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镜神色几番变换,迟疑不决。

韩蛰的态度冷硬固执,僵持片刻,没见韩镜出声,才道:“祖父也明白,该果决处置。”

韩镜不语,看向唐解忧惊恐含泪的脸,双手渐渐紧握成拳。

在他艰难开口之前,韩蛰已从神态探知其意。费这些功夫逼问对峙,无非是要韩镜认清形势,心甘情愿地接受事实,免得祖孙间生出罅隙,迁怒旁人。而今韩镜既已看清,就无需多做顾虑。

“姑姑临终曾将她托付在府里。”韩蛰手指握紧匕首,扫了唐解忧一眼,“终归是为我的事而有此决断,将来姑姑和太夫人跟前,我去请罪。”

说罢,匕首锋刃朝下,对着韩镜深深一揖。

三朝相爷纵有铁石心肠,眼中也忍不住溢出老泪。

那边唐解忧终于明白韩蛰的打算,脸色骤变,哭着往韩镜怀里扑来。

韩镜下意识伸出手,韩蛰的匕首破空而出,带着极强劲的力道,刺向唐解忧脖颈。

“救…”

沙哑惊恐的声音戛然而止,唐解忧睁圆双目,身子被带着跌向窗边。

留在她眼里最后的画面,是韩蛰面色冷厉,手臂微抬,五指修长。

一如她初入府那年进山游玩,他抬袖挥手,短剑射杀突然扑出的猛兽时的模样。

年幼的心事在死里逃生时惊慌涌出,少年冷硬的脸从此印在心上,相府嫡长孙,文韬武略的青年才俊,让她害怕又崇拜,心事疯狂滋长,愈往后愈偏执,渐入魔障。她无数次想象,那张冷硬的脸也许会为她消融,所以刻苦读书习字,斩除可能威胁她的一切隐患,可近十年过去,她终究没等到那天。

原以为是傅令容的嫁入和杨氏的阻拦斩断她微渺的希望,至死才明白,她从最初就不该奢望。

韩蛰出手果决狠准,比从前更甚,眼里没半点温度。

只是这回,匕首那端站着的是她。

少女的身子撞在墙壁,发出一声闷响,韩镜的手僵在那里,霎时老泪纵横。

第86章 娇妻

令容留在屋外, 站得离屋子颇远。

她耳力不及韩蛰敏锐, 加之韩镜来后有意避嫌, 隔着紧闭的窗扇, 听不清里头的说话声。但韩蛰满脸怒气的模样刻在脑海, 方才掐着脖子将唐解忧抬起的画面仍叫她心有余悸, 虽竭力冷静,对着里头死一样的沉闷,鼻尖仍渗出细密的汗珠。

好半晌, 她才听见唐解忧短促的惊呼,旋即传来撞击的动静, 门扇剧震。

令容心里砰砰直跳,悬着心等了片刻,才见门扇吱呀推开。

韩蛰神情冷肃凝固, 方才紧绷盛怒的姿态消失不见,代之以骇人的阴郁。他目光扫过四周,见令容站得远远的,便缓步走过去。冷硬的脸几乎是僵着的,那双眼底聚了浓墨,深不见底, 左手笼于袖中, 右手修长的五指微张,阳光下仍能瞧见手背隐隐的青筋。

这样沉厉的气势毕竟让令容害怕, 睁着双眼默然瞧他, 那声“夫君”也没敢叫出来。

“走。”韩蛰脚步稍驻, 拐向别处。

令容不知里头发生了怎样的事,但以韩家的情形和韩蛰这模样,想必唐解忧凶多吉少。

韩镜还没出门,里头没半点动静,想必那位相爷也是心绪极差。

令容不敢再杵在这里,平白让韩镜瞧见了碍眼,紧跟着韩蛰,迅速走远。

出了后园,夹道里日头正毒,迎面就见唐敦站在洞门外,面色颇为焦急。

见着韩蛰,他忙拱手行礼,“大人。”

韩蛰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生气,沉郁的目光扫过,冷声道:“何事?”

“老太爷吩咐的事已办完了,听说他还在里头,属下在此等候,好及时复命。”唐敦虽属锦衣司,因是韩镜一手提拔,也时常会奉命为韩镜办事。瞧见韩蛰那满身冷厉,心中敬惧,没敢多说。

韩蛰颔首,叫他去书房外等着。

唐敦应命,行礼走了。

带点暑气的热风吹过夹道,叫人心中烦闷,韩蛰回头见令容隔了两步的距离跟着他,目光却落在唐敦背上,有些古怪。方才那番动静,她必定是听到了,娇丽的脸蛋稍带惊慌,肩膀下意识收着,有些畏惧躲避似的。

韩蛰眸光微黯,道:“先回银光院。”

“好。”令容抬眼觑他,“夫君没事吧?”

“无妨。”韩蛰想伸手在她肩膀安抚,手臂稍动就又僵住,只道:“若无要事,今日不必再来庆远堂。”

“嗯。”令容颔首,颇担忧地瞧了韩蛰一眼,没再逗留。

回到银光院,令容抱了红耳朵在怀里,坐在树荫下出神。

没多久,宋姑便匆匆回来,附在令容耳边,低声说方才她去庆远堂送东西,听见那边说唐解忧独自去后园,许是伤心过度,不知怎的就失足落水死了。夫人已安排人去瞧了,府里接二连三地出事,那边氛围沉闷得很。

令容听见,竟然没觉得意外,只是想起那声让窗扇剧震的闷响,指尖微微颤抖。

她没多说,抱着红耳朵进屋,在内间里坐着,连门都不想出了。

唐解忧深受韩镜疼爱,当时必定是被盛怒的韩蛰禀明情由后亲手处置。韩蛰让她留在银光院别出门,自然是怕她撞在老太爷手里,被痛失外孙女的韩镜迁怒,招来麻烦。

她从嫁入府里起,就跟唐解忧不对付,连着三四回起龃龉,心中也颇厌烦,只是碍着韩镜,为保命起见,不曾直接争执过。起初跟韩蛰泾渭分明,哪怕知道唐解忧钟意韩蛰,也不觉得怎样,后来渐生情愫,打算留在韩蛰身边,再瞧见那位觊觎丈夫的表妹,心里自然不舒服。

论私心,令容确实盼着唐解忧离韩蛰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且唐解忧先连累裴家少夫人性命,后挑唆韩征父子失和,让韩蛰处境艰难,愈发可恶。

而今唐解忧真的死了,心里觉得轻松之余,只觉可怜可恨。

令容心里五味杂陈,将宋姑和姜姑召来,只说庆远堂正忙乱,让她俩看好银光院的丫鬟,不许去那边打探消息添乱。

她抱着红耳朵坐了半个后晌,才算醒过神来,吩咐红菱将晚饭备得清淡些。

晚间韩蛰回来时,脸上骇人的沉郁已淡了许多。

令容没敢提庆远堂的事,如常起身相迎。

韩蛰见她怀里还抱着毛茸茸的红耳朵,眼神稍融几分,自入内间,擦洗了好半天,才出来用饭。菜色都是令容定的,盛夏暑热渐浓,加上今日韩蛰生了重气,怕他没胃口,挑的都是清淡爽口的,酸笋开胃、菜心悦目、茭白可口,荷叶汤清爽,倒劝韩蛰吃了不少。

饭后韩蛰先回书房,处理些锦衣司压着的急事,回来时子时将近。

令容白日受惊,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听见锦被悉索作响的动静,眯开杏眼,声音软乎乎的,“夫君回来了。”因觉得口渴,睡意迷蒙地半撑起身子,青丝滑落披散在肩,想去喝水。

韩蛰将她按住,自回身倒了杯水递给她。

令容就着他的手喝了。

韩蛰搁下茶杯,随手扑灭灯火,躺在榻上,手臂伸出,将令容圈进怀里。柔软脸颊压在结实的胸膛,她的呼吸柔软温和,隔着寝衣轻轻扫过。手臂藤蔓般缠过来,将他抱住,虽沉默不语,却在他胸前拱了拱,抱得更紧。

这动作迥异于往常,半晌,韩蛰低声道:“害怕了?”

“有点。”令容软声,老实道:“怕做噩梦,不敢睡沉。”

韩蛰垂眸,借着昏暗的天光,她的脸颊近在咫尺,双眼紧阖,睫毛微颤。

娇养在伯府的小姑娘,自打嫁过来,就没过多少安生日子。先前数回遇险,她夜里就睡得不安稳,时常吓醒。因那狠厉克妻的名声,她对他心存畏惧,时常避着,好容易亲近些,却又出这样的事,还是他这做夫君的亲自下手。当时盛怒冷厉,被她瞧见,哪会不害怕?

韩蛰瞧着她,冷厉刚硬的心渐渐消融。

怀里的人呼吸渐稳,双臂还紧紧环在他腰间。

夜已极深,韩蛰撩开锦被,半跪在榻,抱着令容躺好,旋即侧卧在她旁边,夫妻同睡。怀里的娇躯微微蜷缩,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钻,韩蛰将她抱紧,在她眉心亲了亲。

“别怕,我在。”

声音低沉,怀抱温厚,令容原本吊着的心渐渐落回腹中,沉沉入睡。

第87章 兄妹

唐解忧的事被压得波纹不起, 除了祖孙三人和杨氏派去的心腹仆妇, 连韩墨兄弟都不知内情。入殓等事也是杨氏安排人一手操持, 没经过旁人的手,老太爷亲自请了高僧为她诵经入棺。

她尚未出阁,住在韩家也是客居, 而今年弱丧命,还需扶柩回乡。

唐敦是她本家堂兄, 曾提过此事, 因韩蛰说另有要事安排给他,最终议定由韩征在太夫人出殡后送她回乡,随行人手由杨氏安排。

韩镜原本因韩墨重伤、太夫人过世的事伤心了一阵, 那日眼睁睁瞧着韩蛰除掉唐解忧,更是受惊不小。谁知连番打击, 心中剧痛之下, 反倒激起相爷潜藏许久的斗志来——在稳握相权之前,韩镜也曾浮沉跌宕, 历尽凶险, 而今形势危殆、死者已矣, 惨痛代价跟前,稳住朝堂便是当务之急。

五月底太夫人出殡, 途径之处, 不少高门贵户又路祭致哀。

随后, 庆远堂里被唐解忧买通的仆妇也被派去守灵, 彻底从相府消失。

丧事一毕, 韩家祖孙在朝堂的去留,便被推到了众人跟前。

韩镜跟太夫人是结发夫妻,哀痛过后,权位如常,余下的韩墨和韩砚兄弟、韩蛰、韩徽、韩征兄弟三人按礼都需丁忧,只是时日长短不同罢了。为太夫人的丧事,放下艰难夺来的权柄,韩家当然不乐意。

最先表态的是韩蛰。

南边冯璋攻势凶猛,短短一月之间,便已攻破河阴节度使的防守,渡淮北上,占据东南边的大片江山,令朝野震动。河阴算京城门户,倘若有失,贼兵攻破汴州,距离京城也只两日之遥,危及京城。

近日朝堂上人心惶惶,也正为此惊恐不安。

韩蛰眼见河山落入贼兵之手,朝廷力不能敌,当即主动请命,愿亲赴战场,率军退敌。既是为平定叛贼、安稳朝堂,也是为报冯璋部众重伤相爷、辱没朝廷颜面之仇——韩墨重伤半残,太夫人受惊逝世,韩家的情形百官皆知,倘若韩蛰真能退敌报仇,也算是为太夫人尽孝了。

丁忧之礼多为文官而设,倘若战事紧急,武将哪怕刚死了父亲,仍需提刀上阵。

韩蛰素来冷厉刚硬,曾在军中历练,进锦衣司后铁腕厉手震慑朝堂。而今朝廷节节败退,无将可用,他主动请命挂帅退敌,倒让不少人燃起期望,就连惶恐不安的永昌帝都立马意动。

可天下之大,公私之间,总还有人取舍不定。

——譬如范家。

范贵妃在宫中得宠,若非甄皇后怀孕,风头几乎盖过正宫皇后。饶是如此,永昌帝也对她宠爱有加,因甄皇后怀着孩子,十天之内有九天都是宿在贵妃宫中。甚至在两情正浓,范贵妃撒娇勾人,床榻上伺候得永昌帝疯狂贪欢、几乎想纵欲死在她身上时,说出过愿等她诞下皇子,看过孩子品行后再立东宫之类的话。

这些话永昌帝未必放在心上,范贵妃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甄皇后出身高贵,身后站着中书令甄嗣宗,她虽是盐商之女,背后却也有手握兵权的河东节度使范通。朝堂上甄嗣宗的权势不及韩家显赫,但范通手里却是实打实的兵权,仗着财力权势雄踞一方。

而今天下动荡,背靠兵权的贵妃未必逊色于皇后,若走到争储的地步,输赢未定。

甄家看得清楚,才会跟韩家联手,除掉被范贵妃拉拢过去的田保。

范家自然也知道甄家的意图,怎可能放任韩家轻易染指军权?

且韩家还有个手握京畿军权的姻亲,韩镜纵然沉稳持重,韩蛰却是锋芒毕露,甚至曾在群臣跟前公然抗旨不遵——即便那是永昌帝荒唐,也可见他暗藏的不臣之心。

若果真让韩蛰率兵退敌,出将而入相,往后的韩家,恐怕比节度使还要尾大不掉。若韩家不安分,锋芒直逼帝位,自是养虎为患。即便韩家安分,有了军权在手,永昌帝立储时,势必要掣肘。

范贵妃得了府里授意,在永昌帝跟前婉转进言。

永昌帝左右摇摆,既害怕韩家势大,又害怕贼兵攻到京城,他的性命不保。

犹豫权衡之间,冯璋的战火燃遍半个河阴,至抵汴州。

永昌帝慌了手脚,欲令范家出手,河东以北也有流民作乱,官兵应付得捉襟见肘,哪怕派过去,也未必能击退冯璋。届时延误了战机,就真是要入绝境了。事关性命,永昌帝总算好好动脑子斟酌权衡了下,选了看起来更值得信任的韩蛰。

但在此之前,仍单独召韩镜进宫,商议门下侍郎的事,委婉提出想任命范贵妃的兄长。

一边是韩家亟需的军权,一边是被他和甄嗣宗压得死死的相权,哪怕暂时给了范家,也未必能坐得安稳。

韩镜毫不迟疑,仍是持重之态,躬身道:“皇上既有此意,微臣自然从命。”

永昌帝龙颜大悦,当即允了韩蛰所请。

旁的事也随之尘埃落定——韩蛰与韩征兄弟上阵,韩墨重伤在身,自请辞官,带着侄儿韩徽丁忧在家。至于韩砚,按着韩镜给永昌帝的建议,在府丁忧尽孝至六月底,而后夺情回朝,仍然主掌御史台的事,在这动荡关头,先忠后孝,辅佐君主。

锦衣司是个硬骨头,里头尽是铮铮铁汉,副使樊衡更是只肯向韩蛰低头,难以驾驭。

韩蛰出言谦虚,说他此次请命只为退敌,永昌帝顺水推舟,勉励他尽快退敌,锦衣司的事还需他为君分忧云云,遂叫樊衡暂代韩蛰主事。

韩蛰启程南下的日子定在六月十八,受命亲持鱼符,率领从京畿守军和山南节度使帐下抽调的三千精锐随行——永昌帝在皇宫安稳享乐,禁军的兵将他仍没舍得动,京畿守将是韩蛰的舅舅,所选的两千余人皆是精锐,山南节度使那一千人却是普通,略给朝廷颜面的。

皇帝当久了,永昌帝也算看清这些节度使的德行——

各自拥兵盘踞,不肯割损势力,除非火烧到家门前迫在眉睫,否则不会轻易听调。

这边人马调拨妥当,永昌帝又收到了一封来自河阳节度使杨裕的表文。

先前冯璋攻入河阴,情势日渐危机,永昌帝也试着给临近的河阳下圣旨,命他出兵支援。谁知杨裕虽不像先前的裴烈父子那样目无王法、对抗朝廷,却也是个滑头,大抵是怕折损麾下兵力,只说河阳境内亦有流民生乱,他既要加紧北边防备,还要镇压流民,应付得捉襟见肘,诉说了一堆苦楚,便算是把朝廷糊弄了过去。

永昌帝虽生气,奈何无力压制,只能生闷气。

谁知时隔十数日,杨裕又上了道表文,说听闻冯璋逆贼逼近汴州,朝廷竟调京畿守军平叛,他甚为汗颜,于窘迫危机处境中调拨三千兵马,愿供朝廷调度,协助韩将军一道讨贼。

南下平叛的事,前方有节节败退的河阳节度使,朝廷派出的兵马是由韩蛰挂帅,这天上掉下的三千兵马便顺理成章地归到了韩蛰麾下。

永昌帝喜出望外,韩蛰淡然应对,遂整肃兵马待发。

六月十七日,韩蛰南下的前一天,被荐为先锋小将的傅益特地抽空,来相府探望令容。

他回金州住了一阵,六月初便回京城,听候差遣。

这几日韩蛰忙碌,他领了差事,也忙着练武筹备,跟韩蛰去守军驻地,先瞧瞧那三千兵马的底细。临行前挂念妹妹,特地跟韩蛰禀报过,这才过来的。

令容请他在花厅坐下,奉茶后边叫枇杷红菱在外伺候。

这花厅建得阔敞,四面通透,遮掩甚少,拿来说话,既安静又不易被人偷听去。

令容先问家中爹娘近况,傅益说了,又道:“你请祖父办的事也妥了。”遂将靖宁伯查探的唐敦底细说给她听,细节虽未必清晰,却将唐敦的仕途经历、平常明面上往来的人、家世底细等探得清清楚楚。

这个轮廓理出来,令容心里大约就有数了。

她原以为唐敦跟唐解忧是极亲的堂兄妹,却原来唐敦的曾祖父跟唐解忧的曾祖父是兄弟,算起来已隔了数辈。

不过两人的父亲交情甚好,后来唐敦少年失怙,寄养在唐解忧家里,算是看着唐解忧长大的。再后来唐解忧先丧母,后丧父,因唐敦身手出众,根骨也不错,跟唐解忧又交情深厚,才得韩镜青睐,迅速提拔进锦衣司,有了如今的前程。

傅益见她沉吟思索,道:“那唐敦跟你井水不犯河水,查这些做什么?”

“谁说的。”令容低声,“那个人…恨着我呢。”

“恨你?”傅益目光微紧。

令容也没瞒着哥哥,“有些事我没敢告诉爹娘,怕他们担心,却能告诉你听。我进了这府里就跟唐解忧不对付,她心思深,三番四次使绊子,因做得不周密,被夫人察知,重罚了几回——这大半年被罚去道观思过,也是因我而起。”

傅益先前从没听谁提过这些事,见令容淡然道来,微觉心惊,“她伤到过你吗?”

“那倒没有。但她心里恨我,唐敦必定知道。去年六月时,他兄妹还里应外合,想诬陷我,幸亏我应变得快,夫君也没冤屈好人。”令容宽慰似的笑了笑,“唐解忧出事那天,我跟夫君还碰到过他,后来再碰见,唐敦那眼神…实在没法叫我放心。”

傅益瞧着她,眉头紧皱。

十四岁娇滴滴的妹妹,在家里何等娇生惯养,傅家虽式微,却没有窝里斗的龌龊事,令容算是蜜水里泡大的,不太会藏心机,也不屑去争斗害人。

谁知嫁到韩家,却遭遇这些?

那唐家兄妹,着实可恨!

傅益含恨咬牙,“可恨还得跟他共事。这趟平叛回来,我定不饶他!”

令容微诧,“他不是锦衣司的人吗,也要南下?”

“妹夫安排的——”傅益忽然顿住,“他知道唐敦的心思吗?”

“夫君?”令容沉吟了下,有点迟疑,“应该不知道。”

傅益颔首,“国事为重,这回先平叛,回到京城再清算!”

“唐敦是相爷器重的心腹,锦衣司的虎狼也不好招惹,可不能意气用事。既然要同行,哥哥正好瞧瞧他的性情,等外边的事安定了再说。”令容微微一笑,取过旁边一副锁子甲,“战场上刀枪无人,这是夫君寻来的,贴身穿着,也算一层防护。爹娘和我都等着呢,哥哥千万保重!”

“放心,我还得留下性命,护着你。”傅益朗然一笑,语气笃定。

第88章 别前

盛夏的夜晚犹带余热, 推开窗扇, 一阵阵风吹进来, 卷着满院树叶青草的味道。

过了十五才两天,蟾宫正亮,往地上撒满银霜, 红耳朵不知是何时跑出了厢房,往南墙边的竹丛里窜, 枇杷追在后面, 死活捉不住它。

令容靠在窗边,忍俊不禁,手里玉毫顿住。

手底下的字帖临到一半, 她盯着廊下灯笼,想着即将出征的韩蛰和不知会是多久的别离, 便觉心烦气躁, 再也没耐心慢慢写,“啪”的一声将笔管丢下。

白日里傅益转告的话犹在耳边, 唐敦像是根刺, 深深的扎在骨肉, 难以拔去。

哪怕时隔两年,晚间又有韩蛰睡在旁边, 她心里不似从前惊慌, 前世猝然被射死的梦也甚少再浮现, 偶尔凄风冷雨入梦, 摩挲着握住韩蛰的手, 恐惧便能被驱散。

但那份惊恐仍藏在内心深处,以至她每回见到唐敦,都难心平气和。

唐解忧死的那日,她跟韩蛰走出后园,曾被唐敦撞见。之后没过半个时辰,便传出唐解忧溺毙的消息,唐敦未必不会有所揣测。

令容对此甚至笃定。

——有一回在庆远堂碰见,令容跟在杨氏身边,猛然回头时甚至还对上了唐敦的眼神,钉子似的扎眼。

幼时长大的情分非同寻常,虽是唐解忧咎由自取,但毕竟也是条人命。

唐敦尚且由此含恨,老太爷呢?

即便是为府中大局考虑,捧在掌心的明珠骤然被韩蛰除去,庆远堂霎时空落,他面对空荡的屋子和唐解忧留下的东西,心中会作何感想?

从前唐解忧跟唐敦合谋诬陷她,杨氏当场对证时,韩镜就意有迁怒,如今赔进去的是唐解忧的性命,他岂肯善罢甘休?

从前的不满,怕早已酝酿为迁怒暗恨。

银光院里和气温暖,隔着亭台游廊,藏晖斋里韩镜还不知是怎样的目光。韩蛰在时,她还稍有倚仗,韩蛰离去,她恐怕真得夹着尾巴做人,又过上从前那样如履薄冰的日子了。

令容不敢深想,觉得烦闷,索性跑出去跟追着逗弄红耳朵。

红耳朵偶尔温顺,偶尔顽皮,通人心意似的,故意在竹丛里窜来窜去,令容好容易捉到它,抱着玩了会儿,起身去浴房,在热水了泡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

前路艰难,暗藏凶险,这在她决定试着留在韩蛰身边时就已想到了。

只是未料唐解忧会来那么一手,将原本就艰难维系的安稳日子再度推到悬崖边。

留在韩家,势必要面对韩镜的忌惮和暗恨,倘若离开呢?

先不说能不能离开,哪怕能设法出府,梁子都结下了,韩镜会轻易饶她?

令容咬唇,双手烦闷砸在水里,溅起水花。

宋姑正往她发间抹了香露慢慢揉着,见状诧异,“少夫人是怎么了?”

“没事。”令容苦恼嘀咕。

——若是旁的内宅琐事,宋姑还能帮她些忙,到了这位相爷头上,说了也是徒增烦恼。

然而苦恼也没用,令容双臂搭在桶沿,背靠在后,声音倦懒,“宋姑,帮我揉揉头皮好不好?”宋姑依言,帮她慢慢揉着,脑海里的紧绷仿佛也随之慢慢舒散,她闭着眼睛,惬意地叹息。

待头发洗净,拿软巾擦得半干,令容浴后出桶,擦了水珠,穿上寝衣。

寝衣是前些日子宋姑赶着做出来的,用了素色玉白的料子,花纹也颇素雅,怕的是过于繁复娇丽,戳韩蛰的眼睛。只是那盘扣做得紧了些,不易扣上,令容叫宋姑收拾衣裳,她趿着软鞋走出浴房,闷头捣鼓盘扣。

屋里灯烛明亮,令容藏着心事,目光只在领口盯着,凭着习惯走向床榻。猛觉眼前一黯,魁伟挺拔的身影从旁移来,让她撞了个满怀。

快要折腾好的盘扣又被撞开,露出漂亮的锁骨。

令容抬头,对上韩蛰冷峻的脸,眉宇间带点倦色,神色冷清如常,眼底却藏戏谑。

“夫君故意的!”令容不满,摸了摸额头。

“我也正出神。”韩蛰一本正经,就势张开双臂,让她宽衣。

盛夏暑热,他惯于穿深色衣裳,在驻军校场和锦衣司间骑马跑了几趟,身上闷出了好几身汗,令容才从浴房出来,嫌弃地蹙眉,“夫君自己宽衣吧。”

韩蛰低头,鼻端是她出浴后的清香,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头,味道很好闻。

“宽衣,或帮我擦洗,选一样。”他说。

令容思索了下,乖乖动手帮他宽衣,瞧见里头明显有汗渍的薄薄的里衣,声音也带了谑笑,“热水还有,快些沐浴吧,待会该把汗气染给我了。”

说罢,回头向着浴房,叫人准备热水。

韩蛰抬起衣袖凑到鼻端,皱眉道:“那么严重?”

他虽常在外风餐露宿,也常于阴森牢狱中手染鲜血,却也喜洁净,平常哪怕累瘫了,也会沐浴擦洗后再睡。在外只有他嫌弃旁人汗臭的份,如今被令容嫌弃,眸光一沉,伸臂便将她锁在怀里。

令容双手落在他腰间,对上他目光,忍笑道:“对啊。我都闻见了。”

“哦。”韩蛰何等目光,一眼识破,将她按在胸前,“多闻会儿。”

“夫君!”令容吃吃的笑,脸颊贴在他结实的胸膛,隔着极薄的里衣,像是贴在蒙了层软巾的铁块,双手落在劲瘦腰间,也尽是蓄着的力道。

短短一天,他身上当然捂不出汗味,紧贴着时,只有男人雄健的气息,惹人意动。

浴房里传来哗啦啦备水的声音,韩蛰埋首在她头顶,嗅着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