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镜冷笑一声,“你对这岳丈家倒上心!当初皇上赐婚,你是如何许诺的?”

“娶来放着,权当摆设。”

“亏你还记着!”韩镜的声音拔高些,拍着桌案,脸上已笼罩一层怒气,“傅氏娶进门才多久,不知安分守己,竟连番生事!解忧的事也罢了,如今又来蛊惑你!那傅家什么德行,平常就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招惹了田保,无端让皇上赐婚,你再去给脸面,他们还不反了天!府里费了多少心血,你舅舅在河阳吃了多少苦,岂容他们来添乱!”

怒气和不满积攒了多日,韩镜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

韩蛰神情渐渐冷沉,最终躬身行礼,沉声道:“祖父息怒。孙儿去傅家,是怕傅盛惹事,特地告诫,让傅家严加教导看管。靖宁伯府虽荒唐,在金州却仍有地位,金州紧邻京城,顺路去一趟,并无害处。且傅家虽弱,跟他家往来密切的宋建春却颇强干。”

说罢,瞥了韩镜一眼,径直引向他最关心的事,“招揽宋建春,于我们只有益处。”

“宋建春?”韩镜果然怒气稍敛。

三朝相爷屹立不倒,朝中半数官员他都知道,宋建春跟韩墨曾是同窗,为官的政绩口碑也都很好,年初才升了长史,也算是个干吏。且为政一方手握实权,比同品阶的闲散官员又厉害几分。

韩镜沉目不语,显然是在斟酌。

韩蛰续道:“宋建春在潭州为官,颇受百姓爱戴,跟当地的带兵将领处得也融洽,这在别处很罕见,可见他的才能。他膝下无女,对傅氏视若己出,年初来拜访父亲,显然是有意修好。祖父教导孙儿胸怀天下,这等能臣干吏,何不结交?”

一番游说,韩镜果然略有松动,半晌才沉声道:“宋建春若有用,是该招揽。但府里走的路艰难凶险,不能有半点闪失,更不许有片刻松懈。”

“孙儿明白。”

“那个傅氏…”韩镜想着这些天查问的事,毕竟不悦,“她若安分守己,养在银光院就好,你肩上担子重,绝不可分心!”

“嗯。”

“别跟我置气!”韩镜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我过问内宅的事也是为你好。现成的两个例子摆着,若傅氏搅扰了府里大事,我定不饶她。你克妻的名声在外,多她一个无妨。”

韩蛰神色微变,“那两人是咎由自取,傅氏却不同…”

“优柔寡断,妇人心肠乃是大忌!”韩镜打断他。

韩蛰分毫不让,“祖父教我读书为政,这条路固然要权谋狠厉,但若事事斩尽杀绝,对无辜妇孺也下手,如何成为明君?有罪有过之人,孙儿自不会有半点手软,但傅氏从无过失,昨日长孙敬偷袭时,还是她引开长孙敬救了孙儿性命,岂能以怨报德?”

韩镜一愣,“她引开长孙敬?”

“是她。祖父若不信,可查问在场的羽林侍卫。”

韩镜万分意外,将他盯了片刻,知他不是说谎,才稍缓怒色,道:“她能有这份心,倒也难得。但温柔乡是英雄冢,她若蛊惑于你,带累府中大事,我一样不饶。为着这件事,府里府外,多少人战战兢兢,苦心筹谋,我决不能容忍你因妇人而出半点岔子。”

韩蛰声音略微生硬,“若因耽于私情误了大事,孙儿自会写和离书,送她出府。”

“好!记着你今日的话。”

“但是——”韩蛰话锋一转,“祖父也须答应孙儿,不伤傅氏性命。”

韩镜未料他竟会提出这种条件,心中微诧,对上韩蛰执拗冷硬的目光,半晌颔首,“好。”

两人各自不悦,书房里沉默了片刻,韩镜才道:“用过早饭了?”

“还没。”

“去吧。”

“孙儿告退。”

韩蛰告退出门,韩镜仍旧站在紫檀长案后,皱眉沉吟。

走出藏晖斋,韩蛰神色冷凝,连韩征从不远处打招呼时都没留意到。

日头已上三竿,府中亭台屋舍皆笼罩在阳光下,树荫浓绿,松柏高耸。韩蛰脑海中一时是长孙敬的事,一时是韩镜的威胁,一时是昨日携手游山时的风清日朗,一时又是令容那晚噩梦惊醒,说梦见有人想杀她。

易地而处,他明白韩镜的担忧。

但明白并不代表认同。

韩镜的脾气他最清楚,在朝堂摸爬滚打数十年,又手握相权劳心劳力,眼瞧着皇帝代代昏聩,人心渐散,百姓遭难,哪能视若无睹?这些年不止府中走在刀尖,舅舅家也是战战兢兢、苦心经营。谋逆的事韩镜志在必得,也因此苛求万无一失,不愿出半点差错。

但令容又不是唐解忧那样不知轻重、肆意妄为的性子,前后两回遇险,还都是她帮着渡过难关。

韩镜认定她是祸水,未免失于偏颇。

这份偏颇却又不容忽视。三朝相爷久居高位,手握实权,行事多少刚愎强横,在未扭转态度之前,若不想伤及牵连无辜,冷静理智地行事是最好的选择。

——无非是少去银光院,专心政务,有何难处?

虽如此想,心里却仍觉得烦闷,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院门前,抬头一瞧,是银光院。

他顿住脚步,想回身去书房,却听身后有人道:“夫君,你回来了?”

转过头,就见令容轻衫浅衣,笑盈盈走过来。

韩蛰“嗯”了声,问道:“吃过饭了?”

“吃过了,方才去散步消食。夫君呢?”

“还没。”

“正好,我叫红菱留了一份。”令容只当他是为昨日刺杀的事烦忧,也没多打搅,待红菱端来糕点小菜,利落摆在桌上,陪着他又吃了半块糕点。她今日穿的衣裳宽敞,吃饭时也小心翼翼,尽量不让身体碰到桌沿。

韩蛰忽然想起来,“昨日走得匆忙,你在山洞可曾受伤?”

“没有,都很好!”令容当即否认。

韩蛰遂放心,吃完饭才道:“刺杀的事一出,近来会很忙,我打算歇在书房。”

“好,那我晚上就不等夫君了。”令容含笑回答,神情中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味道。

韩蛰觑着她。

看起来她很乐意让他留宿书房,比老太爷还乐意。

不过,留她在后宅安稳度日,确实比在外涉险的好。韩蛰没再多说,吃完饭搁下碗筷,回内室换了套干净衣裳,吩咐宋姑将血污的官服浆洗后送去书房,便带剑回锦衣司去了。

第41章 游玩

行宫刺杀的案子审得很顺利。

长孙敬并非精于权谋的人, 心怀不忿便伺机刺杀,事败后原本想从僻静处逃走,既然被韩蛰捉回,又吃了刑部一顿凶狠的鞭子, 遂没半点隐瞒,将罪行尽数认了,要杀要剐听凭裁决。

他认得干脆,省了许多麻烦, 刑部很快呈文奏禀案情。

永昌帝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龙体还被射伤, 怒气未消, 朱笔一圈,案犯尽数斩首,待秋后处决。

这消息迅速传遍京城, 令容得知后,倒是对窗出神了许久。

前世傅家被卷入谋逆案,起因也是长孙敬的这场刺杀。不过彼时韩蛰不在场,长孙敬逃匿无踪, 田保挂着羽林卫将军的头衔,受命督促刑部审理此案,因主犯在逃,便借机构陷斩除政敌, 以一场莫须有的谋逆案牵连了许多人, 也令傅家几乎家破人亡。

而今世事不同, 她虽嫁入龙盘虎踞的韩家,羽翼被缚,家人却都安然无恙。

细算起来,还是值得欣慰。

令容将盘中最后一粒杏肉吃了,叫枇杷进来研墨铺纸,给傅锦元和宋氏写了封信。

其实也无甚可写,不过聊寄思念而已。

写罢了,随便翻出本书,觉得无趣,去厢房时,红耳朵闹腾了半天,因天热气闷,也正阖眼睡觉,理都不理她,索性往丰和堂去。

时近晌午,杨氏正在午歇,院里静悄悄的。鱼姑带了几个小丫鬟坐在廊下,正在打络子,见了令容便站起身来,“夫人正歇觉呢,少夫人是有事吗?”

“我来找瑶瑶。”令容手里撑着把小竹伞遮阳,“今早听见母亲咳嗽,那梨汤管用吗?”

“梨汤熬得很好,夫人喝完,咳嗽果然止住了。夫人睡前还叫我派人去银光院再讨些,只是忙着预备络子耽搁了。”鱼姑笑吟吟的,“这会儿打发人去取,少夫人那儿方便吗?”

“天气正热,不必劳烦姑姑。枇杷——”令容回身吩咐,“去将吊着的梨汤都送来,再吊一壶预备着。姑姑且忙,我去瑶瑶那儿。”说罢,自往跨院里去。

跨院里,韩瑶坐在廊下躺椅里,正抱着那只小白猫昏昏欲睡。

令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也没叫丫鬟仆妇出声,悄无声息地走到廊下,将遮阳的伞随手递给丫鬟,走至韩瑶身旁,将那只小白猫粉嫩嫩的爪子握着,轻捏了捏。

“喵呜。”小白猫轻唤,爪子一伸就想往令容怀里爬。

这动静闹醒了韩瑶,她眯开眼睛,瞧见近在咫尺的令容,懵了片刻,“你…来多久了?”

“大半天了。”令容神情认真地指着她脸侧,“怎么你睡觉还…”

“啊?”韩瑶只当是睡觉流了口水,忙伸手一摸,别说口水,连压出的痕迹都没有,猛然反应过来,豁然坐起身,“你又诓我!”

令容笑着闪开,韩瑶身边的丫鬟自搬了躺椅给她,又取消暑的绿豆汤备着。

两副躺椅并排,小白猫趴在韩瑶膝头,任由两人揉爪摸头。

韩瑶神情懒懒的,“每年到了这时候,总是最难熬。天气热得蒸笼似的,练武看书都没劲。哎——外头的案子结了,不像前几天风声紧,咱们去别苑避暑怎样?在那儿住几天,白天去林子打猎,晚上就烤野味吃。那天费劲打的猎物都没能带回,想想就可惜。”

令容嗤的一笑,“整天就知道玩。”

“别说你不想去!”韩瑶觑着她,挤挤眼睛,“我可看得出来。”

令容一笑,取了旁边的小瓷碗,舀甜滋滋的绿豆汤来喝。

她确实想出城去消暑。往年在金州时,因城里比郊外闷热些,傅锦元早早就会带她和宋氏去别苑,住在金州城外小有名气的清泉附近,取水烹茶,沿溪赏景,十分惬意。如今嫁为人妇,虽说杨氏疼爱照顾,上头毕竟压着太夫人,还有对她心存不满的韩镜,她纵然想出去溜达,也不敢提起。

这样想着,心中毕竟遗憾。

谁知杨氏午歇醒来,韩瑶撒着娇提了此事,杨氏竟也有这意思。

傍晚杨氏去太夫人那儿,顺口提了此事,太夫人竟也意料之外地爽快答应了——原来是唐解忧近日因挑选夫家的事心情烦闷,整日躲在屋里不见人,太夫人怕她闷出病来,有意让杨氏带出去散散心。

这也算歪打正着,当晚杨氏便命人备下车马,又问了二房婆媳一声,次日清晨,除了怕劳累的太夫人外,韩家女眷便往别苑去。

韩家的别苑在京城南边,那一带山水奇秀,瀑布清泉,河流湖池俱全,是京城高门贵户最爱的消暑之地。

马车一路晃悠,到别苑时正是晌午。

管事早就派人骑马递信过来,别苑的厨房准备了午饭,都是从附近找的新鲜菜蔬,做一桌清淡的绿菜,倒也清爽可口。

后晌歇了歇,傍晚天气稍凉,韩瑶便迫不及待地带人去林中射猎。

杨氏知道女儿的本事,怕晚饭没着落,来时已带了鹿肉,又安排家仆到附近猎户处买了些野味回来。连同韩瑶射来的斑鸠等物洗剥干净,切成小块备着。

当晚在别苑的凉亭里架起铁炉、铁叉、铁丝蒙,众人围炉烤肉来吃。

杨氏和刘氏年纪大了,不喜烟味儿,梅氏怀着身子,也怕吃多了烤的野味难以克化,便陪她们坐在敞厅里,等烤好了端过去些即可。

令容跟韩瑶年纪相若,又都爱闹腾,在别苑没了束缚,围炉而坐,一块块肉烤上去,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光是瞧着就让人垂涎欲滴,待稍晾一晾送到嘴里,一口咬下去,满口香气,又好吃又有嚼头。

两人先烤了一盘送到杨氏和刘氏跟前,剩下的才烤熟便抢着吃,笑语不断。

唐解忧自出了桃花笺的事后,这个月几乎没跟令容和韩瑶说过话,原本被刘氏安排过去一道烤肉玩耍,坐了会儿,见韩瑶虽客气,却甚少理会她,自觉无趣,只说闻着烟气不舒服,也到亭里坐着,听长辈闲聊说话。

到最后,便是令容和韩瑶肆意玩闹,难得的畅快,饱腹而回。

次日众人躲到山林里游玩,又避暑气,又赏美景,也颇快意。

第三天薄云遮日,天气稍觉凉快,因附近有片雁湖,便叫人备船游玩。这湖占地极广,南北绵延十数里,当中一座孤岛形如葫芦,上头林木阴翳,蔚然成画,因一年四季都陆续有高门贵户来赏玩,岛上建了座酒楼,手艺出众、风味独到,虽比别处贵了三四十倍,仍旧生意兴隆,顾客不断。

韩家今日的午饭,也是订在这雅间里。

前晌从别苑出去,泛舟游湖,晌午时恰好到湖心的葫芦岛。

女眷们在仆从环绕下登船上岸,才进了葫芦酒家,迎面便碰上了熟人。

杨氏和刘氏驻足招呼,寒暄未罢,外头一群豪奴闯进来,众人见来势汹汹,便避让在侧,不过片刻,衣装鲜丽的侍女拱卫下,高阳长公主昂首而入。她向来喜爱奢华,衣裳用的是天底下最好的绸缎绣锦,首饰也无不贵重,赤金宝石、玛瑙美玉嵌在堆叠的云鬓中,富丽堂皇。

众人未料长公主驾临,皆齐声行礼。

高阳长公主随意扫了一圈,随意颔首,随便道了句“免礼”,脚步都没停,径直往二层雅间去,底下众人也各自散开。

韩家女眷在伙计躬身指引下缓步上楼,因出价颇高,订的雅间位置也好。雅间内两副花梨木的雕花桌椅,设了绣锦屏风,四周窗扇卸下,有微风徐徐。外头是数丈宽的观景台,两侧林木茂密,正面视野开阔,掠过湖面,正好瞧见湖畔矗立的七层佛塔。

众人游湖都累了,各自入座用饭。

饭毕,杨氏和刘氏婆媳坐在窗畔椅中慢慢喝茶,韩瑶好动,拉着令容去外面观景台玩。

唐解忧也出来散心,站在高耸的一树流苏下摆弄枝叶,瞧着姑嫂二人的亲密姿态,真是越看越刺眼。

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被人夺走,她连番受责,更被勒令外嫁,心中岂能不恨?再一想这个月受的委屈,想到那只知吃喝玩乐的傅氏要在府中继续得意,跟韩瑶臭味相投,心里更是气闷不平,手下力道稍偏,折断了树枝,恨恨丢下去。

几人闲站片刻,忽听环佩叮当,隔壁雅间的门扇推开,却是高阳长公主缓步走出。

两下里瞧见,各自诧异。

令容和韩瑶离得近,便屈膝行礼,高阳长公主抬了抬手,随意散步。

经过唐解忧身旁时,唐解忧行礼格外庄重,“民女拜见长公主殿下。”

高阳长公主随意一瞥,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你是?”

“民女唐解忧,是韩相的外孙女,从前公主驾临府邸时曾见过的。”唐解忧笑得温婉端庄,“那回奉命给殿下泡茶,殿下还曾夸赞民女手艺不错,赏了两盒好茶叶。不想今日竟又能遇到殿下。”

这事儿高阳长公主并不记得,不过韩镜的外孙女她倒有印象,挑眉道:“你是韩蛰的表妹?”

“正是。”

“起身。”高阳长公主骄奢惯了,难得到这湖山毓秀之地,听她提起泡茶,忽然来了兴致,随口道:“再泡一回?”

“悉听殿下安排。”唐解忧觉得意外,面露喜色。

第42章 意外

这酒楼惯于招待高门贵户, 泡茶的器具自然是齐全的。

唐解忧跟杨氏和刘氏说了一声,便随高阳长公主走向观景台的角落。

这一趟茶泡下来,总得两炷香的功夫,杨氏闲坐无事, 便带人令容等人先动身观赏岛上景致,只留两个仆妇在此照应。

这观景台修得整洁,周遭半人高的护栏也都雕刻花纹,古拙精巧。伙计搬了十六扇山水紫檀屏风搬出来围在角落, 又设蒲团矮案, 跪坐在上面, 一侧是屏风上的名家山水, 上嵌沉香雕刻的灵芝仙鹤,香气幽微,另一侧则是现成的湖山美景, 碧波荡漾,凉风清爽。

倒颇有几分清幽雅致的趣味。

唐解忧生于书香之家,虽心术不正,天资却不愚钝, 读书习字都胜过韩瑶,学东西也算灵透。在相府住了八年,她常跟着出入高门贵户,对装点门面的雅致做派格外留意, 加之韩镜喜好泡茶, 这套技艺学得颇齐全。

茶炉烧着泉水, 因水还未沸,她便先摆弄茶叶。

正思量该如何开口,偏头见阁楼外杨氏等人正缓步往远处的林风亭走,便暂且按住。

果然,高阳长公主瞧着那一团人影开口了,“你一直住在韩府?”

“回禀殿下,是的。”唐解忧态度恭敬顺从。

“韩蛰娶亲了?”

“是去年腊月的事,娶了靖宁伯府傅家的二姑娘。”

高阳长公主“嗯”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茶炉上的水已开始冒热气,唐解忧不愿错失良机,只好主动提起,“说起这位傅氏,也是个厉害人物呢。我表哥性情冷硬,刀尖上滚过来的人,到了她跟前,满身冷硬竟全都化成了绕指柔。”

“哦?”高阳长公主微微皱眉。

她自幼便是满京城捧着的明珠,皇帝嫡出的公主,长得又明艳美貌,骄奢傲气,行事向来霸道急躁,不喜拐弯抹角,见唐解忧慢吞吞的半遮半藏,便道:“怎么个绕指柔?说清楚。”

唐解忧微微一笑,遂挑了几件事,添油加醋地说出来。

先说韩蛰平素如何冷硬沉厉,再说娶了傅氏后如何疼宠爱护,步步退让,竟将浑身的脾气尽数收起,将她捧得无法无天。又说傅氏瞧着乖巧和气,实则尖酸刻薄,因听说韩蛰曾跟旁人定过亲事,还贬低那两位无辜丧命的姑娘,说是她们福薄,不配嫁给韩蛰。还说天底下的女子,除了她,没人配得上韩蛰。

半篇话说完,高阳的脸色已颇难看。

当初她以金枝玉叶的身份想招韩蛰为驸马,苦等了两年,却被断然拒绝,至今仍是心头扎的一根刺。那日初见令容,无端盘问,便是为这数年来的意难平。及至韩蛰赶来,带走那傅氏,心中不满愈增。

今日唐解忧所言,虽无从对证,却也有些事对得上——

譬如那日她跟范香同行时,范香就说韩家的人太过倨傲,竟嘲笑那两位未能进门的姑娘是没福气才被克死,想来就是出自那傅氏之口。

靖宁伯府无权无势,那傅氏算什么身份,也敢如此倨傲,说天底下唯她配得上韩蛰?

当初召驸马的事傅氏必然知道,说出这种话,将她这长公主置于何地!

妒意与怒火交杂,想起那日韩蛰半眼都没看她,带着傅氏就走的情形,高阳长公主更是跬怒,猛然竖眉拍案,“来人!”

片刻就有仆从赶来,跪在屏风外。

“去将韩相府上的傅氏召来!”

唐解忧诧异,忙跪在地上,“殿下这是做什么?”见高阳长公主脸上陡然生怒,跟盛夏突然降临的雷雨似的,心中一跳,忙道:“是民女口无遮拦,罪该万死。殿下今日为赏景而来,岂能为这点事伤了兴致?”

高阳长公主却没耐性,看都不看她,斥道:“还不叫来!”

仆从应命而去,唐解忧脸色骤变,就地跪着,没敢再起身。

——她并不知行宫中的事,原本是想进几句谗言,给高阳长公主心里埋个嫉恨的火种,将来碰见傅氏后发作为难,横竖与她无关。谁知高阳竟如此急躁,不过几句话而已,竟当即要叫傅氏过来?

唐解忧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令容匆匆奉命而来,就见高阳长公主面带怒容站在栏边,唐解忧跪伏在地。

茶炉上水已沸了,滋滋冒着热气,却没人去碰。

她不知是为何事,小步走到唐解忧身后,亦屈膝行礼道:“殿下见召,不知是为何事?”

“傅氏?”高阳长公主瞧着她,满脸怒气,“谁借你的胆子,敢说这样的狂言!”

令容愕然,“长公主这话从何说起?”

“天底下除了你,没人配得上韩蛰?”高阳长公主骄纵横行惯了,从不知忍耐二字,心中含怒,便不隐瞒,只瞧着令容冷笑,“好大的口气!”

令容猜得这必跟唐解忧有关,心中虽恼怒,却只能躬身恭敬道:“长公主明鉴,民妇自知身份寒微,从未说过这样狂妄的话。”

她没说过,那唐解忧的话又从何说起?两人之中,必有一人说谎!

且其中一人,还是韩蛰捧在掌心疼宠的妻子。

气怒嫉妒一起涌来,高阳长公主没耐心分辨,急躁的脾气发作,抽出腰间软鞭,随手便甩过去,怒道:“还敢狡辩!”

——她急躁时行事素来如此,从前恼怒时还曾打过永昌帝不受宠的嫔妃,仗着长公主的身份没受重责,而今怒火攻心,宫外之人更不会放在眼里。

那软鞭突然飞来,令容下意识往后闪躲,唐解忧也忙往侧旁躲。鞭子扫落唐解忧头上金钗,落在她肩头,鞭梢甩落,扫过令容躲闪不及的手腕,扫断腕间红香珠手串,继而落在茶桌上。

香珠四散,桌上茶杯咕噜噜滚下,从栏杆缝隙中掉落。

两人同时呼痛出声,观景台下也传来一声惊呼——“少夫人小心!”

接着底下传来砰的一声重响,像是有人摔倒在地,伴随着惊慌的呼喊。

“少夫人留神!”

“少夫人你怎样了?”

“快叫郎中!”

底下呼喊声乱做一团,令容又惊又气,顾不上看腕间伤痕,转过身扶栏望下去,就见观景台下的空地上围了七八个仆妇丫鬟,中间躺着二十来岁的少妇。从上面瞧,那少妇的腹部微微隆起,此刻身子蜷缩,双手护在腹部,神色十分痛苦。

——看动静,必定是被方才落下的香珠或是茶杯滑倒的。

这一带水气重,本就青砖湿滑,易生青苔,脚下踩了东西更容易打滑。青石地砖后市冷硬,这孕妇的身子又沉,平白无故地摔下去,绝非小事!

令容心中慌乱,见高阳长公主也正探头望下瞧,顾不上旁的,忙飞奔下楼。

底下已围了许多人,那少妇被人扶起来,地下留着红豆大的一点血迹。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迎面就见杨氏匆匆走来,“出了什么事?”

“有人滑倒了…”她尚未解释,旁边就已有丫鬟气道:“这谁扔的茶杯,害我家少夫人滑倒!我家少夫人怀着胎儿,若是伤着了可怎生是好!”又是着急又是不忿,话尾已带了哭音。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往高处瞧,就见高阳长公主眉目倨傲,怒气未消,冷声道:“是我。”

她的旁边站着脸色苍白的唐解忧,发髻半乱。

这湖心小岛上当然没郎中,好在富贵人家带的仆妇里,多有会些岐黄之术的,便都跟着围拢过去,看那少妇的伤势。

酒楼的掌柜亦派了伙计帮忙,腾出地方,又找些素日常备的药材,看能否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