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蛰回府后先去的银光院,还没去见杨氏,提着两份美食过去,杨氏自然欢喜,遂招呼韩瑶过来,一家人围坐品尝。那银鱼汤鲜美可口,软嫩酥香,炒银鱼风味绝妙,齿颊留香,不止贪吃的令容赞不绝口,杨氏和韩瑶都笑生眼底,大为满足。

用完饭,韩蛰跟令容出了丰和堂,因久别归来,顺道去庆远堂给太夫人问安。

韩蛰是杨氏带大的,年少时见爹娘不睦,也曾有许多揣测,后来得知当年赵姨娘的事,心中自会衡量对错,虽不曾宣之于口,对太夫人便难以毫无芥蒂地尊敬亲近。祖孙俩的感情原本就不算太好,自唐解忧屡次生事,韩蛰执意将她逐出韩府后,更生罅隙。

太夫人心中也只觉气闷——

儿子跟她疏离,孙子也不亲近,除了几十年陪伴的韩镜外,也就唐解忧能贴心陪伴,谁知还被韩蛰执意赶出了家门。至于二房,刘氏是个持中本分的人,既恪守媳妇的孝悌规矩,也不跟她过分亲近,不时还跟杨氏有说有笑,妯娌处得还算融洽。到如今老来病中寂寞,除了儿媳和孙媳妇的惯常问安外,身边竟也没个贴心的人。

她精神不济,见韩蛰对令容的保护姿态,更觉烦闷,便懒懒的。

韩蛰见她精神跟平常没甚不同,问候过了,便携令容出来,回住处换了官服,前往衙署。令容吃了他的美食,这会儿齿颊仿佛还有鲜香余味,无以为报,便往侧间去翻食谱。

当晚韩蛰回来时,令容已准备了满桌丰盛的菜——都是后晌她带着红菱捣鼓出来的。

菜色都是令容揣度着韩蛰的口味准备,色香味俱全,韩蛰吃了,还算满意。

饭后趁着天气凉爽,夫妻俩散步消食。

韩蛰这趟回来,显然心绪不错,暮色里并肩同行,还跟令容讲了几件途中遇到的事,说途径潭州时曾见到宋建春。令容问舅舅近况,得知他身体健朗,政事处理得也还算顺手,便放了心。

溜达一圈回到银光院时,宋姑已带人掌了灯。

西窗半敞,靠窗户摆着桌案,上头一坛梅花酒,两只梅花杯。

令容引着韩蛰过去,盈盈一笑,“这是前年酿的梅花酒,藏了很久才挖出来的,答谢夫君的银鱼。”红袖微摇,纤手执杯,将清香酒液倒满,递到他面前,“夫君尝尝,味道如何?”

因从前两回喝酒韩蛰都犯了禁,令容先前很怕他沾酒,闻见酒味儿就躲得远远的。

这回主动斟酒给他,虽是并不浓郁的梅花清酒,也是罕见的事了。

他接过酒杯,目光仍落在令容脸上,徐徐饮尽。

“不错。”他说。

令容“哦”了声,“看来还是我手艺不精。算了,回头另酿给夫君尝吧。”说着,作势就要封上酒坛带走。

韩蛰唇角微动,按住她的手。

“很好。”

令容这才满意,含笑的眉眼睇向韩蛰,对视片刻,才摆开杯子,红袖添酒。

第79章 猎物

梅花酒酿得清冽甘甜, 散着淡淡梅香。那还是前年令容初入相府,跟着杨氏去京郊梅林时得的,回来后酿成酒埋起来,去年开了一坛, 剩下两坛留到如今——埋得久了,入口滋味极好。

夏夜风凉,临窗喝了小半坛,令容没敢再喝, 因天色晚了, 自去浴房沐浴。

韩蛰临窗坐了会儿, 待她出来, 自去内室。

令容已换了身杏红的薄绸寝衣,领口系紧。她的身段果然比先时丰满了许多,薄绸贴着胸脯, 勾勒出微挺的弧线,往下腰间空荡。那梅花酒虽不烈,到底有酒气,给她双颊蒸出点红霞, 烛光下娇艳动人。

韩蛰目光随她挪动,待她近前,才站在榻边,张开双臂。

这自然是要她宽衣。秋冬时衣裳穿得多, 脱了外裳, 里头还有中衣挡着, 夏天就没那么层层包裹了——去年这种时候,韩蛰可没叫她帮着宽衣过。

令容想了想,不理他,自往旁边去倒水喝。

韩蛰也没为难她,唇角微动,大步进了浴房。

令容喝了点水,让枇杷剪完灯花进来铺床,忽听里头韩蛰叫她,迟疑了下,走到浴房外,“夫君还有事吗?”

“伤口仿佛撕裂了。”韩蛰声音低沉。

令容眉心微跳。这人走在刀尖,时常便遭凶险,受了伤也装得没事人一样,倘若真有伤口,喝酒可不好。她心里懊悔,忙道:“夫君小心些,我找好药箱,待会帮你包扎。”

“不必。你过来。”

令容迟疑,里头又传来韩蛰愈发低沉的声音,“你过来。”

毕竟已是至亲夫妻,令容呆站了片刻,脚步往里挪了挪。这回浴房门口换了结实牢靠的紫檀屏风,她看不见里头情形,绕过去,一眼就见韩蛰浸在浴桶里,赤着的胸膛,目光炯炯。夏日的水只兑得温热,没几丝热气,他的头发已打湿了,水珠顺着耳垂落下,滑过健硕肩膀,从胸前滑入水中。

“伤在背上,不好擦洗。”韩蛰一本正经,半靠浴桶瞧着她。

令容会意,脚步挪过去——他一路风尘仆仆,在外赶路不及府中安稳方便,没法痛快沐浴。他平常挑剔爱洁净,回到府里自然是想好好擦洗一遍的,不慎撕裂伤口,确实倒霉。

这般赤着胸膛也不是头一回了,令容挪到他身后,“伤在哪里?”

韩蛰手臂绕过来,随便指了个位置。

他的背上确实受过好几次伤,还留着疤痕痊愈后的淡淡印记。不过此时除了一处疤痕已脱落的,别处并不见伤痕,更不见撕裂后应有的血珠。

“没撕裂,夫君放心。”令容有点怀疑是上当了,小声道。

韩蛰“哦”了声,“有点疼,还是得小心避开。”不由分说,将栉巾递给她,身子前倾,将挺拔的脊背留给令容。等了片刻,见令容没动手,回身一瞧,看她面带怀疑,遂肃容道:“真的疼。”

“唔。”令容只好动手。

栉巾柔软,缓缓擦过脊背,特意绕开了那处伤疤,有点痒。浴房烛光昏暗,安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和栉巾蹭过皮肤的细微声音。令容每回沐浴都是宋姑或枇杷帮她打香露擦洗,不知韩蛰是何习惯,低声道:“用香露吗?”

韩蛰坐姿端正,没吭声,脊背却紧绷着,低声道:“重一点。”

令容听出他声音里的沙哑,怀疑他是故意骗人,有点懊恼,加重力道随便蹭了蹭,恼道:“好了!”说罢就想起身。

韩蛰便在这时猛然转身,激起水花,溅在令容胸脯,犹带余温。

旋即伸臂将令容困住,呼吸都带着热气,沉声道:“这么敷衍?”

令容双颊通红,“明明没撕裂。”

“但是疼。”

“这点小伤,夫君又不怕疼!”令容被他湿漉漉的手臂抱着,胸前被水浸得一片湿热,不敢垂眸看他毫无遮拦的劲瘦腰身,目光无处安放,红着脸左右乱飘。

韩蛰忽然低笑了声,双臂勾她近前,攫住她目光。

“住在外面的时候,曾梦见过你。”他喉中咕噜一声,深邃的眼底隐藏火苗。

令容心里咚咚直跳,从没听韩蛰说过这种话,心像跌进春潭,咬了咬唇,“嗯。”

——她也梦见过他,在好几个夜晚。

韩蛰没再说话,手指抚过她肩背,摩挲柔嫩脸颊,见令容没再躲,凑过去含住她唇瓣。他的唇还带着湿热水气,白日未尽的余韵积在胸腔,强压的火气也在方才酝酿渐沸,舔了舔她唇瓣,甘甜香软,气息愈发不稳,撬开她唇齿便攻了进去。

他吻得渐渐用力,手臂越收越紧,空着的手往下游弋。

令容几乎贴在浴桶边缘,微仰着脑袋,无处着力,双手碰到他胸膛,赶紧挪开。

温软手掌抚过,韩蛰浑身燥热迅速上涌,揽着她腰身豁然站起,跨出浴桶后随手扯了寝衣披着,满身的水珠湿哒哒滴落,将令容寝衣尽数湿透。薄薄的绸缎下,身段玲珑剔透,起伏有致。他没穿衣裳,令容暂不敢碰,退了两步,不慎碰倒旁边木桶,发出响动。

外头枇杷还在铺床,令容满心慌乱,竭力挣扎。

“有人。”她气息不匀,红唇水润。

韩蛰“嗯”了声,眼底波澜翻滚,暂时松开。

令容抓了擦身子的软巾丢给他,套着湿透的寝衣逃到门边,又不敢给枇杷看见,往外瞧了瞧,见枇杷放下帘帐缓步退出,松了口气。正想拔步往外,韩蛰不知是何时套好了寝衣,一把将她捞起,抱在怀里。

他身高腿长,三两步便到榻边,将令容丢在榻上,俯身压来,如同扑向猎物的猛兽。

几粒珠子飞出,烛火半被扑灭,床榻间霎时昏暗。

令容陷在锦被里,身上被韩蛰沉沉压着,隔着潮湿的寝衣,滚烫结实。他俯身吻她,捉住她两条手臂桎梏在她头顶,炙热的唇瓣挪过脸侧,落向耳边。

急促滚烫的鼻息落入耳中,令容双臂动弹不得,连同两条腿都被牢牢桎梏着,恼道:“夫君!”

声音出口,却柔软而破碎。

想挣扎,韩蛰手臂孔武有力,铁锁似的,她只有腰肢能扭动,蹭过他结实的腰腹。

韩蛰握得更紧了,眼角余光瞥见她溢满春水的眼波,转而在她眉心亲了亲。垂眸,正对上她水色微漾的眼睛,羞窘而慌乱,有些祈求般软声道:“夫君,先松开。”

韩蛰没回答,喉结猛地滚了下,盯了她一眼,封住她双唇。

浑身血气愈发燥热,韩蛰嫌那盘扣碍事,索性扯开她湿透的寝衣,将她试图挣扎的手腕制得更紧,唇舌挪过颈窝锁骨,噙住起伏的酥软雪峰,勾得令容战栗不止。

急迫的敲门声便在此时响起。

咚咚咚,谨慎而着急。

韩蛰眼底泛红,听那讨厌的声音响了三遍,忍无可忍,“滚!”

门外安静了片刻,随后响起愈发低微小心的敲门声,随后传来姜姑的声音。

“大人,南边送来急信,老太爷派人吩咐的,请你务必到藏晖斋去。”

韩蛰动作微顿,眼底腾起恼怒。

门外,素来稳重的姜姑小心翼翼地锲而不舍,“老太爷吩咐,务必请你过去。”

令容自嫁进了银光院,便没见姜姑行事冒失过,这回深夜搅扰,恐怕真的有事。未定的喘息让声音格外柔软,她瞧着韩蛰,低声道:“恐怕真有要事,夫君去瞧瞧吧。”

韩蛰瞧着她,两颊蒸红,眼波似水,寝衣半敞,露出大片春光。

炙热的手掌停滞片刻,他才取了锦被将她遮住。

胸腔喉间燥热如同火烧,连他的声音都烧得低哑。

“等我。”他俯身亲她,起身套了衣裳,僵着身子走到外间,调息了会儿,才推门而出。

廊下灯笼昏暗,姜姑瞧见韩蛰冷厉不豫的神色,竟生出几分惧意。

“究竟何事。”韩蛰皱眉,脸沉得像腊月寒冰,又有种诡异的潮红。

姜姑只能躬身道:“老太爷没说。”

韩蛰眉目更冷,拂袖大步离去。

令容在锦被里躺了片刻才缓过神,她当然不可能等韩蛰回来,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心里仍旧砰砰直跳。好半天才平复了呼吸,赶紧去寻了件干净寝衣换上,瞧着被揉得乱七八糟,连盘扣都掉了的寝衣,红着脸犹豫了下,也在箱底藏起来。

桌上茶水尚且温热,她喝了两杯,也不知是出了何事,有些担心,便在桌旁坐着等。

屋里光线昏暗,蜡烛越烧越短,她撑不住,只好上榻钻进被窝,沉沉睡去。

藏晖斋里,韩镜和韩蛰站在案旁,脸色阴郁得吓人。

案上放着一封信,是今晚加急送来的,上头满篇的潦草慌乱是韩征的笔迹,说前几日冯璋聚集数路叛贼率众强攻,官兵不敌,溃散四逃。韩墨被贼兵所擒,虽被及时救出,却受了极重的伤,命悬一线。

韩征素日练习书法,字迹工整有风骨,这封信却写得慌乱潦草,甚至语句都不甚通畅,想必写信时心中慌乱之极——亦可见韩墨的伤势有多沉重。

韩镜膝下两子,韩墨虽不像韩蛰般杀伐决断,震慑群臣,却也居于中枢,是他不能斩断的臂膀。

如今韩墨重伤,怎能不着急?

韩蛰就更不必说了。

祖孙俩急着商议过,当即回信递去,让韩墨上书朝廷后,待伤势好些,回京休养,余下的事回京再议。又千叮万嘱,叫韩征请郎中护送随行,途中务必留心照顾,不许再有半点闪失。

第80章 重伤

韩墨有重伤在身,走得缓慢, 四月底抵达京城。

韩家已得了消息, 派人去城门口迎接, 待马车进城, 从相府后巷绕进去,挑了几位手脚麻利稳当的仆人, 拿春凳小心抬往丰和堂。

随同他一道来的除了韩征和郎中, 竟然还有傅益。

彼时令容正跟韩瑶陪着杨氏,瞧了眼重伤昏睡的韩墨,见到傅益时, 霎时愣住了。

自去岁傅益科考传胪, 她回府道贺之后, 算来已有一年没见面。傅益的个头又蹿高了许多, 先前锦衣玉面的书卷气稍稍收敛,身上一袭茶色劲装,脸上也吹得黑了些许,倒是一副英勇小将的模样。他瞧了令容一眼, 暂时没多说话,帮着将韩墨抬到春凳, 才退到人群后面, 朝令容点了点头。

兄妹重逢, 傅益无恙, 令容本该欢喜的, 却不敢在这场合表露, 也只颔首。

杨氏招呼着人小心些,在前引路,连同二房的刘氏婆媳,一道往丰和堂走。韩征跟傅益说了句什么,傅益摆手,叫他自管去忙。

令容帮不上忙,不敢再紧跟着碍事,正好落下两步,挪到傅益跟前。

“爹娘都好吗?”傅益离家太久,最先开口。

令容颔首,“都还跟从前一样。就是担心你,祖父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生怕你在战场出岔子。”令容压低声音,尽量不让旁人听见,只打量傅益面容,见他消瘦许多,忍不住鼻子一酸,“哥哥在那边吃了不少苦吧?”

“这算什么,七尺男儿,自该腰带吴钩,为国征战。”傅益拍拍她肩膀,“你呢?”

“我也很好。哥哥放心就是。”

这显然也不是细说她在韩家处境的时机,令容只诧异他的突然出现,“哥哥怎么跟…”

“我从楚州逃出来就从了军,后来几次辗转,正好到了河阴节度使帐下。这回对抗冯璋时,跟韩小将军在一处,后来韩大人被冯璋捉走,我跟他一道冲杀过去,救了回来。战事一起,路上总归不□□稳,所以应他所请,一路护送回京。”

这样算来,傅益对韩墨倒是有些救命之恩了。

令容稍稍放心,眼瞧着一群人簇拥着进了丰和堂,便加紧脚步跟过去,“父亲伤势如何?”

在相府日久,因杨氏疼爱,令容早早改口,素日提起韩墨,也以“父亲”称呼。她叫惯了不觉得怎样,傅益却愣了下,片刻后反应过来,才道:“伤势很重,被人砍伤了大腿筋脉,流了许多血,险些没保住性命。别处也有伤,我瞧着有点悬,就看他能不能撑住了。”

令容见过韩蛰手臂被伤得血浸透衣袖的模样,不敢想象那场景,心里突突直跳。

为方便太医往来,韩墨被安置在丰和堂的外厢房。

兄妹俩进了丰和堂,里头已有两位太医候命,除了杨氏和韩征留在身边,旁人都在外等着。不多时,才从衙署回来的韩家和韩蛰、韩砚也匆匆赶来,韩镜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被儿孙左右搀着,满脸焦灼。

他的旁边,韩蛰脸上是惯常的冷厉之态,眼中却分明焦灼。

祖孙三人进屋,候命端水递药的丫鬟仆妇自觉让开,走近跟前,就见杨氏悄然垂泪,韩征面色憔悴苍白,韩墨躺在榻上,昏睡不醒。

韩镜一生见惯风浪,瞧见这模样,也是一阵晕眩,身子微晃。

韩蛰牢牢扶住,抬脚勾了近处的方椅扶他坐下,旋即近前道:“父亲伤势如何?”

“腿上筋脉断了,流血太多,还虚弱得很。当时伤口碰了脏物,虽用了药,却仍溃烂,烧了一路。”那太医是惯常伺候韩镜身子的,何曾见过韩墨这种重伤,躬身擦了把汗,不敢打包票,留了个余地,“卑职自然要竭尽全力,但这烧若不退,就还悬着。能不能撑住,还要看韩大人。”

旁边的孙太医年纪虽轻,却是锦衣司常用的,极擅治这些外伤。韩蛰从前重伤过一回,便是赖他施救。

见韩镜瞧过来,孙太医也颔首道:“卑职自会尽心竭力,还需韩大人能撑住。“

韩镜听罢,清癯有神的眼睛里竟有些浑浊,“撑住,一定得撑住。”

旁边韩蛰沉默冷肃,见太医正褪了韩墨外裤清理伤口,凑过去瞧了瞧,也自心惊。

——他出生入死数年,也曾重伤过好几回,却从没一次跟韩墨这伤似的,大腿险些被斩断,过了半月仍还有血迹渗出。且他每回负伤都及时施救,忍痛清毒,韩墨和韩征都欠缺经验,救治不及,感染后未能根除,哪怕医治好了,那条腿必定也得废了。

那样的伤连他都未必能熬住,韩墨是个文人,重伤昏迷,仍危在旦夕。

要想撑过来,还需韩墨咬牙挺住。

——重伤在身,命悬一线之际,韩墨为何死撑着回来,韩蛰心知肚明。这阖府上下,能让韩墨挺住的,恐怕也只有一人。

他退开些,见杨氏红着眼圈站在外围,过去安慰了两句,又请她到侧间说话。

一番兵荒马乱,韩镜许以重金,将两位太医留在府里,方便随时照看。韩墨算是为公事负伤,永昌帝自然要关怀,二话没说就点了头,还派人送了些上好的药材来。

韩镜见韩征神色憔悴眼圈乌黑,怕他撑不住,叫他先回去歇息。

韩征垂着头不说话,也不肯走,只苍白了脸看着韩墨。

旁人劝了都没用,韩蛰没奈何,只好揽着他肩膀,强行拖到侧间,将韩征按在榻上,“父亲的伤自有太医照看,等他醒了就叫你。府里的事不能乱,祖父能靠的只有你我,不能垮了。”

“大哥。”韩征声音极哑,“是我没保护好…”

“战场之上必有生死,连我也不能担保。”韩蛰在他肩头拍了拍,“放心,府里这么多人,父亲能撑过来。”

韩征欲言又止,对上韩蛰冷淡却沉稳的目光,终究颔首。

“好。”

韩蛰直等他躺下,才出了侧间。

屋门半掩,院里还站了不少人,韩蛰一眼就扫见了令容和她身旁站着的傅益。

先时韩征来信,也提过傅益出手搭救的事,方才忙着照看韩墨,没瞧见,也没顾上谢他,遂出门走至跟前,拱手道:“家父这回遇险,多谢舅兄搭救。”

傅益比他年幼三四岁,加之韩蛰行事老辣震慑朝堂,气度上更有天壤之别。

他不敢叫韩蛰妹夫,只客气回礼,“韩大人客气。”他护送回京的任务已毕,方才韩家慌乱忙着照看病人,他总不能不辞而别,此刻正好韩蛰出来,他也帮不上忙,遂出言告辞。

韩蛰要留他住下,傅益说离家日久,思念父母,想快马赶回去瞧瞧。

这就不好拦了,韩蛰颔首。

令容知韩蛰此刻心中担忧,便软声道:“里头还得夫君照看,我先送哥哥出去,待会再过来。夫君陪着母亲吧,瑶瑶说她这两日睡得不安稳。”

韩蛰垂眸看她,瞧见杏眼里的担忧安慰,缓缓颔首。

令容遂送傅益出去,各自说了些近况,至垂花门处驻足折回。

丰和堂里,因韩墨包扎已毕,刘氏婆媳探望过,便先回去。令容跟韩瑶陪杨氏坐着,待天色暗沉后用了晚饭,被杨氏打发回去歇息。

这里祖孙几人连同杨氏守了两个时辰,韩墨才从昏睡中醒来。

失血太多,伤口又感染,其实最宜寻个地方静养。因当时伤得极重,韩墨怕他挺不过,心里有放不下的人,不想耽搁。且他这回担任招讨使,本就没指望冯璋归降,对战事影响不大,韩镜叮嘱的事也都做完了,待伤口的血止住后,便执意回京。

京里的太医药材都比正逢战乱的光州齐全,韩征寻了最好的马车,拿软毯一层层垫厚,又铺上薄席隔开闷热,路上走得慢,加之回府的信念撑着,韩墨倒撑得住。只是伤势沉重,发烧不止,这会儿视线还是模糊的。

韩墨十分虚弱,目光扫过韩镜、韩蛰和韩砚,最终落在杨氏身上。

夫妻俩各自沉默对视,半晌,杨氏别开目光,一滴泪滚下来,渗入衣裳。

韩墨仍盯着她,半晌才又看向韩镜,“父亲,儿子无能。”

“先养好伤。”韩镜花白的胡须微颤,“太医说了,你能撑住,这伤就不算大碍。”

韩墨缓缓点头,有些疲惫,暂闭上眼睛。

他一醒来,韩镜总算放了心,一面叫人给他喂药,一面派人去庆远堂给太夫人报信——韩墨重伤的消息递来时,太夫人受惊,病势愈发沉重,几乎卧床难起。

祖孙坐了会儿,知道韩墨执意回京的心病,没再打搅,留杨氏在旁照看,各自先回。

韩蛰拖着满身疲惫回到银光院,令容已铺好了床,在桌边坐着。

因怕丰和堂有事来不及换衣裳,她没换寝衣,只穿着白日里的交领半臂和玉白襦裙。见韩蛰进门,她忙起身迎过来,“夫君,父亲醒了吗?”

“醒了,精神不太好。”

令容入内倒茶给他——即便神情沉稳,他的唇上却颇干燥,显然是心焦之故。

韩蛰连着喝了三杯,瞧她一双杏眼里满含担忧,不由道:“父亲能挺住,放心。”

“我还担心夫君。”令容瞧着他冷硬的脸颊,低声道:“这两天夫君都没睡好。父亲病着,夫君肩上的担子更重。我才叫红菱熬了碗汤,夫君先喝些。”遂去外间取了食盒里温着的汤,揭开盖子,里头已晾得温热了。

韩蛰晚饭没胃口吃,这会儿确实饿了,自取出来,喝得一滴不剩。

“父亲那边得有人守着,母亲熬不住,我待会就过去。”韩蛰起身,面目沉着。府里两个病人,朝堂上大事一堆,他也不是铜打铁铸的,见韩墨那副样子,面虽不露,心里忍不住胶着,眉梢带点疲惫,将令容揽进怀里。

令容乖乖贴在他胸前,“夫君明早想吃什么?我让红菱做好了送过去。”

“后半夜我回来,那边有二弟。母亲跟前有鱼姑,放心。”韩蛰随便报了两样吃食,将她抱得更紧,察觉她双臂也越抱越紧,有些害怕似的,安慰道:“别怕,这么点事,你夫君撑得住。”

第81章 兄弟

韩墨熬过颇凶险的一夜,在太医妙手调理下, 烧稍微退了些。

太医怕病情反复, 时刻守在丰和堂外, 按着时辰给他换药, 加之回府后照料得当,又有杨氏守着, 韩墨昏睡了几次, 到次日傍晚时,精神总算好了些许。两位太医见状,稍松了口气, 仍不敢掉以轻心。

杨氏已按太医给的方子, 熬了汤备着, 带韩墨醒来, 命人给他背后垫上软枕。

韩墨的脸色颇苍白,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汤,目光只落在她脸上。

夫妻俩成婚二十余载,如今年逾不惑, 韩墨甚少那样瞧她。屋里的丫鬟仆妇都在帘外候命,静悄悄的就只剩夫妻独对。杨氏被看得不自在, 别开目光, “何必赶着回京呢, 平白耽搁了几天。”

“怕我撑不住。”韩墨缓了片刻, “快死的时候, 我只想见你。”

杨氏瞧了他一眼, 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