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敦今后若有异心,自然死无葬身之地。若仍忠心,恐怕总会有青云直上的日子。

她要算那铁箭夺命的账,宜早不宜迟。

恨恨想罢,怕叫人瞧见不好,便仍回后院,陪着杨氏招待女宾。

整日忙碌应酬,到晚间宾客散去,令容两条腿儿都酸了,回到银光院后躺在榻上,任由枇杷帮她揉捏双腿,话都懒得说了。

庆远堂里,唐解忧却有许多话要对太夫人说。

她这次被接回府里,原本是要过完初七就送回道观,因太夫人病着难以起身,一想到外孙女要回道观受苦就泪水涟涟,杨氏头上还压着个孝道的帽子,总不能逼着唐解忧离开,让太夫人病势更沉。杨氏考虑后,先发制人,当着阖府众人的面,提议让唐解忧多留两天,过了年节宴请的日子再回。

如今宴请已毕,唐解忧再厚的脸皮,也不好再赖着了。

后晌时她就已将随身的几件东西收拾起来,叫人装进包裹,晚间来探望太夫人病的女客们一散,她便独自进了内室,依依不舍地坐在太夫人榻边。

坐下后第一句话,她便说,“外祖母,解忧后悔了。”

第69章 脱困

自从被送去道观, 整整四个月,唐解忧每日按着道观的作息早起晚睡,要听观中道长讲道,还得按日子抄好经书, 以被韩镜查问。因韩镜事忙,记不住这些小事,每隔五日,都是杨氏拍人来取。

杨氏身边的人能有几个好缠的?

唐解忧不能偷奸耍滑, 又不敢敷衍韩镜自断后路, 每日认真抄书, 想抽空去道观附近瞧风景都得提前筹算安排。

比起从前在相府的锦衣玉食, 这四个月清茶淡饭,简直度日如年。

后悔二字,确实是发自肺腑。

太夫人瞧着她, 满心疼惜,“那你知道错了?”

唐解忧颔首,“早就知道了。那时是我糊涂,鬼迷心窍, 在外祖母跟前撒谎,更是万万不该。是解忧不懂事,辜负了外祖父和外祖母对我的好。若不是这回责罚,解忧恐怕仍执迷不悟, 越做越错。回到观里, 解忧会安分守己, 悔过自新,也请外祖母保重身体,等解忧回来,仍画花鸟给你看,弹琴给你听。”

“好,好。”太夫人渐现龙钟老态的脸上露出笑容。

唐解忧也柔柔的笑,倒了热茶,贴在太夫人旁边喂她。

太夫人握着她手,满心都是不舍,“再过阵子,我就跟你外祖父提,接你回来。”

“不用着急,在道观也挺好。”唐解忧双眸微敛,低声道:“耳根清净,心神安宁。”

太夫人微诧,瞧着她神色,渐渐领会过来,叹了口气。

唐解忧续道:“不过有件事,我想求外祖母。您正病着,不宜费神,前两天问我的事…这满京城的男子,谁能比得上大表哥?解忧不敢再有奢望,却也不想仓促出阁。这件事先搁着别提好不好?”

“我是怕等不到你出阁…”

“外祖母长命百岁,福寿绵长!”唐解忧赶紧拦住,有些羞涩,“那些人虽好,解忧却不中意,即便出阁,也不高兴。等过两年,外祖父原谅了解忧从前的过失,再提此事也不晚。”

太夫人沉吟。

时人风气,男婚女嫁固然有门户之论,却也盼着郎情妾意,夫妻和睦,婚嫁前男女彼此中意有心,算是好事。唐解忧到了婚嫁之龄,太夫人问她的意思,她说这些不算失礼。

因唐解忧先前犯错,韩镜怕日后生是非,挑的这几家确实不算出挑。

等上两年,待韩镜转了心意,挑门当户对的,也不委屈她。

“也好。”太夫人颔首,又道:“红姑说你在收东西?”

“舅母都放话给大家了,那么多眼睛盯着,解忧总不能赖着不走。”

“你舅母也真是心狠…”太夫人皱眉,语气不满。

当了二十年婆母,她在杨氏手里并没占到多少便宜。早年她年轻气盛,还能仗着身份和管家之权压住杨氏,后来出了赵氏的事,管家权被夺不说,丈夫儿子都对她有些不满。后来韩蛰长大,杨家崛起,杨氏更是日益猖狂,当着她的面,许多事就敢委婉驳回。

这回明知唐解忧是她的心头肉,也紧追不舍,赶尽杀绝。

甚至今日宴席,也是杨氏在外风光招呼,仿佛她是韩家唯一的主母。

太夫人越想越不是滋味,旧事在心头翻滚,冷笑两声,自言自语似的,“你舅母那人心机深沉,也狠,算起来这也不算什么,更狠的也做过呢。可怜赵氏死得冤屈,征儿还蒙在鼓里。”

声音虽低,唐解忧却听见了。

“舅母对二表哥很好的。”她接了一句。

太夫人只是摇头。提起赵氏,心里边憋了满满的气。她连着病了整年,成日闷在庆远堂,精神日渐衰弱,比起从前,行事也更差了,全不及从前周全清醒。

憋了许多年的疑惑无人可说,对杨氏的不满更是日积月累,太夫人见唐解忧懂事了,又放心不下,怕她在杨氏手里吃大亏,迟疑片刻,才道:“人心隔肚皮。她善待征儿,还不是因心里有愧,别被她那慈善的模样骗了。”

唐解忧眉眼微抬,“那位姨娘不是为救舅舅死的吗?”

“说是遇袭时为救你舅舅死的,可平白无故,谁会袭击你舅舅?他身旁随从都是死的,要她一个姨娘去救?你舅舅对姨娘有芥蒂,平常不闻不问,若不是杨氏从中作祟,哪会带她同行,戳杨氏的眼?”

压在心底多年的疑惑吐出,太夫人连对杨氏的称呼都变了,神情中尽是厌弃。

——那位赵氏是她的心腹丫鬟,生下韩征后丧身殒命,她心里始终不舒服。

唐解忧瞧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心里突突直跳。

她没敢接话茬,只作势倒水,又喂太夫人喝一些。

太夫人喝了两口,又有点后悔方才的脱口而出,只叮嘱道:“这只是猜测,说给你听,只是叫你留心,凡事提防。倘若外祖母这身子撑不住,往后留你独自在这府里,更要时时留心。”

唐解忧神色一黯,轻轻靠在她身侧,“外祖母会康健起来的,不能丢下解忧一个人。”

毕竟怕真有祖孙分离之日,她孤身在相府无依无靠,日子怕更不好过。不由眼圈儿一红,只叫太夫人宽心将养身子,她会日日在神仙跟前烧香。

依偎了半天,见太夫人精神不济,唐解忧才叫丫鬟来服侍着睡下,独自出门站在院里。

夜风寒凉,她两颊被吹得冰冷,心里却仍突突直跳。

住在相府数年,赵氏为救韩墨而死的事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今日太夫人一说,她才暗自心惊,许多事天翻地覆——

众人都以为,韩征得宠是因她生母对韩墨有恩,杨氏善待他,也是为那救命之恩。就连韩征都这样以为,这么多年投桃报李,跟杨氏亲如母子,少有罅隙。

倘若真如太夫人猜测的,那韩征岂不是被骗了许多年?

充满药气的内室里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如一记重锤,砸开尘封的地面。

唐解忧仿佛能看到封存在底下的惊天秘密,令她喉间都微微发颤。

唐解忧回道观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

年节宴请的气氛萦绕消散,隔日便是元夕。

韩蛰先前许诺过要带令容去赏花灯,令容原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谁知傍晚时韩蛰从衙署回来,还真换了身鸦青色的暗纹锦衣,问令容何时出门。

令容甚感意外,只好如实回答:“我以为夫君事忙,已跟母亲说了,跟她和瑶瑶一起去。”

韩蛰颔首,便携令容一道往丰和堂去。

杨氏的心思他清楚,见二房和舅舅家有了孙子,巴不得也抱个来疼惜,见他和令容同去,必会设法让两人独处。

果然,一家人才到朱雀街附近,杨氏便把他召来。

“我带着瑶瑶先去辉明楼,这边有征儿照看,无需担心。令容从前很少来京城,怕还没瞧过别处的花灯,你带她去逛逛。”说罢,带着韩瑶和趁着轮休跟来凑热闹的韩征,先行一步。

剩下令容站在韩蛰旁边,脸上一红。

这对母子还真是…心意相通。

不过京城的花灯她确实心慕已久,去年在辉明楼赏了花车彩灯,乘船游河时碰到伏击,回想起来未免遗憾。今晚跟韩蛰单独走,倒能自由许多,遂选了向东的街,夫妻并肩前行,飞鸾飞凤紧跟在四五步外。

京城的灯会荟萃四海精华,即便南边有冯璋变民作乱,花灯会仍旧热闹绚丽。

随意走过,玉壶光转,华灯流彩,年少的男女三五成群的走过,暗香盈盈。

令容经过一处摊贩,宽敞的门面挂了四排灯笼,上头两排是仿制的宫灯,上头绘画二十四节气。底下一排是十二生肖,最底下一排又是十二种生肖之外的有趣动物,底下各自垂着珠络,系着灯笼对应的薄瓷动物,捏得惟妙惟肖。

令容觉得有趣,招呼韩蛰驻足,“夫君,我想买个灯笼。”

雪白的帽兜里,她微微偏头,眼中盛满笑意。

韩蛰颔首,“好。”

“可是没带银钱。”她从月影轻纱的斗篷里伸出手,将柔嫩掌心摊在韩蛰面前。

韩蛰唇角微动,取出随身的锦袋,故意慢吞吞地找碎银子。令容等不及,妙手探出,堂而皇之地从锦衣司使大人手中抢了钱袋,“回去还给夫君。”

遂招呼老板,要了一盏惊蛰的宫灯,一盏兔子灯,付了银钱。

转过身,将兔子灯提起来晃晃,“夫君你瞧这个。”

“像你的红耳朵。”韩蛰一眼认出,“那只呢?”

“这只平淡无奇。”令容想往后藏,被韩蛰探手捉住,提起来一瞧,画的正是惊蛰风物。

令容小心思被窥见,笑意羞敛,“画得很好看是不是?”

韩蛰睇她一眼,笑而不语。

再往前走,夜色渐深,上街的游人摩肩接踵,热闹喧嚣。令容双手拎着灯笼,目光在各色奇趣花灯间窜来窜去,偶尔跟人撞上,被韩蛰眼疾手快地揽住。后来索性勾在怀里,并肩前行时,像是依偎的姿态。

韩蛰因公务之便,走遍南北各处,于地方风土人情颇多了解。

观赏花灯之余,将各地制灯手法风俗说给她听,偶尔被烟花吵得听不清凑过来,还能咬耳贴唇,幽香入鼻。

两人绕皇宫外的纵横街道绕了半圈,瞧着时辰差不多,便往辉明楼去。

沿着河岸慢行,五色彩灯点缀在柳枝间,映照河面涟漪。熙攘热闹的人群里,忽然有惊呼声此起彼伏,令容跟着瞧过去,就见皇宫西南角的方向夜色微红,比别处亮堂许多,夜空里有浓白的烟升腾,想必火势不小。

她心里突的一跳,“是走水了?”

“嗯。”韩蛰神情淡然。

此处离辉明楼已不远,韩蛰瞧着周围并无异常,便驻足道:“你先过去,我稍后就来。”遂召飞鸾飞凤近前,让她们先护送令容回去。

令容去年游灯时碰着伏击,煨毒的铁箭令素来刚硬的韩蛰重伤昏迷,此刻回想仍胆战心惊。而今再出意外,又是韩蛰跟田保正斗得狠的时候,不免心中担忧,咚咚直跳。

进辉明楼后才跟杨氏解释清楚始末,坐立不安,就见门帘动处,韩蛰走了进来。

他的身旁还扶着个人,进屋后径直走向屏风后面。

那人身量修长,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走路时脚步虚浮,微微踉跄。

令容诧异,忙跟杨氏等人围拢过去,黑色帽兜揭开露出来人真容——竟是高修远!

他像是刚从火场逃出来,疲惫而清隽的脸上被烟尘熏得乱七八糟,向来干净整洁的玉白衣裳也都脏污了,还留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兴许是吸了不少烟尘,他坐下后便不断咳嗽,整个人像是精疲力竭,神色黯淡。

令容见他终于脱困,心中大喜,她的身后,韩瑶却是脸色骤变。

第70章 助力

元夕灯市热闹, 鼓乐喧嚣飘窗而入,朦胧灯光照进来,一室如昼。

高修远眼睛被浓烟熏过,方才被韩蛰半扶半拖地带进来, 眼中流泪不止,此刻眯着眼睛一瞧,才见跟前站了许多人影。最前面是先前见过的杨氏和陌生男子,旁边是盈盈而立的令容, 再往后那位像是韩蛰的妹妹。

他想起身致谢, 喉咙微动, 吐出的却是连连咳嗽。

杨氏忙过来按住他, “先别动,这是…”

“从火场逃出的。”韩蛰面色沉着,示意旁人散开些, “开半扇窗户通风。拿水。”

令容会意,忙回身去桌上取了温水,高修远接过,哑声道谢。

他抬手喝茶, 众人才瞧见藏在斗篷里的右臂,衣裳烧得残破,手臂上有狰狞伤痕,应是被烈火烧的。他平常泼墨作画, 靠的是胸中清风朗月、秀丽河山, 也需靠这只手随意挥洒, 妙笔生花。倘若烧坏,一切岂不全毁了?

令容心中微紧,看向韩蛰,“这伤要紧吗?”

“皮外伤,不碍事。”韩蛰淡声,又叫人取清水,向韩征道:“膏药。”

韩征会意,忙出了雅间,去附近的药铺找烧伤的膏药。

不多时取来清水,杨氏便命仆妇先帮高修远冲洗伤口。随行的仆妇都老成持重,从前也伺候过血肉模糊的伤口,这点小事自不在话下,扶着高修远的胳膊慢慢冲洗干净,见韩征飞快寻来了膏药,便帮着抹药包扎。

有他做主心骨,不止仆妇没慌乱,连高修远都松懈了些,疲惫袭来,昏昏欲睡。

韩蛰没再打搅,目光一转,落在韩瑶身上。

满屋的人,杨氏和仆妇都先诧异后安心,令容更因朋友得救而欢喜,唯有韩瑶脸色泛白,紧紧盯着高修远的伤口,藏在袖中的双手也似轻轻捏着。她长于相府,舅舅家又是京畿守将,不能说见过生死,等闲血肉伤口也见过不少。

却还是头一回如此刻般紧张,脸色都白了,被人瞧着也浑然不觉。

杨氏随他目光瞧过去,也瞧见韩瑶的异样。

她心里微诧,将韩瑶瞧着,片刻后韩瑶才发觉注视,转头对上杨氏的眼睛,目中陡然露出慌乱之态,别开目光,手足无措地站着,却忍不住瞟向高修远,打量伤口。屏风外灯影微晃,杨氏似有所悟,仍旧不动声色地注视,渐渐的,看到韩瑶脸颊上泛起红晕。

心头某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杨氏没再深追,见仆妇已帮高修远包扎了伤口,便让人扶他在角落里给老人家休憩用的短榻躺着,招呼众人出来,别再打搅。

街市上热闹如旧,鼓瑟笙箫里,装点精致的花车缓缓驶来,引得无数人竞相追逐。

令容扶窗而立,旁边站着身材魁伟的韩蛰。

花灯华彩照在他墨色的衣裳,也给冷峻的面孔罩了层柔和。他发觉注视,微微侧头,跟她目光相撞,疑问般挑了挑眉。

令容笑生双靥,声音很低,“多谢夫君。”

韩蛰不语,垂着的手往旁边挪了挪,寻到她的手臂,顺势而下,握住她柔软的手。

绚烂夺目的灯火流过,笙箫远去,传来婉转柔情的琵琶,清音泠泠。

舞姬立在车中,怀抱琵琶,那十指飞舞,轻拢慢捻,像是能拨动心弦。

令容心绪起伏,五指收拢,轻轻反握韩蛰。

温暖宽厚的手掌,让人安心而欢喜。

花车过后,街上人潮渐散,之后便该去河上游船赏灯。

高修远应是数日不曾阖眼,躺在短榻上便昏昏睡去,韩蛰便让韩征寻个软轿,带着飞凤在侧,先带他回府安顿。韩征没有娇妻羁绊,往来自如,便爽快应了,带高修远到府里客舍住下,又出府上街,自在游赏。

韩蛰则带着令容乘船,于桨声灯影中,穿行于水光映照的绮丽夜景。

回府已近三更,令容自回银光院歇下,韩蛰却转而骑马出府。

晚上那场大火起在田保的宅邸,算是锦衣司跟高修远里应外合的成果。高修远业已脱险,樊衡那边得手之后,这会儿怕还在锦衣司等着他。

再回住处,已是五更天了,睡上一阵,醒后用了饭,便往客房去看望高修远。

整夜歇息,高修远已恢复了六分精神,换了身崭新的衣裳,见着韩蛰,便端正行礼,“多谢韩大人出手相救。”见令容也跟在旁边,便作揖为礼,“昨晚打搅了看灯的雅兴,还请少夫人勿怪。”

“高公子客气了。伤势无碍吧?”

“只是皮外烧伤,养一阵就好。”

令容颔首,寒暄关怀罢,见韩蛰跟高修远似有话说,便先告辞出门,往杨氏处去了。走在路上,回想方才情形,高修远没跟她说半个谢字,显然不知她也算掺和了此事。那么,先前那封求救信,必定不是出自高修远的手了——否则他不可能装聋作哑。

信上她死活没瞧出破绽,那韩蛰怎会瞧两眼就笃定呢?

令容想不通,愈发佩服韩蛰的目光如炬,见两侧春光渐生,嫩芽新露,脚步轻快。

客房内,高修远的心情可半点都不轻松。

“…那两幅临摹的画被做旧成赝品,一副呈给了皇上,另一幅送给了兵部尚书。”高修远如今对田保可算深恶痛绝,也没隐瞒当日的争执。

韩蛰闻言,果然神色微动。

兵部尚书是韩镜提拔起来的,虽说如今节度使尾大不掉,兵部的力量有限,但毕竟也是六部之一,在朝堂上举足轻重。那位刘尚书平常刚正不阿,油盐不进,却原来已被田保的一副赝品收买——难怪今日安排南下讨叛的事,那位行事稍有些古怪。

他啜了口茶,让高修远继续。

“高某虽只文弱书生,却也不愿看宦官弄权,谗言惑主,为祸朝堂。”高修远幼承家学,虽心向山林,却也怀着秀丽河山,清隽的脸上藏着愤慨,站在屋中,却如宁折不弯的坚韧修竹,“被田保困在他住处时,我最初愤怒,后来跟他虚与委蛇,也借机窥探过。他手底下有个小账本。”

他从怀中掏出个皱巴巴的卷册,递给韩蛰。

“昨晚起火时,我趁乱溜进他屋里偷来的。”

“是为偷它才被困在火海?”

“这东西也许很重要。”高修远淡声。

田保这人很矛盾,心思歹毒狠辣,整日跟内监厮混往来,戒心甚高,除了利害往来,没半个朋友。但他自幼丧亲,如今身居高位威风八面,钱财金帛堆满,反而盼着能有个亲近又不会威胁他的人——胸怀坦荡、不争名利的表侄正合期望,且高修远的天赋才华,还能给他在拉拢朝臣时添些助力。

是以高修远被困田宅,虽是软禁,想见田保时,旁人也不敢阻拦。

田保甚至很乐意让高修远找他,好借机说服,收为己用。

这几日他跟田保谈过数回,有次晚上推门进去,就瞧见田保拿着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东西,见他进门,拿别的盖住。

田保目不识丁,虽陪着小皇帝长大,认得的字也不多,提笔书写实为罕事,且田保慌忙遮掩,显然紧要。

高修远遂留心,于火海浓烟中顺手牵羊。

那册子上除了极简单的几个字,旁的都是奇怪又丑陋的图画符号,或画银票,或画珠串,有些地方还画了线勾除,除了田保本人,怕是没人能看懂。

高修远看得云里雾里,韩蛰皱眉翻着满篇鬼画符,半晌后终于瞧出些端倪。

——那几个被勾除的地方,倒像是近两年被贬谪或查办的官员名字。譬如一只丑陋的羊字旁边画了个元宝,后头几个符号银票,应是去年被问罪的吏部侍郎杨元保。那案子当时是韩蛰办的,杨元保撑不住,坦白了他曾向田保行贿的事,只是当时时机不当,韩蛰没跟外人提起。

如此看来,这册子应是田保跟人的往来账本。

韩蛰正愁摸不清田保跟人往来的底细,这册子倒来得及时,遂收起来,叫高修远安心养病,带着册子往锦衣司去了。

第71章 避嫌

高修远手臂上的烧伤不算太重, 在韩家住了一日便要告辞。

杨氏闻讯,连忙赶往客房。

这样的事原本无需她亲自过问,毕竟高修远是韩蛰救下的人,因是男客, 也被韩征安排在外院,她能派个人过去劝留,就已算看重了。

但高修远却与旁人不同。

那晚辉明楼中,察觉韩瑶对高修远异乎寻常的记挂和迥异往常的羞涩之后, 杨氏便留了心, 回到府中, 叫了时常跟韩瑶出门的丫鬟一问, 才得知先前韩瑶频繁出门,是常去高修远那里造访,催促一幅画。

杨氏知道女儿的性情, 念及先前跟韩瑶提及婚事时她的态度,心里就有了数。

昨晚母女夜谈,韩瑶起初还颇羞涩,不肯说, 被杨氏点透,才袒露心迹。

今晨韩蛰跟令容去丰和堂时,杨氏提起前晚的事,又跟韩蛰探问高修远的底细, 得知他出身虽微, 却才华横溢, 颇有主见。即便曾跟田保有过瓜葛,却是非分明,并非趋炎附势之辈,这回身陷田宅,自救之余还能冒险取出田保的私账,胆气可嘉。

这样的才华人品,杨氏倒是满意的,且女儿钟意,怎能轻易放走?

哪怕高修远对韩瑶未必有意,也总该试试,叫韩瑶看清楚了,才不至于耽误女儿。

匆匆赶到客房时,高修远已在门外站着了,只是被家仆拦着,不得脱身。见杨氏开口挽留,高修远忙拱手行礼,“晚生蒙韩大人搭救,已感激万分,如今伤势已痊愈,实在不敢叨扰,夫人美意,晚生感激不尽。”

“这孩子,客气什么。”杨氏笑了笑,知道强留不住,便挥手遣散旁人,徐徐道:“昨日因你伤着,有件事我没好提,如今既然痊愈,倒想烦劳一事。”

“夫人请吩咐。”

“上回蓁儿烦你画了幅佛寺的图送给她表姐,送到那边,家父见了,甚是喜欢。说句托大的话,京城里奇物虽多,老人家上了年纪,也未必能看进眼里。倒是你的画清雅脱俗,别具一格,我想送幅给他,不知你肯不肯帮这个忙?”

高修远还欠着韩蛰的人情,怎好推却,见杨氏说得诚恳,只好应了。

杨氏又说那晚田宅遭火后外头兵荒马乱,好说歹说,叫高修远点头首肯,便安排在闲人少至的僻静客院住下,派人将作画的颜料笔墨全都取了来,谢以重金。

回去后跟韩瑶说了此事,韩瑶羞赧致谢。

杨氏也将话说得清楚,“我只帮这一回,瞧瞧他的心思。若他仍执意离去,强扭的瓜不甜,你也适可而止,该撒手的总得撒手。”

“女儿知道分寸。”韩瑶点头。

对杨氏留高修远在客院的事经令容转述过来,韩蛰听后,并未多说。

他知道母亲的处事,无需他多操心。

这两天里,他大半的心思还是落在了田保那鬼画符般的账册上。那册子画得虽凌乱古怪,锦衣司里却也有不少能人,按着田保目不识丁的心态推测,再循着锦衣司里掌握的消息推敲,竟然也看懂了大半。

画上提到的几位要紧人物,也先后被锦衣司暗中找上了门。

韩蛰忙得早出晚归,令容原打算过完年回金州住两天的,只等着韩蛰有空时说一声再走。这晚闲着无事,就着红菱新做的半盘栗子糕临了两幅字,见外头没半点动静,只当韩蛰仍要后半夜才回来,便招呼枇杷铺床,准备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