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蛰皱眉愈深,待哑仆打起帘子,携令容进门,就见客厅阔畅,正面左侧摆着桌案圈椅,右边角落是作画用的长案,上头堆满颜料纸笔,高修远躬身站在案边,执笔画得入神。除此而外,厅中别无冗杂陈设,四面墙壁挂满了画,韩瑶站在东边墙壁前,认真看画。

屋外深雪安谧,屋里炭气微暖,两人竟都没察觉来客。

还是跟在韩瑶身边的丫鬟最先察觉,屈身行礼。

韩瑶听了诧异,回身见是韩蛰跟令容,素来爽朗利落的姑娘竟陡然露出扭捏之态,愣怔片刻,垂着眼睛不看两人,只道:“大哥,嫂子,你们怎么来了?”

“来给人道谢。”韩蛰神色不豫,“你呢。”

“表姐生辰快到了,我想送她幅画,自己又画不好,所以烦劳高公子动笔。今晨来笔墨轩挑砚台,想起来顺道看看。那画就差最后几笔了,我就等等,拿到画就走。”说罢,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不信你问小棋。”

小棋是韩瑶的贴身丫鬟,接了眼神,忙道:“是真的。”

韩蛰瞥了高修远一眼,“人家作画,你也不怕打搅。”

“只有今天顺道来的,平常不敢打搅。”韩瑶赶忙保证。

长案之侧,高修远听见这话,唇角微动。

那日他给相府递信出来时碰巧遇见韩瑶,因她是令容的朋友,他记得容貌。后来没两天,韩瑶就找到了笔墨轩,从郝掌柜那儿软磨硬泡地问到他住处,请他帮忙作画。高修远最初没答应,耐不住她三天两头的跑,被闹得头疼,最终应了。只是前阵子刚回京城事忙,因期限不紧,暂未动笔。这几日韩瑶便常来这里催画,可不是她口中的“平常不敢打搅”。

不过韩瑶性子爽利,又是相府出身,教养颇好,来时问过画的进展,便甚少打搅,大多时候都是在屋里看画。且她身边又有成群的丫鬟仆妇跟着,即便同处一室,两人也相安无事。

这会儿听她扯谎,高修远只笑了笑,仍专心上色。

那边韩瑶有点惧怕韩蛰,便拉着令容的手,“我画的是佛寺,待会上色好了,给你瞧。”

“好啊。”令容含笑,不敢打搅高修远,只捏了捏韩瑶的手,“早知道就跟着你过来,也不必多麻烦郝掌柜了。”

软语轻笑传入耳中,高修远手指微颤,一点朱色凭空点在树下。

画上佛寺静谧,檀香袅袅,亭中槭树红叶正浓,那朱色靠近地面,颇为突兀。

身后低低的说笑传来,却如魔音绕耳,令人心神难宁。

他知道相府有数位公子,是以韩瑶最初开口时并没想到会是韩蛰跟令容,只专心上色,没留意韩蛰的话。那声音传来,才知道是令容跟她夫君。

高修远竭力凝神,瞧着那一点突兀的朱色。

其实也不难处置,那位置画成凋落打旋的槭树叶并不突兀,能叫人想起佛寺秋风,静谧中稍添些许灵动,更有花开叶落,轮回无声之感。

但身后是令容的断续低语,他的手落下去,却不听使唤。

朱点稍加润色,竟成一粒红豆。

高修远迟疑了下,没再挣扎,自树枝引了细若游丝的线,将那红豆系住。

像是少年人许下的缱绻心愿,悄悄藏在佛像前的秀丽槭树下,无人问津,却隐秘悠长。

搁笔端详片刻,高修远吁了口气,这才道:“画好了,韩姑娘若觉得还行,明日装裱起来,请人送到你府上。”转过身,就见厅中三人并肩而立,韩蛰身材高健,墨青的衣裳贵气庄重,那张脸刚硬冷峻,不负文武盛名。

令容夹在兄妹之间,披了银红的斗篷,帽兜出了雪白的狐狸毛,娇丽的脸蛋嵌在中间,眉眼婉转,眸光清澈,带着盈盈笑意。她发间装点甚少,除了珠钗,便只有嫣红精致的宫花,衬得气色极好。

韩蛰的手不知何时搭在她的肩头,帮她理了理斗篷。

高修远端正行礼,“韩大人,少夫人,久等了。”

韩蛰亦拱手道:“当日内子遭难,多蒙小公子相助,今日冒昧造访,是为表谢意。“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大人客气。”高修远笑了笑,“鄙舍寒陋,怠慢诸位了。”遂叫哑仆奉茶,请三人入座。

有韩蛰在场,韩瑶拘束老实了许多,几乎没开口说话。

令容当然也知道韩蛰的些微醋意——举凡男人,不管对妻子感情深浅,大概都不喜妻子跟旁的男人过从甚密。先前唐解忧挑唆生事,韩蛰为此盛怒异常,这回他特地跟来道谢,当然不是真心,只为提醒她罢了。总归谢意已表,她不愿给自己和高修远添堵,也没多说话。

几杯茶喝下来,多是韩蛰跟高修远闲谈,说些诗画的事。

临走前众人瞧那幅佛寺槭树图,气韵灵动,入目雅丽。

韩瑶甚是喜欢,令容称赞不止,就连韩蛰都多瞧了两眼。高修远的才华他是知道的,京城中少有的青年才俊,胸有丘壑,才思灵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不过见韩瑶兴高采烈,令容也瞧得专注认真,他难得肯赞赏的两句言辞又全都咽了回去。

高修远随手收了画,请韩瑶稍安勿躁,过几日装裱后送往相府——当然会另做一幅送去,这枚悬着的红豆送给韩瑶这位相府千金,若被人瞧出端倪,并不合适。

因马车还停在笔墨轩外,众人出了小院,踏雪慢行。

高修远送到门口便驻足,瞧着韩蛰跟令容并肩走远,那只手始终搭在令容肩上。

锦衣司使凶名赫赫,惯于冷厉杀伐,这般手揽娇妻的亲昵姿态有些生硬,高修远不由笑了笑。

——幼稚。

不过她能得夫君欢心爱护,毕竟是好事。

笔墨轩外,韩蛰带着令容坐入车厢,驶出这条街巷,命人向南而行。

后面韩瑶因难得碰上深浓雪景,只叫丫鬟仆妇挤在车厢,她却寻了匹马骑着。见韩蛰拐向南边,忙提缰追上去,拿马鞭敲了敲车厢,“嫂子,你们不回府吗?”

侧帘掀开,韩蛰眉目冷峻,“我们出城,你回吧。”

“这样大的雪,出城去哪?”韩瑶脱口问出,猛然醒悟过来,赶紧闭嘴。旋即调转马头,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韩蛰遂吩咐车夫从京城南边的安化门驶出。

南边民变愈演愈烈,韩家欲插手军权,田保却在永昌帝跟前百般挑唆,拖延阻挠。战事紧迫,两虎相斗,这个年势必不会过得安稳。在战火蔓延,他再骑战马之前,他想带令容去看一看城外雪景。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到城外赏雪。

第60章 戏弄

京城外赏梅, 最常去的是两处,梅林绵延十里,年底时腊梅盛开,游人如织。城南三十里的孤竹山下, 还有一处梅坞,占地虽不广,里头却种满了茶梅。孤竹山底下有温泉,地气也比别处和暖, 从十月底到次年春暮, 皆有茶梅陆续盛开。

不过梅坞有主人, 是先帝的授业太师, 曾跟韩镜共事过的右相章瑁之。

章老先生比韩镜年长十来岁,学富五车,德高望重。先帝秉性顽劣, 章老虽以太师的身份悉心教导,却因老皇帝溺爱,费尽心思也只教出了个昏君,常引以为憾。永昌帝继位时, 章老眼见皇帝代代昏聩,不愿再将余生荒废在朝堂,遂辞了官职,安心诗酒田园。

永昌帝虽无才干, 对先帝的太师仍十分敬重, 章老便安心在这片梅坞颐养天年。

他跟韩镜共事多年, 只是为政的手段不及韩镜,辞官归隐后跟韩镜仍有往来。

韩蛰造访梅坞,章家仆人自然笑脸相迎。

不过章老云游在外,梅坞就只他身边的管事守着,韩蛰告谢,没再去主屋,只带着令容去看梅花。

半人高的茶梅开得正盛,绿叶之间点缀盛开的花,团团簇簇,叠萼重瓣。

深雪过后,花丛半被积雪掩埋,像是素纱遮面的美人,比平常更增韵致。

梅坞中少有人至,雪地里平整洁净,偶尔有野兔踩出的脚印。

韩蛰叫飞鸾、飞凤和数名随从远远跟着,带令容沿花间小径慢行。

茶梅雪景,可供赏玩之处太多。梅坞沿袭数百年,能住在此处的或是鸿学巨儒,或是风雅知趣的显贵重臣,韩蛰长于京城,对梅坞历代主人的掌故知道得不少,边走边跟令容讲——那座不起眼的茅亭里曾有怎样轰动天下的才子题词,那被雪半埋的石碑是谁留下的碑刻,悬在小丘凉亭里的铜钟经过几番战火,甚至连角落里一支老梅,都曾有高僧倚而抚琴,跟梅坞主人深谈佛法。

这些掌故令容都没听说过,见韩蛰讲得有趣,便认真听。

雪地绵延,茶梅盛开,韩蛰不时侧头,便能碰上令容的目光,脑袋微微偏着,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红梅白雪低矮,她一袭银红斗篷覆身,脑袋藏在帽兜里,唯有如画眉目露出来,娇丽柔旖,是雪中最动人的娇萼。

韩蛰眼底渐渐添了笑意。

由北向南走到尽头,花丛向东蔓延,站在凸起的小丘,起伏景致尽收眼底。

风乍起,吹得树上积雪乱舞。

韩蛰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远处。

令容见他心绪甚佳,一时兴起,偷偷绕到两人高的槭树后,扶住树干,猛力摇动。

积雪簌簌落下,她戴着帽兜无所畏惧,韩蛰后领却敞着,雪入脖颈,冰凉刺骨。

他迅速回身,就见令容立在雪地里,偷袭得手,笑得调皮。

雪仍簌簌摇落,韩蛰不闪不避,呵手大步追过去。令容着慌,笑着躲逃,雪地下不知怎么藏了石头,她不慎踩着,滑得身子后仰。惊呼声里,手臂被人及时接住,她侧头,就见韩蛰站在旁边,因他站得地势稍低,她的额头蹭过他嘴唇。

令容心里猛然一跳,对上那双深邃眼睛,像是深渊,却无素日的冷沉。

呼吸交缠,那晚的记忆猛然袭上脑海,她瞧着近在咫尺的冷峻眉眼,避开目光,心里乱撞。

韩蛰觑她,抬起手,掌心不知何时捏了雪团,凑向她颈窝。

令容忙将斗篷领口揪起来,死死护着脖颈,微弯的杏眼里笑意盈盈,有点调皮的讨好,“夫君饶命,我只是不小心碰到的。啊——”雪团贴到肌肤,她轻声惊呼,缩了缩脖子,知道骗不过,吃吃的笑起来,“好啦,是我的错,以后再不敢了。”

韩蛰将那雪团晃了晃,凑得更近,声音低沉,“不敢什么?”

令容缩着脑袋,“不敢再偷着戏弄夫君。”

极近的距离,眸光交织,她像是银光院那只软白的红耳朵,分明是故意调皮,姿态却无辜可怜。韩蛰将她腰揽得更紧,语气刻意冷沉,“得长个教训。摘了帽兜。”

“不要——夫君饶我这回吧。”令容摇头,楚楚可怜。

“摘了!”

“夫君…”令容软声,见韩蛰伸手就要碰帽兜,无处可逃,吓得缩头躲进他怀里,两只手将帽兜揪得死紧,将脸蛋也藏在帽兜里,只留个被斗篷覆盖的脑勺后背给他。

片刻后,头顶响起韩蛰极轻的笑声。

远处雪亭中,高阳长公主手里的茶都快凉了,却一动不动,瞧着远处——男人高健的身影立在雪中,挺拔醒目,哪怕隔着不近的距离,她仿佛都能嗅到他身上不苟言笑的冷厉气息。让不少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手上不知染了多少血,那双手会握剑横刀,取人性命;会手持刑具,阴冷审问;会执笔疾书,翻覆朝堂。

那双手锋锐似刀,那颗心冷硬如铁,拒人千里。

相识数年,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那双手居然会抱女人。

还是年纪尚幼,家世不高,身段并不丰满的女人。

那场景实在刺目,让她胸间仿佛被沉沉的东西堵塞压住,愤懑之极。

旁边范香觉得奇怪,顺她目光瞧过去,瞧见雪地里一双依偎的人影。

她迟疑了下,小声道:“殿下,那是?”

“韩蛰。”高阳长公主没半点掩饰,“他娶的那女人叫什么?”

“傅令容,靖宁伯府的二姑娘。”范香倒是打探得清楚,“年纪不大,性子倒是猖狂。听说嫁进府里不久,就哄得婆母格外照顾,把韩家那姓唐的表姑娘赶了出去——那表姑娘可是韩相的掌上明珠,比韩瑶还得宠呢,就那么委委屈屈地走了。”

高阳长公主冷哼了声。

韩家的表姑娘她记得,上回在葫芦岛还曾谗言惹得她发怒。

那表姑娘瞧着就不是良善之辈,她从没放在眼里。但韩蛰竟会为那年弱的傅家女儿赶走表妹,这实在匪夷所思——按他的酷烈名头,既将所有女人拒之门外,原本不该偏袒谁。

她盯着远处并肩走远的身影,“韩蛰待她很好?”

“这我就不知道了。”范香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知道唐解忧的事是因那位去道观的动静不小才从铜墙铁壁的相府探出了点消息,至于人家夫妻感情,自然难以知晓。

范家跟韩家不对付,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范香的兄长还被韩蛰扣在锦衣司的狱中,对韩家更是含恨,逮着机会就要添堵。

因高阳长公主跟范贵妃脾气相投,范香常往长公主府上走,知道早年长公主纳驸马而不成,如今仍旧意难平的事,遂趁势道:“不过看那情形,想来韩大人待她是不错的,没准过两年,百炼钢就能化成绕指柔。”

“就凭她?”高阳长公主嗤笑。

“毕竟朝夕相处,又有夫妻名分。”范香已经许了人家,就等年后出阁,也不避讳。

高阳长公主眉目微冷,“那也得她有本事留在韩家。”

——先前裴少夫人的事永昌帝虽没怪她,待冯璋谋逆的消息传到京城,永昌帝终是埋怨斥责了她几句。高阳长公主便将账算在了罪魁祸首傅氏和唐解忧头上。而今眷侣刺目,妒火攻心,更是愤懑。

天子脚下,长公主要拿捏一个根基不深的女人,实在轻而易举。

高阳长公主收回目光,将茶送入口中,察觉已冰凉了,忙皱眉吐在旁边盂中。

从梅坞回府后,韩蛰便迅速忙碌起来,连着半个月在外奔波,不见人影。

令容每常去丰和堂问安,也觉杨氏那儿颇忙碌——虽然南边匪患没平,但年节仍要过,一到腊月就是年,韩家居于中枢,年节往来的事不少,杨氏那儿列起单子,一件件预先安排妥当。

翻过年令容年满十四,韩瑶也到十五岁,是个大姑娘了。

且韩征也到了十九岁,即将弱冠。因他在羽林卫当差,韩镜怕婚娶后动摇心志,先前一直没提婚事,如今不好再拖,杨氏身为嫡母,自然也得留意。韩征在韩家的地位虽不及韩蛰紧要,却也是韩镜寄予重望的人,娶妻时品行家世,心术容貌,也马虎不得。在战事初起,韩家欲逆流而上的紧要关头,男婚女嫁的事,也不得不稍微当做筹码来考量。

杨氏即便有三头六臂,想到这两件大事,也觉头疼不已。

过了腊八,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到腊月二十,各处衙署里正准备将一年的事情理清,安心回家过年,朝堂上却忽然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事儿是有御史连着上了三封奏折,弹劾朝臣,这种事每日皆有,无需大惊小怪。

但被弹劾的人是永初帝最为信重的权宦田保——这事儿可就不小了。

田保虽是个太监,却是照顾着永初帝长大,最得皇帝倚赖的人,身上还任羽林卫将军之衔,骄横跋扈,敛财贪权。他的作为京城上下有目共睹,前几年也有御史弹劾过,却都在第二天离奇毙命,永昌帝也不闻不问,众人瞧出端倪,没人敢再惹他。

这回有御史具本弹劾,还连上三封,实在出乎所料。

御史台是韩镜的次子韩砚掌管,韩家跟田保不对付,高官近臣大多知道。

而今韩砚手下的御史弹劾田保,事儿传出,有那等敏锐的人,立时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一边是跟贵妃沆瀣一气,深得皇帝信任的权宦,一边是三朝屹立不倒,手握重权、树大根深的相府,御史的奏折递上去,这交锋的火苗就算是点着了。

第61章 除夕

御史弹劾田保的折子递上去, 永初帝果然置若罔闻。那位御史不死心,每日三封连着上,皆石沉大海,田保那儿也没动静, 仿佛对此事不闻不问,年前的几次朝会,韩砚也没提此事。

朝臣们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便到年底除夕。

今年的除夕格外冷, 后晌时连着吹了一个时辰的寒风, 叫人只想缩在屋里不出门。直待日暮时裹成粽子的仆妇们将灯笼依次点亮, 远近各处传来迫不及待的爆竹声, 才有了热闹温暖的气息。

韩家照例先祭祖,再阖家用饭。

太夫人断断续续地病了一年,请遍御医也不见效, 今晚天冷,杨氏怕她吹了风病势更沉,便将年饭设在庆远堂的暖厅里。

祭祖后众人一道过去,韩镜带着韩墨兄弟、韩蛰、韩征和二房的韩徽一桌。花开富贵的十六扇紫檀屏风隔开的另一桌上, 太夫人居于上首,杨氏和刘氏左右陪着,杨氏旁边是令容和韩瑶,刘氏旁边先是儿媳梅氏和今年刚出生的小孙儿, 再旁边则是后晌刚回府的唐解忧。

——先前太夫人碍于韩镜的铁令, 没敢多说, 而今除夕团圆,太夫人每日念叨着想念外孙女,韩镜也稍有意动,杨氏没阻拦,便暂将唐解忧接回来,议定过了初七就送回观里。

外头冷风里爆竹声不断,暖厅四角俱设暖烘烘的火盆,两座十八铜人的灯架上烛光明亮,头顶上还悬着明晃晃的宫灯,照得一室如昼。

桌上酒菜都全了,刘氏将孙儿韩诚抱在怀里,往太夫人跟前逗弄。

“诚儿,叫太奶奶。”她笑眯眯的,拨了拨婴儿嫩嫩的嘴唇。

韩诚才多大,咿咿呀呀地连话也不会说,只是觉得有趣,咯咯轻笑。

太夫人也觉得欢喜,“那时候徽儿也这般大,在襁褓里抱着,话都不会说。谁知一转眼,太孙也有了。”遂拿玉箸蘸了点蜂蜜喂过去,韩诚小嘴巴一唆,愈发开心。

“孩子们都长大了。”太夫人久病之下,精神已不及平常健旺,感叹道:“等征儿娶亲,解忧和瑶瑶有了人家,我这双眼,就能闭上了。”

“母亲身子健朗,不愁抱不到征儿的孩子。”杨氏含笑,夹了软糯的菜给她。

“其实论年纪,还是存静居长…”太夫人瞧了唐解忧一眼,眼底有些黯然。

半年没见,外孙女比离家时瘦了不止一圈,平常言笑晏晏的人,这会儿沉默寡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让她瞧着心疼。但她如今病着,自身都难保,知道敌不过杨氏的手段,除了暗地里给唐解忧多备些嫁妆,竟也难做什么。

杨氏视而不见,转而握住令容的手,眉眼带笑,“令容嫁进门时才十二岁,如今也不小了。我也总不能去弟妹那儿叨扰,这两年里,就盼着你添个孙子呢。”说罢,还寄予终望般在令容手背拍了拍。

令容微怔,未料话头忽然转到她这里,只颔首一笑,又夹菜给杨氏。

杨氏知她害羞,便仍过去逗弄襁褓里的韩诚。

剩下韩瑶掩唇偷笑,在桌底捏令容的手,“母亲总算着急啦。”

令容嗔她一眼,压低声音,“急什么,你也快了。”

两人交头接耳,对面唐解忧瞧见,垂首不语。

道观冷清孤寂,半年时间足以让她认清当时的跟头栽得多重,难得能回府住几日,她表现得格外乖觉,半句话都不肯多说,只含笑听桌上笑谈。到夜色深浓,众人齐到厅前看烟花爆竹,她也只陪在太夫人身边,半眼都没敢多看韩蛰。

亥时才至,太夫人因病中精神不济,先回屋中歇下。

唐解忧也没再多待,跟长辈告退,到太夫人身边陪着,杨氏也跟过去安顿太夫人睡下。

令容直到子时将近,韩镜也撑不住提议散了,才跟韩蛰回银光院。

夜色如墨,没了热闹烟花,院里就只剩灯笼点缀。

令容喝了两杯酒,跟韩蛰并肩而行,忍不住便想起杨氏想抱孙子的话。半年之期转眼将至,等过完年,春暖花开,便是韩蛰答应给她和离书的时候。只是她不知道,韩蛰会履行诺言,还是会像在潭州时那样,不许她再提。

她抬头,环视这座惯常出入的院落,屋宇峥嵘,灯笼摇曳。

这屋檐之下,她曾跟韩蛰并肩共赏夜色,曾跟红菱枇杷笑闹,转头就见韩蛰负手而立,微有笑意。平淡而温馨的回忆,寻常不觉得怎样,想到即将割舍离别时,却平白生出眷恋不舍。

也是在这样暖红灯笼下,她因裴少夫人的死而惊惶伤悲,韩蛰揽她入怀,轻拍安慰。

出阁之前,她以为这个男人心狠手辣、冷硬如铁,能篡权谋逆、执掌天下的人,不会为后宅花半点心思。嫁人之后,她才知道那是他在外的面孔,回到府中,他纵然性子冷清,也会像寻常丈夫一样护持妻子,会在刀兵险境中,护她无恙,偶尔还放下身段哄她高兴——即便手段略生硬。

更何况,他还有出神入化的厨艺。

数遍韩府内外,京城上下,能经常尝到他厨艺的似乎也只有她。

——昨日后晌得空时,她去小厨房拿晾干的桂花捣鼓桂花莲藕,韩蛰还露了一手,做了份梅菜扣肉,又炒了一盘野山菌,飘逸满屋香气,夫妻二人没惊动旁人,到近处水榭里关门吃了个精光。

令容唇边不由浮起笑意,盯着灯笼出神。

韩蛰脚步微驻。

“想看灯笼了?”他突然问。

令容愣了下,哪敢说心中所想,便颔首道:“嗯。快到元夕,又能有花灯看了。”

韩蛰睇她一眼,“到时候我带你出去。”

“可以吗?”令容甚感意外,“我是说,夫君不用陪着老太爷吗?”

“不用。”韩蛰垂手勾住她肩膀,掀帘入内。

屋内热气熏人,令容借着烛光瞧了瞧韩蛰神色,心里有些疑惑——按韩家的情形,如今冯璋谋逆的兵戈一起,府里必定要插手军务,给将来造反的事做铺垫。如此要紧的关头,老太爷必定希望韩蛰专注政务,不为旁的事分心。

先前韩蛰陪她送阮氏备的礼,老太爷不能挑她的错,未必不会对韩蛰有微词。之后韩蛰陪她去高修远那里道谢,又去章老的梅坞看茶梅,忙中偷闲,老太爷就不担心他玩乐丧志?

是老太爷态度有所松动,还是韩蛰羽翼渐丰,不惧相爷威压?

她捉摸不透,进屋见宋姑已备了热热的茶,先倒两杯来喝。

韩蛰跟长辈和两位兄弟喝了不少,喝茶后靠在榻上,等令容盥洗后换了寝衣,才解了外裳,自去浴房。

令容见他走路脚步略微虚浮,有些担心,“夫君独自进去无妨吧?”

“要不——”韩蛰中衣微敞,觑她,“你帮我洗?”

“算了。”令容赶忙摇头,“夫君进去吧,有事再叫我。”

“好。”

因韩蛰不惯让人伺候,枇杷红菱等又都出去了,令容毕竟放心不下,迟疑着走到浴房门口,万一里头有异样动静,她也能进去帮忙——韩蛰的酒量比她以为的浅,新年的头一天,她可不想他出岔子。

安安静静等了半晌,里头除了偶尔有哗啦水声,倒没旁的动静。

她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正想抬脚离开,却听里头韩蛰叫她。

令容隔着门应道:“夫君还有事?”

“拿件寝衣。”他说。

令容诧异,“寝衣不在里面吗?”

“这件不想穿。”

一件寝衣也挑剔!令容腹诽,正琢磨韩蛰是不是又要借酒装疯,就听里头道:“等着我出去取吗?”甚至还带了哗啦啦仿佛浴后出水的声音。

令容忙道:“我送进来。”

遂快步走到衣橱旁,挑了件他惯常穿的拿进去,站在绣纱屏风后,将寝衣搁在旁边高脚小几上,“我放这里,夫君取了穿吧。”说罢,没听见回答,透过纱屏一瞧,隐隐绰绰的,韩蛰靠在浴桶边上,悄无声息,像是睡着了。

她迟疑了下,道:“夫君?”

没听见回答,令容觉得担心,扒着屏风往里一瞧,就见韩蛰背靠浴桶,两只手臂搭在桶沿,脑袋微沉,正抬眼瞧着她。浴桶里热水蒸腾出薄薄雾气,他的头发尽湿了,滴滴答答的水珠掉下来,落在结实的肩膀。他常年习武,手臂孔武有力,赤着的胸膛也硬邦邦的,壮硕微鼓,水珠从沟壑滚落,没入水中。

那张冷峻的脸上也有水珠,深邃的双目盯着她,带着烫热温度,像是潭水炙热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