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该说的话仍旧得说明白,回避无益。

她深吸口气,背靠窗坎,续道:“我虽贪吃爱犯懒,却也不傻。母亲、夫君和瑶瑶的好,我都记着,但旁人的态度,我也能感觉出来。老太爷对我素来不满,添了唐家表妹的事,芥蒂更深。这心结我没法化解,老太爷也未必肯释然。章姑娘书香门第,又是世交,倘若老太爷要夫君休妻另娶,夫君会如何?”

她双眸静静望着,平和态度之下,手指紧紧揪着衣袖。

韩蛰眉目微敛,沉声道:“是我娶妻,不是他。”

“倘若…是要夫君纳妾呢?”令容还不敢坦露书房偷听的事,描补道:“倘若章姑娘肯受委屈,老太爷又极力促成,夫君会如何处置?”

韩蛰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夫君会怎么做,若夫君真有此意,我也无力阻止。但我既决心跟夫君厮守,决不会容忍旁人插足。倘若有那样的事,夫君——”令容对视那双深邃冷沉的眼睛,深吸口气,一字一顿,“我仍会和离,没有转圜的余地。”

“和离?”韩蛰皱眉,眉目陡添不悦。

结实的胸膛凑近,他盯着她,“你仍想着和离?”

“我想跟夫君厮守。”令容心头微跳,却不觉得畏惧,“荣华富贵,宝马雕车,这些都可有可无,我要的是安稳度日,夫妻和睦。我全心待夫君,夫君也须全心待我。若夫君做不到,我宁可舍弃。”

夜很安静,游廊间的灯笼不知是何时暗了下去,只剩这一方凉台上灯火通明。

韩蛰沉目瞧着她,令容不闪不避。

她初嫁入府里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连跟他顶嘴都不敢。哪怕先前说和离的话,也是谨慎试探。这回态度却截然不同,漂亮的杏眼温婉妩媚如旧,目光却是他甚少见到的坚决。

好半天,韩蛰才道:“赵姨娘的事,前车之鉴。”

令容微愣,片刻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松了口气,眼神也软和下来。

“那就好。”她低声道。

韩蛰却还盯着她,伸臂抵在墙板,将她困住,“你当真舍得和离?”

没见令容回答,他声音更沉,眉目冷硬,“没半点留恋?”

“我当然舍不得夫君。”但比起夫妻芥蒂,同床异梦,宁可舍弃。像是上等的梨子被虫蛀了,即便还能吃,却不是想要的味道。夫君还愿意吃吗?”见韩蛰眉目更沉,唇角微动,漾出些许笑意,低声道:“夫君生气啦?”

“没有。”韩蛰声音僵硬。

令容“唔”了声,看得出来他在生气。

没哪个男人愿意听这种实话,开口前她就考虑过后果。

但这事儿是必得说清,且让韩蛰记住的,免得拖延下去,走到韩墨和杨氏那样的困局。

她推了推韩蛰手臂,那位铁铸似的纹丝不动,遂矮身从臂下钻出来,过去将坛中的酒尽数倒入壶中,“难得春夜良宵,夫君多喝几杯。我困了,先躺会儿。”

说罢,果真去旁边摆着的榻上坐着,扯了薄毯盖着,歪在上头。

韩蛰眉目拧起,回身坐到桌案后,斟满酒杯。

抬头,见令容虽躺着,却还没睡觉,双眸水灵灵的正瞧着他。

夫妻成婚的时日不短,虽没刻意剖白过心意,但言行举止中,自有默契情意流露。被她当着面说会毫不犹豫地和离,还被比作有蛀虫的梨子,韩蛰酒杯一顿,沉眉瞧她,面带不豫。

令容眨了眨眼睛,侧躺着与他对视。

没听见韩蛰再说什么,遂咬了咬唇,“方才的话,我是认真的。”

“知道。”韩蛰闷声,沉着脸将杯中酒饮尽。

再瞧过去,令容已阖目睡了,眉目婉转柔旖,凤钗上的珠串斜落,贴在颊侧。

春夜静谧,风从窗扇拂入,混着梅花酒的香气,熏人沉醉。

韩蛰手握酒杯搁在桌上,双目沉肃,打量令容。

和离之语让人不悦,却合乎她的性子。且祖父做过那样的事,她畏惧顾虑,无可指摘。

但这终究让人烦躁,韩蛰眉头紧皱,又觉挫败,弃了酒杯,仰头将半壶酒液灌入喉中,瞧着她,眸色暗沉。

风吹在脸上微凉,卷着未凋的花香。

春夜的气息连同她的话语和目光一道印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响,目光落在那张娇丽的脸,却又生不起气来。

韩蛰神情冷沉,端坐如同山岳。

夜渐渐深了,榻上佯装小憩的人也当真沉沉睡去,连绣帕薄毯掉落也浑然不觉。这样睡觉不安分的性子,也真不怕从那狭窄榻上掉下来摔着,韩蛰皱眉,过去将她抱起,扯了披风裹着,步下凉台。

第120章 可恨

许是昨日睡太多的缘故, 令容醒得有点早。

屋里尚且暗沉,烛火早已燃到尽头。身上寝衣半敞, 不知是何时换的, 旁边枕头空荡荡,韩蛰早已不见踪影。

她揉了揉眉头,睡不着, 索性坐起身来。

天还没亮, 看来不过五更而已,韩蛰哪怕要上朝,也无需如此早起。但枕边床榻却是冰凉的, 显然他起身已有些功夫了。

令容不明情由, 正想下榻去唤宋姑,还没套上软鞋,旁边帘帐忽然无风而动。

屋里暗沉沉的,这动静颇为醒目, 眼角余光瞥过去,帘帐之侧, 不知何时多了双黑靴。

令容乍然瞧见,险些惊坐起来, 目光微抬, 就见韩蛰不知是何时靠近, 站在旁边, 眉目冷峻, 轮廓硬朗。他身上不是相爷的暗红官服, 却穿一袭深色暗纹的劲装,臂间搭着那件染过无数血迹的玄色披风,腰间锦带织金,插着把匕首。

自入相后,锦衣司的事多半交由樊衡打理,他已许久没穿这身了。

令容诧然站起身,“夫君要出门?”

“有件要案,须亲自去。”韩蛰沉眉,抖开披风裹在肩上,令容就势帮他系好。

原以为韩蛰入相后能稳居京城,如今看来,锦衣司使的头衔不去,他这刀尖舔血的日子就难终了。令容帮他将衣裳都抚平了,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懒糯,“这一趟要多久?”

“四五天。”

“我备些好吃的,等夫君回来。”令容笑盈盈望他。

这殷勤姿态,仿佛全然忘了昨晚说的那些绝情话语。

韩蛰皱眉,沉声道:“好,备些梨干——没蛀虫的那种。”

声音冷清,与从前的威仪震慑迥异,倒有些负气似的。令容的手在他腰间顿住,抬眉窥他脸色,见那双黑漆般冷沉的眼睛微垂,神情冷沉却无怒意,不由一笑,“夫君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气大伤身,还不如昨晚把我丢在凉台吹一夜冷风,何必带回来呢。”

“昨晚——”韩蛰忽然俯身,冷着脸凑到她唇边,“不是我带你回屋。”

令容笑意微敛,愕然瞧他,“不是夫君吗?”

韩蛰未答,在她唇上啄了下,“谁叫你心狠。”

说罢,径直起身,衣裳微动,健步走出门外,踏着尚且清冷的晨风出了银光院。

令容站在原地,笑意收敛,鼓了鼓腮帮。

看来韩蛰还是生气了,换作往常,她在外面睡着,韩蛰不至于扔着不管。

——虽然她似乎也没在外头睡着过。

心里有些闷闷的,令容耷拉着脑袋在榻上躺了会儿,直至天色将明,才没精打采地起身。往丰和堂里问安回来,宋姑已依命备好了半框水润甘甜的梨子——三月里梨子精贵,难得有这般成色。

精心挑选毕,待枇杷洗干净后,令容亲自动手,跟宋姑在树下削梨,枇杷红菱在厨房挖核切成薄片。

日影挪过中庭,树影在风中摇碎,渐渐有了入夏的闷热气息。

令容削到一半,目光微抬,正好瞧见那座凉亭,目光落在上头,一动不动。

宋姑诧异,打量她神色,“少夫人是有心事?”

“没有…”令容咬了咬唇,终究没忍住,“昨晚是你和姜姑送我回屋的?”

“不是啊。”宋姑将雪白的梨肉放在盘里,富态的脸上笑意藏都藏不住,“是大人抱着少夫人回去的,我帮着换的寝衣,怕吵醒少夫人,动作很轻。说起来,大人行事虽叫人害怕敬畏,对少夫人是真好,奴婢瞧得出来。”

“他抱我回去?”令容微愕,“真是他?”

宋姑愣住,继而失笑,“是他。银光院里除了我和姜姑,也就这堆小丫鬟而已,哪能安然无恙地将少夫人搬下凉台还不闹出半点动静?少夫人昨晚还…”话未说罢,就见对面令容脸上微微涨红,猛然抬手,气哼哼地将梨子拍在盘中。

明晃晃的刀刃朝下,狠狠刺进梨子,继而压下,劈为两半。

令容抓起削好的那半,狠狠咬了一口,含糊怒道:“可恨!”

一本正经地骗人,害得她忐忑了大半天!

且如此浅显的漏洞,宋姑都看出来了,她愣是迷在局中没瞧出来!

漂亮的杏眼瞪圆,嘴里塞了梨子,腮帮子微微鼓着。

宋姑忍俊不禁,“少夫人慢点,当心别咬着舌头。”

半框梨肉切好,除了炖些雪梨银耳汤外,大半都制成了梨干。令容心中不忿,待梨干制成,分装在三个瓷坛里,给丰和堂的杨氏和韩瑶各送了一坛,余下的一坛放在东厢房里慢慢吃,看都不给韩蛰看。

如此分派罢,心里的气总算消了些,到三月底时,应约赏花。

甄皇后这场赏花宴办得不算太隆重,却几乎将三品以上官员和公府侯门的女眷邀遍。还特地传了口谕,说宴席设在上林苑西南角的万芳园里,女眷们可从上林苑去赏花,不必往宫中拜见,更不必穿诰命服制。

是以令容跟着杨氏抵达时,上林苑里衣香鬓影,霞衣蝉带,满目绫罗珠翠。

韩家有诰命的仅杨氏、刘氏和令容,韩瑶对皇家苑林立的风景兴致不高,单约着表姐妹骑马散心去了。因两位长辈穿得随意,令容便也换了寻常的春衫,皇家规矩严苛,身边不能多带人,便只飞鸾陪着。

入得万芳园,里头姹紫嫣红,正中间的阁楼上,甄皇后凤姿端坐,众星捧月。

令容跟着内监缓步上去,行礼拜见,甄皇后便笑吟吟叫免礼赐座。

京城里三品官员数得过来,哪怕公府侯门,日渐掉落衰败后,能来赴宴的也不算多,加上宫里的嫔妃,也止三十余人而已。

宽敞的高台上设了数列桌椅小案,各设精致的白玉酒壶杯盘,精致金盘中也是御制瓜果糕点,一眼扫过去,这一场宴席,动用的金玉却也不少。

令容不免多打量甄皇后两眼。

她进宫的次数不算太多,却仍记得从前甄皇后沉静温婉的姿态,与豪奢骄纵的范贵妃迥异,若有宴席,也是端然陪在永昌帝身旁,宽柔和气,似瞧不上范贵妃的奢侈做派。谁料时至今日,各地春荒的消息飞入京城,她却也会摆这等场面。

这些转变,也不知是为后位,还是为怀里的小太子。

心中暗自感叹罢,戳一块糕点,那器皿虽精致,味道却也平平。

还不如红菱做的好吃。

令容只咬了一口便偷偷放下,无视隔座章斐打量的目光,只望外赏花。

万花园的盛名倒不是白来的,按春夏秋冬分成四片,环绕这座丈许高的阁楼,这一带皆是春夏之交盛开的草木花卉,一眼望过去,姹紫嫣红,衬在巍峨宫城和逶迤红墙的背景上,倒颇悦目。

阁楼对面是个戏台,今日有梨园子弟献戏,丝竹琵琶悦耳。

歌舞过半,远处步辇渐近,永昌帝在阁楼处下辇,被管事内监刘英扶着走上来。

女眷们起身跪拜,永昌帝粗粗扫过近处那些年过四五十的命妇,只摆摆手,“朕来看看太子,诸位自管赏花。”

说话间行至皇后身边,就着宽椅坐下,逗弄襁褓里的孩子。

这昏君虽荒唐,待儿子倒是有舐犊之情,笑眯眯地逗着,满面慈爱。太子在他怀里也乖巧,小胳膊伸出来,抱着他手便玩,晚间一串金铃也随之叮当作响。

“儿子喜欢朕。”永昌帝压低声音,瞧向甄皇后。

甄皇后笑容温婉,“太子一个人孤单着呢,整日盼着皇上能陪他。等范妹妹的孩子生出来,他添个玩伴,怕是才能让皇上少操点心。”

她提及范贵妃,永昌帝下意识向贵妃的座次瞧过去,就见桌椅陈设俨然,却空无人影。

“贵妃呢?”

“臣妾已打发人去请,只不知她是否得空。”甄皇后眉目微黯,叹了口气。

怀里的太子仿佛也觉出她的黯然心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定定瞧着,笑容也没了。

永昌帝皱了皱眉,环视跟前几位嫔妃,都应召而来,剩下贵妃那座位边格外惹眼。

丝竹声隔着花圃传来,帝后高居上位,也不怕旁人听见说话。

甄皇后勉强摆出个笑容,“贵妃有孕,晨昏问安的事我也都免了,她怀着皇嗣,失礼不敬,都是宫里姐妹,我也不计较。臣妾原是想着她产期临近,怕会憋闷,趁机召过来,一道散心的。昨晚问过皇上的意思,皇上也允准了。”

“朕知道。”永昌帝颔首。

甄皇后便扫了那空座一眼,“今日这宴席,诰命们都来了,空着座次毕竟不好。”

枕边风吹多了毕竟有些用,甄皇后诞下太子又宽宏大度,这半年顺着永昌帝的喜好行事,无不妥帖。中宫威仪渐彰,范贵妃却仍如从前般骄纵倨傲,连对皇后的问安之礼都免了,尽数落在永昌帝眼里。

从前恩爱情浓,捧在掌心的女人怎么胡闹都无妨,如今贵妃数月没侍驾,晚间多半的甄皇后婉转承欢。

吃腻了妖艳勾人的贵妃,甄皇后的温婉便别有韵味。

永昌帝纵然顾念旧日情分,却终于记起了后妃尊卑。且这事本是他首肯的,当着众诰命妃嫔的面空着位子毕竟不好,遂召来刘英,叫他亲自去请贵妃过来赏花散心。

第121章 反目

范贵妃奉召过来时, 宴席已近尾声。

她的身孕已有九个月,按太医推算, 该四月下旬临盆。为能在产子时顺畅些, 这两月里,她虽推病将甄皇后避得远远的,闲暇时却常由宫人扶着各处走动, 被永昌帝撞见过数回。

礼数有失, 不敬皇后的罪名她敢担着,如今永昌帝亲命刘英来请,她却没敢推诿。

——甄皇后纵未必得宠, 甄家的声望摆在那里, 中宫之位便难撼动。而范贵妃的权势气焰却多是靠永昌帝的宠爱得来,永昌帝又是个极爱颜面的人,范贵妃深知其秉性,自不敢明目张胆地触其逆鳞。

好在万芳园离她的宫室不算太远, 前两日范贵妃还乘着步辇来散心过。

宫人环侍的步辇在阁楼下停稳,范贵妃虽未刻意描眉施粉, 衣裳首饰却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新裁的宫装飞鸾华彩,崭新的锦缎在春光下格外鲜丽, 她身段本就出众, 孕后小腹虽高高隆着, 别处仍被宫装勾勒得曼妙, 衬着发髻间金玉钗簪, 明艳照人。

小心翼翼地下了步辇, 两位宫女左右搀着,扶她慢慢上阶梯。

这阁楼离地也只丈许,因是给后妃赏花所用,阶梯修得格外平缓,不能说如履平地,上下也半点都不费力。

范贵妃却走得极慢,单手抚着孕肚,两步一歇,不紧不慢。

赚足了诰命们等候的目光,她才缓缓走过来,由宫人搀着向帝后行礼,笑吟吟道:“臣妾听闻皇后设宴赏花,本该早些过来,只是这孩子闹腾得很,来得迟了,还请皇上恕罪。”

她肯来,永昌帝自是高兴,亲自扶她入座。

女眷赏花,永昌帝本是过来露个脸瞧瞧太子,被贵妃耽误到此刻,索性没再离开。

恭维寒暄的宴席结束,甄皇后便请女眷们自行赏玩,不必拘束。

范贵妃施施然起身,“臣妾也有许久没来赏花,皇上陪着一道走走吗?”说罢,朝甄皇后粗粗行礼,仍是旧日风头占尽的模样,同永昌帝走在前面。

甄皇后也不恼,叫宫人伺候好太子,跟在永昌帝身后。

走到杨氏附近,却又笑着与她和宁国公夫人同行说话。

令容也跟在杨氏身后,因前头范贵妃和永昌帝走得慢,只能慢往前挪。

没走几步,旁边一道身影凑过来,却是章斐。

“少夫人数日没见,气色倒是不错。”

“章姑娘精神也不差啊。”

章斐唇边噙着点笑意,“其实是有件事想请少夫人帮忙。孤竹山上有座普云寺,少夫人想必听说过?”见令容颔首,续道:“普云寺里有位高公子,画的山水极好,千金难求。我想求一副送人,却又怕他不肯,听闻少夫人跟他是故交,能否请少夫人帮忙引荐?”

这话来得突兀,令容微诧。

高修远在普云寺的名声她是听说了的,虽在其中时日不长,却因一幅飞瀑而得寺里高僧盛赞,旋即,先前从笔墨轩卖出的山水也被装裱翻出,叫人赞不绝口。

短短两月之间,他在京城声名鹊起,令容哪怕身在后宅,也有所耳闻。

盛名之下,高修远也一改从前闲云野鹤的淡然做派,跟京城里擅书画的名家往来颇多,赴过数次文人雅会,却又摆着孤高姿态,轻易不肯给人泼墨赠画。

他年纪轻,书画上的造诣却不低,加之胸中自有风月山河,纵有沽名钓誉之嫌,却也是声名渐噪,求者如云。

章斐一身书香气,仗着章老的文才盛名,清高自许,想求画并不奇怪。

但章斐初至京城,怎会知道她跟高修远有旧交?

令容摸不准她的打算,只淡声道:“怕是要让章姑娘失望了,我与他也只数面之缘,已有许久没通音信,引荐也没用。”

章斐似有些失望,默然颔首,提醒道:“小心脚下。”

两人已走至阶梯旁,前面是甄皇后和杨氏、宁国公夫人,再往前则是永昌帝亲自搀着范贵妃,离地面尚有三四阶。

令容低头瞧路,腕间衣袖被风吹动,扫过手臂。

仿佛有柔白的珠子掉落,一瞬间珍珠散落如雨,弹在阶梯,发出极轻微的动静。

珠子滚了满地,走在皇后身边的宫女脚下打滑,低呼一声,身子前倾,撞在前面宫女身上。那宫女惯常随侍范贵妃左右,格外留意周遭动静,听到声音回头,却被一道大力掀着,身子骤然扑向前面的范贵妃。

范贵妃由永昌帝搀着,脚步才抬到一半,便被随身宫女重重撞在后背,扑向地面。

砰的一声,孕后沉重的身子摔倒在地,伴随痛呼。

在场众人谁都没料到这变故,愣了一瞬后,宫人们惊呼着扑向范贵妃。

永昌帝脸色都白了,抱着范贵妃在怀,慌道:“叫太医!快!叫太医!”

太监手忙脚乱的跑去召太医,范贵妃手捧小腹,方才的明艳骄矜荡然无存,惊慌含恨的目光径直看向还在阶梯上的甄皇后。

永昌帝后知后觉,也随之看过去。

甄皇后神色从容,三两步赶过去,“贵妃如何了?可别伤及皇嗣,快叫太医!皇上放心,太医定能护好胎儿。”旋即回身,怒目扫过随行宫人,“是谁如此放肆!”

范贵妃的宫女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跪在地上叩首不止,最先摔倒那宫女更是胆战心惊,说话都打哆嗦,“奴婢是不慎踩到了东西才会滑到,是奴婢有罪,求皇上恕罪!”光洁的额头一下下触在地面,转瞬便带了些许血迹。

甄皇后倒是先顾着范贵妃,“贵妃和胎儿要紧,快叫太医,太医呢!”

她满面关切,范贵妃眼中却几乎能喷出火来。

怀孕后千防万防,就怕损及胎儿,今日赏花赴宴,因有皇帝在场,连她都没想到会有人敢出手。这一跤摔得不轻,脚腕扭伤,腹中剧痛,她又是惊慌害怕,又是恼恨愤怒,眼见永昌帝对甄皇后没半点疑心,咬牙道:“谁的珠子!”

满地珍珠柔白生晕,令容下意识抬腕,便见腕间空空荡荡。

心里霎时狂跳起来,她扫过满地珍珠,蹲身将那不知何时断裂的线绳捡起——入宫之前,每一样首饰她都用心查过,这珍珠手串极牢固,不可能平白断裂,那断口也跟磨断的截然不同。

方才风拂过衣袖…

令容喉咙觉得干燥,骤然明白过来,看向杨氏。

杨氏仍旧镇定,伸手道:“我瞧瞧。”

那断口整整齐齐,杨氏眼神锐利,岂能瞧不出端倪?

旁边甄皇后却已道:“许是珠串磨损,臣妾过后自会彻查,贵妃身子要紧,先扶上步辇。皇上放心,不会有事。这两人行事不慎,伤及贵妃玉体,送去杖毙!”目光扫过令容和杨氏,递来个安抚的眼神,转瞬即逝。

令容却半点都不觉得被安抚。

这一摔不足以要了贵妃和腹中孩子的性命,但甄皇后既已出手,显然还有后招。

若甄皇后当真不欲害韩家,延庆殿里无数心腹,有这等明目张胆害人的胆量,用谁的不行,偏要盯上她?

不管甄皇后是另有打算,过后有本事糊弄过去,将这点风波化于无形,还是想拖韩家入水,让永昌帝碍着两家权势难以查办,这嫌疑令容都不想背——尤其是被甄皇后和故意引开她注意的章斐如此算计。

她瞧向杨氏,婆媳心有灵犀,杨氏电光火石间也已猜出端倪,看向甄皇后。

甄皇后站得端庄贵丽,目光微沉,有点威逼利诱的意思,却又丝毫不露惊慌。

杨氏眸色微冷,看向令容,“这是你的?”

“是。”令容会意,当即跪地,向永昌帝道:“但请皇上明察,臣妇入宫前仔细瞧过,珠串并无伤损,不会无故断裂。”

此言一出,便是将贵妃摔倒的事从无意推向人为。

甄皇后目光陡然锋锐。

永昌帝脸色铁青,怒声道:“那它怎会断裂,伤及贵妃!”

“这破口应是锐物割断。”杨氏亦跪地回禀。

“放肆!”永昌帝大怒,同宫人一道将范贵妃搀扶在软凳上侧躺着,命人送往近处宫殿清太医照料,怒目扫过令容周遭数人,“是谁!”

周遭鸦雀无声,宫人们跪了一地,谁都不敢承认。

杨氏缓声道:“既是锐物割断,必有凶手,还请皇上查问清楚,免臣妇忐忑担忧。”

永昌帝当了数年皇帝,玩乐惯了,加之担心贵妃和胎儿,对这般棘手的事无从下手,只气得脸色铁青,怒道:“刘英——方才是谁在她身边,挨个搜!搜不出来就严刑逼问!”

目光扫过令容,却又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