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凌乱芜杂, 一时是荒僻村落,昏鸦枯树,一时又是道观偏殿,福位静立。

他从沉沉梦里醒来,额头已出了层细汗。

光州是赵姨娘的老家,他从前甚少来这边,也不愿惹杨氏伤心,是以从未来过。这回讨叛至此,没有战事偷空休整的那天,还是没忍住去了趟那个叫东岭村的地方。那地方偏僻荒芜,自许多年前闹过天灾后,村民大多迁走,近年又因官府横征暴敛,年轻村人多成了流民,至今留住的人家寥寥可数。

他当然寻不到赵姨娘当年的痕迹,心里的烦躁却愈来愈强烈。

连着几夜噩梦,韩征擦了擦汗,起身倒茶喝,就见简陋的木板门推开,韩墨走了进来。

“伤势如何了?”韩墨脸上也尽是疲色。

这屋子不算宽敞,若非韩征身有官阶,激战苦熬中还未必能有此住处。

韩征顺手也倒了杯给他,“不算重伤,父亲放心。”

因铠甲已卸,身上只单薄衣衫,他还撩开衣裳给他看了看。伤处都已处理包扎,只剩干净细纱缠绕,看着不算严重。

韩墨颔首,瞧儿子满脸疲色,精神也不似平常旺盛,便道:“既如此,先睡吧,养足精神。”

起身欲走,却又被韩征叫住。

“父亲——”韩征仍坐在椅上,欲言又止,见韩墨回身望他,横了横心,道:“前两天,我去过东岭村。”见韩墨没反应过来,目光稍黯,“那是姨娘的老家,父亲或许忘了。”

夜色极深,小屋中只有一盏残烛燃烧。

韩墨脸上的神情僵住,半晌才坐回方才的椅中。

父子俩感情不错,却也有很多年没提过赵姨娘了。

韩墨静默片刻,想起那个女人,一转眼竟是二十年的时光。他有些愣怔,半晌才道:“那个村子,如今怎样了?”

“很荒凉,当然没什么可看。”

韩墨颔首,手里转着茶杯,自斟满了,一饮而尽,顺手又将两杯添满。

“离京之前,我曾去过玄真观。”借着昏暗的烛光,韩征看到韩墨神色微微一动,强压许久的话便冲了出来,“那个福位,真是父亲给她供的吗?”

韩墨手腕一颤,茶水洒落,“你看见了?”

“嗯。”韩征沉声,“我知道夫人抚育教导我,恩情深重,祖父和父亲也都对我关怀。但她…毕竟是我的生母。父亲暗中供福位,我实在不解。我是说——”他竭力让声音平静,注视韩墨,“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竟让她在舍身救下父亲性命后,受这样的对待。”

风从门缝吹进来,吹得火苗乱晃,韩墨的手不知何时握紧,藏在袖中。

半晌沉默,昏暗中,他的眼神浓稠如一潭暗沉的墨水。

许多疑惑浮上心间,韩征声音微微变了,“还是说,所为舍身救人,只是个幌子。她是为府里所不容,才走到那步田地?”

当年杨氏产子时,赵氏被太夫人塞到韩墨的床上,这件事并非秘密。韩征行走京城,岂能不知其中的恩怨是非?正因知道这怨恨,他才格外感激杨氏的宽宏大量和仁慈胸怀,即便有过疑惑,也死死压着,不叫邪火窜起。

可倘若赵姨娘的死真的有猫腻呢?

韩征坐不住,紧握的拳头微颤,站起身来,“真的是夫人吗?”

韩墨微愕抬头,沉郁的脸上裂开一道缝隙,“不是她!”

“不是夫人?那么,姨娘为何而死?”韩征喉舌干燥,死死盯着韩墨,“这件事,父亲难道要瞒我一辈子?”

当然不可能瞒一辈子。

韩墨缓缓站起身来,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韩征眼中隐隐的血丝。到了这个地步,韩征揣测孤愤,再紧紧瞒下去,怕会令韩征走上歧途。他深吸口气,按住韩征的肩膀,缓缓道:“这件事跟夫人无关,她也不知其中内情。”

“你的姨娘,是死在我的手里。”

年愈不惑的相爷声音微颤,按在韩征肩上的手已紧握成拳。

韩征死死盯着他,双目赤红,唇角颤了颤,哑声道:“父亲是说,死在你的手里?是你杀了她?”激荡的怒气在胸腔乱窜,他狠狠偏过头,“不可能!”

“是我。”

韩征手扶桌案,缓缓摇头。怎么可能呢?他的生身母亲,死在他生父手里。纵然有过万般揣测,这结果却是他始料未及。后背的箭伤绷得隐隐作痛,韩征缓了好半晌才压住翻涌的情绪,“为何杀她?”

“她不能留在府里。”

“她只是个姨娘,搅扰了你和夫人,所以就该死是不是?我这个孽种,其实也不该活着,是不是?”

“征儿!”韩墨握住他肩,“你先坐下。”

“她毕竟是我娘亲!”韩征强压愤怒,双目赤红。

韩墨的眼睛也泛红,两只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当初跟她确实是意外,我没想过太夫人会那样安排,也没想到…”韩墨声音一顿,少年得意,心志不坚,那些事不堪回首,更无法解释,只道:“我辜负了夫人,也对不住她。但府里要安宁,就不能留着她。”

“可以将她送走啊,哪怕回老家也好,何必杀了!”

何必将赵姨娘杀了呢?理由实在太多。

当时府里的情势,他对杨氏的愧疚,对那晚心志不坚的悔恨,对太夫人和赵姨娘的厌憎,无数种情绪交杂,从那晚春风一度到赵姨娘诞子,整整折磨了他一年。夫妻离心,家宅难宁,只为一个他并没有感情的女人。

那个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亲手斩杀,永绝后患。

但这些,显然没法跟韩征解释。

韩墨脸色泛白,“她的命是丧在我手里,你怨我恨我,哪怕要报复都行,我全部都认。供那福位,也是我心中愧疚不安。但征儿,你是韩家的孙子,是我韩墨的儿子,血脉相连。老太爷和我一向都重视疼爱,夫人对你视若己出,悉心教导,存静和瑶瑶也都拿你当亲兄弟——这些你不能忘了。”

韩征当然记得。

幼时兄弟同进同出,结伴顽劣,至今韩府的每个角落都留存记忆。那年他生病时,也是杨氏衣不解带地照顾,不分昼夜。即便他跟韩蛰间有嫡庶之别,但阖府上下对他的心意,他也能看得分明。

而至于韩墨,亲手教导他读书习字,说话走路的父亲,他又如何能够报复?

胸腔里两股气息乱撞,脑海里一团凌乱,韩家每一道身影,连同赵姨娘的福位,全都涌在一处。韩征双目赤红,盯着韩墨,半晌,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木桌剧震,晃倒烛台,上头的蜡烛倾倒,扑落在地。

韩征脑海里乱得像是要炸开,顾不得身上的伤,疾步奔出,纵身上了战马,于骏马长嘶中,漫无目的地飞驰出去。

春夜微凉的风从晃动的门扇吹进来,将奄奄一息的烛火吹灭。

韩墨坐在椅中,面色晦暗。

那晚一念之差,夫妻间添了罅隙心结,折磨了他整整一年,至今二十年过去,仍未能回到当初的亲密无间。为赵姨娘的死,他消沉数年,险些废了仕途,如今再也寻不到当年的意气风发。

如今结痂的疤痕终被撕开,血肉分明。

他独自坐在黑暗里,对着空荡的屋子,神情愣怔。

第77章 归来

京城四月, 槐荫渐浓。

小满过后暑气将至,令容身上的锦绣春衫也换作轻薄纱衣,玉骨生凉的团扇在手,躲在檐下阴凉里, 拿竹签子戳瓜果吃。天气连着热了数日,到四月十八杨蓁出阁之后,却又落了场雨,凉快许多。

韩瑶在家憋闷已久, 难得见天气凉快, 问过杨氏的意思, 想去京郊马场附近骑马散心。

她向来好动, 杨氏并没阻拦,见令容也蠢蠢欲动,便让两人结伴同去, 除了飞鸾飞凤,还专挑两个身手不错的仆从跟着。

姑嫂二人换了劲装,骑马驰出,到得马场外, 却见人群往来络绎,这场雨水竟将许多人都勾出了家门。马场外旷野平整,各据一片,原也无妨, 碰上相熟的还能赛两场尽兴, 不过令容眼尖, 目光环视一圈,扫见了远处正骑马执鞭的高阳长公主。

即便皇家式微,镀着皇家金边的人仍旧不好招惹,尤其是骄横的长公主。

令容勒马却步,“瑶瑶,还有别处能骑马吗?”

“倒也有,只是不及这里宽敞。怎么?”

“瞧那边。”令容指着高阳长公主的方向,“咱们换个地方。”

“好。”韩瑶固然不知皇宫延庆殿里的事,但去年八月葫芦岛上的风波却还记得清楚,也不想靠近,遂拨转马头,带令容往别处去了——从马场向南走三四十里,也有一处能尽兴驰马的地方,虽不及此处宽敞,却也不赖。

一行数人弛到那边,果然游人稀少。

韩瑶选了地方,稍加休整,算上飞鸾飞凤,四人赛马为戏。

飞鸾飞凤自幼习武,身手干练,骑射的功夫也很好,韩瑶更是常去骑射,只苦了令容。傅府上下除了傅益没人习武,她从前贪吃偷懒,更不爱练这个,驰马散心还挺好,真比起来,就不及她们风驰电掣。

眼瞧着韩瑶绝尘而去,她竭尽全力,也未能追齐。

好在飞鸾恪尽职守,不敢丢下她独自落后,便控住马速,隔着一丈多的距离跟在后面。

远处韩瑶的背影已消失不见,令容跑得脸上出了汗,索性放缓马速慢慢走。

飞鸾在后低笑,“少夫人不追了?”

“追不上的,而且追得越远,待会往回跑还要更累。”令容看开了,吹着郊野凉风,目光左右乱扫,见近处有几棵槐树,枝叶繁茂葱茏,翠色浓郁欲滴,心思一动,回身问飞鸾,“咱们摘些槐叶如何?小满才过,槐叶还很嫩,做槐叶淘必定好吃。”

飞鸾愣了下,旋即笑道:“好,少夫人跟我走。”

遂骑马在前,到了槐树跟前,将马缰交给令容,她飞身上树,三两下便窜到树梢,折了满怀,跃回马背。

令容估摸着韩瑶还没往回跑,枯等无趣,索性拴马在树,坐在树荫下摘槐叶。

等韩瑶去而复返,气喘吁吁地飞驰回来,就见两匹马信步吃草,令容和飞鸾并肩而坐,跟前的布袋鼓鼓囊囊,旁边还丢了许多绿叶稀疏的槐枝。

她哈哈大笑,策马过来,“不是要赛马吗?”

“跑不过你,认输了。”令容扬着手里槐枝,“剩得不多了,马上好。”

韩瑶忍俊不禁,正好跑得累了,见旁边密林深深,索性带着飞凤在侧,进去瞧瞧。

林中除了高树矮花,还长着许多藤蔓,据说里头野味不少,有成群的野兔。走了一阵,忽听不远处有动静,韩瑶望过去,透过掩映的藤萝枝叶,瞧见一只灰白的野兔飞窜靠近,当即取了匕首在手。那野兔慌不择路,穿不透藤蔓阻碍,径直往跟前跑来。

韩瑶守株待兔,匕首甩出,正中要害。

她才抬步要取,猛听风声不对,忙闪身退后,就见一支羽箭射入土中,尾羽剧晃。

韩瑶吓得不轻,双目含怒,往箭支来处看过去,就见有人挽弓而来,锦衣华服,双腿修长,步履如飞。那人面相倒生得不错,剑眉之下一双桃花眼,鼻梁高挺,轮廓如削,英姿勃发。

见韩瑶从藤蔓后闪身而出,容貌甚美,面带薄怒,他不由愣住。

片刻后回神,他想去拣野兔,瞧见那明晃晃的匕首,不免诧异,“这匕首是姑娘的?”

“这是你射的箭?”韩瑶不答反问,踢起羽箭握在手里。

“是我。”男人总算猜出方才情形,当即拱手,“方才追赶野兔,没见姑娘在此,叫姑娘受惊了。”说话间已俯身将野兔捡起来,取下匕首,见她刺得精准,愈发诧异,抬目打量。

少女年华正茂,玉冠束发,背靠藤蔓,劲装之下英姿飒爽。

他既已致歉,韩瑶也没再追究,伸手接过被他擦净血珠的匕首,随手归入刀鞘。旋即接了野兔交给飞凤,横箭丢回他手里,“后会有期。”

说罢,沿着原路出了密林。

男人跟着走了几步,见少女的背影停驻在槐树下,劲装勾勒窈窕身段,发丝随风而动。

他看了片刻,在心里刻下她容貌,将箭归入箭筒,抬步离开。

这男人姓尚名政,父亲是去年才被提拔的兵部侍郎,伯父更厉害,年轻时据守西川退敌无数,而今居于西川节度使之位,虽不像先前河阳的裴烈父子那样野心勃勃,却也雄霸一方,权倾西川。

尚政幼时也文武兼修,只是对读书的兴致不深,十二岁时留在西川伯父帐下学本事,至今十八岁,已在军中混了个不低的官职。

年初时他回京进了禁军,今日闲着出来散心射猎,却恰巧碰见了韩瑶。

那最初横眉含怒的模样倒是挺有趣。

尚政边走边回味,不由笑了笑。

密林之外,韩瑶虽觉此人长得甚好,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帮着令容摘好槐叶,仍骑马往别处去了。回到府里,将令容赛马到一半跑去摘槐叶的事说给杨氏听,杨氏都忍俊不禁。

做罢槐叶淘,令容便又琢磨起旁的食物来。

银光院的那间小书房里,她已寻了数个食谱摆着,怕将韩蛰的那本翻得更破,还特地叫人誊抄了本以备平常查阅。在潭州开食店时,她也尝试过做些新鲜别致的菜式,如今闲而无事,便寻了纸笔,将那些菜式的食料做法记着,回头斟酌尝试做得更美味些,也算有无边乐趣了。

书案旁窗户洞开,枇杷研好了墨,正跟宋姑和红菱在里头熏衣裳。

红耳朵才吃了些东西,正趴在她膝头睡觉,窗外风声飒飒,树叶微动。

韩蛰担着两肩风尘踏入银光院,一眼就瞧见了窗户里头的令容。

因是家居,她的发髻盘得简单,形如倭堕,簪了一副珠钗,在耳畔轻晃。

夏日衣衫单薄,海棠红的薄纱贴在肩上,修长漂亮的脖颈间戴着红润的珊瑚珠子,衬得肌肤白腻如玉。她的侧脸很漂亮,黛眉婉转,眼角含情,巧鼻秀致,柔嫩的唇瓣朱红微点。目光越过窗坎,她的身子大半被挡住,只露出一半胸脯,如山峦般令人浮想。

连日的疲惫惊心被窗内美人图扫去些,韩蛰脚步微驻,看着她。

他腰间还悬着剑,眉峰仍旧冷厉,挺拔魁伟的身形往那一站,院内气势仿佛都稍有不同。令容察觉,停笔抬头看向窗外,正好跟韩蛰的目光相触。

“夫君?”她的诧异惊喜毫不掩饰,杏眼里带出笑意,站起身搁下红耳朵往外走。

韩蛰却已健步入内,等令容绕过书案走到侧间门口时,他墨青的衣裳已经闪到跟前。

令容撞个满怀,热腾腾的暑气混同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双铁铸似的手臂接住她,趁势一收,就将她揽在了怀里。

令容心里咚咚的跳,未料韩蛰回来得这样快,双臂尝试着环在他腰间。

屋内静谧,里头宋姑和枇杷熏衣裳的低语隐约传来,令容抱了片刻,从他怀里抬头,“不是说月底才能回来吗?我还准备了好酒,想等夫君回来给你尝。”目光落在他冷峻深沉的眉眼,余光却瞥见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韩蛰声音低沉,“你在等我?”

令容怔了一下,咬唇笑而不语,算是默认。漂亮的眼睛里羞涩一闪而过,见韩蛰下巴添了青青胡茬,忍不住抬手碰了碰,硬硬的有点扎手,“路上夫君肯定很辛苦,是有急事赶回吗?”

声音柔软,身段却更柔软。

隔着极薄的衣衫,她微鼓的胸脯贴在他的胸膛,月余不见,又丰满了很多,温热的嫩豆腐般随呼吸起伏,舒服得要命。

韩蛰喉咙里“嗯”了声,目光盯着她,手臂猛然将她腰肢紧揽,按住秀背压向怀里。

令容轻呼,红唇微张,韩蛰垂首将她的声音尽数堵住。

风入花窗,拂动帘帐,韩蛰脚下一转,卷着令容挪向角落,将她抵在墙上。

除了酒醉后和床榻间意乱情迷时,他还没亲吻过她,月余离别,风霜为伴,不时想起来,便格外想念她的味道。

起初有些克制,渐渐肆意起来,微微干燥的双唇压在柔嫩唇瓣,手臂紧紧箍着她,手掌绕过纤秀的背,握住她柔软雪峰,逼出一声惊吟。唇舌趁势而入,扫过贝齿,卷住香软檀舌肆意攫取。

令容被揉在怀里,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承受。

胸脯紧贴在他发烫的胸膛,呼吸都被他肆意攫取,难以为继。

脸颊烫热如同火烧,闭着眼睛,鼻端脑海全是他的气息。浑身的力气被他掠走,令容双腿有些发软,手臂下意识勾住,牢牢环住他劲瘦的腰。韩蛰呼吸渐紧,克制而贪婪地在她胸前揉捏,空着的手臂不自觉地游移而下,勾住她修长的腿,抬向腰间。

第78章 礼物

令容被困在角落, 唇舌纠缠,身软意乱,耳边唯有韩蛰的呼吸,胸腔的气息被他攫取殆尽。他下巴的青青胡茬蹭在脸上, 触感分明,一如他炙热不安分的手,让她心跳愈来愈疾,羞窘害怕。

蹲在案上的红耳朵不知是何时窜了出去, 里间传来宋姑和枇杷的说话声。

“身上染了这些墨, 少夫人见了又得心疼。”

“少夫人刚才还抱着它的, 怎么…”

“莫不是写字犯困, 睡着了?”

说话声愈来愈近,令容恍然醒过神,生怕被宋姑和枇杷瞧见, 挣扎了下。腰身胸脯都被韩蛰禁锢,声音吐不出来,只能拿绕在他背后的双手撕他衣裳,听着渐渐靠近的声音, 心里发急。

韩蛰却加重力道,将她紧抵在墙上,重重揉了两把。

赶在宋姑进侧间之前,他终于松开她, 见令容双腿发软, 扶着她腰身站稳。

“何事。”韩蛰的声音竭力低沉, 令容却能听出怪异的沙哑。

宋姑和枇杷听得出这声音,大为意外,说话声戛然而止,毕竟惧怕韩蛰,没敢立时闯进来,忙在侧间外却步,“红耳朵滚了一身墨,奴婢怕少夫人睡着了,特地来看看。”

韩蛰火苗窜动的双眼紧盯令容,沉声道:“她没事,退下。”

宋姑应声,迟疑着退开。

令容满脸通红,呼吸犹自不稳,见韩蛰喉结滚动,又要欺负她的样子,忙道:“夫君!”

竭力站稳身子,挣脱韩蛰扶在腰间的手,扶着墙往旁边走了两步。胸膛急剧起伏,呼吸都觉得燥热,以韩蛰素来冷清自持的性情,这个亲吻着实始料未及——从前他每次外出公干回来,都披着锦衣司使的皮,冷着那张脸,软和话都不怎么说。

胸前软肉还残留他掌心滚烫揉捏的痕迹,甚至被炙烫过的腿都有些发软,令容心里咚咚的跳,心有余悸地瞅向门口。

门外并无人影,只有帘帐微动。

方才韩蛰声音沙哑,跟平常的冷清截然不同,宋姑必定是有所察觉,才会识趣退开。

光天白日的,满屋仆妇丫鬟都还在,若再被撞见,可怎么好?

令容贴墙站着,涨红着脸睇了韩蛰一眼,他还站在远处,目光仍盯着她。

“夫君喝水吗?”她没话找话,觉得口干舌燥,自己先过去倒着喝了杯。

这一分开,方才的冲动纠缠自然难以为继。

韩蛰跟着走过来,腰腿似有些僵硬,靠着书案站好,声音带着情.欲未退的沙哑,“给我一杯。”

令容便倒给他,眼睛盯着书案,伸手递过去。

片刻后没见韩蛰接,抬头就见韩蛰侧身觑她,目光幽深。

“害羞啊?”他声音低沉,眼底带点戏谑。

令容恼羞成怒,脸上才褪去的热意又涌上来,狠狠瞪了他一眼,将茶杯丢在案上。

韩蛰垂目低笑,取了茶杯饮尽,又将两杯添满。

敞开的窗户里送入凉风,外头流苏开得正好,风过处吹落柔白细碎的花瓣,盈盈飘向满院,落在窗坎。夏日阳光明亮,穿过层叠枝叶,风动处摇碎日影。姜姑往丰和堂送消暑汤回来,进了院门,先跟丫鬟问事情。

夫妻俩默然在桌边站着,连喝了四五杯茶,才将喉间燥热压下。

韩蛰早已瞧见了书案上的纸笺,捡起来瞧了瞧,“食谱吗?”

“嗯。”令容低声,“是些山间野味。”

“打算做成午饭?”

“不是。先记着,往后让红菱试试。”令容虽负气,却也颇期待,“夫君若能抽空指点下,做得更美味就最好了。”

韩蛰不置可否,清了清嗓子,站直身子,“走吧,带你看样东西。”

走了两步,回身见令容还迟疑站在案后,勾了勾手。

令容只好动身,跟着他前往书房。

韩蛰的书房算是紧要地方,令容来的次数不多。

两人过去时,沈姑正整理韩蛰带回的行囊。韩蛰从中挑出个青缎裹着的盒子递给令容。

令容诧异,“里头是什么?”

“瞧瞧看。”

那盒子长宽皆有尺余,不像装首饰的,也不可能放画轴,令容心里疑惑,解了青缎揭开盒盖,就见里头密密麻麻地码放着纤细灵秀、形如玉簪的曝干银鱼,四周有柔软锦缎垫着,摆放得整整齐齐,没半点损伤。

春后之银鱼,霜下之鲈鱼,皆是鱼中珍品,世间少有的佳肴美味。

令容没想到韩蛰外出办差,竟然会带回这样一盒珍品,眼底霎时焕出光彩,手指头轻轻拂过银鱼,舌尖似乎已能尝到软嫩酥香的银鱼汤羹,叫人口舌生津。

“这是…”令容满脸诧异惊喜,明眸焕彩,顾盼流光。

韩蛰唇角含笑,“带给你的。”

“多谢夫君!”令容高兴极了,方才在银光院里的赌气羞窘烟消云散,看韩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和深邃眼睛,越看越顺眼,瞅着沈姑没注意,踮起脚尖,双手攀在他肩上,迅速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眼角眉梢,甚至连无意识握在一处的双手,都满是笑意。

韩蛰笑了笑,“想怎么吃?”

“作羹汤!还要炒!敷层面炸着吃也很好,或者加些姜醋拌着也好吃!”令容一连报出数种吃法,见韩蛰笑而不语,有点不好意思,只笑了笑,“算了,这一盒够吃好几回,每天换种吃法好了——红菱学艺不精,这般佳肴交给她糟蹋了,夫君亲自做好吗?我跟红菱在旁帮忙。”

她见了美食就跃跃欲试,韩蛰颔首,“也好。”

遂叫令容稍等片刻,他往卧房换了件衣裳,随便洗去风尘,便带她前往厨房。

他每回外出都是骑马疾驰来去,除了特地带给令容的这整盒,也给韩镜和韩砚等人带了些,进府时就已叫人送去。

到得厨房,取温水将银鱼泡开,分出一半做羹汤,另一半拿来炒。

准备食材的事自然无需韩蛰操心,红菱麻利做完,将银鱼分在两个盘中,又按令容的吩咐将蛋清调匀,切了些笋丝和葱花备着。仆妇生起火,韩蛰先做了银鱼汤,在旁边炉上煨着,待仆妇将锅收拾干净,又加脂油,连同蛋清笋丝炒了,临起锅时再加点葱花。

厨房里香气四溢,令容起初特意多泡了些,算上丰和堂里杨氏和韩瑶的分量。因想着太夫人毕竟是长辈,哪怕她心存不满,韩蛰毕竟还是她孙子,遂取了一小份,叫人送往庆远堂。

而后叫红菱拎着食盒,夫妻结伴往丰和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