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十年——”他顿了下,想去碰杨氏的手,杨氏轻轻避开。

“孩子们都大了。”杨氏搁下汤碗,“太医说你得歇着,不能费神。”

“睡着的时候我很迷糊,总觉得疲累,害怕醒不过来。”韩墨闭上眼睛,身体虚弱,头脑仍旧昏沉,像是不断往下坠,喃喃道:“要不是有你,昨晚我兴许就…”

“别胡说!”杨氏打断他。门下侍郎是三省长官之一,也算宰相,只是有尚书令韩镜和中书令甄嗣宗在前,风头并不显露。但韩墨毕竟居于中枢多年,平常虽不像韩镜沉稳老辣、韩蛰锋芒毕露,行事也稳重有度,碰见难事不退缩,更不曾说丧气的话。

杨氏回想昨晚的凶险,鼻头毕竟微微发酸。

“不是胡说。”韩墨睁眼,“到了快死的时候,好些事情才能想明白。这辈子一转眼就走到了头,我总是对不住你。路上我总在做梦,梦见你刚嫁给我,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骑马射猎的时候,比瑶瑶和蓁儿好看很多。幼微…”

幼微是杨氏的闺名,从前夫妻情浓时,韩墨便是这样温柔唤她。

已有很多年没听到了,有几回韩墨只在梦里这样叫她。

杨氏偏头不语。

“我很后悔,却说不出口。”韩墨病中昏沉,寻常的理智克制尽失,只哑声道:“一念之差,终身后悔。辜负了你,也断送一条人命。”

这种话他以前从没说过。

年轻的时候各自气盛,高门贵户娇妻美妾的不少,沉闷喝酒时,朋友总会劝他,收个通房不算什么。韩墨心里其实很清楚,夫妻情浓,这种事总归伤人,是他的错,也愧疚悔恨。对着杨氏的决绝姿态,却难宣之于口。且韩墨幼时读书,刀剑都没碰过,赵氏又是长辈跟前的人,做不出打杀的决断。便想着等无辜的稚子出生,送赵氏回老家,不闻不问就是了。

直到杨氏的态度毫无松动,他才慢慢醒悟,于是除掉赵氏,生平头一回手染鲜血。

回府后纵然追封姨娘,却抹不去赵氏将死的情状。

彼时他才二十岁,满腹诗书,胸怀报复。酒后一念之差,那女人纵然有错,他也难逃责任,却不得不将他的过失尽数清算到一个女人头上,亲手取她性命。

夫妻不睦,心中愧悔,韩墨意志日渐消沉,更不敢跟杨氏吐露半字,只沉浸公务之中。后来杨氏对他相敬如宾,即便有了韩瑶,也是跟惯常的官场夫妻毫无二致,她操持内宅,他忙于公务,虽也会说些贴心的话商议内外要事,却不会掏心掏肺。

就这么耗了二十年,韩墨甚至想过,那些话他能带到棺材里,余生好好待她,再不犯错就是。

然而濒死之际,却仍舍不下。

“不想就这么带着心结死了,到了那边,仍不敢见你。”他声音渐低。

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腥苦的药气窜入鼻端,让人嘴里都觉得发苦。

杨氏见他又要睡去,眼角温热溢出,迅速渗入秋香色的衣襟。

她深吸口气,竭力让眼前清明,“若是这样死了,没个交代,我到哪里都不见你。”

她端坐在榻边,帮着掖好被角,盯着憔悴昏睡的韩墨。

从前觉得日子难熬,而今回看,二十年也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夫妻感情不冷不热,其实她过得还算不错——婆婆固然可恨,却没能耐压制她,公公要借杨家的力,也肯容让几分,儿子成器,女儿活泼,妯娌也算和睦,待韩蛰和令容添个孙子,更有孙辈饶膝,添些趣味。

唯一意难平的,也只韩墨。

当年誉满京城的俊面郎君,温柔知意,夫妻和美,也曾羡煞旁人。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韩墨有点转危为安的架势,让韩蛰祖孙都松了口气。

丰和堂里有杨氏在,暂且让韩征回屋歇息。韩蛰往衙署走了一趟,想着韩征昨天的颓丧模样,有点心疼惯于言笑不羁的弟弟,顺道去买了几样他喜欢的糕点吃食,拎着回府,前往韩征住处。

韩征站在朝西的窗边,夕阳挑在山头摇摇欲坠,给他身上镀了层猩红般的光。

韩蛰进去时,就见他保持这姿势,不知站了多久。

看了半晌,韩蛰才开口,“二弟。”

韩征仿佛没听见,仍手扶窗沿。

“二弟!”

韩征总算回过神,见是韩蛰,叫了声“大哥”走过来。

韩蛰将糕点吃食搁在桌上,看他脸色仍然泛白,有些不放心,道:“父亲挺过昨晚,又有母亲陪着,应当不会再有事。先吃点东西。”遂提壶给他倒了杯水。

自他进了锦衣司,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兄弟间碰面的机会也不多。

韩征喉头一动,取两块糕点吃了。

韩蛰仍穿着锦衣司使的官服,腰间佩刀仍在,将他看了两眼,才坐在桌边,“当日在光州,掳走重伤父亲的是谁?”见韩征微愣,补充道:“带兵的人。”

“晁松,原本是楚州一员小将。”

韩蛰颔首,“他作战手法如何?”

韩征微愣,见韩蛰神色冷凝、目光阴沉,陡然明白韩蛰或许是想亲自去讨贼复仇,虽不知此事能否实现,仍如实回答。

他在光州作战数回,虽因初入沙场武职不高,于战场情势仍观察过,加之韩墨有意安排,听河阴节度使帐下的人商讨对策,于晁松的手段知之不少。不过河阴节度使帐下也颇多纸上谈兵的,对阵晁松的那位更甚,虽对晁松看得透彻,打仗却不行,即便知己知彼,仍节节败退。

韩蛰听罢,尽数记住。

“父亲的腿,也是他伤的?”

“是他身边的人。”韩征不认得那位,默了半晌,才沉声道:“父亲原本不必受遭这场灾,若我当时在他身旁…”韩征拳头不自觉的握紧,回想当时韩墨腿上鲜血淋漓匍匐在地的模样,心里就像是绞着似的。

“你在沙场是要对敌,不是保护父亲,这事无需自责。”

“大哥!”韩征担心后悔了一路,每个晚上守在韩墨身旁,瞧着他命悬一线,肠子都青了,听韩蛰这般安慰,心里愈发难受,拳头愈收愈紧,最终单膝跪地,“父亲原本要先去别处,为了看我,才来军营。结果我…我赌气骑马跑出军营,听见贼兵攻打,回来时父亲已被擒走——”

他声音微微颤抖“若我当时在他身边,总不至于如此。大哥,你罚我吧!”

韩蛰微诧,垂头看他。

从初回府时,韩蛰就觉得韩征不对劲,只是韩墨伤势摆在跟前,未及细想。

他盯着韩征,半晌才道:“所以,为何赌气跑出军营?”

韩征嘴唇翕动,片刻后低声道:“父亲告诉了我姨娘的事。”

屋内霎时陷入死寂,韩蛰的手僵在膝头,一动不动。

赵氏的事,他其实早有猜测。韩镜的性情、韩墨的性情,他都一清二楚,进了锦衣司后办案无数,自有鹰鹫般洞察的目光,回想所谓赵氏为救韩墨而死的说法,更是疑点重重。当年随父亲外出的人或死或散,当然不可能去查,但他曾试探过韩墨,从韩墨话语中,也能窥出蛛丝马迹。

韩征得知真相后赌气跑出军营,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韩蛰并没多问,沉默片刻后起身,托着韩征的臂膀,将他拉起来。

“等父亲伤愈再提此事。”他将小食盒推到韩征跟前,“养好身体,跟我去活捉晁松。”说罢,在他肩头拍了拍,大步离去。

韩征没有兄长那样处变不惊的定力。

韩墨半身是血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即便他有意振作,也没法抹去。韩墨即便杀了赵氏,也是他血脉至亲的父亲,这些年抚育教导,也没给过他半点委屈。杨氏更是尽心教导,略无芥蒂,算来恩情深重。这些天她眼圈不时泛红,韩征瞧见,更是难受。

过了四日韩墨伤势好转,韩征趁着没旁人时,跪地向杨氏禀明经过认错。

光州的事韩墨没提过,这些天父子间古怪的相对沉默也让杨氏诧异。

听罢韩征所禀,杨氏许久不语,最终扶着他起身,说了跟韩蛰同样的话。

但她不责备韩征,不代表她对此事无动于衷。

二十余年的夫妻,即便感情有裂痕,也相互扶持这走到了如今。韩墨纵然不曾刻意弥补,也没刻意提过旧事,二十年的时间里律己甚严,没再做过拂逆她意思的事,毕竟也有情分在。丈夫无端重伤了腿,往后行路不便,怎能不心疼?

且一旦那腿废了,韩墨门下侍郎的位子更保不住,重压便尽数搁到了韩蛰头上。

加之韩墨近日提及旧事,念及二十年前被毁掉的夫妻情浓,杨氏焉能不恨?

这日太夫人病势稍稍好转,趁着天气和暖,便由丫鬟肩舆抬着,来丰和堂看望重伤的儿子。太夫人上了年纪,这一年半病情时好时坏,原本健旺的身子迅速虚弱下去,母子相见,看着端方稳重的儿子右腿半残,更是泪落如雨。

杨氏站在旁边,看着太夫人满脸浑浊泪水,眼光愈来愈冷。

待太夫人总算肯动身,出了内间,杨氏便请她往侧间喝茶,要跟婆母说说韩墨的病情。太夫人满心挂念,又不好多搅扰儿子歇息,当即应了,到侧间后坐在短榻上,取软枕垫着。

杨氏叫人奉茶给她,坐在对面的檀木方椅里,将丫鬟尽都屏退,只留鱼姑在侧。

第82章 气死

端午才过,因韩墨重伤、太夫人病着, 韩家自然没多少气氛。除了意思着在饭桌上添了粽子和雄黄酒外, 就只在各处插些菖蒲。杨氏还特地命人在丰和堂外多插点——偶尔菖蒲味道随风入窗, 叫韩墨想着端午的气息, 心里能好受些。

此刻,半开的窗户里也有菖蒲香味淡淡飘入。

太夫人精神不济, 喝了半杯茶, 才抬眉道:“太医说的,已无大碍了?”

“比起最初算是没大碍,性命算保住了。不过——”杨氏拿碗盖拨着茶叶, 神情稍觉冷硬, “那条腿上断了筋脉, 不像骨头似的好接, 往后走路怕是艰难。”

太夫人目光一紧,“养不好吗?”

“尽人事听天命。”杨氏瞧了太夫人一眼,“夫君这前些天昏睡,晚上都很难熬, 好几回险些没醒来。他说当时在光州,那条腿受了伤, 筋脉皆断, 血流如注。”杨氏想到那场景, 指尖微微颤抖, 搁下茶盏, 声音冷淡, “太夫人想想,当时他该多疼。”

太夫人眉头紧皱。

那可是他怀胎十月生下的长子,即便为内宅的事闹得生疏,也是血脉至亲。方才韩墨好端端的躺着,她犹觉伤心,想象那模样,怎不心疼?

杨氏微顿,加重语调,“夫君还说,他在光州时险些撑不住——死了。”

空荡的屋里,杨氏特意咬重最末两个字。

太夫人心里突突直跳,猛然抬眉看向杨氏。

杨氏的神情很淡漠,仿佛韩墨的伤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太夫人不由怒道:“他险些送命,你怎如此冷情!”

“太夫人亲手将他推到这步田地,却来怪我?”杨氏唇边嘲讽,站起身子,缓缓走至太夫人近处,“招讨使原本是战场上最稳妥的官职,他为何负伤,您可知道?他伤在光州,那位赵氏的老家!”

主持中馈多年的将门之女,毕竟气度干练,隐然悍厉。

太夫人心跳骤疾,脸上浮起病态的红,强撑道:“那又如何?”

“征儿曾来向我请罪。”杨氏话锋一转,“说他到了光州地界,得知赵氏身故的真相,才会心里发狂,不知如何面对夫君,骑马夺路逃走。夫君定是心里愧疚,在征儿住处等着,谁知贼兵突然攻来。两军交战,刀枪无眼,夫君一介儒人,又是贼兵憎恨的朝堂高官,太夫人觉得,处境会如何?”

“他…就是在那时被捉住的?”太夫人声音颤抖,病重苍老干瘦的手不自觉握住茶杯喝水,却颤抖得厉害,将半杯水尽数洒在桌上。

杨氏冷笑,“当然!”

“这些天夫君重伤昏睡,醒来时,总说他悔不当初。”杨氏盯着太夫人,碍于她长辈身份而强压多年的怨恨涌出,目光几乎要在她身上剜出个洞。她竭力克制满腔气怒,目光如刀,“他后悔什么,太夫人想必很清楚。”

“当年的事,是他一辈子的心病!”

“他…”太夫人嗫喏了下,“都二十年了…”

“那是毒疮,年头越久烂得越深。夫君当年何等意气风发,太夫人还记得吗?誉满京城的青年才俊,儒雅俊朗的人中龙凤,父亲也曾对他寄予厚望,可后来呢?那几年他是何等情状,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

太夫人嘴唇颤抖。

亲手养大的儿子有多出众,她岂会不知?出了赵氏的事后,他是何等模样,她又怎会不记得?沉默寡言,时常沉醉,及至赵氏死后,更是意志消沉,阖府众人亲眼所见。

那样久远的事,如今翻出来,仍然清晰。

杨氏看着她渐渐失了血色的病瘦脸庞,恶狠狠道:“亲手毁了儿子,太夫人还满意吗?”

“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杨氏打断她,“将赵氏塞到他榻上,意图挑拨夫妻感情的不是太夫人吗?哄着儿子喝酒,击溃他意志的不是太夫人吗?夫君这回为何受伤,为何差点丧命,不是太夫人埋下的祸患吗?”

杨氏一声冷笑,“他后悔当年的事,跟你不亲近,难道不是在恨你?”

太夫人剧颤,脸色煞白,唯有病后的血红涌上脸颊,显然情绪激动。

杨氏坐回椅中,端然直视,“他变成这幅模样,皆是你一手造成。想想吧,你这母亲当得有什么意思!”

说罢,丢下犹自颤抖的太夫人,行至门边,唤仆妇入内。

“太夫人身子不适,请回去歇着。”

仆妇丫鬟忙入内,扶着太夫人坐上肩舆,只当她是被韩墨的重伤惊着了,不敢言语。

回到庆远堂,太夫人的颤抖虽停了,双目却仍发愣,胸腔里痰淤上来,喘息不止,不时含糊道:“恨我吗…”

那声音太低,仆妇没听懂,实在害怕她这幅模样,忙出门叫丫鬟去请太医过来。

回到屋里时,就见太夫人背靠软枕躺在榻上,气息微弱,双目涣散无神。

死不瞑目。

庆远堂里慌了手脚,消息报出去,除了杨氏,旁人都觉得意外。

不过太夫人连着病了一年多,身子本就不好,那贴身照顾的仆妇固然觉得太夫人出了丰和堂后便情状甚异,却也没敢多说。

韩镜匆匆赶回,见发妻阖目躺着,重重叹了口气。

问过前后情由,召杨氏单独问话,杨氏只说是太夫人探病时问韩墨为何负伤,她如实回答,因提起二十年前的事,稍起了几句口角——韩征既已坦白,杨氏也没隐瞒光州的事,坦荡说罢,神色冷凝。

旧时的是非对错,韩镜心中洞明。

生老病死的事,也非人力所能抗逆。

府里的事接二连三,因韩墨重伤在榻,除了韩砚和韩蛰、韩征兄弟外,外头的事多是韩镜操心,身旁的大管事协助。又递信出去,叫在外为官的韩徽赶回京城。随即请阴阳司择日,两日后开丧送讣闻。

丧事办起来,内外都有不少的事。

原本杨氏主持中馈,而今她既要照顾韩墨,又得抽空去尽儿媳之礼,自然顾不上。令容虽是孙媳,毕竟年幼,里头关乎丧礼的事暂且交给刘氏婆媳帮着料理,宫里又派了姑姑出来帮忙主持,倒也有条不紊。

太夫人新丧,住在道观的唐解忧自然也被接了回来。

她这些年都仰仗太夫人照顾,才能在庆远堂里万事顺遂,而今陡然丧了外祖母,一则是丧亲之痛,一则怕往后日子更难熬,在道观听得消息便险些昏过去,到府门前时,两个眼睛都哭得肿了——比韩瑶这亲孙女还要伤心得多。

尚书令官居正二品,发妻随同夫君官职,领着二品诰命。

不论太夫人为人如何,丧事办起来,仍十分隆重。府里请了高僧高道设坛超度,甄皇后派了女官前来致祭,皇亲及公府侯门、文武百官,但凡跟韩家有往来的,或是派人前来,或是亲自致哀,门口车马络绎不绝,飘扬的经幡里,韩家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过了数日,最初的忙乱稍歇,总算稍稍得空。

唐解忧虽是外孙女,无需多礼,这几日总自觉在灵前跪着,几乎水米不进,哭得两只眼睛肿了消,消了肿。闲时跟太夫人跟前的仆妇打探过,也渐渐明白原委,得知韩墨在光州重伤,被韩征护送回京的事。

子孙们轮流跪守灵前,不免要打照面。

韩蛰冷肃如旧,韩徽甚少跟姊妹往来,韩瑶跟令容同进同出,梅氏带着孩子,也照顾不到旁人,唐解忧偶尔撞上韩征,那位的目光神情跟平常的玩世不恭截然不同。年纪二十的男人,经过沙场历练,添了几分沉稳,深沉憔悴的眼睛里头卷着刀刃似的,每回触及,都叫她不自觉地心虚。

不过白日宾客往来众目睽睽,晚间唐解忧歇在刘氏那里,暂时倒也无事。

第83章 体贴

韩镜屹立三朝,门生旧交众多, 相府太夫人治丧, 几乎惊动了大半个京城。

每日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因韩墨重伤未愈, 还在丰和堂里戴孝休养,时常有人去拜访, 要紧男客多是韩镜或韩蛰亲自陪着过去, 偶尔有女眷替夫来探望致意,则由杨氏和令容陪着。

这探望中的真情假意,其实难以分辨。

韩墨居于门下侍郎的高位, 且不说如今重伤未愈, 哪怕日后痊愈, 拖着条残废的腿, 如何在朝堂立足?那位子迟早要空出来,届时由谁接任,不止看昏君和甄嗣宗的意思,最要紧的还是手握重权的韩镜。

趁早来攀人情卖个好, 自然有益无害。

阖府上下忙碌,银光院里自然也不清闲。令容是孙媳妇, 最初几日要紧宾客来吊唁时, 还跟梅氏跪在一处, 后来虽轻松了些, 毕竟须在灵前尽孝。得闲的时候, 怕杨氏撑不住, 也帮着招待女眷,相府虽不算太大,每日转下来,腿脚也累得够呛。

她自嫁入韩家,跟太夫人便没对付过,甚至去岁还直言顶撞,彼此看不顺眼。

这回太夫人故去,私心而言,并无多少悲痛。只是瞧着韩蛰渐渐变得跟从前似的沉默冷厉,十分心疼。

这晚下了场雨,庆远堂那边有梅氏,她从丰和堂出来,便先回银光院。

红菱怕惹眼,这阵子不敢去厨房,只备了些糕点,待令容回来,便倒茶端来糕点。待令容吃了几块后眉头舒展,才扶着她到窗边美人榻上躺着,慢慢帮她捏腿。

枇杷捏腿的功夫很好,力道合适,缓缓揉开打结似的肉,将酸痛驱散。

窗外雨声潺潺,令容觉得累了,又被捏得舒服,只闭目养神,渐渐睡过去。

迷迷糊糊地做了场梦,又听见旁边有说话声,抬眼就见韩蛰不知是何时回来,正在跟前站着。他身上穿墨色圆领长衫,因琐事颇多,冷峻的脸比先前消瘦了很多,面容也未及修饰,下巴冒出一圈青青胡茬。

令容赶紧坐起身来,“夫君回来了。”

韩蛰“嗯”了声,在她身旁坐下。

父亲重伤、祖母去世,他身为嫡长孙,丧期的事情自然不少。韩镜上了年纪,朝堂上的事千头万绪,还不能搁下,门下侍郎的位子有许多人盯着,锦衣司使的主意虽没人敢打,毕竟还得分神照看。许多事压在肩上,韩蛰不可能放下握在手里的东西,更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出纰漏,是以这阵子早晚忙碌,比奔波在外还要劳累。

而令容的处境显然也不太好。

最初那几日令容跪在灵前,晚间睡觉时膝盖都带着点淤青。

韩蛰看不过眼,叫姜姑备了厚软的垫子裹在她双膝,平常拿裙子遮住瞧不出来,却能少吃不少苦头。饶是如此,连着数日忙碌,她的脸颊也瘦削了些,漂亮有神的眼睛里也添了疲色,不似平常灵动鲜活。

韩蛰将她瞧了片刻,默然握住柔软双手。

令容递个眼色叫枇杷红菱退下,咬了咬唇,“方才太累睡着了,夫君勿怪。”

“腿疼吗?”韩蛰侧头看他。

“走得多了,觉得发酸。”令容知他近来心绪欠佳,且重担在身,心里也压着郁火,暂时不敢招惹,有点小心翼翼的,“我帮夫君宽衣吧,待会泡一泡,今晚早点歇着。方才去丰和堂时,父亲说他那边已无碍,夫君不必担心。”

韩蛰颔首,没劳烦令容,自将衣衫脱了,先去盥洗。

令容带着枇杷宋姑铺床,待韩蛰出来后再进去。枇杷力道有限,腿上酸痛虽去,毕竟未能活络筋骨,仍觉难受得很,遂叫将水兑得热些,舒舒服服地泡在里面。加了两回温水,将疲惫驱走大半,才起身擦干水珠,换上素色的寝衣。

回到榻边时,韩蛰背靠软枕,修长的双腿伸着,已累得阖眼睡着了。

令容没敢打搅,挨个将灯烛灭了,轻手轻脚地往榻上爬,进到里面,才想掀被进去,就见旁边韩蛰动了动,眼皮微抬。她挪到跟前,手碰到韩蛰肩膀,轻声道:“夫君躺着睡,这样会扭到脖颈,明日难受。”

贴心地揭开锦被,想扶他躺下时,却被韩蛰反手握住。

“腿伸过来。”他说。

令容愣了下,韩蛰却已坐起身,伸手将她小腿握住,摆在跟前,隔着寝衣捏了捏,道:“哪里疼?”

他都累得半死,令容哪里还敢劳烦,忙道:“不碍事,夫君累了,早点歇着吧。”

“明日不用早起。”韩蛰手底下缓缓揉捏,修长的手指在她小腿穴位挪移,手掌温热有力,虽让她觉得有点疼,那微微疼痛过后,却觉十分舒泰。

令容没再推辞,揉完左腿,又将右腿递给他。

“我没夫君这样的手法,不过——”她抬眼,两手握成拳头,“能给夫君捶背。”

“好。”韩蛰原本沉郁的神情缓和了许多,唇角微动,“也算礼尚往来。”

她的两条腿修长笔直,落在掌中,触手温软,韩蛰纵然不欲起旖旎心思,却也颇享受这滋味,挨个将各处捏了,快到腿根时,心底毕竟起了波澜,赶紧打住。令容被捏得浑身舒泰,连身上的劳累都烟消云散,收回双腿跪坐,眉眼带温柔笑意,“多谢夫君。”

韩蛰眼底稍融,在她眉心亲了亲,旋即盘膝端坐。

令容双手握拳,按着韩蛰的意思加重力道,从他双肩往下,将他挺直的脊背捶了一遍,双臂酸软,气息不稳。

久别重逢后,这床榻间动情欢愉的记忆仍在脑海。

韩蛰自幼被韩镜教导需冷情沉着,最初为祖母而生的些许悲痛过去,见惯生死后,倒也能看开。这几日神色沉郁,多半还是为朝政之故。此刻夫妻床榻独处,精神稍松懈,听见背后轻喘,当时将她压在身下恣意攫取的场景不由浮上心头。

他静心自持,叫令容停手,各自安寝。

韩蛰血气方刚,两人却还在孝期,令容担心徒生尴尬,仍备两副被褥。

夫妻各自拥被,却已不似最初泾渭分明。

韩蛰半个膀子露在外头,搭在令容身上,临睡前想起一事,“舅兄还在京城?”

“嗯,吊唁后爹娘住了两天先回了,哥哥怕我有事无人照应,还在附近住着。”令容往他跟前凑了凑,“夫君有事吗?”

“让他回家住一阵,六月初回来。”

“夫君有事安排吗?”

韩蛰握住她肩膀,迟疑了下,沉声道:“带他南下。”

这节骨眼上,南下是为何事,令容心知肚明。太夫人新丧,儿孙本该守孝,但韩家既然存有异心,以韩镜的强势和韩蛰的果断行事,绝不可能为这点小事耽搁前程。

南下平叛是名正言顺带兵的绝佳时机,韩蛰带着傅益去征讨叛贼,是有意收为己用?

韩家一旦插手军权,往后的路只会更艰难凶险。

她胡乱揣测,却不敢表露,只颔首道:“我明日递信让他六月初回京,余下的夫君跟他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