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了片刻,道:“我斟酌下,晚上告诉你。”

傅益应了,暂且退出。

韩蛰仍回舆图旁,皱眉苦思半天,总算理清头绪,只等长孙敬巡查带回消息后再推敲。

外头雨势稍弱了些,却仍下个不停,打在军帐顶上,噼啪作响。

负责传讯的军士冒雨而来,将密报呈上,是锦衣司暗桩递来的。

上头用的是约定的暗语,简明却精要——山南节度使蔡源中近日接待了两拨访客,一波是宁国公甄家,另一波是河东范家,两拨人入府密谈,俱似满意而去。

韩蛰看罢后随手烧了,眉头微皱。

山南紧邻京城西南,节度使蔡源中出身当地望族,加之把持军权多年,在山南各州势力极盛。

但蔡家却是个麻烦窝,蔡源中的弟弟任节度使帐下的副将,又格外得乃父偏爱扶持,兄弟俩虽官职有别,却各持半边军权,平分秋色。

蔡源中好女色,府里数房小妾,膝下四个儿子,性情各自不同,却都盯着蔡家在山南的无双权势,从寻常行事来看,所谋也各有不同。

——他的表兄杨峻在襄州主掌邢狱之事,对此知之颇多。

这样的人家内患太多,与之共谋,也有太多变数,兄弟侄子相争,容易泄秘。

是以韩蛰拿下河阳后,在河阴、山南一带下过功夫,对于山南却以盯梢探查为主,虽曾笼络施恩,却捏着分寸,免得泄露谋划。

但山南紧邻京城,蔡家握着的兵权着实要紧。

永昌帝坐镇皇宫,手里握着禁军,京畿防卫却是杨家执掌,因杨家数代男儿忠君战死,袍泽极多,至今仍有许多当年杨老将军的部下愿为杨家出力,永昌帝两回试着要卸了杨家兵权却未能如愿。

甄家自韩蛰挑破甄皇后密谋后,必定已察觉韩家并非真的忠于太子,为太子计,必会设法谋些军权为太子保驾,紧邻京城的山南自然是最稳妥的选择——哪怕韩家有京畿军权,里外却被京城禁军和西南的驻军夹峙,不至于让太子孤身受困。

于范家,蔡源中显然也是极好的盟友。

甄皇后获罪禁足,外头虽不张扬,范贵妃必是能套出实情的。两个娇滴滴的美貌女儿都在京城,以永昌帝对女色的痴迷,未必不能再有子嗣,届时范家有北边河东之兵,又与西南的蔡家结盟,哪怕以军权相逼,何愁永昌帝不会就范?

两边各有打算,蔡家门庭若市,便也不足为怪了。

韩蛰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从前搁着蔡家不碰是怕蔡府内讧泄密,带累韩家大事,如今箭在弦上,待这趟战胜回京,忠君恭谨的伪装撕去,终须拉拢蔡家做助力。

这般要紧的时刻,自然不能放任蔡家轻易与甄家或范家结盟。

如今的蔡府门外除了锦衣司,必有旁人盯梢,当如何稳妥隐秘行事?

韩蛰屈指扣在桌上,目光扫过舆图,落在离山南不远的潭州。

宋建春是很有用的助力,也会是很好的桥。

若令容南下潭州,于他会有极大的助益。

朝堂权谋、利益争逐的事,韩蛰不想将令容牵扯进来,平白将她卷入漩涡。但傅益的担心忌惮,他也能猜得出来。

韩蛰盘膝坐在案前,天色慢慢昏暗下去,他的眼底也愈来愈沉。

玄色衣袖下,修长的手指缓缓按在桌面,他最终起身出了军帐,命军士叫来傅益。

九月初六,令容收到韩蛰的回信。

信中转致傅益的意思,说宋建春近来身体抱恙,且生辰将至,让令容南下潭州,待战事结束,与他一道探望宋建春。因樊衡有事南下,途中将由锦衣司护送,让令容不必担心。

为宋建春的生辰便让她南下潭州,韩蛰这安排着实有些奇怪。

毕竟锦衣司虽属韩蛰麾下,却是为朝堂办事,特意护送她南下,着实有些劳师动众。

令容坐在侧间的书窗旁,将韩蛰的信翻来覆去瞧了两遍。

许久没见,想着那道劲拔魁伟的身影,令容多少有些按捺不住。

四月里别离之后,转眼已是重阳将近,银光院的海棠花开了又谢,海棠果都快成熟了,她除了那晚匆匆一晤,竟没能见韩蛰的面。

夫妻成婚后聚少离多,先前她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哪怕韩蛰数月未回也不觉得怎样。

这回却格外惦记,夜半梦回会对着空荡的枕头出神,回想他起那个含泪带怒的亲吻,韩蛰那双深沉而带情.欲的眼便在脑海闪现,甚至当时他屈意顺着她,走出银光院的背影都格外清晰。

斟酌定了,令容便收好信封,往丰和堂中跟杨氏禀明。

杨氏当然也看得出来蹊跷。

信里虽是转致傅益之意,既然是韩蛰亲笔写就,必然也是他的意思。婆媳两个商议过,都觉得应听从韩蛰的安排,当日傍晚樊衡便在府外求见杨氏,说是奉命来问令容动身的日子。

杨氏同他商议后,定在初八动身。

因前年令容被长孙敬捉去潭州后,阮氏送了些礼给内眷,如今宋建春又牵系着江阴节度使曹震,杨氏便命鱼姑筹备些贵重又好携带的礼物,借令容的名义,赠予宋建春夫妇和宋重光夫妇。

第135章 惊喜

因樊衡是以锦衣司查案的名义出京城,身旁带的都是悍勇部下, 为免旁人留意, 并未备女眷出行的车马, 令容只骑马跟随, 由飞鸾飞凤贴身保护, 照顾起居之事。

九月初的天气尚且温热,穿着单薄的劲装赶路正宜。

令容前年跟韩蛰骑马走过一趟,而今再走, 也不觉得劳累。

樊衡选的都是官道坦途, 两旁农田桑陌、山峦起伏,重阳将至, 道旁偶尔能瞧见乡下人家的菊圃, 丝丝缕缕、团团簇簇,开得正是热闹。柳枝儿渐老, 随风摆荡, 绿杨高耸,渐枯的黄叶打着旋儿落下,远远瞧过去, 远山翠色转为墨绿, 红树黄叶间杂,如铺展的画卷。

令容心绪甚佳, 虽朝行夜宿, 因樊衡走得不快, 倒也不太劳累。

只是过了襄州地界, 氛围就稍有了不同。

樊衡随身带着六名锦衣司的精干护卫,各个劲衣怒马,瞧着就是高手。先前夜宿客栈,都是护卫轮番值夜,这两日晚间却是樊衡亲自当值,只在入夜和黎明、午歇时抽空补眠,看那日益警惕肃然的神色,显然周遭不算太.安宁。

这晚投宿客栈,令容带着飞鸾飞凤进屋前,忽然被樊衡叫住。

“这两日晚上不太.安宁——”他的沉肃姿态跟韩蛰如出一辙,声音压得颇低,“少夫人睡觉警醒些,可能会连夜赶路。”见令容脸色微变,又补充道:“常有的事,少夫人不必惊慌。”

“多谢樊大人。”令容应了,隔着薄薄帷帽,递个会意的眼神。

她跟樊衡的接触实在有限,被长孙敬劫持得那回算是头次交锋,后来范自鸿拦路行凶、甄皇后连累她入狱,樊衡奉韩蛰的命令帮忙盯着,行事干脆利落,也颇周全。韩蛰既然委他护送南下,必是值得信重。

是夜饭后仓促沐浴,令容也没换寝衣,径直和衣而卧。

睡到半夜,被飞鸾轻轻推醒,明月照入轩窗,外头夜色宁谧。

令容没敢耽搁,将满头青丝随意挽着,夜里无需戴累赘的帷帽,套上披风戴了帽兜,将樊衡给她应急用的哨箭藏好,便推门而出。

外头月华正明,底下的护卫整装已毕,骑马候命,没发出半点动静。

樊衡就守在门口,见她出来,护送着下了阁楼,扔些银子给店家,一道翻身上马,踏着夜色疾驰而去。这县城四面俱有城门,樊衡有锦衣司手令,夜间出入无需受盘查,纵马疾驰数里地,才算在一处农庄驻马。

此时夜色仍浓,三更才尽,令容的困意被夜风吹尽,终究好奇,“是有人盯梢吗?”

樊衡端坐马背,似笑了下,“不是盯梢,是追杀。不过锦衣司带着重犯都能安然无恙,少夫人无需多虑。”

“樊大人的本事,当然是信得过的。”令容心念微动,“他们还会追来吗?”

“也许会。”樊衡倒没掩饰,“这些人不太好甩脱。”

“是带着我累赘吧。”令容笑了笑,随他往农户投宿。先前被长孙敬挟持南下,她就见识过故布迷障甩开追踪的本事,颠来倒去,麻烦得很。樊衡追随韩蛰数年,能从凶险杀伐中安然走至今日,必有过人的本事。且在这山南地界,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跟锦衣司作对,连樊衡都须避让三分的,怕是跟节度使蔡家有些牵系。

她毕竟不太放心,“出了山南地界,他们还会追着吗?”

“会。”樊衡倒是笃定,因涉及锦衣司公差,并未详说原因。

令容眉头微蹙。她有锦衣司护着,只要性命无恙,倒也不太害怕。但对方倘若一路追着到潭州,总归会给宋建春添麻烦——宋建春固然有江阴节度使曹震的军权庇护,毕竟也只是个文官,没有成群的武将亲信保护,这等草木皆兵的乱世里,还是尽量避让锋芒得好,免得两处摩擦,搅扰大局。

这般想着,终究觉得不放心,次日启程时,便提议避过潭州,径直往洪州去。

——那是韩蛰信里叮嘱的,若前往潭州途中碰到麻烦,可往洪州去,只是路远些。

樊衡的公务不算急迫,自无不可,当即改道洪州。

洪州地处江东,城池防守皆颇为牢固。

韩蛰八月底被暴雨阻挠了几日,终寻出破城之法,拿下建州。

陆秉坤的最后一道强劲屏障被击溃,虽据守江东数座城池,却不敌韩蛰与陈鳌的凶猛夹击,战败后自刎于城楼。韩蛰随之收缴叛军,按着朝廷递来的文书,命归降的原岭南诸将仍回原处守卫,而后退往洪州,欲在此休整两日,待余孽剿清,再回京复命。

随行的兵马还剩五千余人,皆驻扎在洪州城外,韩蛰与陈鳌住在州府衙门旁的客院,派人盯着各处动静之余,亦将战事中各人功过写明。

陈鳌骁勇豪气,起初是为牵制韩蛰而来,途中数番联手作战,却格外欣赏其才干。

如今陆秉坤自刎,岭南各处守将虽归各处,毕竟无人统辖,此处又临近边境,马虎不得——在韩蛰对陆秉坤猛追紧咬的八月,边境曾起过一回骚乱,幸得守将勇猛,未生乱事。岭南节度使的人选,自须早日定夺。

岭南帐下原有猛将数名,多被陆秉坤收拢,或死或逃,无人可用。

韩蛰将这忧虑说了,陈鳌也是忧心忡忡。老骥伏枥,仍有千里之志,他自入京城后,虽身居高位,寻常也只操心宫禁防卫而已,这回领兵南下,重拾旧日豪气,眼见岭南局面危垂,言语中倒颇有愿驻守此地,以余生重筑边防之意。

对这等老将,韩蛰自是格外敬重,且边陲之地关系重大,另派将领未必服众,不及陈鳌已在战事显露威风,能令麾下诸将敬服归心。

留陈鳌驻守南境,于朝廷、于韩家皆有益。

是以随行文官写奏报时,韩蛰独自去住处,递讯息于韩镜,请他务必说服永昌帝,割舍陈鳌镇守岭南。

因长孙敬以孙敬的身份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在收复江东数座城池时骁勇能战,加之先前在岭南幕僚的经历也捏造得齐全,亦有意让他暂归陈陵膝下,镇守江东半数之地,待日后寻机,再行重用安排。

写罢密信,交由亲信递出,韩蛰才出客院,就见外头数匹骏马奔腾而来,为首是樊衡。

樊衡的身后,枣红骏马上帷帽长垂,唯有女人修长的腿露在外头,单薄轻纱之下,面容虽不甚清楚,那窈窕身段却是熟悉无比的。

韩蛰心中猛然一跳,当即驻足。

樊衡转瞬已到跟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属下拜见大人。”

韩蛰没理他,目光紧紧黏在身后的枣红健马上。挺秀的身段迅速趋近,帷帽下的女子勒马驻足,被飞鸾飞凤扶着下马,轻纱一角被风撩起,露出里头身段面庞,雪色嫩肤,娇艳红唇,明眸皓齿带着点笑意,耳畔颈间别无装饰,却像是夏日盛放的芙蕖,娇丽盈然。

目光仿佛被攫住,胸腔里咚咚跳起来,连同喉咙都骤然腾起燥意。

韩蛰沉肃冷厉的神色裂出一丝缝隙,双手在袖中握紧。

修书回京,得知令容南下的消息后,他因信得过樊衡,加之彼时战事颇急,并未特意过问此事。按着樊衡递来的消息,令容此事本该已到潭州,谁知重逢突如其来,她竟然会来洪州?

纵马而来的姿态,帷帽下帘卷微露的笑意,雨后骤晴般令人狂喜。

将近半年的别离,露宿荒野,行军争杀,战事激烈、运筹帷幄之余,她的笑靥泪眼总在脑海浮起。娇妻数度入梦,重逢近而可期,他光是想想潭州的重逢便难按捺心头急躁的期待,如今令容像是从天而降,骤然来到跟前,怎不狂喜?

韩蛰甚至能听见胸腔里剧跳的声音,摆手示意部下免礼,瞧着令容缓缓走近。

她撩起纱帘,劲装利落,声音柔软,“夫君。”因疾驰中唇被吹得干燥,下意识舔了舔。

韩蛰喉结猛地滚动,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哑,“你…怎么来了?”

令容睇着他,笑而不答,阳光明亮温暖,她漂亮的杏眼里像是盛着摇曳的波光。

韩蛰如在梦中,伸手触她的肩,却听侧旁陈鳌走过来,声音粗豪洪亮,“孙敬的事都办妥了,韩大人,咱过去商量商量?”见韩蛰身姿魁梧,手臂微抬,沙场上的满身冷厉凶悍仿佛有所收敛,觉得诧异,扭眼瞧见樊衡,“樊大人也来了?”

“陈将军。”樊衡拱手招呼。

韩蛰亦随之回神,轮廓冷硬,姿态端毅,招手叫来副将,“送她到我住处。”说罢,克制住将令容揉进怀里的冲动,吩咐樊衡,“到里头等我。”

深炯如漆的眼睛紧盯着令容,深深看了一眼,才跟陈鳌往外头去。

第136章 禽兽

令容被带进客院时, 心里仍砰砰直跳。

虽说夫妻重会得短暂, 话都没多说半句, 韩蛰那目光她却是熟悉的, 像是骤雨欲来时天边翻滚的浓云, 藏着风雷, 让她无端心跳骤疾。

令容喝了两杯茶才缓过来,谢过那位副将,打量这间屋子。

洪州曾在冯璋作乱时经历过战事,这回因陈鳌来得及时,并未遭受荼毒。这座府邸似是翻修过,里外都装饰得崭新整洁, 屋里的器具不算贵重,却颇齐全。

韩蛰显然也才住进来, 书案上空空荡荡, 唯有用过的笔墨扔着, 墨迹半涸。

书案旁摆着副盔甲,铁衣打得冰寒细密,盔上红缨惹眼。

再旁边则是韩蛰惯常佩在腰间的剑。

令容摸过剑鞘的皮革,上头缂丝繁复, 膈得手疼,银丝染了血迹, 暗红乌黑。

三个月里力挫强敌, 如今洪州安宁, 樊衡敢带她来, 想必是安稳的。只不知那数月杀伐,韩蛰可曾受伤——方才他站在门口时魁伟劲拔,那张惯常冷沉的脸严肃刚毅,眼里的锋锐冰寒都未曾收敛。

镇守边境的节度使也非冯璋能比,韩蛰身边又有陈鳌那样的老将坐镇,要在战事里树立威信、率军斩将,绝非易事。

她出了会儿神,走到里头,虽不宽敞,卧榻浴房倒是齐全。韩蛰年少时从军历练,那床榻不需伺候,倒也摆得整齐,唯有一件墨色外衫扔着,令容随手帮他叠好,搁在床头。

榻边放着竹篓,里头扔着团细布,上头有暗色的东西,像是膏药。

令容眉心微跳——他是受伤了?

未及细看,却听外头传来飞鸾的声音,“傅大人?”

“少夫人呢?”傅益显然是疾步而来,声音都有些不稳。

外头飞鸾恭敬回答,令容已疾步走过去,开了门扇,“哥哥!”

“果真是你!”傅益喜形于色,“刚从远处瞧着就像,只不敢相信。没去潭州吗?”

“担心夫君和你,特地来的这里。”令容翘唇微笑,因不知韩蛰屋中放了什么,不好让傅益进去,瞧厢房的门开着,便先去里头坐下。

飞鸾守在外头,飞凤已同院里仆妇打听清楚,去取杯盘茶水。

傅益这阵子显然进益了许多。

有韩蛰指点重用,又有陈鳌那种久经沙场的老将当楷模,能学的实在太多。

年轻英武的小将,身上还穿着铠甲,腰间悬了利剑,衬着那誉满金州的俊朗面庞,雄姿勃发。他的左腕缠着纱布,小臂微蜷,应是伤未痊愈。

令容问了伤势,得知只是被刀砍伤,并无大碍,遂放了心,“夫君也受伤了吗?”

“嗯,围困陆秉坤的时候,他想亲等城楼活捉,却被陆秉坤的心腹射伤。”

傅益回想起那情形,仍觉得提心吊胆。从前在金州时听闻韩蛰冷厉凶煞之名,只当他狠辣手腕只用在刑犯身上,这两回随军作战,才知韩蛰不止对旁人狠,对自身更狠。明明是相府出身的年轻才俊,身兼相爷和锦衣司使之职,权势无双,却从无退避自保之念,那样凶险的枪林箭雨,他单枪匹马便敢仗着铠甲护身冲过去,震慑敌军。

也难怪能在这年纪居于高位。

那样的胆魄和能力,放眼天下,怕是寻不到第二人。

不过这种事他没敢跟令容提,怕令容担心,只问道:“爹娘都好吗?”

令容将府里近况说了,又问:“让我南下潭州,真是你的主意?”

“留你独自在京城,我不太放心。”傅益心照不宣,“他想必明白我的顾虑。”

令容心里有了底,便又说起这场战事。

不觉已近傍晚,傅益告辞走了,令容也不知韩蛰在忙什么,带飞鸾端来晚饭,同她姐妹俩一道用过,便取了寝衣,准备沐浴。

这客院专招待往来贵客,每处皆有仆妇伺候。

先前韩蛰孤身入住,因不喜旁人碰他东西,除了仆妇从侧门备水外,不许旁人出入。那仆妇也晓得轻重,虽来了女眷,也不敢放肆,仍旧规矩恭谨地抬了热水到浴房,备好栉巾等物,跟令容回禀了一声,退到屋外。

已是戌时了,这边天黑得比京城早些,屋里灯火通明。

令容奔波数日,顶着秋日艳阳疾驰赶路,早已出了身薄薄的汗。这会儿闲着无事,往院里散步消食了会儿,便入屋中沐浴,借热水将浑身疲惫驱走泡开。

韩蛰此时却在议事厅里。

陆秉坤虽自刎而亡,随同他谋逆的两位副将却仍在逃,没能捉拿归案。那两人留着毕竟是变数,韩蛰跟陈鳌这场仗打得虽快,却时时艰难,若叫那两人流窜回岭南地界,重新怂恿旧日部将起兵,定会危及边陲。

是以韩蛰跟陈鳌商议过后,除了派出部将,亦由锦衣司出面,设卡捉拿。

今日长孙敬便是找到了其中一人的行踪,叫人紧紧盯着,禀报韩蛰后亲自去捉拿。

两名判将结实多年,虽非结伴逃命,于彼此性情习惯却都十分熟稔。

韩蛰不欲耽搁,正巧樊衡也在,搬出锦衣司的手段逼问刑讯,挖出许多有用的消息,安排部将前往拦截捉拿后,紧绷着的弦才算是松了些许。

出了议事厅,又单独召樊衡过去,安排锦衣司往西川等地查证罪名的事。

待这些忙完,走出屋,已是夜色暗沉。

客舍的甬道各处点着昏黄的等,深秋的夜晚毕竟有凉意,风灌进脖颈,通体生凉。

韩蛰揉了揉眉心,见没旁的事了,便往住处走。

白日匆匆一会,虽心焦喉燥,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举止出格。后晌至今连着奔波忙碌,无暇去想儿女情长的事,此刻精神松懈下来,那帷帽下窈窕的身段便又浮入脑海。

惯于冷沉的眸底深色更浓,他初时还能走得端方冷肃,渐近庭院,脚步不由加快。

客院不大,朱漆双扇的门推开,里头三间正屋,两侧各配精致厢房。

屋檐下挑着灯笼,正屋的灯烛光芒自窗纱漏出来,柔和昏黄。飞鸾飞凤姐妹俩跟两尊门神似的站在屋外,各自仗剑在手,站姿挺拔,分立左右。

见他归来,当即行礼,“大人。”

“少夫人呢?”

“在屋里——”飞鸾顿了下,补充道:“沐浴。”

韩蛰“嗯”了声。因此处有驻军守着,无数悍将环绕,无需担忧安危,便叫她姐妹俩都去厢房歇息,旋即进屋,反锁了屋门。

屋里的布局自是熟稔的,经过床榻,出门前随手丢下的衣衫已叠得整整齐齐。

铺得整洁的床榻上,有些微凹陷的痕迹,显然是令容坐过。

喉咙里不自觉的燥热起来,在沙场征伐中沸腾的血似乎又不安分,卷着火气往各处乱窜,连目光都稍得微微发热。他往浴房走,走了两步,索性将外衫脱了,只剩件中衣在身上,掀起浴房低垂的帘帐。

里头令容浑身浸在热水里,泡得正惬意,听见这动静,只当是飞鸾。

浑身舒适得不想睁眼,她双眼阖着,懒洋洋的道:“不必添水,若水凉了,我叫你。”

等了片刻,没听见飞鸾应声,却仿佛有种怪异的氛围萦绕在身周。

她诧异睁眼,浴房稍觉昏暗的灯烛下,门口站着个魁伟的身影,乌金冠下面容冷峻,鼻梁高挺,眉目如锋。那身子却仿佛紧绷着,像是潜伏在暗夜,欲伺机扑向猎物的虎豹。外衫早已不在,中衣半敞,露出里头结实健硕的胸膛。

目光相触,她下意识低呼,往水底沉了沉。

“夫君何时回来的?”她有点慌,怎么都没想到重逢会是这般场景。

离别前两人还赌气闹别扭,她哭得委屈又伤心,将韩蛰赶出屋子,凶巴巴得很。期间虽有数封家书,到底她面皮薄,没提过旧日的事,方才还想呢,待会等韩蛰回来,该如何跟他说话。谁料此刻,韩蛰竟这样冲了进来?

她有点手足无措,双手在水里绞紧,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韩蛰觉得满身血液仿佛都快冲到脑门顶了!

千算万算,预演数遍,甚至想好了在潭州见面时该如何跟令容说清楚那晚的争执,却未料她突然出现在跟前,还是这幅模样——

浴桶里热气腾腾,蒸出满室氤氲的热气。

她满头青丝铺散在肩,大半在浴桶外,却有许多沾了水,湿哒哒的垂落。热气熏蒸下,她的脸颊红扑扑的,仿佛涂了淡淡胭脂,红唇饱满而柔润,娇丽无双。那双眉眼…黛眉之下,杏眼灵动,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和手足无措的惊慌望过来,却分明有妩媚柔旖的味道。

旱了太久,这样的场景实在活色生香。

韩蛰咕噜一声吞下口水,冷峻的脸被浴房热气蒸着,竟似有些泛红。

浑身燥热腾起,他竭力克制,走近令容。

双臂按在浴桶边沿,十指不自觉地握起,冷清的眸中已然添了红丝,沉默将她望着。

令容愈发手足无措,双手抱在膝前,又往后缩了缩。

浴房里安静得针落可闻,彼此都不说话,那呼吸的声音却清晰落入耳中,令胸腔里砰砰跳起来,像是受惊的鹿、慌乱的兔,不知所措。

散乱洒着玫瑰花瓣的温热浴汤摇动,露出水底下大片的春光。

韩蛰喉结动了动,声音低沉,“令容。”

“夫君…”

令容对着他的目光,微微垂首,湿漉漉的发丝滑落肩头,那样娇羞的姿态。

脑海里的话语尽数被遽然腾起的火焰烧成灰烬,韩蛰猛然俯身,揽着她后颈,径直压在她的唇瓣。柔软温暖的唇齿,被浴桶热气熏得潮湿,像是往燃烧的烈火浇了一瓢油,烧得浑身血液沸腾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