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杨家的其乐融融,韩蛰脸上全是冷肃。

腊月底御史羊正卿弹劾田保的奏本一上,韩蛰就派人留意,暗中保护羊正卿。

暗哨盯了小半个月,今日樊衡来报,说羊正卿家附近有人暗中窥视,他怕打草惊蛇,已命盯梢的人悄悄退开,只留一人陪羊正卿坐在屋里,暂时不敢出门。

韩蛰听罢,当即跟樊衡赶赴羊家。

羊正卿科举出身,家中并无根基,在京城买不起房屋,只赁了处小院居住。那附近都是租住的往来客商,年节里大多回了老家,没多少热闹气息。

韩蛰过去时,果然见有人假装挑夫在附近晃悠,虽经掩饰,却仍露端倪。

从御史弹劾至今,田保竟能忍耐半月,跟他从前雷厉猖狂的做派相比,实属罕见。初八即将开朝,他拖到此刻,又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显然也是看破了韩家的打算,怕贸然行刺会留下把柄,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毕竟是骄横惯了的权宦,被小小御史憋足劲骂了半个月,到底没沉住气,瞧这动静,显然是上钩了。

韩蛰不愿失了良机,遂命旁人尽皆撤走,只剩他和樊衡潜伏在暗处。

至入夜时分,羊家外围终于有了动静——为刺羊正卿,田保足足派了五六人过来,互为援救,显然是想趁虚而入,刺杀后全身而退,既不留任何把柄,也可延续田保对御史的震慑,显他皇帝宠臣的威风。

那群人靠近得缓慢,显然是怕锦衣司设伏,落入网中。

将周遭全都排查过,确信无人埋伏,足以让他们后顾无忧,为首之人才摸向羊家正门。

韩蛰藏身暗处,右手仗剑,左手五指间夹着两枚铁丸,悄无声息地靠近。

锦衣司使神出鬼没的身段无人能及,五名刺客中虽有人盯梢,仍浑然不觉。

羊家小院里灯火昏暗,唯独屋中亮着灯盏。为首的刺客身如秋叶,轻飘飘荡入院中,戳开窗户纸往里一瞧,确信是羊正卿无疑,当即猛力破窗,左臂挽好的劲弩对准他脖颈,激射而出。

烛火微晃,斜刺里一把匕首飞出,叮的撞歪铁箭,射倒灯台。

黑暗中,樊衡如潜伏的虎豹扑出,狠狠一拳挥在刺客的脸上,打出满口鲜血断齿。

院里闷哼传来,伏在墙头盯梢的两名刺客未及报信,便被韩蛰的铁丸击中后颈,铁丸击中要穴,令人头昏眼花。韩蛰飞身扑出,飞脚踢晕其中一人,赶在另一人逃身之前追袭而上,瞅准脸颊重重挥拳,又怕他将□□藏在了别处,顺手打晕。

外围两人察觉动静,不思逃命,反射铁箭,欲将同伴灭口。

韩蛰击飞铁箭,连同飞扑而出的樊衡一道追过去,将两人活捉。

这场伏击大获全胜,五名刺客尽数落网,还都好好的活着。

韩蛰随即唿哨召来下属,将刺客身上藏的□□尽数卸了,带往锦衣司。

锦衣司的牢狱外,火把熊熊燃烧。

年节的热闹氛围似乎被隔绝在外,墨色深浓的夜晚,这座牢狱愈发森冷高大,黑睽睽的暗影像是蹲伏的巨兽,许多鲜活的人命有进无出——其中不乏恶贯满盈的江湖宵小,也不乏人面兽心的朝堂重臣。

五名活着的刺客,能吐出的东西实在不少。

韩蛰在狱中整整待了一宿,次日清晨,便带两名随从亲自前往笔墨轩中。

年节里生意冷清,笔墨轩关门数日,初四时重新开张,也只有半数伙计留下来照应,生意门可罗雀,都颇清闲。

韩蛰过去时,伙计正懒洋洋地卸铺面门板,见有官差过来,也不认得品级,只陪笑道:“大人您来得可真早,快里边请。”

“你们掌柜呢?”韩蛰身后紧随的下属问道。

这显然是来者不善,伙计犹豫了片刻,正想推辞,见韩蛰面色冷厉,不敢撒谎,只好道:“各位大人稍等,我这就去请他。”说罢,匆匆回身入内,不多时,便请了郝掌柜出来。

郝掌柜满面堆笑地迎出来,见是韩蛰站在当堂,忙恭敬行礼,“大人光临鄙店,可是为高公子?快——给几位贵客看茶。”

韩蛰面色冷淡,“有件事要请教,锦衣司走一趟吧。”

“哟,这…”郝掌柜脸色一变,笑容堆得更浓,“草民就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只管在这里问,草民若知道的,绝不敢隐瞒。”

韩蛰面色冷沉,懒得跟他废话,命人拿下。

郝掌柜哪肯就范,两只肩膀被捏得生疼,忙求饶道:“哎,这是怎会说的…”话音未落,后头帘子掀开,传来少年人清朗的声音,“大清早的,韩大人好威风。”

“高公子。”韩蛰眼皮微抬。

高修远快步走到跟前,“郝掌柜是生意人,不曾犯过半点刑律,韩大人就这样空口白牙地抓人吗?”他自入京城,便颇得郝掌柜照拂,见老人家恭敬陪笑还遭受欺压,实在看不过眼,仰头盯着韩蛰,胸膛微微起伏。

两人上回见面还道谢寒暄,再碰面,却又成了这情形。

高修远的父亲当年蒙冤,便是刑部和锦衣司联手促成,加之锦衣司狠辣之名在外,行事又诡谲神秘,对锦衣司深为厌烦。彼时虽非韩蛰主事,高修远因厌恶锦衣司,对韩蛰亦无好感,见他强横闯入捉人,自然不满。

韩蛰将他瞧了片刻,忽然动了动唇角。

“锦衣司拿人,向来如此。不过既然你问——”韩蛰自袖中摸出一枚核雕,在高修远跟前晃了晃。旋即,将那核雕递到郝掌柜跟前,“认得吗?”

那核雕瞧着并无殊异,却有一处破了皮,里头空荡荡的。

郝掌柜面色微变,顿时停止了挣扎。

这前后转变尽数落入高修远眼中,他愣了愣,见韩蛰将那核雕抛向自己,顺手接了。

“此地不宜久留。”韩蛰念他出手相助令容的好意,淡声道:“高公子另寻下处吧。这笔墨轩的事,好好想想。”

说罢,叫人押了郝掌柜,出门后塞进锦衣司那通身漆黑的马车。

高修远愣怔片刻,将那核雕托在掌心,丢下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的伙计,从后门出去,在后巷慢慢踱步。

刚才郝掌柜脸色骤变时,他便明白,韩蛰并非无故捉人。

能劳动锦衣司使亲自捉人,可见这位面相和善、风雅有趣的郝掌柜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简单。上京后许多事情浮上脑海,郝掌柜的许多奇怪举动也愈发清晰,他在清冷晨风里站了片刻,渐渐有了头绪,俊秀的脸上蒙了寒冰,捏紧核雕,强压怒气,径直往田保的住处跑去。

第65章 藏娇

田保的住处在皇城脚下, 是永昌帝御赐的宅邸,宽敞气派。因年节里没朝会,永昌帝整日泡在范贵妃的温柔乡,田保昨晚值了夜, 早晨暂时得空,留下最器重的小徒弟在旁伺候,先回住处歇息。

谁知一到屋里,就见管事匆匆来报, 说昨晚刺杀失手, 刺客尽数被锦衣司带走。

田保听了大怒, 将管事斥责一通, 闷在院子里,考虑应对的法子——思来想去,半天也没什么周全的法子, 毕竟刺客已经进了锦衣司,他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韩蛰的地盘去。只消韩蛰严刑逼问,必能扣他个指使人刺杀御史的罪名。

他没法杀人灭口, 就只能跟皇帝求情,仗着永昌帝对他异乎寻常的亲近,求个平安。

——这样的事情,从前也有过许多回。如今虽形势严峻, 他多求些情, 说说旧日的好处, 往韩蛰构陷诬赖的方向引,引得永昌帝忌惮怀恨,必定还会护着他。皇帝毕竟坐着龙椅,庇护他的本事还是有的。

只是那将他骂了许久的御史逃出性命,终究叫人气闷。

田保由低贱卑微的小太监飞黄腾达,最恨人拿他的太监身份藐视嘲讽,想着那奏章上的犀利言辞,心中更恨。

正拿身旁伺候的小太监撒气呢,听人禀报说高修远在门外,稍觉意外,叫人带进来。

高修远最初进这座府邸时满心感激,而今却颇厌恶,不肯去厅里,只在庭中站着。

“我今日过来,只是想问两件事。”他盯着田保那双微眯的眼睛,“郝掌柜是你的人?”

田保笼着袖子笑了笑,“他是我干儿子。怎么,他终于说动你了?”

高修远双拳微握。

难怪!先前他离京时,郝掌柜极力劝阻,这次他回到京城,郝掌柜偶尔也会说田保差人来看他,悉心关怀,劝他去探望那位“孤独”的表叔。直至今晨,在察觉郝掌柜可能跟田保有关时,从前对郝掌柜的感激亲近便如腊月里带着冰渣的冷水浇在头上,森冷彻骨。

别的欺瞒都是小事,要紧的是,高修远忽然意识到,郝掌柜在不知不觉间,仿佛已将他拉上了田保的贼船。

田保是他最不想有牵扯的人,气怒之下,高修远便匆匆前来,想要求证问清。

谁知,一切果然如他猜测。

高修远双手微微颤抖,忽然见管事走进来,凑在田保耳边低语一阵。

田保脸色骤变,双目一紧,看向高修远。

“你从笔墨轩来的?”

“是。”

“老郝被锦衣司带走了?”

“是啊。”高修远咬牙,从齿缝里挤出冷笑,“锦衣司使目光如炬。“

“混账!”田保大怒。

高修远不理会田保倏然变冷的神色,跨前半步,“先前我临摹过两幅探微先生的真迹,郝掌柜是不是给了你?”

“描摹得很像,能以假乱真,果然我眼光不错。”田保并没否认。

“那么——兵部徐尚书家里那幅所谓的探微先生真迹,是你送的?”

田保稍感意外,将他瞧了两眼,点头冷笑,“这件事你算是帮了我大忙,不枉我认回你,又费心神救你父亲。”

高修远目光一寒,浑身如坠冰窖。

探微先生是出了名的山水画大家,留存至今的真迹每一幅都价值连城,若碰上真心喜好的人,得一幅真迹,比送他万两黄金还高兴。他回京之后,郝掌柜曾将两幅探微先生的真迹给他观摩。当时郝掌柜说那真迹是他借来的,不能夺人所好,又实在爱之入骨,故想临摹两幅,珍藏赏玩。

彼时高修远对他颇为感激,加之一向仰慕探微先生,难得有机缘见到真迹,欣然应允。

其后他便潜心描摹,除了画给韩瑶的那副之外,余下的时间废寝忘食,全都拿来揣摩描摹,腊月初大功告成,将描摹的画交给郝掌柜。

他在山水画上极有天分,从前曾瞧过探微先生画作的影本,对照真迹临摹,神入骨髓。

起初他也没在意,谁知年前赴雅会,兵部刘尚书将他珍藏的探微先生画作拿来赏玩,他仔细瞧过,竟瞧见了那处他有意留出的不起眼的破绽。当时还疑心是他记错了,如今看来,显然是郝掌柜将摹本给了田保,盖上仿刻的印章,故意装裱做旧,拿去鱼目混珠了。

刘尚书痴迷探微先生画作,又没赏鉴真伪的眼光,得了这所谓“真迹”,岂不是对田保感激涕零?

高修远双手微颤,“那另一幅呢?”

“算你有福气,送给了皇上。”

“无耻!”高修远气得声音都变了,不想再瞧见他,转身就想走。

田保却递个眼色,命人将他拦住,“去哪?”

高修远怒而不语。

田保瞧着少年孤傲倔强的背影,冷笑了两声,“上了我的船,还想撇清?”

“我死都不跟你同船!”

“可真倔。”田保踱步上前,脑子里想着笔墨轩的事,猛然灵光一现,“老郝说,你跟韩家那少夫人交情不错,还救过她?”见高修远神色陡变,便抱着双手笑了笑,“正好,写封求救信给她,让她来救你,答谢恩情。”

“休想!”高修远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田保的打算——

用他钓出令容,再以令容要挟韩家,扯平笔墨轩的事。

这样的事,他绝不会做!

田保将他瞧了半晌,神色渐而阴鸷,吩咐手下,“备好笔墨,逼他写!”

笔墨轩被查封,没在京城激起半点波澜。

初八日,甄皇后的娘家宁国公府设宴,杨氏和刘氏结伴前往,还带了令容同行。

年节里请酒,每家都差不多,不过是换个园子换个戏班,就连酒菜都大同小异。令容对此并不陌生,安心跟在杨氏身后,也见到了那位近几日常被杨氏提起的甄四姑娘。

甄皇后以端庄贤淑之名稳居后位,甄家姑娘也多娴静淑雅,那四姑娘虽是庶出,行事也周正端方,招人喜欢。

令容知道杨氏不会无缘无故提旁人家的女儿,大多是跟韩征的婚事有关。

不免有些心疼这位甄四姑娘——

韩家暗中谋逆,将来总要夺了永昌帝的帝位,届时甄家身为皇后母家,还不知会是如何下场。甄四姑娘若果真顺利嫁给韩征,处境怕不会太好,端看她的心胸和韩家的良心了。

这样想着,念及自身处境,又有些出神,连跟前的菜色都不像最初好吃了。

旁边杨氏跟甄夫人却谈得颇融洽,提及甄皇后腊月里诊出身孕时,杨氏便含笑道:“皇后娘娘福泽深厚,这一胎生出来,必定是个皇子。”

永昌帝膝下空着,若有皇子生出来,必能封太子。

甄夫人心知肚明,盼着杨氏的话应验,不免笑意更深,见杨氏不时提到四姑娘,猜得是想结儿女亲家,心里愈发欢喜了——甄家虽出了皇后,宁国公也在中书令的位子坐得安稳,但后宫里那范贵妃却时时争宠,若不是肚子不争气,怕早将皇后生吞活剥了。

甄皇后那孩子生出来,想安安稳稳地等永昌帝驾崩承继大统,总得有个助力。

目下的情形,韩家显然是很好的选择。

韩家有意结亲,显然也是想踩上未来东宫的船,不管将来君臣如何相处,这会儿给甄皇后添韩家的力,有益无害。

不过这事儿总得男人们定,甄夫人没擅自做主,只是愈发殷勤,因提起甄皇后这两日身子不适,还跟杨氏约定明日一道入宫问安。

翌日清晨,令容很早就醒了。

活了两辈子,这是她头回入宫见驾,虽说那昏君令人不喜,皇宫却是座瑰宝。

传说当时为建皇宫,动用了十万多名工匠,山南海北上好的石料木材运至京城,又有营造鬼才主持建造,修得巍峨辉煌,气势盛隆,宫室殿宇,廊柱玉栏,无不巧夺天工。

令容久闻其名,很想亲眼去见识见识。

这样想着,就有些睡不着了,想翻个身,觉得腰间沉重,睁开眼就见韩蛰不知何时又凑过来,将胳膊搭在他腰上,那张冷峻的脸凑得颇近。

自除夕那晚吃了亏,令容怕韩蛰哪天又兽性大发,每晚睡觉都有点提心吊胆,两副被褥泾渭分明,睡觉时都蚕蛹似的躲在里头,捂得严严实实。

好在韩蛰不喝酒时自制力倒不错,大抵觉得欺负双手有损他男人英名,只在初三那晚没忍住折腾了两回,旁的时候仍摆出清冷寡欲神色,不提男女之事。

即便如此,每回令容醒来,也多是被他抱着。

——要么是她睡熟了不顾忌,侵占他的地盘时被抱住,要么是他挪进她的地盘,总难像从前似的相安无事。

令容对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出了会儿神,爬起来去盥洗,再往侧间轻手轻脚的梳妆。

——昨晚韩蛰回来已是后半夜,必定很累,她不想吵醒他。

待韩蛰起身出来时,令容除了唇上未涂胭脂外,已梳妆打扮毕。

初次入宫见驾自然不好马虎,杨氏有诰命服制撑着,她暂无诰命,只能按嬷嬷的指点,尽量将衣裳穿得端庄贵气。

枇杷梳头的手艺渐入佳境,将她满头青丝挽成百合髻,当中妆点赤金五凤钗,黄澄澄的格外精致。旁边挑出一支珊瑚步摇,浑圆柔润的珊瑚珠子缀在耳边,别添盈盈之姿,衬得肌肤格外柔嫩。细嫩柔白的耳垂上坠着流苏滴红耳坠,垂落及肩窝,脸上敷了细细的脂粉,眉如远黛,眼似星辰,肌肤胜玉,皓齿如贝。

韩蛰走出来瞧见,目光稍驻。

“夫君醒啦。”令容已走到桌旁,如常招呼,“饭已备好了,快来尝尝。”

韩蛰过去坐下,目光仍在她脸上逡巡,“是要出门吗?”

“嗯,母亲带我入宫给皇后问安。夫君昨晚回得晚,所以还没说呢。”令容早被香喷喷的肉粥诱得馋虫大动,帮着给韩蛰盛了些,便坐下用饭。

韩蛰甚少见她盛装,吃饭间隙里时不时抬眼打量,瞧着娇美双颊,妙丽眉目,便如海棠添了胭脂色,秣丽娇艳。

最惹眼的是她的嫩唇,柔软水润,隔着白腻的肌肤,被那双滴红微晃的耳坠映衬,诱人采撷。想让他藏进床帐里,狠狠品尝攫取。

令容觉得韩蛰眼神有点奇怪,不由摸了摸脸,“这装束有不妥吗?”

“有。”韩蛰神色肃然认真,“那双耳坠换了。”

“啊?”令容有点不舍,“这颜色很好看的。”

“换上珍珠会更衬身份。”韩蛰随口胡诌。

令容摸了摸修长的耳坠,“真得换吗?”

“这耳坠不适合见驾。”韩蛰煞有介事。

——那样娇艳旖旎的丽色,倘若让那好色荒淫的昏君瞧见,必定眼馋,确实不适合见驾。

令容“唔”了声,听从夫君的建议,叫枇杷寻了珍珠耳珰换上。

第66章 美色

令容同杨氏乘车出了相府, 跟甄夫人会和后,齐往宫中。

入宫问安的事昨日已请过懿旨,众人抵达时,自有宫人迎候, 在前引路。问安的女眷不能走丹凤门,只从右银台门进去,径往甄皇后所住的延庆殿。这一代是帝后居处,离皇帝处理朝务的三大殿距离颇远, 隔着朱红宫墙, 只能远远瞧见远处飞阁凌空, 气势恢宏。

令容怕给杨氏招麻烦, 偷着瞅了两眼,便没敢多看,只端然走路。

宫墙逶迤, 初春时节花木未荣,两侧唯有枯枝掩映宫墙。

走了一阵,前头宫人忽然驻足行礼,令容诧异望过去, 就见高阳长公主华服盛装,在仆从环侍之下,正缓缓走来。

甄夫人跟杨氏齐声见礼,令容跟在杨氏身后, 亦屈膝行礼。

高阳长公主抬手免了。

她虽骄横跋扈、目中无人, 心绪好的时候, 也不轻易失礼。两位都有诰命加身,虽不及她尊荣显赫,毕竟上了点年纪,在宫里碰见,便露了个笑脸,“二位入宫,是要去皇后娘娘那里?”

两位夫人齐声应是。

高阳长公主颔首,目光一挪,在令容脸上顿住。

她先后见过令容两回,虽印象不深,如今瞧见,倒也能认出来。年方十四的少妇正当妙龄,没了庄重繁琐的诰命服饰,却反透出灵动娇丽。虽说身材还不丰满,那张脸却算是有看头——很合皇帝的口味。

皇上向来贪恋女色,见到此女,能不眼馋?

届时她那厚脸皮的皇帝弟弟设法要人,她就不信,韩蛰会为这小女人得罪皇帝。

高阳长公主瞥了一眼,没再多说,跟众人缓步擦身而过。

待令容跟着宫人走远了,她却向右一拐,往永昌帝惯常斗鸡的禁苑去了。

永昌帝虽有名儒教导,却自幼贪玩,极厌枯燥艰深的经史书籍。因他父皇荒疏政事,只知享乐,且母后溺爱纵容,从不用严厉手段教导太子,小太子偷懒耍滑时,太子三师都拿他也没办法。

他便将满身聪明才智用在歪门邪道上,每日只跟内廷的太监厮混,将斗鸡走马、赌球蹴鞠等本事学得齐全,年龄渐长,又添声色犬马的毛病,整日寻欢作乐。

高阳才从范贵妃的宫室出来,没见永昌帝,往禁苑的斗鸡院一走,果然找到了他。

延庆宫内,甄皇后才让太医把了脉,因见日头甚好,便让宫人搬了躺椅出去,在院里看那几盆才送来的盛开茶梅。入宫之前,她曾去过梅坞数回,格外喜欢,而今宫墙深深,也只能借这几盆花聊以慰藉。

——据说都是精心呵护的名品,在她看来,却仍不如满坡肆意生长的凡品。

听宫人禀报说甄夫人来时,心下欢喜,当即命人请进来,在偏殿说话。

令容跟甄皇后素不相识,这回能跟着来,还是杨氏有意提携,遂陪坐在杨氏下首,安静听她们说话。杨氏此来,也不为讨好皇后,只是借以表明韩家态度而已,客气问安后聊了几件趣事,便提起殿前那几盆花来,夸赞几句。

甄皇后会意,笑着叫贴身管事宫女陪着出去瞧瞧。

杨氏暂携令容告退,留她母女在殿里说体己话。

那几株茶梅的品相确实极好,令容对这些不大通,只觉得花色娇艳,形态奇趣。杨氏确是自幼留心这些,跟那管事宫女谈论起来,头头是道。

闲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忽听外头内监高喊“皇上驾到”,忙跪地迎接。

轿辇落下,永昌帝在内监环侍下走进来,状甚随意地摆摆手,“免礼。听说皇后身子不适,太医请脉后怎么说?”他虽昏聩,对皇后腹中的孩子倒颇上心,斗鸡时连着两回输给高阳长公主,又听她说皇后身子不适,想着数日没见,便过来看看。

目光落向延庆殿的管事宫女时,目光却忽然顿住。

娇艳繁丽的茶梅旁,盈盈站着位少妇,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却天姿国色,娇美动人。修长身姿立在明媚日光下,衣裳虽端庄,却藏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段,微鼓的胸脯,纤细的腰身——比同龄的女人出色许多。

她发间虽只一副五凤金钗装点,却神采奕奕,眉目婉转,仿佛含苞半放的牡丹,待春光浓时,便能盛放倾城似的。那双眼睛虽阖目微垂,眼角却挑了极美的弧线,带着妩媚韵味,若睁了明眸瞧过来,必有无边风情。更别说她肌肤白腻柔润,锦缎遮掩之下,必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惯了甄皇后的端庄娴雅和范贵妃的妖娆狐媚,这素未谋面的美人叫他眼前一亮。

永昌帝坐拥后宫,御女无数,满皇宫的妃子和他临幸过的宫女加起来,仿佛都不及她含苞待放的风情——这身段这容貌,过两年怕会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永昌帝挪不开目光,直到甄皇后问安的声音响起,才回过神来。

“朕听说你身子不适,过来瞧瞧。”他说。

甄皇后自温婉含笑,谢他关怀,吩咐管事宫女送甄夫人和杨氏婆媳出宫。

迎着永昌帝入殿之前,见他回身目送,颇觉诧异,顺着目光望过去,恰恰落在韩家少夫人窈窕的背影上。

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仿若无事。

永昌帝陪她进去关怀身孕,心里却跟猫爪挠着似的,没坐多久就出来了。

快步走出延庆殿,等旁边没人了,他才招来田保,“刚才那女人…”

“是韩家少夫人。”田保岂能不知永昌帝的德性,早就瞧见了他的馋相。

永昌帝又问,“哪个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