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蛰遂允了她,命尚政将手头的事交给副手,免得耽搁朝政。

小夫妻俩都觉欢喜,交割筹备齐全了,于三月中旬启程去西川。

韩瑶向来都是坐不住的性子,先前韩家处境特殊,她在京城时得空便去外头散心骑射,却不敢离京城太远,免得被人盯上。这回有了长公主的侍卫队,又是韩蛰当政,不似从前路途凶险,便高枕无忧,且行且乐,走得很慢。

一行人走走停停,两个半月后,才抵达西川节度使所在的益州。

西川节度使尚威是尚政的伯父,也是个圆滑老成的人物。

先前永昌帝在位时皇家昏聩,节度使尾大不掉,他虽不像别处明目张胆,却也就中取利,仗着西川天险,自成一方安稳富足的小天地。其后韩蛰登基,河阳、京畿和江阴、河阴等地归服,亲侄儿尚政跟皇家结亲,他也能从那数场战事看得出韩蛰的能耐,便顺水推舟,卖了个好。

如今他节度使的位子仍旧固若金汤,还比从前多一份尊荣。

听得长公主驾临,尚威自然设宴款待,叫妻女儿媳作陪,一团和气。

这一带物产丰富,宴席上菜肴美酒有着与京城别样的风味,韩瑶吃得欢畅,也喝了不少酒,回住处的时候,眉眼间便带着醉后散漫的笑意,两颊微酡。

尚政搀着她,闻着那淡淡酒气,甚是无奈。

“是水土不服吗?在京城海量,到这儿没喝几杯,就醉成这样。”

“谁醉啦?”韩瑶才不愿意承认,因近日游玩得高兴,只眯着眼睛笑。

她耍赖起来,尚政向来只能举旗投降,也没再多说,见她两脚虚浮似的,走不太稳,进了屋便抱起来,将韩瑶放在榻上后,故意甩着手臂叹息,“就说西川美食太多,这一路走来,你又重了不少。”

“是吗?”韩瑶嘀咕,抬起手腕瞧了瞧,又捏了捏腰间。

也没多长半两肉呀!

遂睇着尚政,“不是我变沉,是尚将军疏于锻炼,没力气了。”

这话尚政当然是不爱听的,因进屋时已将侍从都屏退,夫妻独处无所顾忌,便就着床沿压过去,将韩瑶圈在怀里,腰腹微挺,低声道:“要不试试?”

“走开!”韩瑶哪能听不出话里的暧昧,脸上更红,挣扎着往后靠在软枕上。

尚政体贴,去倒了水给她。

韩瑶小口抿着,想起方才的宴席,便问道:“那位穿水红衣裳的,就是孙姑娘?”

“哪个孙姑娘?”

“你伯父看中了,想说给的那位!”韩瑶醉眼朦胧,语含揶揄。

“她呀。”尚政笑了笑,翻身躺在她身旁。

这事还是尚政不慎抖出来的。

在京城时韩瑶因没机会出京,又常听西川物华天宝,风光绝伦,便常跟尚政问些西川的风土人情。尚政便说给她听,顺道讲些在西川历练时的趣事。有一回喝了酒,说得兴致正浓,一不留神便将尚威曾为他物色亲事,要将益州最出挑的美人娶给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事情当然没成,那孙姑娘固然貌美,却非尚政想要的,婉言谢绝。

尚威便将那姑娘娶给了自家儿子,如今也颇和睦。

韩瑶不会介意此事,只是觉得好奇,今日席上留意多看两眼,果真容颜出挑,遂感叹道:“冰肌玉骨,谈吐出众,还真是个难得的美人。这一路走来,也算是开了点眼界,这些姑娘水灵美貌,还真不比京城逊色。住在这一带,也算是眼福不浅了。”

“那咱们就多住一阵?益州人杰地灵,多少男儿在这里寻得心上人,在神山许下誓言,留在那姑娘身边不走了。”尚政就势逗她,直夸益州城姑娘容色娇艳,肌肤柔腻,佳人倾城。

韩瑶咬着唇瓣,明知尚政是故意的,却没能按捺住脾气,气哼哼地踢他。

尚政笑着拿小腿将她玉足困住,抱住韩瑶滚进帐里。

“不乐意多玩一阵呀?”

韩瑶瞪他,“扔下你在这里看美人,我去散心。”

尚政便笑了起来,低头在韩瑶眉心亲了亲,“我有美人了,旁的不必看。不过说起神山,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去了就知道。”尚政没多废话,趁着困住韩瑶的机会,先享会儿艳福。

尚政带韩瑶去的,是益州城外六十里处一座叫飞鸾峰的地方。

这一带山水奇秀,峰岭纵横,夏日里天高云淡,骑马沿着蜿蜒山径走,满目绿浓阴翳。从前尚政在西川时,常会抽空呼朋唤友,来此处游玩射猎。如今有了娇妻,便没带旁人,夫妻俩尽兴游猎,后晌时抵达峰峦峰顶。

登临绝顶俯瞰群山,自有无双风光。

衣袍被吹得猎猎翻飞,渐渐添了凉意,尚政带韩瑶到避风处,苍松翠柏下,凌乱堆着七八块扁圆的石头,上头银钩铁划,还刻了字。

韩瑶诧异,捡起一块瞧了瞧,“这是?”

“兄弟们放的。”尚政亦蹲身捡了几块,看罢上头的名字,脸上笑意便愈来愈浓,“飞鸾峰下有做寺庙,专求姻缘的,方才看到了吧?”见韩瑶点头,续道:“当地人说这是座神山,求姻缘很灵验,那寺里香火最旺。”

韩瑶笑而挑眉,“你也求过?”

“我不信那个。”尚政牵着韩瑶的手,掀了半边衣裳铺在青草上,让韩瑶坐着,手里把玩石块,“年轻的时候,十四五岁吧,跟兄弟们登到这座峰顶,也是少年心性,做了个约定。”

“跟这些石头有关?”韩瑶瞧着上头成双成对的名字,忍不住笑了,“我猜…是成婚后刻上名讳放在这里,求姻缘顺遂。”

“差不多,不过是刻心上人的名字。”

居然真是这样幼稚的约定。

韩瑶忍俊不禁。

尚政亦笑,神情颇为怀念,“快十年了,兄弟们散在四方,倒还没忘了这事。”

“你也要刻一块?”

“愿意吗?”尚政觑着她,英挺眉峰笑意朗然。

韩瑶故意沉吟了下,虽然有点幼稚…但撇开在京城的身份权势和端贵姿态,像个少年人似的做这些事,仿佛也挺有趣。

遂莞尔笑道:“是要刻心上人的名字。”

“当然。”尚政随身带着匕首,当即从近处挑了块扁平的圆石,擦干净上头尘土,锋锐匕首缓缓游走,入石三分,将两人名字刻好,端详片刻,也放在松树下。

韩瑶抱膝坐着,靠在尚政肩膀,半晌忽然道:“西川这么多美人,我是第一个?”

“唯一的。”

“当真?”

“世上很多美人,合眼缘的却不多。记得刚见面那回吗?你险些被我射伤。”尚政伸臂,将韩瑶揽在怀里,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那日的情形,她从藤蔓后闪身出来,玉冠束发,英姿飒爽。心思便在那时被攫住,步步深陷。他在韩瑶脸颊亲了下,“那时就觉得,这姑娘真好看,一定要娶过来,不能让旁人抢走。”

原来那么早就有了歪心思!

韩瑶当然记得那情形,靠在尚政肩上,笑意更深,“见色起意!”

尚政抱她在怀,也笑了笑。

年华正茂的时候,谁的动心不是始于见色起意?

第184章 番外2

韩瑶和尚政从西川归来时, 带了些途中碰见的土物——比起送进皇宫的贡品,这些都是韩瑶按着家人的口味挑选,未必贵重,却各有风味, 其中大半都是给令容的。回京的次日,韩瑶便命人将东西送进皇宫,她往太上皇和太后那边走了一遭,便去找令容。

令容如今住在玉明殿,离韩蛰处理朝务的麟德殿不算太远。

韩蛰登基后不久,永昌帝便郁郁而终, 先前宫中嫔妃都送往佛寺修行,整个皇宫便霎时空荡了许多。

韩墨被尊为太上皇,跟杨氏住在太液池西边,甚是惬意。

令容则带着昭儿在一处, 因孩子还小,没请少师, 一应饮食起居亲自操心,其乐融融。

韩瑶被宫人请进去时, 令容就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 昭儿坐在对面,中间隔着矮桌。

已是七月盛夏, 天气最暑热的时候, 殿里的三座大瓮里装满了冰, 宫人在旁摇着风轮, 将凉气吹过去,带着淡淡的香味。这座玉明殿就在太液池畔,殿后尽是阴翳林木,两边侧殿被拆去,移栽许多花木,夏日里也能常送凉风。

饶是如此,令容也觉得热,身上只穿了件玉色薄衫,纱袖堆到臂弯。

她的手里是本浅显易懂的诗册,正慢慢念给昭儿听。

昭儿也不知道听懂没,趴在案边,手里攥着把银勺,挖了雪白甜软的酥酪往嘴里送。

已经两岁的孩子,眉目比从前漂亮了许多,听见韩瑶进屋问安的动静,便抬起头瞧过来,眨了眨眼睛。

见令容挽着韩瑶走到身边,总算想起了这张许久不见的脸庞。

“姑姑…”许久没用的称呼有点生疏迟疑,奶声奶气的。

韩瑶稍觉惊喜,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在柔嫩脸蛋亲了一口,“还记得我呐?”

“就三四个月,昭儿记性好着呢。”令容莞尔,取了瓷碗在手里,慢慢将酥酪喂给昭儿,又问韩瑶,“心心念念两三年,总算去了趟西川,觉得如何?”

“风景很漂亮,有很多好吃的。对了,带了些土产回来,保准你喜欢!”

“真贴心!下回想去哪里游玩,我还帮你说话!”令容投桃报李。

昭儿正将那酥酪吃得欢快,小胳膊动了动,插话道:“嗯!”

“嗯什么?昭儿想跟着去玩?”韩瑶许久没见侄子,索性抱起来搁在桌上,握着他两只小小的手,“姑姑在外面很想念昭儿,昭儿想姑姑了吗?”

“嗯。”昭儿考虑了下,又笑眯眯地蹦出个字来,“想。”

这孩子随了韩蛰,记性好,学东西快,就只是懒得多说话,小小年纪就言简意赅。但那认真回答的乖巧模样仍让韩瑶藏不住笑,逗了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后晌韩蛰处置完政事,到了玉明殿时,令容正坐在荫凉里,兴致勃勃地看宫人搬箱子。

宫里御膳房有名厨无数,令容却还是在玉明殿隔壁设了间小厨房,得空时亲自做些小食菜肴,又合口味又得趣,还省了往御膳房传话的麻烦。小厨房的隔壁有闲置的宫室,正好存放各样食材和干果蜜饯。

韩蛰走进去,令容便站起身来,“夫君今日不忙吗?”

“今日事少,都处置完了。”

韩蛰登基至今一年有余,虽说四方渐渐平定,要令各处节度使归心朝廷,改了朝堂积弊,让朝堂从永昌帝时的摇摇欲坠重新振兴,并非易事。虽不像去年那样时常忙到深夜,大多数时候,也是到傍晚才能得空。

今日回来得确实挺早。

韩蛰这些年忙碌惯了,难得清闲,也觉得浑身轻松,站在令容跟前,魁伟身板挡住旁人视线,手掌便落在了令容小腹上。

“觉得如何,难受吗?”

“倒不像怀昭儿时那样难受,这孩子乖得很。”

“这样贴心…”

“必定是个女儿?”令容莞尔。

她是上个月诊出身孕的,先前没半点不适征兆,是太医请脉时察觉的。怀昭儿的时候胃里反酸总想吐,精神也犯懒倦怠爱睡觉,这回倒没那么严重,除了夏日天长,晌午贪睡外,甚少有不舒服。

韩蛰想要女儿的执念也不知哪里来的,觉得这孩子乖巧,会是个女儿。

令容一笑置之,只将双臂攀着韩蛰,“虽不难受,但嘴馋呀。”

韩蛰眼底浮起笑意,在她眉间亲了亲,“想吃什么?”

宫廷恢弘巍峨,坐在至尊之位,手握天下四方,朝堂上威仪沉稳,君临天下,回到妻儿处,便仍只求市井人家的天伦之乐。朝堂上杀伐权谋、翻云覆雨,将沉重负担暂时撇开,他仍很乐意去趟厨房,夫妻俩做些美食,推敲厨艺,过后慢慢享用。

这样安然闲适的烟火气,于见惯杀戮、权谋跌宕的他而言,弥足珍贵。

小厨房是一处宫室改成,里头整洁干净,一应佐料厨具都备得齐全。

昭儿时常跟令容来这里,早已轻车熟路,一双小短腿跑得不算多稳当,却也不慢于夫妻俩的步速。只是厨房的门槛儿不低,他跨不过去,便趴在上头想翻槛而入,被韩蛰轻易拎起来。

食材已备好了。

令容位居中宫,后宫里没旁的妃嫔,她本就是个散漫的性子,琐事交与管事宫人打理,闲暇时看书闲逛,就着御膳房里千百种用之不尽的食材捣鼓各式菜色,乐此不疲。

今晚原本是打算亲自动手,有韩蛰在,她便只剩打下手的份了。

因太上皇和太后那边另有人照应,这边只是夫妻俩带着昭儿吃,备的菜倒不多。

韩蛰一眼扫见食材佐料,便猜得大概,随后捞起刀在肉块上划拉了下,“樱桃肉?”

“还有百果蹄,这两道是最想吃的。”令容两眼亮晶晶。

韩蛰颔首,尖刀在指尖挽了个花,手起刀落,将肉切成樱桃大的肉丁。这事于他轻而易举,姿态闲庭信步,手底下却飞快。

昭儿原本趴在令容怀里,瞧见这样子,立时挣扎着下来,跑到韩蛰身边,抱住他大腿。

“你想切?”

“肉。”昭儿眼巴巴抬头看着他。

这小家伙,看来是成天跟着令容跑厨房的,韩蛰没理会,两条修长的腿稳如泰山,任由昭儿抱着他的腿穿来穿去,钻假山洞似的玩耍,不时抬头张望,被上头的动静吸引——可惜案板太高,他还爬不上去。

不多时锅里油热,令容已将装着佐料的盘子备在旁边。

肉块下锅,加上黄酒、丁香、茴香爆炒,香气四溢,过后再加些盐水和糖水,不止令容,就连昭儿都闻着香味往跟前凑。

他毕竟还小,令容怕不小心烫着,只好将昭儿抱走。

待樱桃肉出锅,小家伙比令容还急,趴在外头树下的矮桌旁,眼睛直勾勾盯着喷香的樱桃肉丁。令容挑了块软烂的吹凉,慢慢喂给他,昭儿吃得满脸欢欣。只是他毕竟还小,令容怕不好克化,少喂了一点点,浅尝辄止。

遂吩咐宫人陪着,将刚蒸好的蛋羹喂些给他,令容仍回厨房,跟韩蛰美滋滋地做菜。

蚕豆炒麻雀、笋煟火腿、鸡汁豆苗和肉汁小香菇相继出锅,另一边煮到半熟的主体也被调来打下手的宫人挖去筋骨,填了胡桃仁、松仁和火腿丁进去,扎起来接着煮,等煮烂了装进陈糟坛放一宿,滋味极好。

令容手捧菜盘,一道道摆在桌上,韩蛰亦缓步而出。

树荫浓翳,昭儿趴在桌边,面前摆着小小的碗盏,令容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揽着儿子,一只手挟菜尝了尝,抬头时,笑生双靥,“好吃!”

昭儿唆着小瓷勺,也含糊道:“好吃。”

几道菜旁边,有切好的瓜果,甜软的糕点,令容拈了小块,喂给昭儿。

树影参差婆娑,日色西倾将暮,韩蛰在令容身旁坐下,冷硬的脸上带着笑意。

幼时父母龃龉,韩镜又严苛威仪,他每回吃饭都是跟韩征一起。后来有次去章家玩,章公望夫妇带着他和章素兄妹一道用饭,夏日里井边清凉,那菜色未必多出彩,吃在嘴里,却别有滋味。

那时他年纪还小,心里觉得羡慕,不知怎的就记住了那场景,至今仍旧清晰。

心狠手辣、冷酷悍厉,背负锦衣司使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一路走来,韩镜、韩墨都以为他心系至尊权位,所求的是俾睨天下、傲视四方,会为那至尊皇位联姻纳妃,制衡权术。

唯有他知道,此生最盼望的,莫过于此。

娇妻稚子,烟火香气,一家人围桌而坐,其乐融融。

他是帝王,也是夫君,是父亲。

第185章 番外3

建兴四年五月, 端午才过, 细雨霏霏。

京城外的官道两侧杨柳早已葳蕤, 枝叶匝地, 雨丝淅沥。年轻的男子策马而来, 在城门口勒马驻足,将避雨的斗笠摘去,瞧着巍峨城楼、逶迤高墙。

一别数年,城楼上飞檐翘角, 面貌未改半分, 气象却已截然不同。

高修远一身霜色锦衣,两袖潮润清风, 昔日少年隽秀的轮廓渐而硬朗,眉宇间多几分冲淡气度, 满身清隽如旧。雨丝飘落在脸上,带着凉意, 整个城楼笼罩在朦胧烟雨里,车马川流, 卫兵值守, 威仪却安谧。

雨水打湿他的头发, 渗入脖颈、淋得衣袖潮湿。

高修远浑不在意, 将那斗笠挂在马鞍前的小铁钩上, 催马入城。

他因刺杀甄嗣宗而被判的罪名在韩蛰登基大赦时就已赦免, 三年前就已非戴罪之身。这数年四处游历, 回国家乡龙游县, 也去过北地和岭南,沿路风霜将少年白皙的肤色吹得稍换,那股灵秀却化为仙风道骨,随心行止,徜徉山水,修习音律。

若不是前阵子碰见傅益,得知傅锦元这些年打探他下落的事,他仍没有回京的打算。

高修远确实没想到,傅锦元竟然还会记得他。

但被人惦记,终归是让人欣喜的事情,那一次会面后,高修远游历的脚步便像被绳索牵系住了似的,忍不住想回京看看——他知道韩蛰平定叛乱、功劳至高,已登帝位,知道令容位居中宫,抚育太子,独宠后宫。

年少时的心事深埋心底,从她踏进韩家府门时,便似隔着天堑。

如山头明月,可仰望,却难以触及。

高修远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她站在阴暗的牢狱里,隔着一道铁门,婉言劝说,将彼时消沉而无望的他,从深渊拉回。

循着傅益留的口信到得傅家门前,外头有一丛竹林掩映,雨声滴答。

高修远翻身下马,想取出名帖请门房递话,府门开处,却有位管事打扮的人走了出来。那人手里撑着黑漆漆的伞,却一眼看见他,有些诧异似的,直勾勾盯了片刻,才小碎步跑过来,“这位是…高公子吗?”

没了雨幕遮挡,容貌便能看得分明,那轮廓眉眼,显然是高修远无疑了!

管事大喜,忙躬身倾塌往里走,“从前跟着伯爷出门,见过公子几回,伯爷这几年可没少念叨公子。正好这两日他在京城,公子请到厅里喝杯茶,我这就进去通禀。”

这态度热情洋溢,令厅里奉茶的侍女都格外察觉来客身份不同,举止恭敬。

高修远坐了片刻,就见雨幕里傅锦元匆匆走了过来。

四五年一晃而过,傅锦元跟多年前似乎没太多不同,见高修远躬身端正作揖,笑眯眯地两手搀扶起来,“可算是等到你回京了!上回去孤竹山的普云寺,里头几位僧人还打探你的下落,想躲跟你切磋呢。远游这几年,想必长进不少?”

熟稔而高兴,仿佛经年久别只是弹指而已,没半点生疏客气。

高修远孤独行走惯了,瞧着跟父亲年纪相仿的傅锦元,心中暖热,“多谢伯爷记挂。这几年走了不少地方,眼界胸襟都开阔了不少。当时年少无知,行事鲁莽,怕连累亲朋好友,走的时候也没留个消息,失礼之处,还请伯爷见谅。”

“哪里哪里,能回来就好。”

高修远随着他坐入椅中,关怀得真心实意,“伯爷和夫人如今身子都健朗吗?”

“都很好,只是内子今日入宫去了,后晌才能回来。”

入宫自然是要去令容的,高修远毕竟许久没见故人,陡然听傅锦元提及,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收紧些,“皇后娘娘凤体也都安好吗?”

“都好,都好!”傅锦元笑容满面。

这府邸不算宽敞,客房却也不少,傅锦元当即安排高修远在府里住下,等傅益从衙署回来后,三个人掌灯把酒,促膝而谈。

四年多的经历,一夕间娓娓道来,就着窗外时缓时疾的雨声,不觉已是天明。

傅益正当盛年,仍旧精神抖擞地去了衙署,傅锦元歇了几个时辰,用过午饭,便带着高修远往普云寺去——刺杀甄嗣宗的时虽闹出过风波,但高修远承认得坦荡,将寺里撇得清清楚楚,寺里僧人便没受半点连累,香火仍旧冷清,风雅却更胜从前。

韩蛰登基后,加固边防、重整朝堂,京城内外渐而富足安定,风雅文事重新兴盛。

京城里卧虎藏龙,名家辈出,但论及山水,寺里住持最怀念的,仍是彼时惊才绝艳的少年公子,胸怀澹荡,妙境天成。甚至连高修远那些习作都被精致装裱,跟名家画作一道挂在厅中,供人赏玩观摩。

时隔数年,仍时常让去寺里赏画的傅锦元驻足。

雨势缠绵,沾衣欲湿,孤竹山翠色正浓,风中绿浪微摇。

两人沿着渐生青苔的石阶上去,普云寺的山门翻修过,前年又在山门里侧修了几座殿宇,屋檐墙壁雕绘佛经故事,里头却都是一卷卷书画,有僧人精心照看。

知事僧是前年新来的,却认得傅锦元,请两人入内。

绕过大殿佛堂,是后头僧人居住的禅院,雨丝被参天阴翳的古木遮挡,地上潮湿而干净,住持身披袈裟,坐在竹椅里,正在跟旁边的男童讲经。

男童瞧着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穿着绫罗,面皮白净,听得正认真。

傅锦元瞧见,便轻轻将高修远拦住,往后退了数步,先在一处客舍坐下。

高修远稍觉诧异,“那位是住持的俗家弟子?”

“算是吧。”傅锦元倒没隐瞒,“是悯帝的太子,寄居在寺里。”

悯帝是永昌帝驾崩后的谥号,高修远在外游历,知道永昌帝禅位、驾崩,原以为这孩子也难保住性命,却原来他还活着,在佛寺听高僧教导。诧异之余,不免推开窗缝多瞧了几眼,那孩子虽听得认真,偶尔却走神似的,望着树梢屋檐,眼神茫然。

待得住持讲罢,便被人陪着下山,往梅坞里去了。

——章斐就在梅坞附近的庵堂修行,会时常过去看望。

高修远拜见住持,自是两处欢喜,在普云寺住了一晚,回城的时候顺道去访梅坞,那孩子正在习字,许是佛法熏陶,许是性情使然,小脸上平静而茫然,盯着窗外摇曳的树丛,手里沾满墨汁的狼毫沾到嘴边也不曾察觉。

他能活下来,是韩蛰一念之仁。

但往后该做什么,却没人能说得清楚——虽有个封号在身,手里肯定握不住实权,更不可能科举入仕,在朝为官。高僧的指点固然能令他有所修为,却因身上的前朝血脉,很难真的割舍俗世锦绣,到寺里清寂居住。

再过两年,听的更多,懂的更多,若还这般迷茫,未必不会有旁的念头。

那只会辜负韩蛰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