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成碎块的香软面筋入锅,在清亮麻油中炸透,色泽微黄,拿笊篱捞出来,犹滴热油。令容顺手接过,浸在旁边盛着热水的锅里,将油味煮去再捞出来。旁边滋啦作响,切碎的鸡块入锅,加上各色佐料,待鸡肉八分熟,将面筋加进去连同青笋、香芃加进去煨着,热气腾腾冒出来,浓香诱人。

韩蛰难得有这般闲暇,不去想朝堂琐事,待宋姑将旁边的锅收拾干净,便做千里酥鱼。

他生得身高腿长,率军斩将都不是难事,意态甚闲地做菜,姿态更是悦目。

令容在旁瞧着,心里啧啧称奇,韩蛰仿佛没察觉她的打量,只将身板挺得更直。

鲫鱼昨日就已收拾干净后腌着了,拎出来去了酱后拿香油炸得酥黄,再加肉汁佐料。四溢的鱼肉香气里,旁边的面筋煨鸡已熟了,令容自捧了盘子过去,让宋姑一勺勺盛出来。

那鸡肉的喷香自不必说,面筋染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香味,让人想将舌头都吞下去。

令容大为满意,挟了一块吹吹,递到韩蛰唇边,“夫君尝尝?”

韩蛰就势吃了,“不错。”

“夫君做的,当然好吃!”令容眉眼间全是满足。

日头照在当空,冬末春初,稍露暖意。

傅益从后山归来,听说令容在厨房,赶过来帮忙,透过洞开的窗扇,正巧瞧见这场景。

她知道自家妹妹的性子,在府里就爱折腾着做各色吃食,嫁进相府后行事不够自由,难得来这里偷闲,昨日就张罗着做菜吃。只是旁边韩蛰那掌勺挥洒的架势,着实让傅益意外之极。

早先锦衣司使心狠手辣、威仪冷肃的名声不算,这半年随军征战,韩蛰那狠厉劲头他是见过的。素日商议军务,运筹帷幄,果决稳重,身着盔甲上沙场时,或臂挽雕弓,或手持长剑,浴血前行时宛如修罗,阴冷沉厉的眼睛深不可测,凶狠刚硬的劲头更令人畏惧。

即便已是姻亲,韩蛰也有意照拂,傅益心中对他仍敬佩畏惧。

谁知道,京城内外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竟也会挽袖下厨?

那姿态悠闲从容,虽是在厨间烟火之地,却让人生出治大国若烹小鲜之慨。

眼瞧着令容喂他吃菜,韩蛰颔首赞许,似要抬目往这边瞧过来,傅益下意识藏身在山石之后。那样的韩蛰很陌生,与韩蛰在外人前的刚厉截然不同,傅益下意识觉得不宜撞破。

迟疑了片刻,他没敢打搅,原路出去,又往后山游荡去了。

厨房里,韩蛰余光瞥见那道悄然离开的背影,唇角动了动。

——还算识趣。

令容倒是没察觉。千里酥鱼出锅,香气扑鼻,她接过韩蛰盛好的菜,老实装进食盒里。随后五香冬笋和十香菜相继出锅,冬笋鲜嫩清脆、味美爽口,十香菜里除却山药、菜心、酱瓜等物,还加了栗片,清爽诱人。

令容挨个尝过,心花怒放,韩蛰听她满口夸赞,清冷的眸中也带着笑意。

仆妇将食盒拎到暖阁摆下,焖了片刻,香气仍旧四溢。

韩蛰命人去将傅益叫来,待宋姑摆好碗箸,一道用饭。

令容没说是谁下厨,傅益也装作不知,每尝一样便连连夸赞,令容在旁笑得眉眼弯弯,满足而得意。

韩蛰瞧着她,因繁琐朝务而生的沉闷冷郁也消散殆尽。

饭后得空,还带着令容去后山散心,猎了只獐鹿回来,叫人收拾干净了,烤得喷香给她吃。到暮色四合夜幕降临时,才不得动身,疾驰回京,径往锦衣司去。

第106章 偶遇

年节里各处衙署大半闭门, 锦衣司却与往常没太多不同。

锦衣司在京城内外皆有凶煞名声, 全是真刀真剑拼出来的。只求官位荣华、不愿吃苦受累的人或是寻个安稳的文官, 或是设法到禁军谋个官职,鸾仗仪卫,皇宫巍峨,既体面风光, 又平安无灾,哪怕要办案, 也能去刑部各司谋职,甚少敢去锦衣司。

即便有人慕名进去了,受不住其中苦累,仍难立足。

到如今,剩下的多是冷厉汉子, 重任在肩不敢松懈,哪怕除夕夜仍需如常换值轮守、奉命办差。

韩蛰在别苑里睡得沉, 精神头十足,一身沉肃走进去, 闭门坐至深夜。

先前南下讨贼, 虽不曾耽误要紧大事,却也积压了不少公务。且这半年虽有韩镜在京城,许多机密消息仍只有锦衣司能探到,除了总揽消息的千户口述, 亦有许多记在卷宗, 其中未必没有值得深挖的细节。

韩蛰先前曾特地嘱咐樊衡留意范家, 关乎范家的消息,看得格外仔细。

就着明晃晃的烛光,将摞满桌案的卷宗翻罢,再抬头,窗外天光朦胧,天际已然浮起一线鱼肚白。他纵不觉得疲累,到底没用宵夜,腹中稍觉饥饿,两指揉了揉眉心,起身步出。

两旁火把烧了一夜,在渐明的天光里,已不甚起眼。

仗剑值守的侍卫却都精神抖擞,站得笔直。

清晨的风卷着寒意灌入脖颈,叫人精神稍振。

韩蛰出锦衣司走了几步,心思从范家身上收回,猛然想起令容不在府里,银光院未必备有早饭,遂拐入旁边巷道,去吃碗馄饨。

卖馄饨的摊主年已五十,儿子在外谋了个差事糊口,他带着小孙子开着铺子,全仗着锦衣司值夜的侍卫们照顾生意。他也算实诚,不止汤鲜味美,分量也十足,热气腾腾的端上来,倒能勾人食欲。

临近年节还能五更早起忙碌的,也就这些可怜人了。

韩蛰吃罢,多取些银子搁在桌上,起身回府过年。

今年的除夕夜甚为冷清。

太夫人过世,韩蛰兄妹虽出了孝,韩墨、韩砚却还是戴孝之身,年节里不好张灯结彩地热闹。

祭祖过后围着吃饭,暖厅里明烛高照,杨氏和刘氏同坐,韩瑶和梅氏分坐两侧,加上已能咿呀说话小韩诚,倒是融融。外头韩镜居首,带着满堂儿孙,不好喝酒行乐,便只说些朝堂上的事和家宅琐务。

韩蛰前几日才跟韩镜吵过一回,因说话太狠,祖孙俩都有芥蒂。且两人都是沉肃寡言的性情,论及朝堂政务时态度如常,提起家宅之事,便只能靠韩征和韩徽撑着,韩蛰半个字也不答话。

子时不到,韩蛰便以疲惫为由,起身告退。

韩镜喝茶不语,倒是韩墨态度温和,“前几日劳累,早点回去歇着吧。”

韩蛰应是,出门时见韩征诧然看他,走出暖厅没多久,身后果然传来韩征的声音。

“大哥,等等。”

韩蛰回身,因没套披风,夜风下那双眼睛也显得冷淡,“怎么?”

“你跟祖父…”韩征顿了下,“非如此不可吗?”

甬道两侧灯火明亮,韩蛰沉目不语,魁伟身影站在暗夜,神情冷淡。

韩征迟疑了下,“我虽不明内情,但祖父毕竟上了年纪,昨日染了风寒,独自在书房里坐了一天,谁也不肯见。祖父毕竟是长辈,府里主事惯了,兴许有苦衷。若是你那边有难处,告诉我和父亲,都会帮你说情。大哥别怪我多事,有心结还是该说开,憋着没用的。”

这是现身说法了,韩蛰瞧着他,唇角微动,“多谢。”

韩征笑了笑,“刚才瞧你和祖父闹别扭,实在担心,你从前可是最敬重祖父的。”

韩蛰知他言下之意,也明白弟弟的好意。

不过韩征跟韩墨的心结只为赵姨娘,他跟韩镜之间的隔膜却牵扯太多,不止是为令容一件事那么简单。从前的敬重是因不触底线,韩镜磨砺教导是为他着想,他自然领情恭敬,这回却截然不同。

但这些没法跟韩征说,遂在他肩头拍了拍,“放心,我有分寸。”

“那…大哥早点歇息。”韩征见韩蛰不肯松口,没再坚持。

韩蛰颔首,自回银光院,对着旁边空荡的枕头,睁着眼睛躺到四更才睡。

次日清晨,韩蛰早起后便往锦衣司去,杨氏跟韩瑶打扮过,往慈恩寺进香。

先前在宏恩寺里令容被捉走,韩瑶着实担忧了两天,见杨氏举止如常才觉出端倪,后来探问了杨氏的意思,得知令容不会有事,便放了心。她因太夫人守孝的事在府里拘束了半年,难得能出门凑热闹,自是欢喜,兴冲冲换了崭新的衣裳,利落爽利。

母女俩乘车出府,晌午才过,慈恩寺外进香的女眷不少,途中甚是拥挤。

马车慢慢往前走,杨氏掀帘扫见相熟的别家女眷,陪在身旁的已从女儿换成了儿媳。

初春伊始,年岁又增,韩瑶婚事被耽搁,一转眼便是十六,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天底下那么多青年才俊,韩家的煊赫权势摆着,要真想成婚,亲事并不难找——难的是找个母女俩都中意的郎君。

为此,杨氏没少费心。

去岁韩家出了不少事,杨氏虽在府守孝,该有的往来却也没断,留心瞧了半年,已看中个人选,只是碍着太夫人过世没多久,没好提。如今韩瑶出了孝期,且旧历翻新年,就无需顾忌太多。

昨晚守岁后韩墨陪着韩镜,杨氏带韩瑶回丰和堂后便提了个人。

——羽林校尉尚政。

韩瑶跟尚政的两回照面杨氏并不知情,但韩镜统领六部,尚家跟韩家仍有不少往来。尚夫人性情和气,膝下唯有一子,来府里拜望时,对韩瑶也颇喜欢,露过结亲的意思。只是彼时韩家还在守孝,尚夫人也没点破,只叫杨氏明白心思便很识趣的岔过去了。

而至于尚政,那位是西川拔尖的青年才俊,相貌才能都没得挑,被范自鸿变着法儿招揽了半年,却是岿然不动,不偏不倚,有两回杨氏进宫时碰见,对她还甚为恭敬有礼。

杨氏对他印象不错,便问韩瑶的意思。

韩瑶当时没表态,只说夜深了,改日再说。

这会儿杨氏想起,随口便问道:“昨晚我说的事,觉得如何?”

韩瑶没反应过来,疑惑望她,“什么事?”

“尚政。”

韩瑶正靠着软枕嚼蜜饯,闻言差点呛住,歇了会儿理顺气,也不知是憋着了还是怎的,脸上微微涨红。

她对尚政印象确实很不错,却也仅此而已,没到愿意谈婚论嫁的地步。

尚政身手品貌都出类拔萃,但比起府里陪着她长大的韩蛰和韩征,也没多出挑——至少两回相见,并无惊艳之处。不像诗才秀怀的高修远,少年温润如玉,画笔清雅秀绝,胸中丘壑山水展开,跟成日舞刀弄剑的两位兄长迥异,才华品貌都叫人迷恋。

不过高修远早已摆明态度,韩瑶自知无缘不能强求,却也没法下决心应下这婚事,昨晚回去翻腾了半天也没拿定主意。

此刻杨氏问及,只好搪塞道:“我…还没想好。”

这态度比起从前的断然拒绝,已有很大不同了

杨氏含笑,“那我等着。”

这头才说罢,不成想进了慈恩寺,迎面碰巧就遇见了陪着尚夫人来进香的尚政。

他今日不必当值,只穿了身茶色长衫,身高腿长,在人群中颇为显眼。羽林卫校尉小将自有卓然气质,俊眉之下一双桃花眼神采奕奕,玉冠束发,腰束锦带,姿态挺拔颀秀,有文人之俊雅,武将之英武。

见着韩瑶,尚政似愣了下,旋即跟在尚夫人身后,端正含笑行礼。

杨氏亦觉意外,驻足跟尚夫人寒暄,听说母子俩也是刚来,正巧同行往各殿进香。

两人未必多投缘,但当家主母做久了,闻弦知意的本事却是极擅长的。杨氏一说同行,尚夫人便隐约猜得其意,丢下尚政在后不理,只管跟杨氏闲话。

韩瑶插不上她俩的话头,索性落下两步跟着,扭头瞧见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想起杨氏的话,莫名觉得没好气,又不好失礼,只颔首招呼,“尚将军。”

“韩姑娘,许久不见。”尚政瞧着她,唇角微挑。

韩瑶瞧了他两眼,别开目光,有些不自在。

尚政见识过她的小脾气,瞧韩瑶没打算多理他,也不打搅,只跟随在侧,在人群挤过来时,伸臂帮她挡着。

韩瑶心里犹豫烦闷得很,看见了也视若无睹。

两人闭口不言,不紧不慢地走,韩瑶不觉得如何,落在旁人眼里,却如佳偶天成。

譬如范香。

范逯入相没多久,范家便对新入羽林卫的尚政青睐有加,范夫人也曾跟她透露过这意思。范自鸿借着职务之便与尚政往来不少,范香每回入宫探望贵妃时,也会刻意妆点打扮,想着宫廊交错,没准在哪就能碰见他。

范香的亲姐姐是宫里得宠的贵妃,她的容貌也不差,盼头还是有的。

谁知尚政就跟个木头似的,虽不推拒范自鸿的招揽,却也走得不远不近,偶尔宫中碰见,也仿佛没留意到她似的。七月里上林苑马球赛,他奉命叫了韩瑶就走,十月里宫门口偶遇,尚政也是跟着杨氏就走了,没多逗留片刻,她偶尔跟着高阳长公主去尚政巡查的一带,迎面撞见,他也目不斜视。

气得范香绞坏了数条手帕。

谁知今日,尚政竟会跟着素日不睦的韩瑶同行,贴身护卫似的半步不离?

范香越想越是不忿,怒而收回目光,便碰上一道看戏般的哂笑目光——甄四姑娘。

皇后与贵妃争宠,甄家跟范家不对付,两府女儿自然也没多少来往,但彼此如何行事却是时常盯着的。那甄四姑娘只是庶出,范香向来不放在眼里,此刻却被她窥破心思嘲讽,范香恼火极了,又不好发作,狠狠将手一甩。

她手里还捏着礼佛用的香,因没跪拜完殿中佛像,尚未敬到香案,唯有檀香袅袅腾起。

这一甩,香柱撞在佛像旁的檀木围栏上,拦腰而断。

她心中更恨,跺了跺脚,打算去旁边另取,没走两步,忽听身后有人惊呼,回身就见围栏内火苗窜起,垂在佛像下的数重绣帐不知是何时点着了,一眨眼的功夫,那火舌便迅速往佛像周遭蔓延。

佛像以极罕见的巨大檀木雕刻而成,出自大师之手,周遭还供着香油灯烛,可助火势。

人群霎时慌乱,范香大惊,下意识便往外头逃。

第107章 蓄势

慈恩寺的檀木佛像雕成时, 据说异香萦绕, 三日不散,名动京城内外。

京城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 几乎都来这里进过香,每逢法事盛会, 哪怕在外设步障不许旁人进门, 里头也能挤得摩肩接踵。

正月初一进香者众,布衣百姓进不来,光是官员内眷都能将佛寺挤满。

寺里供奉香案,灯烛香薰照看得最为谨慎。这种时候人多了难免照顾不周全,寺里怕佛像有失,特地在外设了檀木围栏, 佛殿角落里也铸了半人高的铜瓮, 里头蓄满了水, 殿里也有僧人照看,就怕碰到走火的事。

佛像下绣帐燃起被人瞧见, 进香的女眷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负责照看佛堂的僧人着慌, 想取水救火却挤不过去,待能过去时,那火舌已窜到了佛像。

这佛像是拿整根的巨大檀木雕成, 别说精湛雕工, 光是木材便是千百年里罕见的。

听得消息的僧人们闻讯涌来, 将内外六座铜瓮中的水都舀尽了,才算扑灭火势。

好在这佛殿修得有近三丈之高,火苗哪怕窜上去,也够不着屋顶藻井,否则一旦满殿经幢和屋梁门窗着起来,不止救不下佛像,怕是会烧坏僧人,整个寺院都得受连累。

浓郁的檀香从殿中涌出,进香的女眷念佛不止,好容易见火势熄灭,透过洞开的门窗往里瞧,就见佛像下稍得乱七八糟。冷水泼得香案上凌乱,那座巧夺天工的慈悲佛像也被火舌舔过,底下基座损毁,趺坐的双腿也烧损不少。

方丈和住持跪在殿内诵了经,僧人们惊魂甫定,忙着收拾残局。

眼睁睁瞧着名动天下的檀木佛像被烧损,女眷们有惋惜遗憾的,有惊慌敬畏的,围着不肯散,纷纷议论为何起火。

当中便有人提起范香,说瞧见她甩断香头,必是香上的火星触到绣帐,才会走水。

众人听得这消息,均往范香瞧,就见那位站在范夫人旁边,吓得脸色煞白。

范夫人也是满心惊慌,低头悄声道:“是你的香头?”

范香哪料使个性子能惹出这等祸事来,被众人盯着,知道有人瞧见躲不过去,只能惶然点头,“我也没料到会这样。”

“好端端的,香头怎会飞到里头去。”范夫人皱眉。

范香咬唇不肯说,周围女眷却已议论起来,目光里尽是责备。

范夫人得罪谁也不敢得罪神佛,明白这不是追究的时候,只能拉着范香上前,在殿外跪拜请罪。

方丈满心痛惜,却不能丢下僵局不管,怕再出岔子,留下范家母女,请众人先离开。

进香的事就此打断。

韩瑶和尚政方才在殿门,没受半点损伤,倒是杨氏和尚夫人受惊,没了进香的兴致。但一年里进香求福袋的事就那么几回,总不好随意错过,长辈们不愿动弹,便打算由晚辈往城外名声正响的宏恩寺去求福袋。

韩瑶和尚政都无异议,因怕韩瑶出岔子,尚政还自告奋勇,愿同行照拂。

待韩家拥挤车马出了慈恩寺时,尚政已寻好了数匹马备着。

韩瑶没客气,含笑抱拳道谢,带了飞鸾飞凤在后跟着,尚政紧随其后,两骑并辔,出城后绝尘而去。

京城百姓俱瞻仰过慈悲寺的佛像,连先太后、甄皇后都数次摆驾慈恩寺,在佛前进香。而今佛像烧损,消息便如长了翅膀般传遍京城。

范家盐商出身,借着贵妃的势青云而上,飞扬跋扈,早已惹得路人侧目,如今范家姑娘烧损宝物,不敬神佛,更是引人唾骂不止。哪怕范家放出消息说要花重金修缮佛像、供奉香油布施百姓,也未能挽回半点声誉。

这事儿沸沸扬扬地传了三天,还没收场呢,另一件事便如浪潮般借势传得愈发汹涌。

——范香的兄长范自谦仗势行凶,众目睽睽之下将文远候的公子打成重伤,至今昏迷。

事情还是由范香这茬风波引起的。

那范自谦前年犯在韩蛰手里,被关在锦衣司近两年,范贵妃怀孕后,才趁着韩蛰不在京城,软磨硬泡地求着永昌帝,愣是将哥哥放出牢狱。

彼时范逯才得相位,范贵妃耳提面命,范家很是将他看了小半年,没叫他闹事。

范香烧损佛像的事儿传开,百姓群情激愤,唾骂不止,范家还指望范贵妃能位正中宫,为堵悠悠众口,花重金叫管事请能工巧匠商议如何补救,又大张旗鼓地供奉香油、散粥布施,满府忙乱,便顾不上范自谦了。

范自谦吃了两年牢饭,又被关在府里半年,瞅见空隙,哪能不出来散心的?

教坊里美人善舞,丝竹旖旎,红袖添酒之下,范自谦很快喝得沉醉。

兴致浓时抱着两位美人儿去别处取乐,走在游廊,却又听见有人在议论慈恩寺佛像的事,言语中对范家颇多轻蔑。

范自谦大怒,循声瞧过去,正是文远候的公子。

跟范家拿捐军资换来的县候爵位相比,文远候府是真正的书香门第、数代勋贵,家里出过数位宰辅帝师,至今爵位传了百余年,虽大不如前,却也自命根基深厚,瞧不上范家这种买来的爵位。

宫中甄皇后与范贵妃争宠,范家又实在跋扈,似文远候这般府邸,自然偏向翰墨传家的甄府,对范家嗤之以鼻。

范自谦进牢狱前就跟此人不对付,而今听得他言语讥诮,勃然大怒。

他一位仗势欺人的恶霸,行事本就张狂没分寸,酒后把府里训诫尽数抛在脑后,瞧着文远候公子彬彬弱质,抡起拳头便打。酒后盛怒,下手也没个轻重,三两脚下去,便将人家只会读圣贤书的公子哥儿打得倒地不起,要不是教坊的豪奴过来拉住,怕是能活生生打死。

这事儿众目睽睽,范自谦仗势行凶的样子又实在粗鲁蛮横,旁观之人都觉得不忿。

随后文远候府便传出消息,说那公子至今昏迷、水米不进,身上骨头都打断了许多,御医束手无策。

年节里没甚大事,有心人推波助澜,百姓纷纷揣测。

御史们口诛笔伐的折子雪片般飞进皇宫,孩童还把范家仗势欺人无法无天的事编了歌谣传唱,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皇宫之内,永昌帝忙着趁年节享乐,懒得瞧御史们的奏折,虽听说慈恩寺的佛像被烧损,却也没太留意,听此事与范家有关,御笔一挥,叫库中拨些金银出去,佛像烧损处拿纯金铸齐,至于范自谦仗势行凶的事,没听见半点风声。

不过此刻,永昌帝却也在为范家的事头疼。

他是被韩蛰请出来的。

正月初五尚未开朝,百官歇着过年,永昌帝在宫中蹴鞠斗鸡,玩得不亦乐乎。大半日尽兴玩乐,往回走时听内监禀报说锦衣司使韩蛰求见,稍觉诧异,叫人拐向寻常接见臣子的麟德殿。

到得那边,韩蛰先拱手告罪,说他半年征战,锦衣司的事务积压了不少,这几日昼夜不停地将几件案情理清楚,特地来御前复命。

大过年的不回府安逸享乐,却跑去锦衣司吃苦受累,永昌帝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因此多几分耐心,趁着歇息收汗的功夫,听韩蛰一件件说完。

末了,韩蛰将奏本呈上,道:“锦衣司查案之余,奉命留意京城内外动静,察觉蹊跷之处,怕伤及皇上龙体,臣特在此奏本禀明。”

永昌帝接了奏本,翻开一瞧,上头逐条记叙会客往来之事,看得满头雾水。

“这是何意?”

“羽林郎将范自鸿自入禁军后,跟禁军中许多人往来密切,对同僚暗中大肆招揽,与京城公侯贵戚也有所往来。禁军守卫皇城,关乎皇上和东宫太子性命安危,臣怕出纰漏,特地奏禀。”韩蛰端然立在案前,神色沉肃如常。

永昌帝眉头微皱,“招揽同僚?”

韩蛰颔首,“不过旁人对皇上忠心耿耿,倒没见异动。”

“既然没见异动——”永昌帝随便翻了几页,迟疑道:“兴许只是素日交情不错?”

韩蛰抬目,冷沉的目光落向御案,恭敬而淡漠,“臣只是辑录呈上,皇上定夺。”

他这般态度,永昌帝心里反而敲起鼓来。

再仔细翻了数页,瞧见上头的人名,除了羽林卫,连监门卫的都有。

永昌帝面色微变。

他虽玩物丧志、昏聩庸碌,拿尾大不掉的节度使无可奈何,对关乎性命的禁军仍不敢太松懈。先前田保百般作恶皆极力维护,触及私交禁军将领的事便罪无可恕,可见一斑。

禁军中的将领多是出自高官贵府门第,明白皇帝忌惮,素日本分当值,私下里纵有往来,也仅限于朋友之交,不算频繁。

哪怕是甄皇后的兄长,也没敢在明面胡乱行事。

范自鸿在河东军中历练,打仗固然有些本事,于朝中这些幽曲门道却不甚通,加之背靠河东军权和贵妃之势,行事不知收敛,除了大肆招揽尚政,也曾私下跟旁人往来,送礼请客,比旁人频繁许多。

范贵妃怀着子嗣,有位正中宫的野心,范自鸿如此张扬,不能不叫人多想。

永昌帝跳着翻了大半,见范自鸿着实嚣张,不免生气,看向韩蛰。

“这些人,可都受了招揽?”

“有人与范自鸿交情渐深,也有人只忠心戍卫宫城。据臣所查,羽林校尉仍忠心侍主,未受招揽,监门卫倒是有人跟范自鸿走得近——皇上可查问内司。”

自然是要查的!

监门卫管着宫廷门户钥匙,查验进出人等,倘若真对范家网开一面,他睡觉都不踏实。

哪怕不查,范自鸿这染指禁军的行事也实在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