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自鸿一噎,“正要搜查。”

韩蛰颔首,给监门卫率递个眼色,那位有韩蛰撑腰,倒不怕范自鸿,便大步上前,拱手道:“守卫太子殿下安危,是本将之职责。”

到了这地步,再挟持太子已无用处,范自鸿冷着脸将太子递还。

殿外片刻沉默,范自鸿带来的禁军仍仗剑在手,凶狠气势未敛。

韩蛰眉目更沉,冷嗤道:“诸位不是要捉拿刺客?”待那几位禁军侍卫转身走开时,又将范自鸿叫住。

“范兄留步。”

第166章 决断

范自鸿的脸色已十分难看。

去岁至今, 或明或暗地跟韩蛰过招数回,他却没讨到半点便宜。今日趁人不备突袭至此, 眼看好事将成,却又被韩蛰拦路截断,未免恼怒。

他脚步一顿, 冷声道:“韩大人难道连禁军捉拿刺客的事也要插手?少傅职在教导太子殿下, 仿佛无权过问禁军的事。”

“当然, 禁军缉拿刺客, 我并未阻拦。但——”韩蛰久经历练,瞧着殿内满地狼藉和方才的情形, 便能推断赶来之前的事,窥破范自鸿打算。遂踱步近前, 声音低沉,缓缓道:“有人强闯东宫, 欲图刺杀太子, 锦衣司有权过问。”

刺杀太子四个字如重锤敲在耳中,范自鸿当然不认这账, “韩大人这是欲加之罪!”

他有点心虚,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抬步欲走, 却被韩蛰拦住。

氛围霎时僵滞。范自鸿被坏了好事, 心中正是恼怒异常, 自问无甚把柄, 被韩蛰倨傲粗鲁地拦住, 大怒之下,当即出手袭向韩蛰胸前,欲迫韩蛰避让。

谁料韩蛰竟无退让之意,亦出手回击。

沙场上的弓马历练毕竟与锦衣司的狠辣搏杀不同,范自鸿连樊衡都难招架,如何能与韩蛰匹敌?

数招迅速拼过,高下立现。

侍卫已去缉拿刺客,范自鸿斗不过韩蛰,被拦在殿外难以脱身,众目睽睽下脸色涨红。

“韩蛰!”范自鸿急怒之下,随手将钉在地上的佩刀拔在手中,怒目厉色,“刺客潜入东宫,我为缉拿刺客而来,费心救护太子,你却在此胡搅蛮缠,血口喷人,这便是你锦衣司的做派?”

唇舌相争并无用处,韩蛰既已将他拦住,便避而不答,只道:“去请皇上。”

旁边监门卫率迟疑,却不敢抗命,当即命副手去请。

事关太子性命,永昌帝来得倒快。

清嘉殿外韩蛰跟范自鸿仍旧怒容相对,小太子已跑回章斐身边,死死揪着章斐的衣襟,面带惊慌惧色。章斐的脸上血色尽失,一手护着太子,却心不在焉似的,盯着范自鸿背影,章夫人亦垂首不语,只将女儿扶着。

令容和杨氏站在桌旁,并未挪动。

——显然韩蛰是想借机对范自鸿动手,两虎相斗,她俩暂时不必去添乱。

永昌帝被内监用步辇小跑抬过来,入目便是这诡异的安静画面。

他当然是最关心太子的,一下步辇,便道:“太子呢?”

“回禀皇上,臣护卫及时,太子无恙。”范自鸿抢着回禀。

永昌帝也不知是否听进去,目光四顾,见里头章斐愣愣站着,旁边太子瑟缩畏惧,忙疾步赶过去。地上碗盏菜肴凌乱,永昌帝见太子无恙,松了口气,这才回身看向外头那两位让他头疼不止的人。

“究竟何事,要朕亲自赶来。”

韩蛰拱手,沉声道:“范自鸿擅闯东宫,欲图谋害太子,臣不敢擅断,才惊扰皇上。”

着罪名当众说出来,范自鸿岂肯承认,当即道:“韩蛰血口喷人!臣是奉皇上口谕,追捕刺客,因刺客潜入东宫,才追到此处。口谕是皇上亲口传的,想必皇上还记得。”

永昌帝有点懵,颔首道:“确实是我的口谕。”

——他今日跟范贵妃在宫里散心,听见不远处有怪异动静,侍卫禀报说是刺客,恰好范自鸿当时入宫给贵妃问安,自告奋勇,便允了。谁知捉拿刺客的事没音信,东宫里头却闹了起来?

韩蛰对此浑不在意,只问道:“刺客呢?”

“韩大人明知故问,不是还在追查么!”

“这就怪了。范大人奉命缉拿刺客,到了东宫却只在清嘉殿死缠,恃强行凶,劫持太子,放任刺客流窜。”韩蛰声音陡沉,“借皇上口谕闯入东宫,范达人究竟是保护太子,还是打算浑水摸鱼,借缉拿刺客之名,行刺杀太子之实!”

“你!”范自鸿对着那双阴鸷的眼睛,满腔怒气,冷笑道:“皇上跟前,你想信口污蔑?”

“难道范大人不曾挟持太子?”

范自鸿心中猛跳,冷声道:“我是为保护太子,并无不敬。”

韩蛰肃容不应,只向永昌帝道:“范自鸿强闯入殿中,挟持太子,是臣亲眼所见。在场众人都是见证,皇上亦可同太子查问。”语气笃定,似有铁证在手。

永昌帝狐疑。

他虽昏庸,却也看得出范家觊觎中宫和储位的心思。方才太子满面惊恐,清嘉殿里杯盘狼藉,确实异乎寻常,遂看向太子,温声道:“怎么回事?”

太子才两岁,刚受了惊吓,哪会解释那些?

嘴里虽不会说,神情举止却是能分辨的,太子扑在永昌帝怀里,两只手臂牢牢抱着父皇的脖子,一个劲往他怀里钻。小小的孩子,对好恶最是敏锐,方才范自鸿凶神恶煞,这会儿目光扫见,还有惊恐畏惧之态,像要躲着似的。

永昌帝疑心更重,看向殿内,“怎么回事?“

章斐自打进宫,便时刻避着永昌帝,哪怕事情已过去许久,此刻照面,旧日噩梦仍席卷而来。且方才范自鸿那言语,显然是已探得长公主府那日的事,不知除了范家,还有多少人知道。她面色苍白,眼神略微僵直,沉默不语。

还是杨氏站了出来。

“回禀皇上,章妃今日请臣妇等赏花,原本安然无事,范自鸿却突然率禁军闯入,以护卫太子为名,对太子不敬。臣妇等虽竭力保护,范自鸿却蛮横行事,将太子从章妃怀中夺走。若范自鸿当真是想保护太子,只需派人在外驻守,何必抢夺太子,带往别处?”

旁边章夫人亦跪地道:“韩夫人所言属实。范自鸿为夺太子,推伤韩少夫人,打翻宴席,对娘娘与殿下十分不敬。”

永昌帝闻言而怒,向太子道:“他冲撞你了?”

这意思小太子倒是明白的,委屈巴巴地点头,脸上还残留方才惊恐哭泣的泪痕。

永昌帝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瞪着范自鸿,心里却犹豫。

韩蛰亲眼所见,章夫人和杨氏都咬定范自鸿对太子不敬,连太子都点了头,可见范自鸿方才确实对太子用强。至于是不是韩蛰口中的“挟持”,永昌帝不甚确信,只向范自鸿问道:“朕问你,是否曾冲撞太子?”

“臣是为太子安危着想,韩大人和两位夫人多虑了。”范自鸿的神情倒是坦荡。

闯入东宫是奉了口谕,强抢太子虽不敬,韩蛰之辞却只是揣测,并无铁证。

且范贵妃姐妹得宠,枕畔耳边时常劝说,已令永昌帝对把持朝堂、行事强硬的韩家怀疑忌惮,生出借河东之力重振君权之心,左右摇摆。方才永昌帝会开口问他,显然也是对韩家起疑,不敢深信。

这般空口对峙,全看永昌帝圣意裁断,他并无畏惧。

韩蛰扫他一眼,神色沉肃如旧,“范自鸿并非禁军,擅闯东宫已是重罪。所谓刺客并未现身,他挟持太子,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太子乃国本,放任旁人以刺客为借口惊扰不敬,有损东宫威仪。臣请皇上降旨,准锦衣司彻查此事。”

“这…”永昌帝瞧着大舅子,迟疑道:“太子并无伤损,不必了吧?”

范自鸿应道:“皇上圣明!”

韩蛰却是岿然不动,连拱手的礼都免了,仗着身材高健,垂目盯着永昌帝,沉声道:“皇上既然将太子托付在臣手中,臣自当尽心竭力。所谓刺客潜入东宫,范自鸿救护太子之说疑点重重,漏洞颇多。宜问明情由,以策东宫安危。”

端方相爷之外,他仍是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

杀伐征战之人强硬悍厉,冷厉眉目间尽是锋芒,似重剑压下,令永昌帝左右摇摆。

他心里毕竟是忌惮韩蛰的,大概是从当年韩蛰剑指面门起,就觉得此人心狠胆大,无所畏惧。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整日赛马斗鸡为戏,永昌帝并非强硬坚决之人,否则也不至于在朝堂被群臣轻视,步步退让。

此刻对着韩蛰毫无收敛的胁迫姿态,永昌帝心里果然敲起鼓来。

他已不是头一回被韩蛰胁迫,每次都是他这当皇帝的退让…

心里迅速权衡利弊。若不答应,以韩蛰那臭脾气,相权在握,必会步步紧逼。若是答应,又会惹得范家不悦,后宫里没法交代,一旦范通怒而生事,他招架不住。

可怀里的太子也是他亲生骨头,若韩蛰所言属实,今日便险些丢了性命。

清嘉殿前一片死寂,韩蛰满身冷硬,紧逼不舍,永昌帝迟疑犹豫,委决不下,看向范自鸿时,却像是挣扎着下决心似的,目光渐渐冷淡。

范自鸿已能窥出永昌帝渐而倾斜的态度。

心里并无惊慌,反而浮起冷嘲,范自鸿的手探向藏在袖中的短剑,蓄势待发。

今日之事,他原打算速战速决,只消借刺客之名除掉太子,哪怕在场众人都指认他行事不敬,他也无所畏惧——毕竟永昌帝子嗣单薄,真到了那地步,查不到铁证,未必有清算的底气。

偏巧韩蛰从天而降,不止搅扰计划,还将他扣在这里,穷追不舍。

一旦永昌帝下令锦衣司彻查,他被带进锦衣司,不管真相如何,以韩蛰今日的态度,必不会放他活着走出去。

今日之后,东宫的防卫也必会更加严密,有韩蛰镇守,图谋东宫难上加难。

那么,范家所能走的便只剩一条路!

若永昌帝肯庇护,他便安然走出东宫;若永昌帝懦弱不肯,便只能强闯出去。

范自鸿凝神静气,目光瞧向不远处,随他闯进来的侍卫混在东宫卫兵里,朝他颔首。

他怀着最后一点希冀,盯向永昌帝。

第167章 谋逆

死一般的安静, 风穿过殿宇廊庑,卷着凉意。

永昌帝挣扎了许久,看着韩蛰的目光已是退让,说话都有些艰难, “既然有嫌疑,就由锦衣司…”话音未落,忽然惊愕顿住。

在他两三步外,范自鸿骤然如离弦之箭窜出, 向斜侧方的殿宇疾奔而去。

这反应着实出乎所料, 永昌帝和周遭卫兵懵住,还是韩蛰最先反应过来——

“追!”

东宫卫兵应命动身, 混在卫兵中的几名禁军侍卫也率先冲出,似想指引方向。

韩蛰半步跨出去, 硬生生停下。

范自鸿这一逃,罪名便算是落在实处,后面的事便能顺理成章。

东宫里还残留着所谓搜捕刺客的禁军,杨氏和令容也在此处, 以范自鸿明目张胆行刺太子的做派, 若在他离开后生事, 反而麻烦。

他瞧着呼啦啦涌过去的东宫卫兵,知道以这点卫兵的本事,范自鸿必定能逃出东宫。

韩蛰难以抽身, 便取令牌递在旁边监门卫率手上, “传令锦衣司, 封锁九门缉拿范自鸿。”

事急从权,且韩蛰身居少傅之位,在东宫地位超然,那监门卫率结果令牌,见永昌帝并未阻止,当即应命而去。

对面永昌帝却还愣着,后知后觉地明白范自鸿逃脱背后的含义。

——无故逃脱,定是做贼心虚。

只是罪名昭彰,他逃走了能有何用?仗着范贵妃的恩宠求宽宥,还是借范通之势自保?

永昌帝的脸色很难看,放下怀里的小太子,对着东宫空荡巍峨的殿宇,似有些出神。

当初先帝虽昏聩,对东宫太子也疏于管教,毕竟皇家威仪仍在,后宫那些女人也都越不过皇后的位置,老老实实。永昌帝虽贪玩,住在这座东宫时不曾碰见多少麻烦,是以当日章妃以贵妃跋扈为由,恳请将太子挪入东宫时,他爽快地答应了,自以为两宫相隔,便能少生事端。

谁知会出今日这样的事?

转眼十余年而已,东宫的处境却已悬危至此。

今日若非韩蛰赶到,难道范自鸿真要借刺客之事伤害太子?

永昌帝愣了半晌,才道:“太子还是回宫住吧。”

“但宫中——”

“朕知道。”永昌帝打断,盛怒惊愕之下,许多事理不清楚,反而有种疲惫无力之感。

范家是盯着东宫之位,必欲除掉太子的,他割不下心爱的女人,也舍不得儿子,拿不出取舍决断。东宫毕竟在皇城之侧,抽调不出太多防卫,不如放在眼皮底下,让范贵妃不许踏足,反倒比宽广空荡的东宫更易防守。

羽林里有他信重的人,挑能臣干吏护卫,外头有监门卫守着,多层护卫。

终于范贵妃,延庆殿里有嬷嬷照应,回头他给范贵妃挪远些,命令不许踏足延庆殿,隔着小半座皇城,也能免去事端。

东宫卫兵早已追出去,周遭便只剩宫人恭敬侍立,韩蛰端然站立的姿态格外惹眼。

贵妃兄妹说韩家傲慢不轨,却恃宠而骄,想谋害太子。韩蛰护住了太子性命,却不太将他这皇帝放在眼里,平常虽恭敬,要紧时候不惜冷厉胁迫。他生来天资不高,理不清朝堂上纷杂琐碎的政事,更辨不清这些熟悉面孔下的真假善恶,唯有儿子娇小的手是真实的,柔软温暖。

永昌帝沉默着,连追查范家的事都忘了,带着太子坐上步辇,去北苑斗鸡纾解闷气。

韩蛰拱手相送,没再多言。

储君毕竟是永昌帝的儿子,他虽担任少傅,却只是甄皇后为保儿子性命用的小手段,相处时日太短,跟太子交情太少。说得绝情些,他愿帮着保住太子性命是善心使然,若永昌帝真保不住儿子,跟他有何干系?

至于范家,范自鸿逃匿在外,锦衣司又无铁证,哪怕立案,也难判决处置。永昌帝不追查,他更无需深究。

毕竟,范家这点权势,也难维系太久。

步辇缓缓走远,杨氏和令容也辞别章夫人和章斐,走出清嘉殿。

东宫里人多眼杂,韩蛰见令容和杨氏无碍,送婆媳俩到府门前,便拨转马头去锦衣司。

锦衣司里,郑毅奉命安排了人手后,便在衙署候命。东宫那边消息报过来,范自鸿逃匿得无影无踪,显然是有暗桩掩护,事先安排周全。

范家毕竟是皇亲,宫里贵妃姐妹俩得宠,宫外范逯家财巨厚,结交的人不少。更何况河东范通兵权在握,范自鸿借着丰厚家资与皇亲身份,在京城里安插了许多人手,里应外合,掩护逃匿,并非异事。

抓捕势力颇盛、爪牙无数的节度使之子,比当初搜查捉拿长孙敬要难太多。

韩蛰命人盯紧近日范家往来之事,又叫郑毅往河东散消息出去,说范自鸿因行刺太子而被锦衣司缉拿,范贵妃姐妹也因触怒圣意,被禁足在冷宫。

回到府里,却在书房写了封密信,派人递给樊衡。

信上唯有一个字——谏。

做罢这些,已是后晌,韩蛰也没再去衙署,将河东舆图铺在案上,直坐到红日西沉,才往韩镜的藏晖斋去,商议后面的事。

范自鸿逃匿之后,便如石沉大海,京城内外皆不见踪影。

宫里永昌帝迁怒,虽因太子无恙而未重惩范家姐妹,却也冷落了许多天。

不久,一道军情奏报便飞入京城,如巨石投在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浪花。

——手握河东十余万雄兵的范通拥兵谋反,已遣先锋铁骑南下,直取京城!

急报传回京城时,永昌帝正跟范贵妃姐妹在上林苑斗鸡为戏。

当日范自鸿从东宫逃走,永昌帝虽觉可疑可恨,因太子并未受半点伤害,加之范通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他招惹不起,便未提彻查惩治之语。

后宫里范贵妃并不知范自鸿的打算,只当他是畏罪逃回河东,便婉转伺候,将永昌帝心中怒气消解,又送些珍宝器玩到东宫赔罪,事情不了了之。

姐妹俩都是如花美貌,又当妙龄,温柔解意,不几日便将永昌帝哄得回心转意。

范贵妃暂时没法往延庆殿伸手,便将永昌帝勾在身边,夜里颠鸾倒凤,暗祈龙胎,白日则陪着斗鸡赌球,排筵享乐。

为投永昌帝所好,范逯还特地找了凶猛结实的斗鸡送入宫中,取悦圣心。

此刻内监宫人围了数层,永昌帝居中而坐,左右陪着范贵妃和范香。裁剪精致的绫罗宫装勾勒曼妙身段,金玉珠翠装饰浓妆脸庞,姐妹俩殷勤逗趣,斟酒娇笑,周遭华服美器,巍峨殿宇,一派富足昌盛的景象。

锦缎围成的斗鸡场内,两只雄鸡正斗得激烈,红冠黑羽,振翅扑杀,鸡颈里一圈毛吹了风似的鼓着,争斗间利爪刨起泥屑乱飞。

永昌帝喜好斗鸡,北苑里养了上百只,他喜欢的也只四五只而已。

这些鸡虽好勇斗狠,日子久了难免厌倦,难得范逯送进来的斗鸡凶猛出挑,又有美人陪伴在侧,永昌帝看得兴致盎然,称赏不止。

来报信的侍卫被内监挡着进不去,周遭又尽是内监们喝彩助兴的声音,淹没他的话语,无奈之下,横冲闯入中间。

这动静吸引了永昌帝的目光,他盯着斗鸡,神情有些兴奋的狰狞,不悦道:“何事!”

“回禀皇上,是加急奏报。”侍卫屈一膝跪地,双手呈上,“韩相请皇上往麟德殿议事。”

又是韩镜!

永昌帝皱眉,从刘英手里接过奏报,本是随便一瞧,待看清内容,脸色骤变。

他不敢置信,凑近再瞧,上头写得简洁明晰,说范通擅自调动数万大军,先锋五千精骑连夜自太原南下,往京城方向扑来,抵达临近京城的蒲州,而范通则坐镇后军,打着为子报仇、诛杀奸臣的旗号,率军南下。

未得君令擅自掉数万大军,这显然是要谋逆造反了!

而河东与皇宫之间仅隔着一层京畿守军,稍有不慎,便会危及皇城!

永昌帝没想到范通竟会有这等胆量,大惊起身,因身体掏得空虚,晃了晃才站稳,脸色铁青,双目眦张,狠狠将那军报掷在地上。

内监见状皆惊,纷纷慌乱跪地,范贵妃亦诧然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她陪着喝了几杯酒,面带薄红,双眼妩媚勾人,伸手去搀永昌帝。

永昌帝急怒攻心,哪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不待范贵妃靠近,猛地伸臂推开,怒道:“你伯父做的好事!”

“皇上…” 范贵妃愕然。

“看这个!”永昌帝抬脚将那军报踢到她跟前。

范贵妃忙捡起来,迅速瞧罢,亦是面色大变,“不可能…伯父不可能这样做。这军报,军报必是假的,想欺瞒皇上!”她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喃喃道:“假的,必定是假的!”

范通怎可能谋逆,她和范香还在宫里,她的家人也尽都在京城里!

范自鸿也不止一次说过,会倾河东之力,除掉太子,扶持她的孩子登上帝位,令范家满门尊荣。

她满心慌乱,想跪地劝解,却被盛怒的永昌帝推开。

范通蒙受国恩,他对范家姐妹也屡屡宽容疼宠,谁知养虎为患,叛军很快要兵临城下,动摇皇宫!永昌帝满腔怒气和慌乱惊恐无处发泄,瞧着花容失色的姐妹俩,怒道:“先将她俩看起来!”

说罢,带着刘英和那报讯的侍卫,匆忙往麟德殿去。

第168章 孤立

麟德殿里,迎接永昌帝的是消息属实的噩耗。

听罢韩蛰和兵部尚书呈报的情形, 永昌帝眼前一黑, 险些晕过去——

迥异于当时从东南之地向北杀来的冯璋和在岭南掀起些微风浪的陆秉坤,范通镇守南北狭长的河东, 往北是边关要塞,往南则是京畿, 若范通长驱南下,河东之地尽数听他号令, 两日便能抵达京城!

且因范贵妃得宠、永昌帝信重和河东紧邻边关的缘故, 范通在河东地界声望甚隆, 手底下兵强马壮, 绝非匪首冯璋和岭南能比。

据锦衣司探来急报的消息,范通存不轨之心已久, 仗着是盐商出身家资巨富, 又手握河东诸州赋税, 军资充足, 私底下募集招揽了许多兵士。先前所谓流民四起、剿匪艰难之语也是蒙蔽朝廷, 实则暗中与匪首串通, 互相勾结。

这回范通扯着旗杆举兵谋逆,变民土匪纷纷响应, 加上河东守军,足有二十万之众!

相较之下, 京畿守军加上戍守皇宫的禁军, 也只十万而已。

且河东辖内有云州等边境重镇, 待战事一起,范通若为谋逆的私心而调边关守军,届时不止内乱横生,更可能引外寇入侵,黎民百姓遭难!

消息传开,皇宫内外,朝堂上下,霎时被惊恐慌乱所笼罩。

天下虽大,各州赋税大半收入节度使囊中,国库连年空虚。偏永昌帝性好奢华,平日皇宫耗费甚巨,加之冯璋之乱费了国库许多银钱,户部能筹措的钱粮有限。倘若别处节度使仍无动于衷,京城的兵力钱粮都捉襟见肘。

战火烧到眉毛底下,固然是范通骄横跋扈,永昌帝也难辞其咎。

别说忠正刚直之臣,哪怕是对皇家忠心耿耿的老臣都对皇帝有微词,因怕范通杀到京城,荣华富贵难保,还谏言永昌帝下封罪己诏,降低姿态,请各处节度使勤王。

永昌帝当然不肯!

自家后院起火,国舅率兵背叛攻伐,他本就满腔恼火,哪还肯认这晦气?

军报一封封送到案头,君臣僵持不下,文臣武将急得热锅蚂蚁般。

后宫之中,永昌帝连打球斗鸡解闷的兴致都没了,确信范通谋逆后,便下旨将范贵妃和范香禁足宫中,除了照顾饮食的宫人,别的宫人内监尽数撤走,派羽林卫在殿外把守,严禁旁人踏足。

又下令褫夺范家爵位,派禁军连夜出动,查抄范家府邸。

禁军扑过去时,范家上下也是鸡飞狗跳。

范逯跟范通虽是兄弟,却各据一方。范通父子有兵权,范逯背靠贵妃,身居伯位,原本内外联手,只消范贵妃诞下皇子,东宫便是囊中之物,谁料范通竟会起兵谋逆?

眼瞧着禁军围困,查抄府邸,范家众人手忙脚乱,哭嚎不止,从伯爷范逯到府中丫鬟仆役,尽数以附逆之罪拘捕,连同府中家资也抄没入库,清点登记后,转手便调拨给户部以充军资。

但这显然只能泄愤,不能解范通之患。

京城形如危卵,永昌帝虽发了勤王之诏,周遭节度使却无人响应。

战火燃眉,铁蹄迫近,危急之中,永昌帝所能想到的也只韩蛰而已。

毕竟冯璋之乱、陆秉坤之患,皆是韩蛰一手平定。

秋深天凉,范通谋逆的消息传来,夹杂一场冷雨,永昌帝本就掏空的龙体禁不住寒气,被风寒折磨得头昏脑涨。他身上裹了数层衣裳,最外头罩着明黄龙袍,坐在麟德殿的御座上,脑袋和眼睛都烧得微微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