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帝心中愤怒,下意识瞧向韩蛰。

他对韩蛰的态度颇为复杂。去岁觊觎人.妻却被当众抗旨,永昌帝虽没敢发作,心里毕竟不满其嚣张,但朝堂内外,韩蛰却也为君分忧不少,尤其去岁率兵讨贼力挽狂澜,更是功劳极高。朝堂内外牵涉得错综复杂,他拿不定主意时,多是向韩镜和甄嗣宗请教。

此刻两位相爷不在身旁,永昌帝迟疑了下,问道:“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韩蛰端然拱手,沉眉肃容,“东宫初立,太子年纪尚幼。禁军事关重大,皇上当为皇后和太子着想。防患于未然,对皇上、皇后和太子都有益。”

第108章 相爷

永昌帝愣住了。

得知范自鸿私下招揽禁军, 他最先想到的是龙体安危,听完这话才猛然反应过来, 宫中住着的不止是他,还有向来柔顺端方的甄皇后, 和襁褓里就成了东宫储君的太子。

永昌帝固然昏聩无能,理不清朝堂上的诸多事情, 但大事上却也不算傻。

范贵妃自怀孕后, 枕边榻上没少跟他吹耳旁风, 先前还曾柔媚多娇地提及太子之位。

床帐里情浓缠绵时,哄女人的话不须费半点银钱, 永昌帝自然松了口风,换来范贵妃愈发殷勤放纵的伺候,日夜快活似神仙。

但等甄皇后的儿子诞下, 永昌帝却仍毫不犹豫地立为太子。

男女欢好时他固然宠爱贵妃, 但为皇位安稳计,他却是偏着甄皇后的。

——范家虽有河东兵权, 远水难救近火,去年冯璋作乱时自顾不暇,也没能给他出半点力。倒是韩家率兵南下,力挽狂澜,韩镜也操持朝政,帮他牵制着各处节度使不生事, 连同那些言官们, 也都肯卖甄嗣宗和韩砚的面子, 不在朝堂给他挑事。

他能逍遥安稳地待在宫里,上朝时少些烦心事,韩镜和甄嗣宗两位相爷功不可没。

这两位又都跟范家不对付。

如今范贵妃身子日益沉重,范自鸿又企图染指禁军,莫非是想动摇东宫?

这念头冒出来,永昌帝自己都觉得吃惊。

纵欲过度后没多少神采的眼睛里添了不豫忌惮,永昌帝瞧向韩蛰,就见他沉眉肃目,一身暗红的锦衣司官服穿在身上,面容刚硬,冷厉威仪。那双眼睛深如寒潭,仿佛是看透他的征询态度,道:“据臣所查,戍卫延庆殿的将官,也曾被范自鸿招揽。”

这种私下往来的事,多是锦衣司暗桩盯出来的,永昌帝无据可查,却下意识信了。

脸上霎时腾起怒气,他拎着奏本,狠狠拍在案上。

“狗胆包天,可恶,实在可恶!”

韩蛰岿然不动,只垂目盯着暗沉的金砖。

片刻没见永昌帝有动静,他才抬眸,“皇上若无吩咐,臣告退。”

永昌帝摆了摆手,微微泛出红丝的目光落在奏本上的一串名字,愤怒出神。

行礼后端然而出,到得殿外,在丹陛旁稍稍驻足。

春光初生,日头和暖,湛蓝碧空下殿宇巍峨,飞檐翘角轩昂壮丽。去岁田保死后,内廷宦官换了许多,田保的爪牙尽数被除去,如今御前伺候的面貌已截然不同,他扫向侍立在殿外的掌事内监刘英,那位毕恭毕敬,笑吟吟向他拱手。

韩蛰淡然偏过视线,缓步走远。

刘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见永昌帝一脸怒气的坐着,也没敢说话,只奉茶上前。

趁着永昌帝喝茶的空隙,刘英大着胆子将御案稍加整理,将那奏本也微微阖起。

永昌帝闷气生罢,对奏本也不甚在意,喝了两口茶,才道:“后晌有什么好玩的?”

“老奴已叫人寻了两只斗鸡,在北边备着了。”刘英最知投其所好,将御案整理罢,又道:“方才老奴听人说,太子殿下早起时不大爽快,听说是宫女伺候不周,损及殿下玉体,皇后娘娘震怒,发配内廷司查问。皇上去瞧瞧吗?”

这种小事,永昌帝平常是不会在意的。

不过心里才被韩蛰种下疑影,他又对儿子格外上心,犹豫了下,才道:“斗鸡明日去瞧,先去延庆殿。”

这一去,因太子玉雪可爱,甄皇后又侍奉妥帖,倒连着数晚宿在皇后宫中。

正月初八开朝,百官齐至。

几件大事说完,京城里沸沸扬扬的议论便被御史奏禀到了御前。

永昌帝这几日宿在甄皇后处,或是逗弄太子,或是击球斗鸡为乐,半点都没翻折子。听见这消息,当即不悦皱眉,“范自谦又打人了?”

“是。打的是文远候的公子,至今还昏迷着。文远候忧惧交加,也病倒了。”

永昌帝皱眉。

那御史续道:“这事在坊间闹得沸沸扬扬,臣留意访察,百姓颇多怨词。范自谦从前就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因打伤了人关在锦衣司,蒙皇上恩典才得以出狱。如今他不知悔改,当众行凶伤人,年前还曾纵容豪奴强抢民女,女家迫于威势敢怒不敢言,怨恨极深。”

他话音才落,范逯便越众而出。

“犬子确实曾与文远候的公子起过争执,但那是两人年轻气盛,不慎失手伤的。至于那民女,是犬子欲买来做妾,已给过他家银子,谈何强抢?”他对着上首的永昌帝端正行礼,“犬子蒙皇上恩赦才得以出狱,臣也奉旨严加管教,没再胡作非为,求皇上明鉴。”

“没胡作非为?”那御史不服气,直白道:“范自谦由荫官在身,品级虽不高,也该由御史监察,行止有差自须弹劾禀报。臣已查问过被抢了女儿的人家,范家确实给了银钱,却只一两而已——范相家财万贯,一两银子给儿子买个妾,不是强取豪夺?范自谦有官职在身,这般作为,实在有损朝廷颜面!”

这通话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还半点不肯卖面子。

范逯插不上嘴,情知说不过,只能寄希望于永昌帝,“皇上明鉴,皇上恩赦教导,他已改过自新,并无此事。”

永昌帝被吵得头疼。

后宫里两位宠爱的女人,甄家柔顺本分,旁人没半点不满,那范自谦却屡屡生事,刚出狱就闹出这等事,被御史拿到百官跟前来吵,一声声的,巴掌般落在他脸上。

他扫过群臣,脸色有点难看。

始终沉默的御史大夫韩砚适时开口,“范相身居高位,本该以身垂范,为百官之楷模。据臣所知,不止范自谦仗势行凶、强抢民女,范相这半年的言行举止,也颇多越矩之处。”遂挑了几样要紧的当众禀报。

范逯是仗着贵妃媚言惑主才能居于高位,本身才能有限,落在御史眼里,处处都是毛病。且范家本就张狂,儿孙在京中横行霸道,范逯也做过许多欺男霸女的事,真追究起来,有亏德行的事简直罄竹难书。

韩砚才说了最要紧的几件,永昌帝的脸就涨红了。

从前他肯包庇田保是因田保跟他感情深厚,也不做违逆圣意的事。且田保虽作恶多端,却有本事弹压震慑,御史们除了奏本弹劾,朝堂上却甚少提及,不至于让他难堪。

永昌帝为了情分,也会维护保全。

如今范家被扣了个私自结交禁军的嫌疑,早已犯了大忌,再闹出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又没本事弹压遮掩,被人搬到朝堂上指着鼻子骂,让御座上的他都难堪丢脸,永昌帝哪还会拼着面皮维护?

恼羞而怒,永昌帝的脸都是青红交加的,被吵得头疼,将御案重重一拍。

“范逯行事不正、纵子行凶,可都有真凭实据?”

“臣俱已查实,可请人证。” 韩砚拱手。

“既如此——”永昌帝目光扫过韩镜和甄嗣宗,恨恨瞪了范逯一眼,“便褫夺相位官职,在府中思过罢!”

范逯闻言大骇,忙跪地恳求,永昌帝却是怒气满胸,看都不看。

——若不是顾念范贵妃腹中的孩子,恼羞而怒之下,怕是连爵位都得夺了。

丢脸的气没处撒,当场叫殿外侍卫进来,剥下官帽笏板,押送回府去。

散朝后,韩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端然往锦衣司去。

韩镜跟甄嗣宗却被永昌帝召到麟德殿议事。

范逯一去,门下侍郎之位便空了下来。朝堂上的琐事永昌帝固然没耐心去管,这等大事却不能逃避,整日里沉溺在马球斗鸡场,百官的才能德行他都不清楚,也只能请教两位左膀右臂。

甄嗣宗素来圆滑,不急着答话,只沉吟思索。

韩镜却是老谋深算,当着甄嗣宗的面,摆出举贤不避亲的态度,历数韩蛰入仕后的政绩功劳,举荐他升任门下侍郎,兼任锦衣司使之职,为君分忧,安稳朝政。

永昌帝闻言思索,甄嗣宗却满心诧然。

本以为韩镜还会做个表面文章,多举荐几位能人,他再顺水推舟,举荐旁人为相,谁知韩镜竟会单刀直入,只提一个韩蛰?相位父去子继,实在是稀罕事,韩蛰毕竟年轻,入相着实升迁太快。且韩蛰手里握着锦衣司,一旦入相,锋芒必定比先前的韩墨还盛,祖孙俩一旦联手,他这中书令怕是都得退避三舍。

但除韩蛰而外,满朝上下却找不到合适的旁人。

有能力跟韩镜抗衡的,多在外领兵,或是驻守边境或是节度一方,如今的局势下不可轻动。若从文臣里挑选,以韩镜这势在必得的态度,旁人哪怕暂时提拔上来,也未必能熬多久。

甄嗣宗犹豫了半天,才勉强附和。

——范贵妃身怀有孕咄咄逼人,一旦诞下孩子能伺候人了,凭她那狐狸手段,必能将永昌帝捏得紧紧的,甄皇后未必还能如此刻般,趁着范贵妃不能侍寝的空档扳回局面。范逯虽倒了霉,范通的兵权却还握在手里,这种时候,他还不敢跟韩家闹翻。

两位相爷都表了态,永昌帝虽觉得不妥,却也只能听取,说回去想想。

韩镜仍是忠厚稳重之态,拱手应是。

麟德殿里三人为韩蛰头疼,韩蛰本尊此刻却已去了京兆衙门的牢狱。

昏暗的牢狱虽不及锦衣司的阴森可怖,因唐敦身份特殊,被安排在牢狱最深处,氛围也颇森冷。韩蛰挥退狱卒,隔着细密的铁栅栏,打量里头盘膝阖目而坐的人。

他走得无声无息,那身冷厉刚硬的气势却半点不曾收敛。

唐敦仿佛察觉,遽然睁目,便对上韩蛰冷沉的眼睛。

第109章 自娱

自从进了京兆尹的牢狱, 唐敦这还是头一回见到韩蛰。

十余日与世隔绝,他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但从京兆尹雷声大雨点小的举动来看, 想必傅氏并未死在范自鸿的手中——否则他不会被关在此处不闻不问,韩蛰更不会拖到此刻才来看他。

以韩蛰的机警洞察,必定能窥破他跟范自鸿勾结合谋的打算。

唐敦对上那双沉厉的眼睛, 有些忌惮, 却不至于太害怕,只起身恭敬行礼, “大人。”

韩蛰没出声, 半晌才冷声道:“是祖父?”

“是。”唐敦保持抱拳的姿势,垂眸看着地上的干草。

决定出手时,他便想过可能的结果。若傅氏死了,劫持的事死无对证,一箭双雕。若傅氏没死,韩蛰纵然盛怒, 有韩镜居中斡旋, 必定也不会伤他性命。毕竟,韩蛰虽凶悍冷厉, 头顶上却还压着韩镜。

唐敦先被贬谪再被起用,官职虽在锦衣司中, 却早已成韩镜的人手。

相府以韩镜为尊, 他的性命有韩镜保着, 韩蛰未必肯为这点小事撕破脸, 哪怕此刻盛怒贬谪处置,只要留着性命,能为堂妹报仇、得韩镜器重,仍是值得的。

这利害唐敦早已权衡清楚,此刻对着韩蛰,反倒少了素日的敬畏忌惮。

两人沉默各自,片刻后,韩蛰神情淡漠,转身离开。

唐敦微觉诧异,紧紧盯着他背影,直到韩蛰走远,仍未能回过神。

这是何意?

牢狱外,京兆尹请韩蛰入侧厅奉茶,将拟好的案情判决呈上,请他过目。

前日韩蛰曾派人过来,说已将被劫走的韩少夫人救出,因性命无恙,不须深究。

京兆尹总算松了口气,按他授意赶紧结案,唐敦认罪时已被夺了在锦衣司的官职,便只以劫持的罪名,判往采石场服役五年。

范自鸿的罪名倒是颇为难办。

虽说唐敦和那丫鬟都曾指认范自鸿,范自鸿却始终不肯认罪,而韩少夫人据说当时吓晕过去了,连同看守她的恶贼也是雇佣的江湖草寇,不知背后买主是谁,难以取证。

末了,还是韩蛰说疑罪从无,京兆尹才敢写下判决书。

此刻将判决书给他过目,京兆尹仍是满心忐忑。

韩蛰倒淡漠如常——范自鸿虽是此事主谋,背后却有范通撑腰,哪怕他真的劫持了人,证据确凿,既没伤及人命,也只会判个服役之类的小罪名而已,无关痛痒。范家虽被罢相,毕竟还有贵妃和节度使,有的是办法在刑场变通。且如今局势动荡,河东那只握着兵权的恶虎,不宜逼得太紧。

将范自鸿驱出羽林卫的意图已然达到,要算私账,有的是一击毙命的时候。

韩蛰将判决搁在桌上,“何时呈递刑部?”

“待会就去。”

韩蛰颔首,想起唐敦那有恃无恐的样子,神色冷凝,“后日送他去刑场。”

京兆尹没打算戳韩家的老虎鼻子,无关紧要的事,自是从善如流。

韩蛰没再耽搁,出了京兆尹后去锦衣司,晚间回府,径直往韩镜的书房里去。

藏晖斋,韩镜忙完手头的事,正沏了壶茶慢慢喝。

书房里陈设古拙,书案旁供着一尊青铜鼎,旁边瑞兽香炉上,香气淡袅。今日范逯丢了相位,甄嗣宗对他的举荐也没敢有异议,韩蛰接任门下侍郎的事已是十拿九稳,朝政上称心如意。

年逾花甲的相爷,额头印了深深的岁月印记,精神却愈发矍铄。

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封信,是曾与他共事过的章瑁之。那位年过七十,身体却仍健朗,信上笔锋刚健工整,银钩铁划,不逊当年。

韩镜瞧着那封信,沉目喝茶,盘膝深思。

外头管事扣门,禀报说韩蛰来了。

韩镜眉目微动,将那封信收到屉中,道:“进来。”

韩蛰应声而入。年前跟韩镜争执过后,祖孙俩朝政上齐心协力,私下里却芥蒂别扭,韩蛰已有许久没踏进这座书房。屋内仍烧着炭盆,热气熏暖,他走至案旁,对着盘膝端坐的韩镜拱手。

韩镜眼皮微抬,“总算肯过来了?坐。”

韩蛰仍旧山岳般站着,动都没动,“孙儿过来,是有正事与祖父商议。”

“范逯罢相,今日皇上已单独召见我和甄嗣宗,商议相位之事。”韩镜坐得低矮,抬头说话实在吃力,便只慢慢斟茶,“甄嗣宗看得清形势,附和举荐,事后也没再求见皇上,这是算是妥了。”

韩蛰只淡淡“哦”了声。

片刻沉默,韩镜没等到他多说话,诧异抬头,见韩蛰仍是沉眉肃目、无动于衷的姿态,皱眉道:“出将入相,往后行事应与锦衣司使不同,手头事情多了,更须打起精神应对,不得有半点松懈自满。你这算什么态度,坐下!”

“我想求祖父一个承诺。”韩蛰仍旧岿然不动。

两番抗命,韩镜皱眉愈深,脖子发酸,索性站起身活动腿脚,“什么承诺?”

“关乎傅氏的。”

韩镜动作微顿,衣裳整到一半便收回手,眼神微沉。

“范逯相位既去,皇上对范家有了疑心,范自鸿很难再回羽林卫。宏恩寺的案子已让京兆尹结了,傅氏也该回府,帮母亲分担府里琐务。祖父——”韩蛰抬眼瞧着韩镜,目光沉静,“我想求个承诺,无论如何,不伤傅氏性命。”

他的态度沉静,不似争执挑衅,却是志在必得的执拗。

韩镜冷笑了声,转身不应。

“祖父方才说的,往后朝中事务繁忙,孙儿须全副精神应对,方能确保无虞。今日之情势,是韩杨两府费尽心血而成,谁都不能儿戏。”韩蛰瞧着他微微僵住的脊背,语气稍缓,“府里人手有限,该用在正途,不该因祖父和我的争执,平白耗损,分心费神。”

书房里沉寂安静,唯有淡烟袅袅腾起。

好半晌,韩镜回身,眼中尽是阴郁浓云,“是要逼我承诺?”

“不是。”韩蛰偏过头,瞧着书案,“祖父不喜傅氏,我不愿辜负傅氏,带累她性命。若祖父仍旧执意,我分神照看就是。”

“你!”韩镜气结。

还说不是逼迫!拿府里的大局压过来,为前路计,他难道还能徒生内乱?

韩镜花白的胡须微颤,半晌,冷笑道:“那傅氏还不值得我搭上多年心血!”

“既如此,请祖父写个字据。”韩蛰垂目走至书案旁,帮着研磨铺纸,将狼毫取了,呈给韩镜,“立字据为证,孙儿才能安心。

韩镜皱眉,满目不悦,韩蛰垂目,仿若未察。

这字据的用处,祖孙俩都心知肚明。

从前祖孙间的信任早已撞出裂隙,韩蛰许诺不对令容动心,却未能克制心意,没法当她是摆设,任她自生自灭。韩镜许诺不伤令容,却仍难平怨意,授意唐敦谋害。

言语承诺只在祖孙之间说过,若不能践行,也不过两人争执而已,旁人未必会插手。

一旦写下字据,若韩镜再动杀心,按韩蛰的性情,字据必会露在韩府旁人眼里,不但祖孙不睦为外人所知,他在府里一家之主、三朝相爷的威信也得随之瓦解。

韩镜倒未料韩蛰会想出这等主意。

冷着脸将他瞪了片刻,韩镜反而气笑了,冷笑两声,接过狼毫。

“不伤傅氏性命”六个字迅速写就,笔迹都带着怒气。

韩蛰待墨迹稍干,将纸收了,神色如来时平静,“多谢祖父。”

说罢,自退出藏晖斋,回到他书房后,将那纸张装入匣中,搁在秘处。

藏晖斋里,蘸满了墨的狼毫被摔在案旁,韩镜端坐在蒲团,脸色阴郁之极。

写下那承诺,不止是因韩蛰摆出的利弊,也是因他知道,在韩蛰的严防死守下,他要再伺机出手,并不容易。

相府巍峨,韩镜手里捏着的是尚书六部,是百官众臣。苦心经营筹谋,是为韩蛰夺得皇位后,能让百官心甘情愿地臣服辅佐,让百姓心悦诚服地归顺,安定人心,免起事端。相较之下,韩蛰和杨氏手里捏着的却是强硬的兵权,甚至连日常护卫韩镜的人,都是杨氏帮着出了力的。

自家祖孙儿媳,当然不会因私怨伤韩镜,但韩镜要在他们手底下杀傅氏,确实太难。

没了强硬手段,苦撑无益,只能退让。

但府中筹谋大事,一旦韩蛰登上帝位,正妻必然为后。韩家费尽心思才能有今日之韩蛰,今日之情势,那傅氏是昏君荒唐赐婚进府,谗惑韩蛰耽溺内宅,连累唐解忧丧了性命,岂能居此高位?

韩镜怨意已深,此刻纵不能除去,却未必没旁的法子。

牵涉性命安危时,韩蛰母子会强硬护持,若不动她性命,令傅氏自乱阵脚,失了母子的心,何须他再费力跟韩蛰较劲?

用惯了朝堂上的强硬震慑手段,内宅琐事上,是他囿于执念,算错了人心,降了身份。

韩镜沉着脸,从屉中取出章瑁之那封信。

书信之外,另有一方世所罕见的宝墨,原本是很久前章瑁之的孙女章斐借高阳长公主之手送给韩蛰的,因韩蛰在外办差,便由他收了。

因韩镜跟章瑁之同为相爷,交情不浅,章斐兄妹旧时跟韩蛰私交甚好,永昌帝当年微服出宫,欺负章斐,还曾被韩蛰剑抵咽喉。虽说永昌帝怕被责骂,忍气吞声地没去御前告状,韩镜却还是从章瑁之孙儿的口中得知那件事——剑抵太子咽喉可不是小事,韩蛰虽顽劣,却在明知其身份时张狂行事,足见彼时的怒气。

韩镜隐约察觉苗头不对,心怀担忧。

章家毕竟不同别处,韩镜最终将章瑁之的儿子外放,章斐兄妹亦随之出京。

七八年一晃而过,旧交音信皆被斩断销毁,唯独这方宝墨还藏在抽屉里,无人知晓。

韩镜取出来,摆在那银钩铁划的书信上。

翌日清晨朝会罢后,韩蛰以征战苦累为由,告假数日。

永昌帝从善如流,当即准了。

韩蛰回府后,往银光院换了身家常的墨色外裳,吩咐姜姑和枇杷红菱打扫庭院屋舍,准备迎接少夫人回府。

枇杷担忧许久,虽敬惧韩蛰,却仍壮着胆子问道:“少夫人今日回来吗?”

今日初九,明日唐敦被送往刑场,韩蛰算了算,道:“十二回。”

枇杷应命,心中欢喜,偷偷揪了揪红菱的衣袖,等韩蛰走了,忙欢天喜地去准备。

韩蛰单骑出府,出城后飞驰至别苑,快步入内。

别苑里人不多,屋旁有两棵高壮的流苏树,中间扎了秋千。

傅益在不远处翻书,令容无所顾忌地荡秋千取乐,由仆妇推着,荡得极高。

春光暖融,碧色初生,令容身上已换了薄薄的锦绣双蝶夹衣,底下一袭梅色娇艳的襦裙,正随着荡高的秋千扬起。她近来闲居在家,发髻也梳得简单,云鬓间簪着堆纱宫花,青丝松松散散的披散在肩头,耳畔朱红的滴珠绮丽。

别苑里没人拘束,她玩得高兴,笑靥娇艳,衣裙被风卷动如浪,如盈盈的蝶。

旁边一树腊梅盛放,她荡至高处,修长的腿伸过去,足尖轻挑,惹得花枝乱颤。

韩蛰不由驻足,站在树影下,负手瞧她。

第110章 蜜意

令容兴致勃勃,身如玉燕随秋千起伏, 目光扫过湛蓝高空、轩峻屋脊, 猛然察觉不对劲, 便见耸立的树下, 韩蛰长衫墨青,身姿挺拔。他站在树影里,哪怕满园春光明媚, 身上仍旧带几分冷清,那种沉冷气势由内而外,像是藏在窖里的冰块,盛夏时都难消融似的。

树影随风微动,他岿然如山岳,不知站了多久。

令容瞥了一眼, 便挪开目光,假装没瞧见。

倒是傅益翻书久了脖子酸, 起身活动筋骨, 瞧见韩蛰不知何时来了,忙迎过去。

韩蛰随他走来,那仆妇恭敬行礼后, 自觉退远。

秋千荡高,令容装不下去了,只好在落地时将玉足轻点地面。几番起落, 秋千便缓缓低了下来。脸上被春风吹得微凉, 紧握绸绳的手心里却不知何时起了层薄薄的汗, 她修长的腿伸着,再度靠近地面时,将双脚着地,跟着秋千退了几步,而后站稳。

“夫君。”她松开秋千,走到韩蛰跟前。

裙衫曳地,她腻白的脸颊上带点微红,眉眼含笑,神色娇艳。

韩蛰抬臂,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她耳朵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