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蛰将身子躬得更低,噙着她唇瓣,将她后脑桎梏在掌中,压迫而强势地撬开她唇齿。

第137章 旧梦

清晨令容醒来时, 浑身累得像是要散架。

掀开眼皮瞧了瞧, 韩蛰正小心翼翼地坐起身, 腰腹劲瘦, 有道很浅的疤痕, 锦被蹭在结实的腰腿, 发出极轻微的动静。她眯了眯眼睛,韩蛰回身给她掖被角,见她星眸半睁,睡意未醒,不由动作微顿,“醒了?”

令容含糊应了声。

昨晚折腾到后半夜, 被韩蛰抱着去擦洗身子时,她连骨头都软了似的。虽在韩蛰怀里睡了半夜, 精神却未能恢复, 这会儿仍觉累得没力气, 话都懒得说。

强撑着眼皮睇他一眼,晨起的声音都有点哑,“夫君要出门?”

“外头还有事,不能不去。”韩蛰俯身, 在她眉心亲了亲。

行军在外毕竟不同于府里安居,每日清晨仍须守时点卯, 他肩负重任, 更需以身作则。久别情浓, 昨晚尽顾着疼爱纠缠, 恨不能将她揉进骨髓里,没能详叙近况。睡前餍足,今晨醒来,仍是兴致勃勃。

奈何重任在肩,虽舍不得床榻里娇软温暖的身躯,仍须出门。

韩蛰将锦被连同令容一道抱在怀里,有点贪欢的眷恋,亲她唇瓣,“睡足再起来,等我回来。”将她伸在外头的手臂塞进被窝里,掖好被角,这才起身取了衣裳迅速套着,落下帘帐将外头刺目的光隔开,阖上屋门。

令容往锦被里缩了缩,疲惫地闭眼接着睡。

再醒来时,已近晌午。

精神恢复了许多,只是身上仍旧酸疼。宋姑不在身边,夫妻间的事她也不好意思叫飞鸾飞凤插手,见韩蛰已将她的衣裳拿到榻边放着,遂强撑着套了亵衣和中衣,将韩蛰啃出来的印记遮住,才叫飞鸾进来。

浴房里备了热水,香汤将她浑身难受化开,寻回点舒泰的味道。

令容又沐发盥洗,自取栉巾将头发擦得半干,穿好衣裳,往外头用饭。

客院临近州府衙门,且地处东南,物产丰富,饭菜自是精致可口的。

饭后坐在廊下,深秋的夜晚虽冷,晌午却是暖热的,靠在躺椅里,盖上薄毯,将半干的头发铺着,或是闭目养神,或是拿竹签挑了果子祭牙,甚是惬意。躺到后晌再起身时,精神逐渐振作了起来。

当晚在洪州驻留一宿,夫妻俩才算得空一道用饭。

因逃走的那两位陆秉坤副将都被捉回,次日清晨陈鳌便率京城带来的精兵回京,韩蛰则带着朝廷颁下的封赏旨意,率江阴调拨来的军马,先往江阴节度使所在的巫州,再折道前往潭州。

——朝廷封赏的银钱已于数日前从京城出发,等韩蛰过去,正好犒劳这些将士。

令容许久没见舅舅宋建春,颇为期待。这一路策马南下,又被韩蛰连着折腾了两宿,身子骨吃不消,自是没法骑马的。

好在洪州离潭州不远,路程不算紧急,久战疲惫的军士也无需疾行赶路,是以韩蛰给令容备了辆马车,叫军士们慢行赶路,各得便宜。

到得巫州,朝廷派来犒赏的官员也已抵达。

江阴节度使曹震亲自到城外迎接,宣读犒赏的圣旨后,安顿得胜而归的将士。当晚曹震在府邸设宴,请韩蛰和傅益入席,待宴席散后,送回住处。

次日韩蛰便待令容兄妹前往潭州。

已是九月底了,潭洲城里绿荫尚浓,昨日一场秋雨,将街市洗得格外明净。

因在洪州耽误了几日,三人没能赶上宋建春的生辰,便特地在途中备了厚礼。被宋建春亲自迎到厅里,便奉上礼物,说些恭祝的话。就连素来冷清沉厉的韩蛰都拱手带些笑意,携令容的手走入厅里,以舅舅相称。

宋建春颇为意外。

他膝下冷清孤单,唯宋重光独子而已。因兄妹自幼感情深厚,这些年宋建春待傅益和令容视如己出,而今兄妹俩齐来拜贺,傅益又是年轻有为的小将,在这战事里功劳甚高,两下里见面,笑得合不拢嘴。

唯有韩蛰的神情出乎所料。

前年夫妻俩来潭州时,看那神情举止,还不算亲密,韩蛰固然对他恭敬,却也是客气而已。且韩蛰惯于冷厉威仪,在外甚少予人和颜悦色。而今夫妻同行,眉目神情已跟从前截然不同,韩蛰竟会牵着令容的手,着实是罕见之事。

宋建春多瞧了夫妻两眼,叫令容坐着喝茶,关怀近况。见她言语间并无从前的谨慎收敛,眉目间的笑意也似发自肺腑,论及韩家的事,还会跟韩蛰换个眼神,可见处得不错,甚感宽慰。

从前对令容嫁入韩家的遗憾也随之消弭,对着韩蛰,也愈发满意。

过后宋建春陪着韩蛰喝茶,令容兄妹去拜见舅母阮氏和表嫂曹氏。

阮氏自有了儿媳,在内宅的地位就有些尴尬,总觉得娶个需捧着的媳妇进门,没个体贴知心的人。难得令容来一趟,倒是少有的热情,当晚便留在后宅住下。

令容想了想,应了。

——从京城南下的途中,对韩蛰的思念与日俱增,是以那晚浓情蜜意,虽疲惫劳累,也觉欢喜。过后连着被韩蛰折腾,身子就有点受不住了。且今晚宋重光从书院回来后,宋建春必会设个小宴,四个男人喝酒,怕能将韩蛰灌得半醉。

这种身子快被揉碎的时候,她可万万不敢招惹喝醉的韩蛰,自讨苦吃。

比起在床榻上吃苦受累,跟阮氏多说两个时辰的话,也没那么难熬。

前世的恩怨在唐敦死时便深埋了起来,阮氏的作为固然可恨,但看清她拜高踩低、趋利避害的狭隘为人,那些婆媳间的龃龉就说得通了。且此生她有慈爱宽厚的杨氏,宋重光又另娶妻子,两人不再是婆媳,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也便可埋着,最多往心底里留个芥蒂而已。

令容甚是坦然,喝着清茶吃些糕点,说些金州和京城的近况。

待阮氏问及韩府的事,便搪塞含糊过去。

阮氏倒没刻意追问,说起近况,语气里掩藏不住地遗憾。

曹氏出身将门,背后有曹震撑腰,在婆母跟前毕竟硬气,且论见识涵养也比阮氏高些。天底下婆母如杨氏的少,似韩家太夫人魏氏的却多。曹震对宋建春仕途助益极大,阮氏晓得轻重,纵不至于平白生事,素日也照拂儿媳,但儿媳比婆母硬气,秉着将门的硬气性子,也不肯轻易屈就顺冲,她心里哪能痛快?

这些话虽没明说,待令容告辞时,还是拉着令容的手,忍不住低声道:“当初该早点定下那事的,你留在舅舅身边,多好。”

这话听着可笑,令容想起前世阮氏厌弃的嘴脸,眼里笑意浅淡。

“我跟表嫂虽只见了今日这一回,却觉她性子爽利直率,很好相处。舅母有她陪在身边帮衬,凡事也能轻松些,这可是福气。”她佯装听不出阮氏倒的苦水,反安慰道:“我在府里偶尔也会行事差错,婆母宽厚教导,十分慈爱。”

言下之意,曹氏若有错处,婆母该宽容教导,而非跟外人诉苦。

阮氏满腹委屈说不出来,只能笑着道:“也对。”

待送走令容回屋,又对灯长吁短叹起来。

翌日正逢休沐,宋建春推了诸般应酬,在府里摆了桌宴席。

席间仅有三人——宋建春、韩蛰和山南节度使蔡源中的长子蔡穆。这宴席摆得隐秘,旁人概不知情,韩蛰感宋建春好意,席间多敬了几杯酒,稍有醉意。

探过蔡穆的态度,透露了招揽的意思后,韩蛰同宋建春换个眼神,留宋建春跟有过交情的蔡穆慢谈,打消其顾虑,韩蛰自出了水榭,往后园里吹风散酒。

宋家这后园修得精致,一道青瓦白墙隔开内外,虽能拦住外男的脚步,却挡不住视线。

韩蛰走近矮墙,本欲眺望远处山腰的白塔,目光却被里头的花丛勾住。

秋阳高照,长空如洗,隔着一树开得正盛的桂花,不远处有丛牡丹,花虽凋落,叶仍浓密。牡丹旁是个晚开的菊圃,层叠葳蕤,艳丽繁盛,如紫龙卧雪,朱砂红霜。而花圃交叠处,则是一方平整的青石。

令容侧卧在青石上,绣帕半遮脸颊,从挺秀胸脯到纤细腰肢、修长小腿,身姿曼妙。

旁边落英缤纷,哪怕隔着不近的距离,她的眉眼容貌仍格外清晰。鬓发如云,青丝铺乱,杏眼朱唇,黛眉秀腮,像是宫廷妙手绘成的美人图,鲜活灵动,丽色天成。

有个突兀而模糊的念头骤然浮起,韩蛰目光微紧。

这样的场景似有些熟悉,仿佛很久之前也曾见她睡卧花下,如牡丹盛放,娇艳妩媚,楚楚动人。心里像是被利刃刺中,狠狠抽搐了下,钻心般疼痛,他皱了皱眉,盯着令容,脚步再难挪动。

第138章 刺杀

一墙之隔的园内, 令容并未察觉远处的注视。

晌午时跟阮氏用完饭, 因外头有客造访, 阮氏和曹氏去了花厅,她闲着无事,便往后园走走。园中的景致自然是熟悉的,走至那从牡丹旁, 她却忍不住驻足。

上回来潭州时, 她还曾坐在这青石上犹豫要不要跟韩蛰和离,对韩蛰满怀忌惮。

谁知此时,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心态。

就着青石呆坐出神,因昨夜歇得晚, 倦意袭来,旧事萦绕,索性眯了片刻。再醒来时,身周仍静悄悄的,飞鸾飞凤站在远处,仍是方才轻松般站立的模样,那日影却已挪向西侧。

令容没再耽搁,起身回住处。

是夜探过韩蛰的口风,那位打算后日启程回京。

令容也不知往后还能来潭州几回, 虽芥蒂旧事, 却也惦记这座城池的风物美食。次日用过早饭后, 跟宋建春说了声, 便换了套轻便的衣裳, 由傅益陪着去街上逛逛。

韩蛰则还有公差在身,去了州府衙署。

晌午时去外头酒楼用饭,隔着街面,对侧的酒楼窗户洞开,傅益坐在窗边夹菜吃,令容却像是已吃饱了,在雅间里晃着手儿转悠,对里头每件器物都看得格外仔细,连角落也不放过,不时伸手碰一碰墙壁桌椅,仿佛多宝贝似的。

年近十六岁的小妇人像是牡丹渐放,风韵愈浓,青丝堆叠成髻,除了挽发的金钗,几乎没旁的装饰。那身利落的衣裳却将起伏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无需金玉绫罗装饰,单那盈盈姿态、婉媚气度,便足以让人瞩目。

韩蛰盯了片刻,脑海里恍惚有个念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仿佛也是这样的街市,食店里生意热闹红火,一楼尽是食客,二楼似乎是账房的样子,风华正茂的美人穿着利落,却有浑然天成的妩媚韵味,脸庞姣好,气度高华,美目顾盼间神采奕奕,娇艳动人。

韩蛰恍神,见令容仿佛往这边瞧过来,才迅速收回目光,举杯喝茶。

大概是离别后惦记得太久,骤然重逢,床榻上如胶似漆,外头却公务缠身,才致遐想。

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将潭州的事安排妥了,临行前夜跟宋建春深谈到将近三更才回屋。

因有令容亲至,宋建春的态度比从前的恭敬更添诚挚,事情还算顺利。

翌日启程,韩蛰带四名随从和傅益,令容带飞鸾飞凤,各自骑马,往京城而驰。

因令容这两夜连连告饶说身子难受,韩蛰稍收敛了些,腿间没那么难受,骑马倒也无碍。宋建春特意寻了匹性子温顺、蹄力矫健的红马给她,马鞍上垫得柔软舒适,加之韩蛰走得不算太快,连着两日晓行夜宿,倒也不算劳累。

这日行过了襄州地界,离金州已不算太远。

初冬天气骤然转寒,行经峡谷,风凉飕飕的。

令容身上裹着披风,取了帽兜戴着,被峡谷里猛烈的风吹在身上,仍觉有点冷。

走在前面的韩蛰忽然缓了马速,仿佛察觉谷中异常,猛然绷直脊背。墨色披风被卷得翻飞,他的手按在剑柄,看向侧旁的随从,眉目沉冷,“跟踪的暗哨都除掉了?”

随从拱手,“都除掉了,已查明来处,确信是蔡源济所为。”

韩蛰皱眉。

在入襄州前,他就曾察觉有人跟踪,虽未声张让令容惊慌,却吩咐随从调拨人手,将尾随的暗哨尽数除去。这节骨眼上,敢在襄州地界刺杀他的,必跟蔡源中那毒蛇似的弟弟脱不开干系。

因带了令容在身旁,韩蛰为策万全,命人将暗哨尽数拔除,还特意吩咐人留意前路,若有人埋伏盯梢,即刻向他禀报。

锦衣司亲信剪除暗哨的本事他信得过,蔡源济那些人也在出襄州时销声匿迹。

但此刻,凭着多年出生入死、踏血而行的直觉,韩蛰仍嗅出这谷中异乎寻常的气息。京城的局势波及山南,这一路危机四伏,韩蛰早有预料,这四名随从也都是出类拔萃的高手。设伏刺杀、千里追击,这等情形司空见惯,如今既已入谷中,唯有往前冲杀而已。

硬朗的眉目在疾风里愈发阴沉,他稍作沉吟,便叫令容催马到身旁,拉着她手臂一带,便让她与他同乘。

旋即看向傅益,“有埋伏,提防些。”

“好。”傅益虽不及他敏锐,却也从韩蛰的举止觉出不同,已然仗剑在手。

催马继续前行,众人的神情已与初时截然不同。

山谷僻狭,两侧怪石嶙峋,初冬草木渐凋,连断崖上深黑的颜色都清晰分明。风呼啸而过,声音在谷中激荡,比别处更烈更响,哪怕再好的耳力,也难从中分辨出旁的动静。但无物障目,周遭的动静仍可瞧清——嶙峋山石后枯草长得茂盛,那起伏摇摆的动静却与别处迥异。

韩蛰举剑在手,左臂护着令容,铮然一声,将射往近处的箭支击飞。

仿佛只是一瞬,密集的箭支从高处射落,如雨丝罩下。

令容下意识闭眼,紧紧贴在韩蛰怀里,铮然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有劲风从鼻端飞过,带着冰凉的寒意。她行路在外,身上穿着韩蛰备的软甲,隔着里头中衣,虽颇难受,却能保命——譬如此时。

胯.下的马疾驰如电,仿佛只是三四次急促呼吸的空隙,那凶险的箭雨便被抛在身后。

刺客哪怕人手再多,也不可能布满整个峡谷。

人的脚力终难与骏马匹敌,韩蛰并不恋战,躲过凶险,带人迅速奔逃。

他的马是曾陪着上阵杀敌的神骏,四蹄如电,凶险中疾驰如风,将旁人甩开两丈。

临近谷口时,后头彻底没了动静,令容才要松口气,忽觉韩蛰手臂骤然收紧,目光微抬,锋锐的铁箭已到跟前。

韩蛰挥剑铮然将其击飞,却有两支铁箭紧随而至,算准了韩蛰奔驰的速度,一箭直取令容,另一箭射向韩蛰要害。

骏马疾驰,暗箭凶险,想将两支都躲开,绝非易事。

电光火石之间,韩蛰挥剑护住令容,同时脚踩马镫,揽着她侧身倒向旁边。

呼啸的铁箭未伤要害,却从他肋下擦过,刺破衣裳血肉。

韩蛰口中低哨,身后的锦衣司随从如鹰扑向藏在乱石后的刺客。

傅益和飞鸾飞凤紧随而至,护在韩蛰身后。

韩蛰策马疾驰,脸色却是铁青——

十五岁起从军杀伐,凶险过后在易松懈处设伏的场面他早就领教过,是以方才虽脱了险境,却时刻留意周遭动静,在驰到谷口时,迅速察觉平静之下的埋伏。叫他意外的是那人的箭法,不止准而强劲,更能在瞬息间断定他驰马的方向和速度,让后面两箭直奔要害,精准又凶狠。

这般箭术和应变,韩蛰自问不及,哪怕放眼整个山南,也未必能有几人。

且那人会朝令容出手,想必知道他对令容的看重。

会是谁?

韩蛰暂无头绪,驰出谷口在开阔处稍稍驻马,察觉肋下有些酥麻之感,脸色愈发难看。

四名随从紧随而至,已将刺客拿下,敲晕了搭在马背。

韩蛰扫了一眼,也没敢耽搁,仍旧催马疾驰,直奔四里外的官驿。

在驿站外驻马时,令容胆战心惊,因觉得韩蛰不太对劲,见傅益率先赶到,便就着他的手下马落地,抬头一瞧,韩蛰冷硬的脸微显苍白,手扶马颈翻身下来,双脚触及地面,向来强健威仪的身姿却晃了晃。

令容大惊,忙扶着他手臂,“夫君受伤了?”

“无妨。”韩蛰眉目冷凝,声音低沉,招手叫随从近前。眼神递过去时,随从已然会意,片刻不歇,取了那刺客身上的箭便疾驰远去。

令容与傅益将他扶进驿站,已有随从要了客房,在前引路,待韩蛰进屋后守在门外。

不过十几步路的功夫,韩蛰的脸色已难看了许多,躺在榻上时,眉头紧拧。

令容已有许久不曾经历这等凶险,见他这模样,吓得快哭了,“夫君要紧吗?我去找水。”

“不用。”韩蛰拉住她,“他们会安排。”

这显然是指外头跟他出生入死的随从了。

令容的手难以遏制地颤抖,见韩蛰身上并无大片的血渍,眼神却有些涣散,怕他跟那年元夕中毒般昏睡过去,低声道:“是…有毒吗?”

“嗯。放心——”韩蛰竟还能安慰她,“天底下的毒.药,没锦衣司不能解的。”

说罢,似是动了动唇角,却笑得颇为僵硬。

外头随从已取了清水软布过来,帮他清毒。

走在刀尖的人受伤中毒都是常有的事,锦衣司有遍布天下的眼线,也有遍布天下的高明郎中,专供疗伤解毒。韩蛰执掌锦衣司后,除却查案公务,也在这上头费了许多功夫,将各色毒.药罗列全了,各处备些解药。

这驿站附近有锦衣司的暗桩,那郎中也来得极快,按随从带去的毒箭备了几样药,取了韩蛰伤口的血试过,紧绷的神情便松缓下来。

“无妨,这毒能解。”

平淡简短的一句话,却让令容兄妹心头高悬的重石倏然落地。

郎中清罢毒,将药研碎了洒在伤口,包扎过后,恭敬退出。

令容脸上血色总算恢复了些,怕韩蛰再出岔子,坐在榻边守着。

毒.药的侵蚀令身体酸麻,韩蛰在郎中包扎时就已睡了过去,此刻脸色虽不似最初苍白,睡得却很沉。稍觉麻木的身体躺在榻上,脑袋里有些昏沉,意识如坠迷雾深渊,梦境荒诞深沉,他无意识地握紧令容的手,指尖偶尔颤动。

第139章 梦里

韩蛰做了个梦。

梦里韩墨被刺杀而亡, 他继任相位, 负重前行。为追查韩墨的死, 他在握紧相权后奔波各处,数度前往岭南。心早已在杀伐中淬炼得冷厉刚硬,仇恨如烈焰炙烧,整整两年时间, 睡觉时都在枕边放着那把舔血的剑。

直到父仇得报, 阴沉密布的浓云中才裂出一丝霞光。

仿佛是在潭州,他为查案而驻留,在用饭时,看到对面阁楼里的女人。

堆叠的如鸦云鬓下, 容貌姣美娇艳,身段凹凸有致,如盛放的牡丹,笑起来明媚艳丽,顾盼动人。明明是经营食店的商户,她身上却有种殊异的气质,不像出自商籍,倒像出身诗书公卿之家,有浑然天成的端贵高华, 却又不拘泥于书卷气和端庄刻板。如清泉涓涓, 如春风绰约, 神情明丽洒脱, 又有妩媚韵致。

若在别处遇见, 他必会以为她是哪个公府侯门中金屋藏娇的美貌妇人。

后来数番瞧见,韩蛰曾入她店里用饭,将近三百余种菜色令他几乎瞠目结舌,有名贵佳肴,亦有山间清味,因食材之不同,有些能当即做出,有些却须预先说定,过两三日再来品尝。

韩蛰纵冷厉沉郁,于菜肴却多两分耐心,在潭州驻留的十来日几乎全在她食店用饭。

菜肴做得很好吃,火候味道虽非绝佳,却也是上乘。

那女人甚少在人前露面,却数次被他瞧见前往厨房。

迥异于别处食店厨房的凌乱,她的厨房占了数间屋子,收拾得整洁齐全。

寻常贵妇人避之不及的厨房烟火之地,她却十分着迷,瞧着厨子做菜时,还会出言指点几句。绫罗锦缎站在厨间,总是格外惹人注目,她站在那里,却丝毫不觉得碍眼。待佳肴做成,她捧盘而出,坐在院里盛放的紫藤下,从容品尝。

四月里阳光明媚耀目,在她身上投了细碎影子。

成串的紫藤花供在白瓷瓶里,倒垂而下,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尝过美食,极美的杏眼里溢满笑意,像是春水涟漪,能荡到人心里去。

十余年暗夜杀伐前行,冷硬刚厉的心似在那一瞬怦然而动。

韩蛰查问之下,才知道她是潭州刺史宋建春的儿媳,出身金州伯府高门,因奸佞罗织罪名而家破人亡,投奔潭州。夫妻虽青梅竹马,却感情不睦,她承着宋建春的照拂开了食店,小有名气。

后来两回途径,韩蛰特意去她店中用饭,却没能再碰见。

直至冯璋作乱,他奉命南下平叛,在潭州驻留时,套出宋建春的的话,得知她已决意和离。酒后微醺,散步吹风,行至矮墙边眺望远处山峦,却被花下睡着的美人吸引,不自觉地翻墙而入,看她盛美娇艳的容颜,像是世间最美的牡丹。

讨平冯璋,问鼎皇位,祖父提及立后的事,将京城内外的高门贵女搜罗遍,他惦念的却是潭州那雍容高华的女人。

韩镜刚愎强势,祖孙俩曾数度争执,为朝堂、为后宫,在外联手,在内龃龉。

他一意孤行,派人往潭州,却未料两日之后,迎来她被刺身亡的消息。

未能予她半点照拂,却连累她命丧黄泉,韩蛰查明真相后,痛如锥心。

盛怒之下,韩蛰当着韩镜的面缉回唐敦,射杀那对野心勃勃的堂兄妹。却未料帝位未稳,北边范通引外敌而入,以河东十余座城池为饵,纵容铁骑踏破边关,助他挥兵南下,趁乱夺取帝位。

边关危殆,内乱又生,朝廷能用的将才不多,韩蛰御驾亲征,却在河东地界遭遇强敌埋伏,虽脱困而出,却被连珠射来的利箭逼向面门…

梦境戛然而止。

郎中换药时搬动身体,韩蛰从疲惫深沉的梦里惊醒。

屋里天光昏暗,郎中换药时,令容就坐在旁边,杏眼里满怀关切。

韩蛰有一瞬的恍惚,胸腔里砰砰跳着,毒.药侵蚀下麻木的身体早已恢复如初,脑子里却混乱得很。掌心里令容的手已被他握得冒汗湿腻,韩蛰目光有些涣散,梦还没醒似的,重新阖眼。

耳畔只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令容声音压得极低,“他醒了又睡过去,要叫醒吗?”

“不必,伤一物大碍,想必过会儿能醒来。少夫人放宽心。”

令容“嗯”了声,被韩蛰握住的手一动不动,只回身吩咐飞鸾,“去备晚饭,清淡些。”

飞鸾应命而去,郎中换药包扎罢,恭敬退出。

屋里剩下夫妻二人,外头夜风鼓荡。

韩蛰闭眼皱眉,脑海里渐渐清明。

梦境漫长而凌乱,意识从深渊回到屋里,令容跟郎中的对话落入耳中,只这片刻的功夫,梦里的事便迅速模糊了。只记得范通引外寇作乱,他遭逢劲弩强弓,一如今日。记得他看上了令容,不知情为何而生,却转瞬阴阳相隔。

梦里他失去了那个女人,未能等到她回京城。

这当然只是个荒诞的梦。

但失去她的锥心之痛却清晰而真实。

梦里的痛苦,像是巨浪排山倒海,压在心上,让人喘不过气。

韩蛰缓了片刻才睁眼,对上令容略带惊喜的目光。

“夫君醒了?”她俯身,柔软的手掌覆在他额头,又蹙眉,“怎么出冷汗了?”

“无妨。”韩蛰沉声,沉睡后精神奕奕,唯有梦境残留心头,被钝刀割过似的。他腰间只是刺伤而已,清毒之后便无大碍,遂坐起来靠着软枕,两道深邃的目光落在令容身上,忽然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令容不明所以,贴在他硬邦邦的胸膛,有点担心,“夫君没事吧?”

“没事。”韩蛰闷声,手臂却越抱越紧,像要将她揉进怀里。

鸳鸯帐里夫妻情浓,银光院中嬉笑怒骂,他将她护在翼下,自忖万无一失,却在今日,险些连累她受伤。倘若当时谷口还有旁的高手埋伏,会是怎样?若不止是以一封和离书隔在两地,而是遇险死别相隔阴阳,他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