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铺到一半,听外头姜姑跟人说话,猜得是韩蛰回来,忙迎出去。

灯架上烛火微晃,韩蛰大步而入,衣衫带着风,走到令容跟前时,伸手在她肩上扶了下,沉声吩咐旁人,“都退出去!”声音低沉,却似有些急迫。

宋姑诧异,看向令容。

令容便点头示意,待枇杷等人都出去了,才扶着韩蛰往里走,“夫君怎么了?”

韩蛰觑她一眼,没说话,走到里间桌旁坐下,才道:“帮我宽衣。”

令容遂帮他解了外衣,没了玄色衣裳遮掩,明亮灯光下,他中衣上的一团血渍便露了出来。她轻吸口气,蹲身在旁,瞧着他大腿上的斑驳血迹,声音发紧,“这是…要紧吗?我去叫郎中。”

“别!”韩蛰拉住她,“帮我取药箱。”

令容忙应了,取药箱给他,这才想起韩蛰不喜让旁人知道受伤的事,刚成婚的时候连她都瞒着,没露半点痕迹。

她没敢耽搁,搁下药箱,去内室里取了温水和干净的软巾。

出门时韩蛰已将中衣解开,浑身上下只有件亵衣蔽体。她匆匆扫过,宽阔结实的肩背并没受伤,劲瘦的腰也挺得笔直,想必伤的只是腿,悄悄松了口气,端着水盆过去,将软巾打湿。

韩蛰已将药粉薄纱备好,胸膛赤着,受伤的腿搭在对面椅上。

夫妻虽曾亲近过,次数却不多,还都是在昏暗罗帐里,韩蛰也只会在情动时将身上扒开,平常虽袒露胸膛,别处都还遮着。此刻他坐在灯架旁,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照得清晰分明,令容撞见正面,下意识垂眸。

韩蛰轻咳了声,接过软巾擦拭伤口。

冷凝结痂的血碰到温水,片刻就将软巾染红,令容瞧见伤处外翻的血肉,也自心惊,“是箭射出来的伤口吗?”

“嗯。”韩蛰端坐,任由令容涂抹伤药,身子不自觉地紧绷。

柔软的指尖带着膏药擦在腿上,不慎扫过大腿内侧,韩蛰的腰腹愈来愈紧绷,没了外裳遮掩,变化清晰落在令容眼里。

韩蛰也未料有此变故,神色不太自然。

令容低垂着头,目光只在方寸之地打转。

“好端端的…”她没话找话,“怎么又伤了。”

“是有人行刺禁军将领,我带人设伏缉拿。”韩蛰腰腹微收,面不更色,顺手取了衣裳披上,衣襟一晃,麻利地遮住腿面。

令容暗自松了口气,“怎么会有人刺杀禁军将领?好大的胆。”

韩蛰低头将她瞧着,没说话。

令容也没当回事,裹好薄纱,站起身对上韩蛰的眼睛,才醒悟过来。心里不免懊悔,忙解释道:“我就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夫君别生气。”说罢,将水盆端起来,欲往内室去倒,被韩蛰顺手接走,便先去铺剩下的床。

不多时韩蛰出来,令容已在榻上坐着了,仿若无事。

韩蛰坐上来,显然是调息过,心平气和。

“指使行刺的是田保,被刺杀的是千牛卫将军,不过刺客没得手,他仍好端端的。”韩蛰盘膝在榻,握住她的手,“刚才为何怕我生气?”

令容轻笑,手指绕着头发打转,“夫君毕竟身在要职,许多事兴许是朝廷机密,不好对外人说。往后我会注意分寸。”

韩蛰垂眸打量她,看到她妙丽双眸间的些许忐忑,以及生疏。

方才令容随口问出时,他确曾迟疑,毕竟跟田保的较量,不止是你退我进的朝堂博弈,更关乎韩家染指兵权的打算。这样的事,往常只祖孙三人商议,偶尔也会告诉母亲杨氏,连韩瑶和韩征都未必能知情。

她自悔失言,显然也是察觉了这微妙的府中形势——即便她不知道韩家所谋的事。

果真是敏锐谨慎。

回想她方才下意识解释,急着避嫌时的神情,韩蛰才突然明白横亘在夫妻间的隔阂——她先前执意和离,心存顾虑,应该就是为这隔阂,总以外人的身份自居。

密谋的事当然不能说,但别的…

韩蛰的目光将令容浑身上下打量,有些审视迟疑似的。

令容心里砰砰的跳,对他的迟疑心知肚明,别开目光。在她出言躲避前,韩蛰终于开口,“你不是外人,是我的妻子,是韩家的一员,在我跟前不必顾虑。朝堂上要紧的事我不说就是,不会生气。”

令容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眼睛,微觉意外。

在他心里,她算韩家的一员吗?

真正的韩蛰少夫人,而不止是名头上,或者仅仅在床榻间的?

她咀嚼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身份,半晌露出笑容,颔首道:“夫君的意思,我明白了。”

想了想又补充,“原想过两天回金州,那我晚些再去。”

“好,到时我送你。”韩蛰指尖摩挲娇嫩脸颊,“睡吧。”

韩蛰跟田保的交锋激起暗涌,连永昌帝都明显察觉了。

韩家是他不得不倚仗的股肱之臣,田保又是他的亲信,永昌帝居于皇位,发觉自身竟然不能居中调和后,有点烦闷丧气,知道自己没能耐控制局势,转而盯上了甄皇后的肚子。

——那是个儿子就好了,养上十几年,把朝政丢给儿子,他便能高乐享福。

这念头憋了两天,渐渐盼得有些疯魔了,这日蹴鞠回来的途中瞧见宫里的三清殿,还特地去上了两炷香,祈求皇后能给他生个太子。上完了香,犹觉不够,索性决定在三清殿请道长打醮求福,遂命人分头去将京城有名道观的道长们请进皇宫。

这任务分派到羽林卫,诸小将各领一观,分到韩征头上,恰是跟韩家常往来的玄真观。

他当即领命往玄真观传旨,将圣旨传到,因观主问候太夫人的身体,不免闲话两句,喝了两杯茶出来,就见唐解忧站在门口,朝他微微一笑,“二表哥。”

“表妹?”韩征稍觉意外。

第72章 夺妻

玄真观是京城外小有名气的道观, 里头修行的都是坤道,因太夫人年轻时常跟观主往来,结了不浅的交情。如今的观主虽甚少出入高门,因每年都受韩家香火钱, 这回唐解忧受罚,韩镜便将她送来这里。

唐解忧在观中过得清苦,卸下华服美饰,头发在顶心挽起, 衣裳颇简素。

韩征脚步顿住, “表妹是来找观主?”

“是找二表哥, 带你去看样东西。”唐解忧侧身让开路, “请。”

韩征从前对这位表妹的印象很不错,继唐解忧三番四次生事,毕竟有些戒备, 只道:“我还有公务在身,改日再看。“

“改日太晚,表哥不会后悔吗?”唐解忧压低声音,“是关于姨娘的。”

“姨…”韩征愣了一瞬, 猛然反应过来,目光微紧,盯住唐解忧。

唐解忧微微一笑,“请。”

说罢, 回身下了阶梯, 走在前面。

韩征站在檐下, 盯着她的背影迟疑。

他当然知道那位姨娘是谁。幼时懵懂不知事,他跟韩蛰一处在杨氏膝下长大,同吃同睡,兄弟感情和睦,也常去外祖杨家做客。即便韩府、杨府众人都没说过什么,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在旁人眼里,韩蛰比他重要得多。

他最初以为那是因韩蛰兄长的身份,直到七八岁才明白缘由。

——韩蛰是杨氏亲生,而他却是那位叫姨娘的人生的。

韩征用了很长的时间接受这事实,年纪渐长,疑惑也越来越多。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跟韩墨问起那位姨娘,才知道她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死了。韩墨没说太多关乎姨娘的事,只说夫人对他视若己出,跟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叫他别再问这些事,免得夫人伤心。

韩征也没再问,毕竟杨氏待她很好。

且多年相处,即便没有血缘,母子间也情分不浅,他是真把杨氏当亲生母亲敬重的。

但不问,并不意味着忘记,他做不到无视生母的存在。关乎姨娘的事始终压在心底,年纪渐长,听说过别家主母妾室乱七八糟的事,见过别家男儿的嫡庶之别,韩征也愈来愈深的意识到他跟韩蛰的不同。这些念头随同对姨娘越来越重的好奇,始终被他压在心底,不敢表露,更不敢探究。

生母固然恩重,养母却也为他费尽心思,韩征知道轻重,不愿辜负。

而此刻,韩征看着唐解忧的背影,浮上脑海的,是当年韩墨的欲言又止,眼底愧疚。

那位姨娘,毕竟是她的生身母亲,他也实在…好奇。

韩征迟疑了片刻,抬步跟过去。

昏暗的偏殿里,经幡长垂,香烛高烧。

唐解忧带着韩征进去后,顺手掩上屋门,目光落在一层层供着的福位上,“我在道观里,不止要听经抄书,偶尔也会跟着道长们点香烛,这间偏殿也是前阵子才进来的。二表哥,可瞧见熟悉的名字了?”

百余个福位,很快就能扫遍,韩征的目光停在右侧边上,一动不动。

那上头写的是赵姨娘的名字,韩墨曾跟他说过,他记得。

他心里揪紧,两步跨过去,站得更近。

“表哥猜猜,这福位是谁供的?”唐解忧抬眉,缓缓道:“我问过道长,是舅舅。”

“他?”韩征陡然回头,死死盯着唐解忧。

丫鬟出身的姨娘自然是卑微的,不上家谱不进宗祠,偌大的韩府,甚至不曾为她设个灵位,她活过的痕迹,几乎尽数被抹杀。韩征每年祭祀,也是跟着在宗祠祭拜祖先,只会在偶尔跟着礼佛时,在心里默念生母,给她上柱香。

他万万没想到,在道观这座僻静偏殿里,竟然会有她的福位。

韩征心绪起伏,目光陡厉,转头盯着唐解忧。

“我知道表哥感激舅母教养的恩情。但你真的不好奇,舅舅为何偷着在这里设福位?舅母对你那样好,真是出于好心?”唐解忧瞧着韩征的神色,没敢激怒他,只道:“这件事,表哥总该查清楚不是?”

韩征神色变幻,缓缓逼近,拧眉道:“挑唆离间?”

“算是吧。”

“原因。”

“二表哥看不出来?”唐解忧嗤笑,“我想做的事,她处处阻拦,挑唆大表哥,拦着我进银光院。自从傅氏进门,她更是步步紧逼,将我赶出府,连外祖母的颜面都不顾。表哥觉得,我不该恨她?”

“是你咎由自取。”

“傅氏进门之前,我做过什么吗?她看我不顺眼,我就躲在庆远堂,不敢去戳她的眼,安安分分,何曾做错过一星半点?是她横加干涉,将傅氏捧着在大表哥跟前卖好,我只是不甘心!那么两件小事,就值得她赶我出府,来受这种苦?”唐解忧背过身,“闹到这田地,我也没指望再回府去。往后去了别处,也不会求她任何事。但二表哥,她凭什么作威作福?在上欺压婆母,在下谋害姨娘性命,还假仁假义地…”

不忿的声音戛然而止,韩征欺身近前,扼住她两颊。

“看在姑姑的份上,奉劝一句,祸从口出。”

唐解忧有一瞬惊慌,旋即盯着韩征不语。

半晌,韩征才松开她,声音冷淡,“即便傅氏不进门,你也进不去银光院,这跟夫人无关。你所谓的小事,在府里而言都是大事。祖父罚你在此自有他的考虑,奉劝你认真思过。”说罢,丢开她,开门疾步离去。

风呼呼刮过廊庑,韩征愈走愈快,出了道观,纵马疾驰下山。

脑海里一时是韩墨给赵姨娘的福位,一时是杨氏慈和的笑容,一时又是韩墨的满眼愧疚,欲言又止。

胸中像是有两股气强闯碰撞,他蓦然转了方向,疾驰到悬崖边勒马。

“啊——”

山风卷着吼声,在崖间回响。

玄真观的事,韩征没跟任何人提起。

回到府中,他一切照旧,因韩镜有意放他在沙场历练,这回韩墨任招讨使南下,便安排他在身边跟着。韩征也欣然应命,简单收拾了行囊。

正月廿四日,父子二人带着随行官员出京,杨氏亲自送至长亭。

两人顺利离京,韩蛰没了顾虑,将近日所查田保的罪证逐个梳理。

至廿八日,永昌帝也将道长们齐聚皇宫三清殿,为皇后腹中的孩子打醮祈福。法事要连做三天,永昌帝为显隆重,还命重臣及内眷亲往宫中。来韩家传旨的内监特意交代,因甄皇后颇喜欢少夫人,请杨氏进宫时务必带着她。

韩家目下有意跟甄家交好,为甄皇后祈福的事,怎能不去?

杨氏早早就备了福礼,到得那日,便跟二房刘氏一道,带着令容入宫。因入宫时女眷不能带太多随从,韩蛰得知后,便让令容带着飞鸾,又命飞凤跟在杨氏身旁。

为皇后祈福的法事,自然格外隆重,前晌道长们设坛,歇息的间隙里,永昌帝也在靠近三清殿的长清宫设了清淡宴席,并命乐工奏雅乐。

因后晌还有法事,众人侍宴毕,还得陪皇帝坐着。

高阳长公主早就在人群里扫见了韩家女眷,因小声提醒,“皇上。”

永昌帝随她目光瞧过去,立时想起另一件要事,遂命人召令容见驾。

令容不知何故,依命过去,进了珠帘,屈膝行礼,拜见帝后、贵妃及长公主。

高阳长公主笑着觑她,“皇上瞧瞧,是她吗?”

永昌帝端坐龙椅,因常年贪乐纵欲而略微无神的目光在令容身上打量两圈,颔首道:“朕记的不错,就是她。”因问令容出身八字。

令容满头雾水,却不能不答。

永昌帝听罢,笑意更浓,“是了,就是她!这是谁家的小夫人?”

“皇上不认得,这位是锦衣司使韩大人的。”高阳长公主笑答,瞧向珠帘外,就见韩蛰端坐在矮案后,身姿笔直挺拔,冷硬俊朗的脸偏向这边,正留意珠帘内殿动静,遂跟永昌帝对视一眼,叫田保召韩蛰近前。

珠帘之内都是后妃,韩蛰不好进去,只在帘外拱手行礼。

永昌帝面带笑意,“朕为皇后的事操心劳累,昨晚在三清殿睡着,竟梦见神仙亲至,说皇后怀的子嗣关乎国运,须请有福之人在三清殿修行,才能保国运昌隆,福延万代。今晨跟长公主提起,才知道确有其人,正是眼前这位少夫人。”

他满口胡诌,韩蛰当然不信,眸光微冷,躬身不应。

永昌帝续道:“三清观里平常空着也不好,朕有意赐法号请她入宫修行,如何?”

皇帝是怎样性情,韩蛰一清二楚,听见这番胡诌,立知其意。

他抬眸,站直身子,“臣以为不妥。”

“这可是有福气的事。”田保见永昌帝递来眼色,当即帮腔道:“当初是蒙皇上赐婚,她才能进京,想必冥冥中自有天意。为皇后修行祈福,是关乎国运的事,韩大人不愿意吗?”

田保深蒙永昌帝宠信,虽有锦衣司立案,却因罪名未定,加之皇帝执意维护,如今官职未变,仍在御前风光伺候。

当着诸位重臣的面,还有意拔高声音。

韩蛰出生入死,震慑百官,原就没太将这昏君放在眼里,怎肯受此羞辱,分毫不退,“不知皇上如何断定,她便是神仙所托之人?”

说罢望向帘内,锋锐的目光径直落在皇帝身上。

田保见状,当即激道:“皇上亲眼所见,韩大人这是何意!”

将死之人,出言刺耳,韩蛰充耳不闻,只看着永昌帝。阴沉的眼底强压怒意,见永昌帝欲开口,他忽然抬手掀开珠帘,跨步入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步上前,将令容护在身后。

见惯杀戮刑罚的人跟养尊处优的皇帝宦官截然不同,他虽拱手行礼,脊背却刚硬挺直,威仪冷厉。

这举动着实狂妄,永昌帝既惊且怒,睁大眼睛瞪着他。

第73章 震怒

珠帘内片刻安静, 上至帝后,下及宫女宦官,都将韩蛰的凶狠眼神看得分明。

大名鼎鼎的锦衣司使,在内廷也有着凶煞的名声。

气氛片刻僵滞, 永昌帝享乐惯了,不太会应付这等场面,只盯着韩蛰,欲拿身份威逼。

旁边高阳长公主见状也是惊怒, “韩大人这是做什么!皇上召你近前了吗?生辰八字相合, 皇上梦中曾见相貌, 确信无疑。为国修行祈福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你要抗旨不成!”

韩蛰“哦”了声,声音冷硬。

“既是关乎国运的大事,自须慎重, 臣以为,当命户部查过清册,兴许皇上想要的另有其人。且内子已有身孕,不宜在三清殿修行, 请皇上见谅。”

这便是摆明不给,且强闯内闱,肆无忌惮。

永昌帝大怒,想要发作, 对上韩蛰满身冷硬, 再瞧见底下端坐不语的韩镜和诸位朝臣, 到底底气不足。

——前年赐婚时他便知道,倘若韩家当众抗旨,他其实束手无策,只是那回庆幸,韩蛰给了面子。如今时移世易,韩蛰果真当众抗旨,而底下重臣竟无一人指责他的狂妄行径,永昌帝憋着满腔怒气,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君臣沉默对峙,令容站在韩蛰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两只手却悄悄在袖中捏紧,握出湿腻潮热的汗。

即便早就知道韩蛰会篡权谋逆,她也没想到,韩蛰竟会在此时就毫不掩饰。不知道从前韩蛰为政事跟永昌帝对峙是何模样,此刻她站在韩蛰身后,却只觉心里砰砰乱跳,生怕韩蛰一着不慎,连累筹谋多年的大事。

珠帘内皇帝恼怒,珠帘外众臣静观其变。

能居于高位的人,除了似田保这等仗着宠信一步登天的奸佞,旁人大多都能看清形势。皇帝昏聩,宦官干政,四方蠢蠢欲动,朝廷能不生乱,全靠韩镜居中镇着。昏君所谓托梦一听就是假话,无非是看中人家少夫人的美色,垂涎觊觎,妄图收在身边占了。

别人兴许就认栽了,可韩蛰是什么性情?

他今日之权势地位,不止是相爷撑腰,更是一刀一剑砍出来,冷厉凶煞,凛然不可侵。

不管他对那妻子是否有意,都不可能受这等羞辱。

——只不知那少夫人究竟是何等美色,竟叫这昏君铤而走险?

半晌后,还是甄皇后轻咳一声,打破诡异的安静。

她目光稍抬,透过珠帘瞧着斜对面的甄嗣宗,见那位点头,便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先命户部查访,过后再提不迟,皇上急什么。少夫人的婚事是皇上促成,如今她身怀有孕,也是喜事。前阵子皇上送了幅探微先生的真迹,本宫瞧着很好,便赐予少夫人,权做贺礼。”

声音端庄温和,如春水流过,化开山河封冻。

延庆殿离长清宫颇远,甄皇后怕气氛再度僵持,又小声提醒,“殿下,还有乐曲未演。”

永昌帝到这步田地,气势已衰了下去,没吭声。

他没坚持,高阳长公主不好强激,有些失望,瞥了韩蛰一眼,低头喝茶。

甄皇后遂命人演乐,又请韩蛰和令容回席。

夫妻先后退出,各归原处,范贵妃瞧着袅袅走远的背影,再瞧一眼永昌帝,唇边浮起冷笑。

一曲奏罢,宫人正好从延庆殿赶回来,将画轴奉上。

甄皇后含笑赏赐,令容亦婉声谢恩。

女官手捧金盘,才出珠帘,就见中书令甄嗣宗缓缓起身,“探微先生的真迹世间难寻,不知皇后能否赐予臣等,一饱眼福?”

探微先生的盛名人尽皆知,他的真迹更是万金难求。在座重臣多有收藏书画之好,闻言纷纷抬头,盼能一览。

这是活络氛围的好法子,甄皇后瞧了永昌帝一眼,永昌帝总算找回点场子。

“这幅寒山图是田保费尽心思为朕寻来的真迹。”他竭力不去想方才的不愉快,示意那女官将画轴送过去,“甄相随意观玩就是。”

群臣有了好画,便请宫人搬来檀架将画悬起,称赞不止。

永昌帝挽回些颜面,僵着的脸上也露笑意。

众人挨个上前观玩,到了礼部徐尚书时,五十余岁的老者忽然“咦”了声,请旁边同僚稍让开些,身姿微矮,借着亮光细瞧画幅的角落。旁人观完就走,他足足瞧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捂着双膝站直身子。

他是京城有名的画痴,对探微先生更是推崇备至,家中藏有一幅真迹,奉为传家之宝。还曾在闲时著书,专考探微先生的生平故事及作画技艺成就,许多人读罢底稿,深为叹服。

众人看他瞧得仔细,自然期待他能赏评两句。

徐尚书也不负众望,清了清嗓子,语惊四座,“这幅画是赝品。”

一语出口,众皆哗然,田保面色微变,永昌帝被人当众悖逆,脸色更是难看,骂得毫不客气,“徐尚书怕是老眼昏花,看错了。田保为这幅画寻访了五年,请名士鉴过,怎会是赝品。”

“皇上恕罪,老臣这双眼睛看旁的能昏花,看探微先生的画作,却从不走眼。”

徐尚书是个颇有风骨气节的读书人,也没客气,走至画前,将高修远故意留的那处破绽指了出来。

那破绽是高修远为敬先贤而留,细微隐秘,丝毫不影响画的格局意境,旁人半点瞧不出,行家却一眼就能识破。且刻意做旧的画与真正岁月打磨出的色泽毕竟不同,徐尚书爱画,为鉴真伪,还特地借好友牵线,了解过做旧装裱的手法。

京城里能有本事做旧古画,以假乱真的就那几家,他虽不点破,却说得有理有据,连这画做成不久的细节都推断了出来。

永昌帝即便听得云里雾里,看底下众人的神色,便知多数人都信了徐尚书的说辞。

倘若徐尚书所言属实,那田保所谓寻访数年,特地献宝的话就是在欺君了!

永昌帝心里犯嘀咕,看向田保,就见那位脸色微白,目光躲闪。

相伴十几年的人,彼此的性情最是清楚,永昌帝立马猜出实情,勃然大怒——当初出身书香之家的甄皇后有孕,他正想送个雅致的东西,田保及时递来这画,他还龙颜大悦,深赞及时。谁知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认定的真迹竟被鉴为赝品?

这脸丢得比韩蛰方才的软钉子更甚,永昌帝脸色青红交加。

这欺上瞒下的狗东西!

旁的倒罢,如今狗胆包天,竟然欺瞒到他头上来了!

堂下众人七嘴八舌,韩蛰看都没看那幅赝品,见永昌帝面色难看,趁机起身。

“田保伪造赝品,因怕为人所知,已刺杀了做旧两幅画的老先生——原来费尽心思,是为欺瞒皇上。人证如今就在锦衣司狱中,皇上可随时提审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