娘,这当口也柔不下态度,便将她纤秀柔软的手握得更牢,径直往厨房走。

厨房里整洁如旧,木架上厨具碗盏俱全,令容扫了一圈,见韩蛰似是要亲自下厨的架势,稍觉意外。想了想,还是点了两样菜,“想吃糖醋里脊和糯米排骨、清炒笋尖,还想吃酸汤小馄饨。”

韩蛰瞥了她一眼,“吃得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