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淅沥,落在树叶屋檐,沙沙作响。

韩蛰没再说话,将她脸颊摩挲片刻,撑不住疲倦侵袭,沉沉睡去。

丧事冗长繁琐,待吊唁的事过去,便只剩佛道法事了。

最初忙碌的氛围也渐渐松弛下来。

来探望韩墨的人少了许多,杨氏总算得空,见韩墨伤势渐愈,虽仍不能下地,毕竟放心许多,便将内宅的事慢慢接手过来。刘氏看得清,没半分犹豫,很自觉地放手了。

这日令容得空,特地跟红菱做了份滋补身子的浓汤,拿食盒拎过去,欲给杨氏母女和刘氏婆媳补补。走至庆远堂附近,好巧不巧地,却跟唐解忧碰上了。

两人各自驻足,令容神色没半点波动,只招呼道:“表妹。”

唐解忧却没说话,将她盯了片刻,才道:“有些话想请教,能否借一步?”

自打她被送去道观,两人就很少照面了。年节里唐解忧虽回来住了一阵,却都躲在庆远堂里,偶尔令容跟过去给太夫人问安,两人也只客气行礼,话都没说过多少。这回更甚,太夫人丧事,灵堂里自需摆出悲痛姿态,更不会闲谈。

唐解忧哭得神色憔悴、痛不欲生,跟令容初入相府时温柔解意的表姑娘迥异。

这种时候的唐解忧,怕是比去年出府时还要难测。

令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将唐解忧瞧了两眼,淡声道:“表妹有什么话害怕被旁人听去?”

“没有。但我想单独问你。”

“那算了。我还有事,表妹请便。”说罢,带着红菱继续赶路。

远近无人,唐解忧面色微变,“傅令容!”见令容仍没停步的打算,追了两步,“外祖母病故之前曾跟舅母说话,听说你也在场?”

令容愕然,脚步微驻。

太夫人跟杨氏说话时她并不在侧间,却也在丰和堂。遂将眉目微挑,“怎么?”

“外祖母虽病着,能去探望舅舅,必定身子健旺,怎会突然病故?”唐解忧神色憔悴,将声音压得颇低,“你知道怎么回事,对不对?”她的神色迥异往常,眼神有些近乎癫狂的探究。

令容心里微跳。

侧间里的谈话她并不知情,但以杨氏的性情,那种情形下,对太夫人不可能和颜悦色。她信得过杨氏,哪怕太夫人真是受了刺激痰迷心窍,也算咎由自取——韩镜跟杨氏闭门说话,并未追究,想必也是这缘故。

遂避而不答,正色道:“太夫人仙逝后,是老太爷亲自安排。表妹若心存不满,请教老太爷便是,何必私下揣测。”

“呵!你不敢说?”

“长辈的事,不是我该过问。”

唐解忧神色微变,将令容盯了片刻,忽而嗤笑,“傅令容,知道我为何讨厌你?从你头回踏进表哥的厨房起,我就恨死了这假惺惺装无辜的模样!当日你就在丰和堂,怎会不知情?瞒着不肯说,自是心中有鬼。看来我猜得不错。”

她这般先入为主,且心中存怨已久,令容再费口舌也是徒劳。

唐解忧毕竟是韩镜的外孙女,如今太夫人新丧,韩镜态度如何,不得而知。

令容既打算试着留在韩蛰身边,自然不欲跟韩镜起龃龉,更不值得和唐解忧纠缠,只“哦”了声,微微一笑,“还以为表妹在道观里会有些长进,原来还是这般以己度人。”招呼着红菱走开,没再理会。

走了几步,回头一瞧,唐解忧仍站在那里,对着旁边矗立的湖石出神。

令容微微蹙眉。

而今韩家处境正难,唐解忧敢跟她提起此事,心里必定发酵酝酿得极深,才会按捺不住。靠山外祖母骤然离世,又不被杨氏母子待见,倘若唐解忧伤心之下揪着这疑惑兴风作浪,在韩蛰欲逆流而上,插手军权的紧要关头,只会添乱。

这般想着,不由加快脚步去找杨氏。

第84章 盛怒

杨氏在庆远堂边的花厅坐着,身旁陪着韩瑶。

已是五月下旬, 天气日渐炎热, 花厅旁长着两棵粗壮的老槐树, 枝繁叶茂, 绿荫正浓。花厅里往来禀事的人不少,杨氏嫌闷, 便命人将轩窗门扇敞开透气。

丧事未尽, 杨氏跟刘氏婆媳轮换着每日去佛道法事那边跪跪,身上还穿着鸦青的衣裳,发髻间除了素净银簪, 别无装饰。韩瑶是孙女, 纵不必跟儿媳似的劳累, 这些天也没装扮, 身上素色衣裙,头发索性拿玉簪挽起,坐在旁边喝茶。

令容过去时,正有仆妇禀事, 便先跟韩瑶坐着。

过了会儿,杨氏那边才算清静下来, 由鱼姑扶着, 起身活动筋骨。

令容遂命红菱开了食盒, 将熬好的汤盛三碗摆在桌上。红菱晨起后便忙着收拾食材, 慢火炖了近一个半时辰, 熬得汤汁澄清香醇, 鸭脂黄亮,舀在细瓷碗里,甚是悦目。除此而外,食盒底层另有一碟子凉拌鲜笋,一碟南瓜饼。

杨氏闻着香气过来,不由一笑,“又熬汤了?”

“母亲整日劳累,该补补身子的。”令容端了一碗,呈给杨氏。

“正有些饿了,又没到用饭的时辰,你来得倒及时。”杨氏尝了尝汤,“味道不错!里头加了点…”她又尝了两口,暂时没品出味儿来,旁边韩瑶便道:“是天麻,被鸭汤的香味儿盖住了。”

这般提醒,杨氏果然尝出来了,朝令容点点头,“果然有心。”

——她这阵子睡得不太安稳,天麻安神滋阴,很合她意。

令容笑了笑,先低头喝汤。红菱炖得用心,鸭肉酥烂,滋味鲜美,很是好喝。

三人围坐喝汤,徐徐微风自敞开的窗扇送入,令容理了理耳边碎发,隔着交错花枝,见不远处韩蛰健步走来,身旁跟这个人,影影绰绰地像是唐敦。两人似在议事,远远看去,韩蛰神色颇肃,唐敦紧跟在侧,腰悬弯刀。

令容瞧了两眼,敛眸不语。

待将汤喝完才道:“有件事想跟母亲说。来的路上,我碰见了唐家表妹。”

“她?”韩瑶眉头微挑,“没找你麻烦吧?”

“那倒没有。”令容给红菱递个眼色,红菱自觉出去,余下的仆妇丫鬟也都在花厅外伺候,只有鱼姑在侧。鱼姑是杨氏心腹,令容无需避讳,这才道:“她瞧着神情不太对,有些癫狂似的,还问当时太夫人仙逝前曾发生过什么。她这两日哭得伤心,敢这样问,怕是…”

“我明白。”杨氏颔首。

唐解忧教养在太夫人膝下,固然精通诗书,书法更是出类拔萃,论性情行事,却跟太夫人一脉相承。当日丰和堂的事杨氏并没遮掩,唐解忧心思重,会有所怀疑也是常事。不过她居然敢对令容挑明,要么是伤心太过,要么就是无所顾忌。

且那毕竟是长辈间的恩怨,老太爷都没说什么,她却在底下跳来窜去,毕竟令人不悦。

微怒沉吟之间,轩窗外人影一闪,韩蛰走了进来。

杨氏招呼他坐下,令容已添了筷箸。

桌上翠笋青嫩,诱人食欲,一看就是令容折腾出来的。韩蛰自觉伸筷,尝了尝,入口爽脆,还不错。见杨氏脸上带着不悦,微觉诧异,“母亲这是?”

“解忧回来也有一阵了,等法事完了太夫人出殡,老太爷可提过如何安置她?”杨氏自打太夫人过世时跟韩镜闭门议事后,就没再跟韩镜单独说过话了。

韩蛰动作微顿,皱眉道:“她还不安分?”

“在道观住了大半年,仍没长进。你父亲病着,回头探探老太爷的口风。”

韩蛰知道她跟韩镜见微妙的龃龉,沉声应了,用完小菜,先跟令容离开。

从花厅出来,韩蛰没回银光院,却带着令容往后园的方向走。

后园的西北角有处阁楼,太夫人入殓之后停在那边,做佛道法事。令容原以为他是要去阁楼,谁知韩蛰脚步一转,却往东边走——正是盛夏时候,园中草木阴翳,人影稀疏,两人并肩而行,韩蛰脸色微沉,不知在想什么。

令容没打搅,默然跟从。

走至僻静处,韩蛰才道:“方才,母亲为何生气?”

“为唐家表妹的事。”令容小声。

“我是说——”韩蛰驻足,深邃微沉的双目打量着她,“去花厅之前,表妹跟你说的话。”他的眼神洞然透彻,冷峻的脸庞稍肃,背光站着,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暗影里。

令容微诧,“夫君瞧见了?”

韩蛰颔首,“母亲不会无故跟她计较。”

还真是眼观六路。

令容既然跟杨氏提及,也无需瞒着他,将当时唐解忧的言语神情如实说了,补充道:“夫君别怪我多嘴。唐家表妹瞧着不太对劲,言语锋锐,又提到母亲,我怕她又跟从前似的犯错,给夫君添麻烦,才会说给母亲听——没有旁的意思。”

风吹过,日影晃动,韩蛰面色渐渐冷沉,眼底已添了怒意。

令容有点忐忑,“夫君生气了?”

“不是。”韩蛰眉目微动,“她说…”话音未落,猛然打住,侧耳听了片刻,脸色愈来愈冷,目光扫过近处的假山碧树,握住令容的手,做个噤声的姿势,向侧前方一间常年空置的屋子走去。

这屋子年久失修,红漆剥落了许多,藏在浓密的斑驳树影里,平常只堆放杂物。

令容不知缘故,只竭力放轻脚步,紧跟在韩蛰身后。

走得近了,听到里头有断续言语传来,像是韩征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愤怒恨意,令容虽听不太真切,韩蛰却耳力奇佳,听到里头动静,眉峰皱得愈紧。

屋内,韩征满脸怒气,双手握拳藏在袖中,手背青筋微凸。

“…这些事是我疏忽,当日玄真观里刻意让我看到那牌位时,就该看透你的歹毒居心,将你杀了!”

他盯着相处数年的表妹,目光落在那张憔悴却带冷笑的脸,却仿佛能看到重伤的韩墨、遽然离世的太夫人。

丧礼间亲朋往来,吊唁太夫人、探望韩墨,他心里被烈火煎熬似的,不敢与人言语,却不时反思后悔——若当然玄真观中,他没踏出那一步,许多事将会截然不同。可他轻信了,而后动摇、失控,让韩墨身陷险境,噩梦接踵而至,排山倒海。

种种情绪积压,即便杨氏和韩蛰没计较,却仍令他寝食难安。人前他不愿起争端连累相府名声,今日无人处碰见唐解忧,竭力压制的满腔怒意便涌上来,将唐解忧拖拽入屋。

唐解忧手臂被他拽得发疼,有点惧怕韩征的目光,退了两步,“但表哥毕竟听了我的话,不是吗?若不是我提醒,表哥至今还蒙在鼓里。倒是忘了问表哥,舅舅是如何说的?姨娘的死,想必是夫人的手笔。”

“跟夫人无关!”

“他当然会这说。”唐解忧不信,揉着手臂嗤笑一声,“夫人多厉害!害死姨娘,有法子让舅舅护着,害死了外祖母,也能瞒着旁人,事不关己似的,还能挑唆着傅令容对太夫人不敬。甚至连你——明明被她害死了亲生母亲,居然还要维护她!不就是看她杨家手握兵权,不敢撕破脸么!想想玄真观里那牌位,你对得起…”

“住嘴!”韩征厉声,猛然欺身上前,随身匕首翻出,指着她面门,手臂微微颤抖。

唐解忧神色微变,背靠门板,戒备而不忿,“怎么,想杀了我吗?”

“姑姑临终托付,我不会杀你。听信谗言连累父亲,是我的错,愿一力承担。但你在庆远堂收买仆妇,意图给夫人扣个害死祖母的帽子,我却知情。唐解忧,你若还执迷不悟,在我韩家兴风作浪——”韩征跨步近前,将匕首抵在她喉咙,冷声道:“我叫你生不如死!”

唐解忧盯着寒光森森的匕首,性命无碍,反倒大胆起来。

“害死外祖母是事实!不止仆妇说过,今日碰见傅令容,她也曾印证!表哥,夫人害死你娘亲,害死我外祖母,我们本该同心——”

门外骤然一声重响,唐解忧的声音戛然而止,骇然看过去。

结实的酸枝木门板被踢得飞出老远,夏日温热的风吹进来,就见韩蛰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楚他的眼神,那张冷厉的脸却仿佛凝结寒冰,只是抬头之间,便叫唐解忧不自觉地打个寒颤。

韩蛰盛怒之下,面无表情,走得反而不慌不忙。

墨色衣衫渐渐近前,锋锐目光落在唐解忧身上,像是两把利刃。

手臂抬起,轻易扼住她的喉咙,修长的手指微收,便叫唐解忧呼吸一滞。

“方才,什么意思?”韩蛰沉声,卡着唐解忧脖颈,将她微微提起。

浓阴遮蔽的屋中暗沉微凉,韩蛰挺拔的身影矗立,骨节轻响间,不止唐解忧面色骤变,就连跟随而入的令容都心跳骤疾。

第85章 狠厉

唐解忧怎么都没料到韩蛰竟会突然出现。

脖颈间被他卡紧, 令呼吸都困难, 她脸上涨得通红, 试着挣扎掰他的手, 却像是碰到铁铸的锁, 纹丝不动。对这位素有凶名的大表哥, 她心中毕竟害怕敬畏,见韩蛰脸色铁青,心知不妙, 巨大的恐惧袭来,忙恳求道:“表…表哥…”

“方才, 什么意思?”韩蛰声音更冷。

唐解忧挣扎着,眼底恐惧蔓延,眼泪霎时滚落下来, “是我…”

她的声音都哑了,恐惧迅速爬满脸庞。

韩蛰手指稍松,将她扔回地上,神情含怒铁青,眼里淡漠冰冷。

唐解忧蹲在窗下,剧烈喘息着, 抬头瞧见韩蛰的神色, 心里更是恐惧害怕,泪落得更快, 战战兢兢地起身, 低声说话时喉咙刀子刮着似的疼, “我…没想做什么…”她心里慌乱极了,知道韩蛰不好糊弄,眼珠乱转,扫见站在门口的令容,有了点头绪,“我刚碰见表嫂,说了些话。”

“说那牌位。”韩蛰不耐烦。

唐解忧脸色微变,嗫喏着不敢开口,韩蛰冷然看向韩征,“你说。”

屋外暑气炎热,屋里因浓阴遮蔽而稍觉森然,有韩蛰含怒矗立,更让人觉得如坠冰窖。韩征脸色微微泛白,握在手里的匕首垂落,没敢对视韩蛰的眼睛,颇为艰难地道:“姨娘死在父亲手里,或许大哥已猜到了。”

韩蛰没出声,算是默认。

“父亲说让女人为他的过错丧命,终究愧疚,回到京城后,在玄真观供了福位。”

韩蛰“嗯”了声,脸色冷凝如旧,毫无波动——二十余年父子相处,韩墨的性情他早就知道,幼时读书修学,虽满腹经纶,却优柔寡断。想做个端方君子,却又出了赵氏那件事。当初韩墨没有当即处死赵氏的狠心,等韩征出生,添了孩子,情势自然有微妙转变。哪怕是为了自幼失去娘亲的韩征,韩墨也会在心中煎熬,供个福位,并不奇怪。

只是——

“跟她何干?”韩蛰扫了唐解忧一眼。

唐解忧险中逃生,方才被韩蛰气势所慑,双腿都软了,没敢接话。

韩征便道:“南下之前,我曾奉命去玄真观,请观主入宫做法事。表妹带我去一处侧殿,里头有姨娘的福位。我心中猜疑不定,才会在光州时忍不住,跟父亲提及。后来的事,大哥都知道了。”

韩蛰“嗯”了声,再度看向唐解忧,眼中尽是厉色。

他跟韩征截然不同。

韩征虽在羽林卫中,却没经历过多少坎坷,加之心中自责,表兄妹从前又处得不错,即便手持利刃,也未必能下狠手。韩蛰却是刀尖嗜血走过来的,手段狠辣果决,心肠冷硬如铁,稍有不慎,激起他怒意,哪怕未必丧命,重伤轻残却很可能。

唐解忧迅速权衡,挂着满脸泪珠,自觉站起身。

“当时是我鬼迷心窍,带着二表哥去看福位。”

“为何?”

唐解忧吓得脑子都乱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韩蛰脸色陡沉,右手如电探出,隔着衣衫在她手臂重重一按。他近来攒了满腔怒气,方才跟令容在屋外站着,听两人简短言语,推测出经过,更是气怒异常,这一手不留半点情面,手指带着极重的力道,按在手臂要穴。

唐解忧痛呼,经脉阻滞,更是难受,想要求情,对上韩蛰冷厉的眼神,没敢开口。

锦衣司以狠厉手段叫人闻风丧胆,唐解忧娇养惯了,哪里受得住这力道,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忙道:“夫人逐我出府,解忧心中不忿,才会鬼迷心窍。”

韩蛰仍未松手。

唐解忧手臂带着身子微微颤抖,疼得声音都变了,老实招认,“我当时…是想让二表哥心中起疑,跟舅舅问清经过,看清夫人真面目。”见韩蛰仍未松手,实在熬不住,屈膝半跪,“就这些了,真的。”

韩蛰居高临下,“你恨母亲?”

唐解忧沉默片刻,见韩蛰手指微动,忙又开口,“是。”

“为何?”韩蛰仍是冷声。

唐解忧愣了下,抬头看着韩蛰,只能看到他冷硬的轮廓,那神情竟跟石头似的没半点变化。心中恐惧慌乱交杂,猛然又涌出一股酸楚来,幽幽道:“表哥不知道我为何恨她?”

韩蛰垂眸,目光如刀,刺在人心上。

唐解忧缓缓起身,背靠窗扇,扫了眼令容,又瞧了瞧韩征,有些自暴自弃的颓丧,“表哥是真不知道,还是不屑知道?外祖母在世时想如何安排我,表哥不知道?夫人对此是怎样的态度,表哥不知道?我住在府里八年,仰慕了表哥八年…”

韩蛰强压怒气听她解释,无非是要问明情由,好有交代。

这些却不是他想听的。

遂夺过韩征手中匕首,手腕微甩,匕首铮然钉入窗扇,手柄剧震。

“别废话!”他怒斥,神情骇人。

唐解忧吓得脸色煞白,耳边残留匕首的冰凉触感,满腔酸楚憋住,只咬牙盯着韩蛰,道:“她处处跟外祖母作对,坏我的事。裴家那次,我不过是说错些话,伤人的是长公主,与我何干?她却穷追不舍,逼着外祖父罚我出府,年节里也不许我多留。我不该恨她?如今外祖母过世,她难辞其咎!”

“难辞其咎?”

唐解忧偏过头,意似孤愤,“我打探到的,外祖母过世前,曾跟夫人单独说话。外祖母身子健朗,有太医精心照料,怎会突然身故,必定是…”

“谁说的。”韩蛰面沉如墨,见唐解忧迟疑,拂袖卷了匕首,抵在她喉咙。

颈间肌肤划破,血珠冒出来,染出细长的红线。

唐解忧胆战心惊,当即报了几位仆妇的名字。

该问的都已清楚,韩蛰拂袖,吩咐韩征,“去请老太爷,不必知会旁人。”

长兄如父,更何况还是韩蛰这等冷厉骇人的气势,韩征当即应了,匆匆出门。

韩蛰也未逗留,丢下唐解忧站在窗边,往门口走来。盛怒之下,他冷硬的脸上罩满怒气,浑身都似紧绷,如同满弦的弓箭,稍触即发。手里的匕首微垂,上头还染着唐解忧颈间的血迹,触目惊心。

令容站在门口,看着他近乎审讯的狠厉模样,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此刻,扫见那双布满阴云的眼睛,更不敢多看他。

成婚之后,除了数回遇险,韩蛰狠辣杀伐外,令容还没见他这样生气过——哪怕去岁唐解忧挑唆高阳长公主被杨氏戳穿,韩蛰虽满身冷硬,却还克制着不曾伤人。刚才她站得远,却看得清清楚楚,韩蛰那开阖的架势,显然没半点克制,若不是要问情由,恐怕当时就能掐得唐解忧断气。

片刻间,关乎锦衣司使酷烈手段的传闻涌上脑海,让令容都有点发怵。

这样的韩蛰,跟银光院里的夫君,简直判若两人。

让她害怕,却又莫名钦佩。

一炷香的功夫后,韩镜在心腹管事和韩征的搀扶下,匆匆赶来。

韩蛰面无表情地请他进屋,韩镜跨过门槛,一眼就扫见了缩在墙角的唐解忧——盛夏天热,她只穿着单薄的素色衣裙,满脸泪水,身子微颤,脖颈间似乎还有些许血迹。

韩镜心里突突直跳,叫管事退到门外,连令容也不让进,重重阖上屋门。

待韩蛰跟来,沉眉道:“怎么回事?”

“表妹对母亲心存怨恨,蓄意挑唆二弟,翻出赵姨娘的事,致使二弟在光州乱了分寸,伤及父亲。她犹不悔改,居心歹毒,勾结庆远堂的仆妇,欲在府中生事。”韩蛰态度冷硬,声音都硬邦邦的,“她已亲口认了这些。”

韩镜眉头紧皱,“又与赵姨娘何干?”

韩蛰懒得解释,只盯向唐解忧。

唐解忧敢在太夫人跟前撒娇卖痴,到了韩镜面前,毕竟还存敬畏之心。且韩蛰就在跟前,手里握着方才险些取她性命的匕首,她没敢搪塞,嗫喏着如实回答。

数个问题解释罢,韩镜的脸色已难看之极。

唐解忧已站起身扶着落满灰的窗台,泪如雨下。

在庆远堂给太夫人跪着时,她想过许多事,过去的无可挽回,将来没了太夫人护着,她的处境只会更艰难。多年夙愿绝无希望达成,若真的叫她委屈嫁给旁人,她宁可去道观清修!

对韩家已无所求,便也无所畏惧,所以明知杨氏在内宅一手遮天,仍试图探查太夫人过世的事,纾解心中郁气。

夜深难寐时甚至想过,倘若此事被杨氏察知,她当如何应对。

无非是被彻底逐出府去,怕什么?

怀着这般念头,她追问探查,无所顾忌。

直到此刻,她才隐隐察觉,这后果未必如她所料的那样简单。

韩蛰周身怒气虽收敛,那张脸冷厉沉肃,却愈发叫人害怕——

“挑唆高阳长公主生事,不止连累旁人性命,更令冯璋谋逆,朝中措手不及。在道观思过半年,却毫无悔意,擅自插手长辈旧事,蛊惑二弟,令父子失和,父亲重伤,祖母因此故去。祖母尸骨未寒,她买通仆婢,还欲生事。祖父觉得,当如何处置?”

沉厉的语气,锋锐的辞色,他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冷硬,咄咄逼人。

韩镜盯着外孙女,花白的胡须微颤。

韩蛰的意思他当然知道,但女儿唯一的血脉,发妻最疼爱的心头肉,毕竟是掌上明珠。

“从前是我疏忽,失于教导,往后我留在身边…”

“教导有用?”韩蛰满腔怒气,毫不留情地将他打断,“去岁至今,数次责罚教导,她有半点悔改?若非被我撞见,还不知她会怎样生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韩镜怒道:“杀了她不成?”

“祖父教我的。行事果决,大局为重。”

“你——”韩镜气结。

韩蛰不为所动,“祖父从前说过,若有人动我心志,必先除之。而她——父亲身受重伤,半途而废,致相位空虚,许多人蠢蠢欲动,朝堂人心不稳。祖父公事废弛,叔父和我还需守孝,别说旁的,连锦衣司的事都捉襟见肘。相较之下,孰轻孰重?”

韩镜死死盯着辞色狠厉的长孙,心中挣扎。

论私情,哪怕唐解忧犯再重的错,他都肯原谅,甚至纵容。

但论公事,冯璋之乱令韩家措手不及,这回韩墨的事更严重——不仅斩断了他一条臂膀,这半月朝堂上宵小之辈蠢蠢欲动,更是令他心力憔悴,疲于应对。韩家本就是文官起家,所仰仗的兵权都握在杨氏娘家手里,往后没了韩墨在朝堂的助力,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而这些追根溯源,当年赵姨娘的事固然是祸根,刻意翻出旧事的唐解忧也责无旁贷。

换作旁人,哪怕只是碰触一条,他也必狠心决断。

可唐解忧毕竟是女儿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