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一转眼, 花开花落,竟已是暮春时节。

春日里出门游玩的次数多, 韩瑶踏青时碰见尚政好几回,渐渐看得顺眼了, 等杨氏再提起时,便点了头。只是太夫人过世未久,不好操之过急, 两家各自露了态度, 便等五月周年过去,便张罗六礼。

韩征的婚事倒是难办。

先前杨氏虽跟甄家走得近,心中却明白, 一旦韩家势力渐盛, 引得甄嗣宗忌惮, 两家终会有交锋之日。自韩蛰入相后, 甄家虽往来殷勤如旧,甄嗣宗的忌惮之心却也渐渐露出端倪——尤其是政绩斐然的章公望继任中书侍郎后,甄嗣宗如虎添翼,渐生笼络甄家之心。

韩镜对此视而不见,任由甄嗣宗数次探望章老,他却只去闲谈过两回而已。

这般生出罅隙的情势比预料中来得早,杨氏怕贸然定了婚事,将来闹得不好看,便压着婚事暂时不提。

这日甄家又设宴赏花,邀杨氏带令容和韩瑶过去,连同二房的刘氏和梅氏婆媳都去了。

席间没见往常总被甄夫人带出来的甄四姑娘,倒是听说皇后近来凤体抱恙,甚是不适。

杨氏既然从甄夫人嘴里听见这消息,自然没有不去问安的理,请旨得了允准后,便带着令容入宫去探望。

自有了太子,甄皇后所居的延庆殿便比平常恢弘贵丽了许多。

红墙朱门沐浴在春光下,里头半树海棠初绽,院里摆了两个铜瓮,养着荷花。北边侧殿的朱廊下,一盆盆花开得正好,就着暖融春.色,开得热闹。

甄皇后爱花,从前却甚少摆弄,令容跟着来请安时,也只见过两盆茶梅。

这回却造了极大的花架,以上等花梨木为骨架,博古架般高低错落,里头有甄皇后喜爱的茶梅,亦有牡丹等三四样花,都是应着节气含苞或盛放,显然是有宫人时时打理,跟从前稍显冷清的气象迥异。

亦可见甄皇后这数月过得惬意。

去岁她诞下皇子时,范贵妃已有了身孕,虽仗着腹中龙种邀过恩宠,到底怀着身子不变伺候人,没法像从前般缠着永昌帝流连床榻。范贵妃又骄纵跋扈惯了,从前连甄皇后的风头都敢压,对后位虎视眈眈,又怎肯让别的嫔妃借机冒出头来?

永昌帝纵然贪色,御女无数,这数月间倒也没提拔旁人,因喜爱太子,常来皇后宫中。

甄皇后也算是学乖了,即便做不出范贵妃狐媚勾人的姿态,为着襁褓里的太子,也稍稍收敛从前的矜持清高,偶尔还会陪永昌帝往北边宫苑去散心取乐。

两人毕竟是结发夫妻,甄皇后出自高门,比起商户出身的范贵妃别有韵味,趁着范贵妃怀了身子没法争宠,倒也能哄得永昌帝时常流连,稍露夫妻恩爱之态。

有了皇帝恩泽,甄皇后气色都比平常好许多。

高高盘起的发髻间缀着金钗宝石,贵丽典雅,金丝织锦的衣裳勾勒宝相花纹,尚衣局女官亲手奉上的衣裳,裁剪绣工皆是绝佳,衬着皇后端贵姿态和温婉气质,隐约有了仪态万千的模样,与从前被范贵妃抢尽风头时隐忍的模样判若两人。

令容行礼跪拜时瞧着这模样,倒觉诧异。

婆媳俩拜见毕,甄皇后仍是热络亲和的模样,命人赐座。

“夫人每月里总能进宫两回,倒是有阵子没见少夫人。”甄皇后款款坐在椅间,打量令容,“真是比从前出落得更好看了。”

“承蒙娘娘关怀,贱躯微陋,怕搅扰娘娘和太子殿下,不敢擅自入宫。”

令容同杨氏一道,欠身坐着,恭敬回答。

甄皇后闻言笑了笑,低头摆弄衣袖。

官员女眷入宫问安,自然不是女眷们说了算,须先请旨,得宫中后妃允准了,才能按着时辰来,由内监引往后妃殿中。

先前杨氏数回请旨时,都提过令容,却每回都只许杨氏一人入宫。

令容自然知道缘故。

——从前甄皇后不得宠,深宫寂寞,难得有个能陪着说话的人,且田保未倒,范家跋扈,甄皇后对韩家有所求,对韩家女眷也颇笼络。但当日永昌帝假借神佛之名想诓她入宫,甄皇后又怎会看不出来?如今时移世易,永昌帝为太子而来得勤快,甄皇后怎会放心让她进宫,平白搅了她顺风顺水的局面?

只不知,这回杨氏明明没提她,甄皇后怎会突然召她进宫?

内心里疑惑,却难以从甄皇后那张平缓无波的脸上瞧出端倪,直到内殿里走出个人。

春光正盛,纱帘轻薄,照得整个殿内明亮温暖。

长垂的珠帘被宫人掀起,两位惯常照看嬷嬷的太子之间,竟是章斐缓步走出来。

她虽是进宫见驾,穿得却不张扬,发髻低低盘着,珠钗玉簪,衣裳素雅。

见了杨氏和令容,她也不觉得意外,只笑着见礼,又向甄皇后笑吟吟的道:“太子殿下可真是乖巧,哄了会儿就睡着了,哪像娘娘说得那样难哄,娘娘放心,睡得正香呢。”

“这便好了,他总是闹着不肯睡,我也头疼。”

“往后就不怕了,娘娘若觉得难哄,只管召我进宫伺候就是。”

“可见你跟太子投缘,咱俩几年没见,他对你倒熟,抱着也不哭。”

章斐便陪着笑,自说些恭维的话。

章瑁之在朝堂的权势虽不及韩镜,文思才学的名望却颇高,否则也难占着那片梅坞,叫旁人不敢强取。甄家自诩书香门第,公府尊贵,甄皇后虽比章斐年幼几岁,因两家交情而有往来,也不奇怪。

但甄皇后对章斐熟稔亲近成这幅模样,着实叫人意外。

——也不知是甄皇后有意招揽,还是章斐实在长袖善舞,能在甄皇后和长公主间应付得游刃有余,讨遍欢心。

几人坐着闲谈一阵,甄皇后提起近日上林苑中春光正好,有意设个赏花之宴,请女眷们聚着同乐,就势当面邀请杨氏跟令容。她以皇后之尊邀请,又是再平常不过的赏花宴,若要推拒,就实在刻意了。

令容虽觉疑惑,却同杨氏一道应了。

说罢此事,章斐说因高阳长公主还在北苑,约了一道出宫,怕误了时辰,先往那边去。

令容跟杨氏再坐了一阵,辞别甄皇后,由内监带着出宫。

将近麟德殿附近,也不知韩蛰是否有事要去北边找永昌帝,一身暗红的官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孤身一人站着,魁伟挺拔,旁边却是高阳长公主和章斐被数位宫人簇拥,像是在说话,章斐盈盈行礼,韩蛰亦抱拳,应是给长公主的。

隔得老远,令容瞧不见他脸上神情,但那场景仍旧让她觉得不舒服。

没人愿意夫君被人觊觎,尤其是被章斐这样以青梅竹马自居的人觊觎。

像是韩蛰在厨下做的那些佳肴,分给杨氏和韩瑶尝是天经地义,但若让章斐或高阳长公主品尝,哪怕只是一小块,仍旧让人心里不痛快——锦衣司使狠厉外表下的温柔,她半点都不愿被外人窥见。

令容竟不知她还会小气至此。

这心思有点难以启齿,她暗自撇了撇嘴,因韩蛰没留意这边已匆匆离去,先记在心上。

甄皇后的宴席定在三月底,三月廿六却是令容的生辰,恰逢韩蛰休沐。

韩蛰娶她进门已是第三年,头一年夫妻俩不熟悉,韩蛰元夕被刺伤后卧病在榻,谁都没提这事情;去年他有要务出门,顺道将令容送去金州后,送了个一副珠钗给她,令容至今还常戴着。

今年他难得在家,又碰上休沐,倒是记得牢。

杨氏经他提醒,也有意给令容庆贺,便做主摆桌小宴,白日里女眷给她过个生辰,晚间夫妻再单独小酌几杯。

韩家女眷不多,长房杨氏带着令容和韩瑶,二房刘氏带着梅氏母子,因是小辈生辰,不像是太夫人那般能惊动旁人的,自家人围坐着吃饭取个乐,倒也自在 。

用罢宴席,韩蛰又特地亲自下厨,给令容做了道她念叨已久的水晶肴肉,分量不大,却做得精致,拿小盘子盛出来,瘦肉香酥,肥肉不腻,又嫩又鲜,美味之极。

令容吃得心满意足,跟着韩蛰散步消食,商量晚上该备些什么菜来尝。

走到书房附近,令容午间小宴上喝得两盅酒涌上头,稍觉酒意。因银光院还颇远,韩蛰便带她先去书房歇息,让她在里头睡会儿,他书房里还堆积着些事情,正好处置一些。

书房内外分得清楚,有两重门扇隔开,沈姑服侍令容睡下后,便奉命退出。

暮春易困,酒意涌起来,令容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中觉得口渴,叫了声宋姑,没人应,这才想起是在书房,不似银光院中方便,遂起身倒茶。

谁知沈姑许久没伺候书房起居的室,虽打点了床帐,却没在壶备水。

令容也没穿鞋,赤着脚,隔着一层罗袜往外走,想去韩蛰跟前讨水喝。才出了一道门,隐隐听见外头似乎有争执的声音,睡意稍散,不由顿住脚步。

第118章 倔驴

书房里, 韩蛰端然站在书案后, 神色沉肃如旧。

韩镜前两日染了风寒,尚未痊愈, 身上穿得厚些,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那双眼睛却仍矍铄,声音沉缓, 语气也带着不悦。

“…放肆!调章公望回京,是为公事, 哪有私心!攘外必先安内, 京城里情势安稳, 你才能有余力安顿外面的事。走到这地步,甄嗣宗那老贼必起疑心, 朝堂上旁人也未必瞧不出端倪。须早点安稳朝堂, 谋定大局。”

“我明白。”韩蛰沉声,“长孙敬已从岭南传来密报, 陆秉坤蠢蠢欲动, 不会拖太久。”

“届时两边交战, 你总得离京数月去安排。甄嗣宗盯得紧, 你离京后须有人牵制他, 让他无暇生事,免得动摇你相位。”韩镜眉目沉着, 将书案上摆着的几卷兵法扫过, 缓缓站起身来, “能牵制甄嗣宗的,也只章公望而已。他身在中书,一旦站稳脚跟,要取甄嗣宗而代之,并非难事。尽早将他拉拢过来,有益无害。”

“章素回京后,我跟征儿跟他见过几回。”

“这就够了?”韩镜皱眉。

“祖父虽只跟章老见过两回,章公望却记着提拔重用的恩德,他看得清形势。”

“看得清有何用?跟着我能有荣华富贵,跟着甄家保住太子,他也一样能博个好前程。没实在利益牵系着,他肯出力?我刚说的事,你再想想!”

“不必想。”韩蛰断然否决。

韩镜眉目一沉,回身盯着他。

方才被韩蛰顶撞后怒气横生,好容易压下去,这会儿胡须仿佛都在发颤似的。

但从前的教训摆着,争执吵嘴,向来都是他生气,韩蛰却还跟臭石头似的,那脾气又臭又硬。

他盯了片刻,气哼哼挪开目光,“没叫你娶她。但旧日既有交情,就不该太过冷淡,让人寒心。”

“祖父知道我的态度,不会另娶,更无意招惹。”韩蛰岿然不动。

韩镜对着这倔驴半的臭脾气,竟也拿他没辙。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稍稍收了从前的强硬威压之态,有点退让妥协的意思,“若你跟征儿、徽儿一样,你后宅如何,我懒得过问。操劳大半辈子,谁不想享清福?可你肩上担着韩杨两府的心血,后宅干系重大,不容有失。章斐有心,章公望也未必无意。姻亲之交,总比旧日的情分牢靠。况只是露个招揽的姿态,最后能不能成,还是两说。”

“没有姻亲,章公望自会审时度势。”韩蛰冷声。

不过韩镜态度和软,他也无需硬杠着起冲突,遂缓步走过去,添杯热茶。

“祖父说了半天,先喝茶歇歇。”他说。

韩镜瞪了他一眼,接过茶杯。

韩蛰便只在旁边站着,目光垂落,看到韩镜愈发花白的头发。

自去岁太夫人过世后,韩镜鬓边就迅速变得银白。韩蛰入相的事虽没太大阻碍,但毕竟年轻,资历有限,朝堂上重臣贵戚众多,有人敬惧韩家,也有人为韩家的权势侧目不满,心存疑忌。

新相赴任,跟锦衣司使的冷厉威压不同,要凭真本事收服人心,本就不是易事。

哪怕有主掌过门下的韩墨帮忙撑着,这两月里,韩镜在朝堂内外,也为他费神不少。

开春是一年之始,又容易闹春荒,南边冯璋的叛乱虽平定了,局势不稳,北边仍常有流匪的事报上来。各地的奏报雪片般飞进京城,六部诸事也都压在一处,韩镜毕竟上了年纪,又要稳住朝政,又要操心他的事,头上黑发似已不足四成。

先前唐敦的事给祖孙间添了心结,却也将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唐敦死后连着半个月,祖孙俩除了朝堂正事,几乎没提过半句私事。

之后稍稍和缓,韩镜态度一如从前,并未质问追究。但老人家显然沉默了许多,身子虽还健朗,精神却已大不如前。

这些细微变化,韩蛰都收在眼底。

祖孙间纵因令容的事剑拔弩张过,毕竟有多年情分在,朝堂在公,亲情是私。韩墨去年险些丧命,如今韩镜又添老态,韩蛰就算被历练出铁石心肠,看着幼时稳坐朝堂中枢的相爷成如今老态,至亲之人,怎能不关切?

沉默片刻后开口,韩蛰神情虽清冷,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章家的事我有分寸,父亲跟章公望相交笃厚,也有许多往来。祖父不必担心。”

“我的意思,还是该多使力。”韩镜自知争执无用,也竭力缓和心绪,因书房里素来没旁人,便也少些顾忌,低声道:“傅氏的事我不管,我只问你,若得登大位,你欲立谁为后?帝王之侧,难道只一个皇后而已?”

见韩蛰要出声,他挥手打断。

“对傅氏,我确实有偏见不满,无需掩饰。但傅家那伯位只能撑个门面,宋建春即便跟那边的节度使结了姻亲,毕竟是傅家的亲戚,在京城也难插手。京城里,能帮你稳住朝臣大局的是章公望。”

见韩蛰要开口,他搁下茶杯,再度打断,“你跟旁人不同,这么多年历练打磨,公事为先,儿女私情不宜看得过重。我不听你倔脾气的话,也不想跟你争执,得空时好好想想。”

说罢,将杯中残茶喝尽,站起身来。

“章公望和章素就在客厅,待会过来。”

略显老态的身子微微佝偻,韩镜抚平了衣裳,自出门离去。

韩蛰立在桌边,斟茶喝尽,瞧着半掩的门扇,眉目冷沉,纹丝未动。

跟旁人不同?一样的血肉之躯,纵然胸怀抱负、手腕心性千差万别,生而为人,难道他真能锻造出冷铁身躯?

负重前行,冷厉杀伐,手里的剑所向披靡,是为开创清平天地。

但宅院安稳,夫妻和睦,旁人家的天伦之乐,他也同样会艳羡。

韩镜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在外征伐时,他有多想念厨房的炊烟,银光院的灯火。

令容背靠墙壁,竭力放轻呼吸,心里砰砰乱跳。

韩镜最后那几句话声音压得低,她并没听太清楚,但韩家谋逆的事她心知肚明,既然提及甄相和意欲拿来制衡的章家,必然也是关乎大事的。

谋逆篡位是大罪,韩家如今权势愈盛,虽难遮掩行迹,这等大事必定不愿为人所知。

哪怕已有夫妻之实,她也捏不准韩蛰是否愿意让她知晓。

喉咙干燥,愈发觉得口渴,令容竭力深深吸气,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敢走出去,仍旧赤脚走回榻上,面朝里侧睡下,竭力平复心绪。

然而韩镜的话,仍旧萦绕在脑海。

哪怕隔着门扇断断续续,她也能隐约推断,韩镜是想拿姻亲来拴住章家,好对付甄相。

韩镜跟章瑁之往来颇深,韩墨跟章公望交好,韩蛰兄弟跟章素也是幼时旧交,还常带着章斐去玩,三代人交往下来的情分,算来也是青梅竹马,世交故人。即便韩蛰漫不经心,将来剑指帝位,收服群臣时,倘或碰见难事,真能对章家视若无睹?

也许会,也许不会,毕竟事关朝堂,瞬息万变。

但这世上的夫妻,初成婚时,谁能预料未来之事?

皇帝未必三宫六院,白衣书生也未必都能深情不移,从一而终,端看性情态度而已。

令容蹙眉捏紧锦被,睁着眼睛出神。

侧耳细听时,外头没有动静,也不知韩蛰仍在书房,还是已会甄家人去了。

她躺了半晌,渐渐有了主意,那颗空悬乱跳的心也安稳下来,阖目睡去。

迷糊睡醒,屋里已颇暗沉了。

酒意散去,口渴得却厉害,令容下榻趿着鞋没走两步,屋门吱呀作响,沈姑捧着茶盘走进来,“少夫人醒啦?”

令容颔首,接过她斟的茶喝了两杯,“夫君呢?”

“大人后晌会客去了,吩咐我转告少夫人,他会按着时辰回银光院,陪少夫人用晚饭。”

令容颔首,睡前苦恼半天后理清思绪,这会儿推窗透个气,倒觉得神清气爽。遂理了衣裳,就着傍晚渐渐凉下来的风,自回银光院去。

因韩蛰的厨房太远,令容平日又爱折腾各式菜色糕点,往来不便,先前就已在银光院隔壁添了个小厨房,不及韩蛰的整齐宽敞,平素让红菱张罗饭食却是足够的。这会儿红菱腰系围裙,正忙得热火朝天。

宋姑和姜姑原本在里头帮忙,见令容回来,便迎到跟前。

“少夫人可算回来了,红菱等了大半天,去丰和堂没见少夫人,还当已出府去了,担心这桌菜色要浪费。”宋姑笑吟吟的,陪令容到里头凉亭坐下,命人端些新鲜瓜果过来,“晚饭照常摆吗?”

“摆在凉台吧。”令容改了主意,“多点几盏灯笼就是。”

“那我去寻个披风备着。”宋姑应命而去,姜姑便带了几位丫鬟,去凉台摆设桌椅,整治杯盘。

令容闲坐无事,叫了枇杷服侍,进屋另换了身衣裳,点朱唇,扫娥眉,另簪珠钗。

揽镜自照,两靥娇丽,眉目婉转,指尖拨动耳畔滴珠,在脸颊旁晃来晃去。

起身在镜前转着圈儿瞧瞧身段,腰肢纤细胸脯鼓起,被衣衫勾勒得恰到好处。

她甚为满意,戳了枚蜜饯塞到嘴里,出屋逗红耳朵去了。

第119章 底线

戌时初刻, 韩蛰健步走回银光院, 身上不知何时换了套栗色长衫,乌金冠下轮廓冷硬。

夜色已降, 院里掌了灯,廊下灯笼昏暗。

令容站在凉亭里,身后的桌上趴着红耳朵,旁边摆了釉色柔润的瓷瓶, 里头花枝逸出。她手里拿着小银剪,站在鹅颈椅上, 正挑剪花枝, 手臂舒展, 衣袖滑落,胸脯鼓起, 侧望如同峰峦, 腰肢纤细盈盈,烟色襦裙飘曳垂落, 在晚风里吹得如同水波。

亭外是一树含苞的海棠, 嫣红柔白的花苞缀在枝叶间, 灯笼映照下清晰分明。

她听见院门的动静瞧过来, 见是韩蛰, 漾出笑意。

韩蛰放缓脚步走过去,令容已屈膝从鹅颈椅跳下来, 手里握着两枝海棠。

海棠清丽, 映衬姣美面庞。她本就天生丽质, 柔颊腻肤,眉目灵动,盈盈一笑,便如牡丹绽放,被灯笼昏晃光芒罩着,愈添神采。寻常梳得随意的发髻盘成精致的倭堕髻,没见旁的装饰,只簪了一枝凤钗。

那凤钗还是去岁他送的,通身赤金打造,做工精致,凤口中衔着的两串淡紫珍珠浑圆柔润,末尾两颗大如龙眼的正好缀在耳畔,随她跳下来的动作,微微晃动。

云鬓花颜,金钗飞凤,耳畔滴珠红艳,与眉心描摹的朱色海棠映衬。

韩蛰有点挪不开眼,令容却已取过瓷瓶,将新剪的海棠供进去。

“还以为夫君不回来了。”她睇他一眼,语气里带点抱怨的意思。

韩蛰唇角微动,“答应了你的。”

令容“唔”了声,将几枝海棠摆好,举刀韩蛰面前,“好看吗?”

杏眼顾盼流波,柔嫩的红唇微启,秀眉微扬,眼角挑出点妩媚弧度。

韩蛰颔首,“很好看。”

“那就好。”令容仿佛没察觉他的打量,回身揉了揉红耳朵,遂往亭外走,“晚饭已备好了,就在那边凉亭。夫君还吃得下吗?”

“还没吃晚饭。”韩蛰跟在她旁边,绕过甬道,登上凉台。

已近月末,夜空暗沉漆黑,唯有近处灯笼照得明亮。凉台三面的门板窗扇多被卸下,春夜的凉风徐徐吹进来,眺窗而望,外头甬道交错,游廊逶迤,灯笼都已点亮,勾出另一幅夜景,一眼望去,倒觉心旷神怡。

凉台上碗盏俱备,宋姑和姜姑招呼人将饭菜摆上来,便又奉命退下。

夫妻对坐,菜肴可口,新启封的梅花酒味美清香,入口清冽。

韩蛰近日忙碌,早出晚归,夫妻俩虽同住在银光院的屋檐下,安心说话的次数也寥寥可数。这倒是个不错的时机,令容向他夸耀新尝试的菜肴,韩蛰难得不吝夸赞,还跟她说几件朝堂上的趣事。

他从前甚少跟她提朝堂的事,哪怕偶尔触及,也只是锦衣司的冷沉杀伐,那双锋锐深邃的眼睛里,也总藏着一处深渊,令她不敢触及。

这倒是罕有的事。

令容暂不去想旁的,听到有趣处,还会追问几句。

直至饭罢,令容吃得心满意足,起身走至窗边,扶栏而望。夜风将脑袋吹得清醒,她缓了片刻,才转过身,背靠窗坎,盈盈睇着韩蛰,“还有件事,想跟夫君说。”

“什么?”韩蛰自斟酒饮尽,抬眉看她。

“先前听说皇后身子不适,母亲带我入宫请安,皇后说月底要在宫里设宴赏花,让我跟母亲一道去。”她顿了下,见韩蛰颔首,续道:“那天在皇后宫里,还见到了章姑娘。她还特意问起夫君,仿佛记挂得很。”

“她?”

“夫君没瞧见她吗,就前几日。”

韩蛰搁下酒杯,“看见了。”

“她跟夫君早就相识,且两府是世交。”令容淡声。

韩蛰颔首,觉得令容今晚颇有点古怪,便静等她下文。

令容瞧着他,顿了片刻,才道:“那位章姑娘,曾对夫君有意吧?”

这话问得出乎意料,韩蛰微觉诧异。

令容低头摆弄腰间宫绦,曼妙的脖颈低垂,那两串淡紫珍珠垂下来,光晕柔和。肩上春衫单薄秀致,被夜风一吹,衣袖轻飘,那声音都有点飘着似的,“先前章姑娘来拜访时就觉得不对,如今看来,我猜得没错?”

韩蛰并没否认。

章斐藏着的心思他没留意,但韩镜跟他明确提过,无从否认。

看令容这模样,显然是有点醋了。成婚三年,她还是头一回流露这般姿态,妙丽眉目间带着不悦,脸颊微微鼓起,咬牙负气似的。

韩蛰起身,走至窗边,垂目打量她,唇角微勾。

令容有点发恼,杏眼瞪着他,咬牙道:“夫君这座银光院,还真是不少人都盯着。”

“那只是她们盯着。银光院已有了少夫人。”

“这少夫人却险些丧命,给人家腾位子。”令容还是头一回当着韩蛰的面戳破旧事,见韩蛰面色微僵,心底的忐忑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