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口喷人!”田保没做过这事,当然不认。

不待永昌帝发话,甄嗣宗便开口,“竟有这样的事?御史弹劾,便买凶刺杀御史。请人做旧,转头又杀人灭口。如此视人命如草芥,无法无天,岂能纵容!韩大人——锦衣司查田保的案子已有半月,还没结果吗?”

“有。”韩蛰淡声,取出备好的奏折递上,“请皇上过目。”

赏画之事陡然转为审案,永昌帝心有不悦,“今日是为祈福,此事明日再议。”

“此事关乎皇上龙体安危,还请皇上过目。”韩蛰扫一眼田保,续道:“除却先前羊御史所说的事,臣另外查出十余件命案,皆与田保有关。陛下信重田保,委以羽林卫将军之衔,田保贪心不足,却暗中勾结收买禁军将领,图谋不轨。”

前面的都不算什么,最末一句,却叫永昌帝心惊。

“收买禁军将领?”

“是,臣已查实。”韩蛰笃定。

永昌帝面色微变,当即看向田保,“此话当真?”

“皇上明鉴,老奴忠心耿耿,怎敢收买禁军将领?”田保跪伏在地,战战兢兢。

元夕那晚宅中失火,他的住处被烧为灰烬,田保当时固然大怒,却没来得及深查。后来见锦衣司的人频繁与跟他有过往来的人接触,才觉大事不妙。旁的事他都不怕泄露,唯独染指禁军的事绝不能为人知晓,见韩蛰找上千牛卫的那位,生恐泄露,花重金刺杀,打算灭口抹去痕迹,谁知又被韩蛰搅了。

这阵子他坐立不安,拼了老命讨好永昌帝,便是想表尽忠心,盼永昌帝仍能信他。

奏折已被捧到御前,永昌帝随意翻了翻,将旁的事都掠过,落在关乎禁军的几页。

他再贪玩荒唐,也知禁军牵系性命,朝政的事他敢不过问,任由韩镜做主,禁军将领却是他亲自选的——得宠如田保,也只任羽林卫将军,不得染指别处。显赫如相府,韩征进了禁军,也只能是羽林卫的小将。

奏折上写得详细,将田保跟对方往来的时间写得清清楚楚。

厚厚的一本罪状摆在跟前,永昌帝想护都有心无力,怒道:“上头写的都属实?”

“皇上明鉴,老奴没有…”

“田将军是要我将人请来,当堂对峙?”韩蛰冷声。

他敢这样说,显然是有十分的把握。

田保看得清楚,心知斗不过他,只能恳求永昌帝,“老奴不敢欺瞒,确实跟他有过往来,但老奴做这些都是为了皇上!老奴一个阉人,无嗣无后,身家性命全都仰仗皇上,怎么会有异心?送些东西给他,也是想让他更加忠心,护皇上周全!”

他跪伏在地,哀声陈情,老脸上涕泪横流。

永昌帝看着亲手将他带大的内监,心里也迟疑——贴身照顾他的阉人染指禁军,他确实想不到田保的打算。

底下田保仍在苦苦哀求,韩蛰冷眼不语,见永昌帝渐渐偏信松动,才又开口。

“倘若田将军是为皇上着想,何必花重金,请人刺杀灭口?”

田保哀求的声音戛然而止。

殿中片刻安静,韩蛰淡声,“人证物证都已在锦衣司中,可要对证?”

田保闻言,脸色惨白。

他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太监,即便仗着皇帝宠信身居高位有野心手段,天资却绝难与韩蛰相比。每回能保命,并非计谋周全,全靠表忠心和永昌帝对他的情分,这回自然也只循着这条路走,口中说辞便难自圆其说。

是啊,倘若是为皇帝着想,坦荡承认便可,何必杀人灭口?

永昌帝才泛起的信重之心又沉了下去,片刻后,看向韩蛰,“他勾结禁军,图谋什么?”

“皇上幼时读书,可知十常侍之乱?”

永昌帝贪玩厌书,哪能知道这个?

旁边甄嗣宗充当太师,耐心讲给他听。

永昌帝活了这些年,竟不知太监还有这样的野心能耐,再看下田保时,神色整个都变了。旋即,便是浓浓的怒气升腾而起,令他脸上涨红——韩蛰争锋相对、公然抗旨,田保伪造赝品、令他当众丢人,方才被田保巧言令色,险些再生仁慈维护之心…

诸般愤怒汹涌而出,烧断这么多年倚赖信重的情分。

永昌帝抄起案上厚厚的奏折,用力砸在田保头上。

“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气得大声怒斥,“拖下去,斩了,斩了!”

珠帘内外,满殿的人皆凝神屏气,恭敬侍立。

田保额角鲜血涌出,哀声恳求,被左右侍卫架了出去,苦求声遥遥可闻。

永昌帝哪还有心情再演乐祈福,怒容甩袖离去,满殿官员内眷也自告退。

这场对峙有惊无险,没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韩蛰松了口气,叫飞鸾飞凤好生护送杨氏令容等人回府,他却请了韩镜,同往锦衣司去。

第74章 金钗

田保进了锦衣司, 当即被关在单独的铁牢中。

他跋扈多年,所仰仗的无非皇帝宠信,而今被永昌帝彻底厌弃,便如丧家之犬, 再无昔日对上谄媚惑主,对下颐指气使的姿态,蜷缩在铁牢角落,神情颓丧。

——就像许多被他关进内廷司严审查办的内监一样。

审问这种心志已被击溃的人, 根本无需韩蛰出手, 不过田保曾居高位, 且跟范贵妃往来密切, 手中也掌握了些宫闱秘辛,审问时韩蛰也过去听了听,问罢他想知道的事, 便交予樊衡打理。

剩下的就是连根拔起,肃清余毒了。

韩墨跟韩征南下后,又有许多消息报来,京城里有些事韩镜照顾不过来, 韩蛰便代为操心,忙得早出晚归。

到二月下旬,田保的事渐渐料理清楚,韩府客院里, 高修远的画作也终于完成。

因这幅画是送给杨氏的父亲定远侯, 高修远画得格外用心, 听从杨氏的安排,在韩家人的护卫下寻访了几处定远侯最爱去的风景,最终选了一处幽谷崖璧。山谷清幽空旷,壁立千仞,下临清湖,有樵夫挑担而行,如闲云野鹤。

杨氏这阵子甚少去客院,若问询进展,也多是打发韩瑶过去。

听得画作完成,才带着韩瑶和令容一道过去瞧。

高修远的手笔自然无可挑剔,众人称赞不止,当即命人去寻上好的铺子装裱起来。高修远见状,含笑拱手,“夫人满意,我也无需担心了。在贵府住了半月,实在叨扰,晚生这就告辞了。”

“这么快?”杨氏微诧。

高修远颔首,清隽的脸上笑意轻松,“春光正好,晚生既画山水,正该四处游历,长长见识。往后夫人、少夫人或是韩姑娘若有事,自管吩咐。”

他的态度谦和有礼,目光大多落在杨氏身上,甚少瞧向别处。

哪怕偶尔看向韩瑶,也是客气谦和,没半点波澜,更没杨氏所期待的东西。

从去年腊月韩瑶求那幅佛寺图起,几番相处,韩瑶固然无越矩之举,殷勤往来间,也足见其示好之意。高修远聪慧灵透,不可能懵懂不知,这般态度,他的心思已然明了。

杨氏心内叹息,没再多留,让人谢以重金,亲自送他至垂花门外。

高修远来时负伤,去时孑然,拱手请众人留步,两袖飘飘,踏风而去。

垂花门旁春花繁盛,绿树掩映,杨氏直待那挺秀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揽着韩瑶肩头,目露关怀。韩瑶抬头,微微一笑,“母亲放心,我说到做到。”

少年清隽,诗才秀怀,少女情窦初开又岂能轻易忘怀?

但韩瑶性情爽利,能看得清楚,也就无需过于担心。

杨氏颔首,在她肩上拍了拍。

韩瑶拉住令容的手,“母亲先回吧,我们去后园走走,回头编个花篮玩。”遂挽着令容的手,踏明媚春光,往后园去了。

二月底时,南边的战乱虽未平息,京城却总算安稳了些。

韩蛰因要出京办事,正好途径金州,遂携令容同行,亲自送她回娘家。仲春郊外,春光浓盛,马车辘辘驶过,低垂的柳梢拂过马车顶,索索作响。

令容坐在侧面,背靠软枕,将一副巧板摆在韩蛰膝上,正在拼图。

——马车颠簸摇晃,他的双腿却像会使千斤坠似的纹丝不动。

纤秀的手指灵活推演,慢慢拼成一只兔子。

还挺像。

韩蛰奔忙于繁琐公务,整日看着高官贵戚的嘴脸,面对锦衣司里阴森的牢狱,难得有空看她玩这小孩子的玩意,反倒觉得有趣。

“从前没见你玩过。”

“在屋里玩过几回的,碰巧夫君不在。”令容觑他,眉眼带笑,“怕夫君笑话。”

她平常在银光院,或是摆弄红耳朵,或是对着食谱跟红菱枇杷捣鼓些吃食,再不济还有满架的书可以翻,会玩这个,必定是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

韩蛰甚至能想象她倚窗而坐,支颐拼图,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眉梢添了点笑意,“幼时也玩过这个。不过——记得没这么多块。”

令容解释,“平常玩的都是七块,这是家父闲时做的,有十五块。他说是环即成圆,合规为方,千变万化,十色五光。其实跟七巧板无异,只是多几块,拼起来更有趣些。夫君要试试吗?”

马车走得慢,韩蛰闲着无事,索性接过木板。

他幼时用过七块巧板,还记得玩法,陡然增至十五,多少手生。令容却是玩惯了的,偶尔帮着捋一捋。因是出京办案,韩蛰穿的是墨青长衫,冷峻的眉目微垂,是惯常在外的清冷模样。只是那双修长的手指翻飞,推出种种动物图案,看着跟他浑身的冷硬气势不太相衬。

令容双臂撑在膝头,目光落在他修长好看的手指,有些挪不开眼。

夫妻互出题目,比谁拼得快,几幅图拼下来,不知不觉便到金州。

出阁至今一年有余,傅锦元和宋氏虽健朗如旧,儿女都不在身边,毕竟膝下寂寞。难得令容回来小住一阵,夫妻俩接到书信时便欢天喜地,命人备了丰盛的宴席,给两人接风。

韩蛰尚有公务在身,吃完饭歇歇便得走,席间也未饮酒。

如今春光正好,饭后随意散步,暖风轻柔。

因宋氏喜好花木,傅家的后园里都是她亲自照看,四时皆有花匠料理,长势都极好。这会儿迎春已败,玉兰初开,甬道两旁几树紫荆盛放,枝叶扶疏,花团锦簇,热热闹闹地缀在枝头,阳光映照下,灿若云霞。

令容陪韩蛰至此,不免驻足。

春衫轻薄,半臂下的薄纱笼在手臂,底下襦裙衬出修长身姿,随风而动。她明显长高了许多,纤细腰肢盈盈一握,胸前却日渐挺起,细锦薄衣勾勒出曼妙弧线,领口的丝带蝴蝶盈盈欲飞。

初见时的些许稚气褪去,眉目妩媚多娇,眼波如春水微漾。

她盈盈瞧过来,风韵天然,笑容胜过满园春光。

韩蛰满身冷厉也在春光下稍融,负手近前,掌中不知何时多了支金钗。

令容诧异,愕然看他。

“过些天是你的生辰,我怕赶不回来。”韩蛰将金钗放在令容掌心.

赤金打造的凤钗,精致细巧,羽丝分明,凤口中衔着两串淡紫浑圆的珍珠,末尾两颗都大如龙眼,柔润生晕。

令容嫁给他的时日也不短,除了各色精致美味,还是头回被他送首饰。去岁生辰时韩蛰受伤休养,她初至韩家并未张扬,原以为忙碌如他,不可能留心这些,结果…她瞧着贵丽的珍珠,片刻后颔首,笑生双靥,“多谢夫君,我很喜欢。”

韩蛰遂取金钗簪在她发间,手指拂过垂落耳畔的珍珠,轻揉了揉她细嫩柔软的耳垂。

十四将笄,字而许嫁,他很期待。

“等我回来。”指尖摩挲含笑柔软的红唇,韩蛰双眸深邃,意有眷恋。

第75章 扪心

令容这次回府, 半为陪伴爹娘,半为跳出韩家,审视前路。

韩蛰走后,她在宋氏的陪伴下去拜见傅老太爷和长房的傅伯钧夫妇。因堂姐傅绾出阁后跟着夫君去别处赴任, 除了修书之外,已有一年不曾回家,自傅益南下后,便只傅盛陪伴在长辈膝下。

傅盛虽然居长, 论才华品性, 却没法跟傅益相比。

老太爷提起傅益来, 又是担忧, 又是思念。

——傅益年底时曾修书回来,说他已逃出楚州,投身军中, 请府里勿念。本朝男儿大多文武兼修,楚州地界的官员虽是科举出身,却也有不少会武,在南边的战事中, 或投入冯璋麾下,或投身朝廷军中,傅益这般投军的不少,傅锦元鞭长莫及, 只能任由他去。

只是以傅益的性情, 这一从军, 战事不止,怕是不会轻易回来。

老太爷为官本分,不曾见过征战杀伐的场面,生怕傅益在刀尖丛里出岔子,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又问令容在韩家的处境,令容便说一切安好,请他勿念,陪着老人家坐了许久才出来。

傅益刚中进士时,傅锦元曾为他说亲,也寻摸好了人家。后因冯璋叛乱、楚州被占而一拖再拖,如今他归期未定,傅锦元没敢再耽误人家女儿,只好摆明态度退了。

母女独处时,宋氏提起这事,还惋惜不止,“那真是个好姑娘,自幼相识,知根知底的,性情也和气可亲。只可惜你那哥哥等得起,她却等不起,这一退,往后各自婚嫁,可就再也没缘分了。”

令容也认识那位姑娘,闻言也是一叹。

婚嫁之事,一旦错过,可不就是终身再难结缘么。

她挽着宋氏走在后园,神情微露迷茫。

宋氏看在眼里,又问道:“你呢?先前皇上赐婚,我们都担心他性情冷厉酷烈,叫你受委屈,如今看他倒不像从前生疏冷厉了。”

春风熏暖,令容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在犹豫。”

“犹豫什么?”宋氏柔声,带着她进凉亭里坐下,帮女儿理了理吹乱的头发,“关乎终身的事,是该慎重些。有心事别瞒着娘,说给我听听,娘即便不能替你拿主意,却也能排解排解。”

令容颔首,双手绞着绣帕,挑了几件跟韩蛰的事说给她听,“夫君待我很好,跟我从前预想的截然不同。且婆母慈爱,小姑和气,我本该满足的,就是…仍有些害怕。”她抬眼,握住宋氏的手,“韩家位高权重,齐大非偶,夫君又前途无量。说句不怕臊的,我想的是能跟你和爹爹一样,但他…恐怕未必能做到。”

宋氏眸光一紧,眉头微蹙,“他要纳妾?”

“不是!”令容忙解释,“他身边连多余的丫鬟也不留。”

“那怎么…”宋氏不解。

令容咬了咬唇。韩蛰将来会谋逆做皇帝这种事,她不好解释,但帝王从一而终的能有几个?前世宋重光一个妾室将她打入冰窖,天翻地覆,彻骨冰寒,她实在不敢再碰见这样的事。而男人变心移情这种事,不止在她,也要看对方心性,不是她能掌控的。

将衣袖揪了片刻,令容才蹙眉道:“我就是担心。”

宋氏听罢,微微一笑,“刨除这担忧呢?这个夫君本身,你觉得如何?”

她双目带着笑意,瞧见令容不自觉牵起的唇角,念及令容在韩蛰跟前日益放松的姿态,想起那日不慎瞧见韩蛰为她簪发时的场景,便已洞察。

“当年我刚进傅家,也曾有过顾虑,毕竟那时候你父亲是金州出了名的纨绔,教坊酒肆的常客。不过这么些年,你瞧,不也处得好好的?”宋氏的目光落在令容发间金钗上,那一粒淡紫珍珠浑圆柔润,绝非凡品。

韩家固然不缺银钱,要寻两粒一模一样的紫珍珠,却也非易事。

韩蛰那样冷厉的人,肯花心思在首饰上,实在是她始料未及的罕事。

静了片刻,宋氏又温声道:“将来的事,担忧并无用处,只能竭力避免。你且想想,倘若错过了他,会后悔吗?”

倘若错过韩蛰,会后悔吗?

令容躺在榻上,咀嚼这个问题。

从去年十月韩蛰在潭州说不想和离起,关于往后的事,她琢磨掂量过许多回。

为府中计,韩家树大根深,即便而今情势稍变,以皇家如今之衰微,且有杨家坐镇京畿,帝位最后怕仍会落在韩家手里。功利而论,她留在相府,对府里有利有弊,并无定论。且想从韩家全身而退,也绝不是容易的事——且不说韩蛰未必放手,事关颜面,韩镜也未必肯点头。

剩下的便是她。

初嫁入相府时,令容的打算是明哲保身,伺机和离,因那时的相府于她而言,只是浓云笼罩下的龙潭虎穴,危机四伏——韩蛰酷烈冷厉,凶名在外,连着克死了两位姑娘,难保不会顺手克死她,她当时是提着脑袋嫁进去的。且谋逆之事凶险无比,不慎多听多看就会犯了忌讳断送性命,韩镜心存不满,她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艰辛度日。

令容惜命得很,只求美食安稳,那样的地方,令容当然是半天都不像多待的。

但倏忽一载有余,许多事都让她出乎意料。

杨氏的慈爱、韩瑶的亲近之外,最让令容始料未及的是韩蛰。

令容拿指尖绕着头发,瞧着撒满地面的霜白月光,仿佛能看到韩蛰站在那里。颀长挺拔的身上常穿墨青衣裳,面容冷峻,双眸深沉,却趁着她帮忙宽衣的时候收拢双臂,将她困在怀里。

当初因传言,她心目中韩蛰冷厉凶悍,不近人情,心狠手辣,更因谋朝篡位野心勃勃,不会在女色留心。

而今,韩蛰却是另一番模样——

会故作凶狠地吓唬她,会在烟火气里烹出香喷喷的佳肴,会声音低哑地逼她亲吻,会策马仗剑救她于危难,会袒露胸膛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灼灼看她,更会身披春光,往她发间簪上金钗。

她确实动心了,如墙角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滋生,等她察觉,已是草叶茂盛。

如果错过了韩蛰,会后悔吗?

令容抱着被角,昏昏入睡。

正是月初的几日,月事初至,睡得不甚踏实。半夜里令容醒来,觉得身上不太舒服,下意识往床榻外侧挪了挪,没找到暖热怀抱,伸手去摸,却只有一片空荡。

她从梦里醒来,怔怔的打量。枕畔空无一物,帐外唯有月光透窗泻入,满地银白,清冷却孤寂。整个屋子仿佛格外空荡,唯有被窝里提前备好的鎏金手炉尚且暖热,余温未尽。

令容抱紧锦被,身在娘家,她却忽然很想念银光院,想念韩蛰。

倘若和离,往后每个夜晚醒来,枕边都不会再有他。

每个人语初静的夜晚,都等不到他健步归来。

惊涛骇浪之下的温馨怀抱,她其实很眷恋,若无疾而终地放弃,恐怕真的会后悔。

令容在傅家住到三月下旬,才依依不舍地辞别回京。

她难得回家一趟,傅锦元几乎将她爱吃的东西尽数寻来,短短半月间逛遍金州城街市不说,又趁着暮春风光各处踏青赏景,既去佛寺尝素斋,又往山林烧野味吃。

每日里丰盛美味的食物养着,清晨揽镜自照,竟仿佛胖了一圈,连年初新裁剪缝制的里衣都紧了些,拘得胸前难受。

令容对着镜子鼓了鼓腮,瞪着杏眼瞧着片刻,自己先撑不住笑起来。

枇杷跟着她回来伺候,见她这般,不由一笑,“少夫人这是做什么呢?”

“我长胖了些是不是?”

“脸上瞧不太出来,姑娘从前就这样,吃多少都只往身上长肉。不过近来吃得顺心,气色倒好了许多。”枇杷将金钗簪进发髻间,“这金钗是真好看,衬姑娘的容貌。”

是吗?令容拨了拨垂落的珍珠,站起身对镜端详。

难道是胸前变得快了,才让她疑心变胖?

端详了片刻,见东西都收拾停当,才去宋氏那里。

今日正逢休沐,傅锦元也闲在家中,陪着她一道去拜别傅老太爷。先前京城朝堂的事,老太爷自然是听到了风声,虽不知令容被永昌帝盯上的事,却也知田保是栽在了那位孙女婿手里,知道韩家厉害,不免叮嘱令容,往后在韩府不可肆意妄为,须谨慎行事。

令容都应了,又趁着傅锦元也在,请老太爷得空时找人探探唐敦的底细,不必太着急,也无需过于详尽免得打草惊蛇,能探多少探多少。

至于缘故,没敢提唐敦跟唐解忧的事让长辈担忧,只说她两回接触,觉得此人心术不正,想摸清底细,往后万一出岔子,也好应对。

她孤身落入虎穴,这就足以让傅老太爷悬心,当即应了。

回到相府,韩蛰仍在外奔波,归期未定。

令容这次回家,攒了不少金州的风物及果脯等物,按例给庆远堂和二房刘氏婆媳送去些,在那儿逗了会儿梅氏的孩子,等杨氏回府,便将剩下的分出一半带往丰和堂。

杨氏很喜欢,因田保倒后京城的形势稍安稳了些许,趁着暮春风和日丽,还带令容和韩瑶出去游玩了两趟——高修远那日告辞后便音信全无,韩瑶最初沉默寡言了几日,过后也不再为难自己,骑马射猎无所不为。

只是杨氏再提婚事时,韩瑶仍不太情愿,杨氏也没紧逼,暂将此事搁下。

这日令容闲了无事,因去年酿的梅花酒启封,装了两壶,送来丰和堂。

杨氏正歇午觉,韩瑶坐在外间,被鱼姑盯着练字。见了令容,韩瑶喜上眉梢,将毛笔轻轻搁下,低声道:“这是什么?”

“去年酿的梅花酒。”令容压低声音,站在旁边看她练字。

屋内静谧,唯有风动纱窗,珠帘微晃。

窗边的美人榻上,原本小憩的杨氏忽然动了动,口中发出挣扎般的痛苦呻.吟。韩瑶诧异,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就见杨氏额头上不知何时出了层薄薄的汗,双眉紧拧,似被梦魇。

韩瑶当即握住她手,轻推了推。

杨氏“啊”的一声,猛然睁开眼睛。

她的心跳很快,砰砰地激烈乱撞,似要跳出胸腔,背后却是冷汗涔涔。沉重又清晰的梦境压在心头,她看向韩瑶,双目失神。

“没事吧?”韩瑶甚少见杨氏这样,忙取锦帕帮她擦拭。

杨氏面色泛白,呼吸微促,愣了片刻才道:“我梦见你父亲了。”她握紧韩瑶的手,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声音带些惶恐,“他出事了。”

第76章 内情

千里之外, 光州。

冯璋的军队向北蔓延,因流民气势汹汹,朝廷军队节节败退,虽是招讨之名, 到后来仍只能防守,毫无回击之力。因其襟带长淮,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冯璋后方甚稳, 拒不受招, 急于向北行进, 攻势猛烈, 防守得也甚为艰难。

从三月初至今,连着数场恶战,韩墨虽任招讨使无需亲临沙场, 韩征却已参战数回。

他虽在羽林卫身手出众,却甚少有对敌经验,更不像韩蛰那般即便身在箭雨中也能迅速判断形势,自保安危伺机反攻的本事。前日一场对战, 韩征虽奋勇杀敌,斩杀了一名敌将,却也被流矢射中,负伤不轻。

军医给他上了药, 韩征疲惫劳累, 昏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