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鬼……肉肉想起了他,想起他带走的那壶蝶泉,不知他还会一直带在身边吗?想起他允诺给她带回来的肉团子,曾经他也说她是活宝,比念修还活宝。多奇妙的际遇,隔了那么久,肉肉终于认识了讨厌鬼口中的“念修”。

第三节那场风波后,临阳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那个从前到处生事的小地痞余念修,因为得罪了县令,救了河道工,被打入了大牢。那会儿,可碎了不少姑娘家的心。

原先肉肉也是无法幸免于难的,是胡大叔好说歹说,县令才放过了她,转而把气全撒在了念修身上。想来,余念修当时也是为民平愤,眼见他受刑,那些得救的河道工耐不住了。尤其是肉肉,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人家,风风火火的鼓动乡民趁夜杀入了衙门,说来也着实好笑。那晚,县令爷正在房里,努力的“做人”,打造小县令,时肉肉和马盅就这么突然从瓦顶上跌进了他房里。

据说当时县令爷只顾着慌忙整理衣衫,就这么被马盅一刀了结了。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呀,没多久,钦差就来查了。之后,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钦差临走时就让余念修接替了县令,让肉肉做了个小小党长,管理着一百二十五户人家。

这其中发生的事,太过蹊跷,自然就成了临阳百姓茶余饭后的话端。其实说来,肉肉和念修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天钦差大人一来,就把他们一干人全缉拿了,可一见肉肉后,他就舒缓了表情和颜悦色了起来。

念修当时还一度以为,这老不正经的钦差是在觊觎肉肉,硬着出头,挨了不少打。后来,钦差把这事胡乱结了,硬是让肉肉做县令,可肉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懒散惯了,不愿意扛什么责任,就推荐了念修。

好在,念修为人亲和,待乡民们也好,百姓也就全服了这新县令。两年间,在念修的治理下,临阳比以前更繁荣了。年后初春朝廷征税时,仅仅是肉肉的一百二十五户人家,就上报了良田三百二十亩。

凡事有利弊,临阳是兴盛了,可紧跟着什么怪事都有了。尤其是近来,气氛着实有些奇怪。董错翘着腿,一杯杯的猛灌着凉茶,正坐在酒馆临街的位置,眼神深究着不远处的小贩。忍不住好奇了句:“怎么突然涌进了那么多客商?念修,难怪你最近忙的都不见人影。”

“他哪会为了这些事忙,去年那个采花贼的案子是阿盅替他办的,年后那个传说的‘阴兵索命’案,是云龙歪打正着搞定的。从头到尾,你有见过他这县令忙吗?”董盎好笑的斥了句。

说着,董盎也顺着哥哥的视线望了过去,最近临阳确实奇怪,无端的多了不少外乡人。听说都是些正好途径的客商,可这里不处要道,向来是以耕耘为主的小县。看那些客商的打扮,似乎是来自塞北的。

更奇怪的是,竟然都盛夏天当街卖貂皮。算来他们在这酒馆里也坐了好些时辰了,也没见那些人吆喝,更是没什么生意,可他们一个个还能冥顽的顶着大日头,坚持着。

“我很勤奋。”闻言后,念修整个人趴倒在桌上,眼珠随意转头了圈,连抬头的力气都懒得用上,只随意回了句,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

“没有时云龙的余念修果然连精神都没了。”看着念修这模样,马盅憋不住想讽他两句。

念修倒也无意争辩,稍稍抬起了些头,问了句:“我们有多久没见到肉团子了?”

“快一个月了。”董盎顺势跟来往相熟的路人打了个招呼,堆在脸上的那些虚假笑容,很快就垮下了,说这话时,看起来也是萎靡不振的。

兴许是都习惯了,自从两年前救了肉肉之后,他们几个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了。肉肉性子闹,有她在的地方都热闹,只是近来为了老爹的病消沉憔悴了不少,偏偏她又性子犟,不肯让他们插手。

说起老爹的病,一直都是时好时坏的。原先的刘大夫倒也把老爹治好过一阵子,想来应该是没能断了根,总之后来刘大夫死了。临死前,紧攥着肉肉的衣角说“我家四代都是行医的,我走了,就让我儿子治,一定会把老铁治好的”……可惜,小刘大夫太不争气,非但没能治好,反而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我们就没有其他法子帮肉团子了吗?”念修来了些精神,正了正身,问向董错。

“我又不是大夫,临阳的大夫我们差不多都找了个遍了,实在无能为力。”董错答的也认真,他们都知道念修对肉肉是极尽宠爱的,就像待自己的亲弟弟般,所以这时候开不得玩笑。

“咦,不如冲喜吧!”眼见这死气沉沉的气氛,董盎实在受不了,思来想去这也算得上是个法子:“反正云龙也十六岁了,是时候娶媳妇了,他跟安旅不是一直粘在一块吗?不如念修就以哥哥的身份,作主把婚事给操办了,给老爹冲冲喜。”

“说不定真的行得通。”马盅是真正的粗人一个,到了这时候只想着死马当活马医。

这安旅和肉肉之间的事,也算得上是段奇妙的缘分。之前俩人虽然是邻居,但也不多话。肉肉以前就时常看见,马盅三天两头往安家跑,跟马盅熟了之后,这才知道他喜欢安旅。

之后的事可把肉肉和念修吓坏了,捉到了采花贼的那晚,大伙在酒馆里喝得烂醉以示庆祝。安旅哭哭啼啼的说是喜欢肉肉,要嫁她做媳妇。马盅气疯了,也是第一次肉肉和阿盅吵架了,整整三个月见面连头都不点。安旅天天缠着肉肉,无奈之下,她只好告诉安旅自己是个姑娘。

好在,马盅也是个爽朗汉子,又长得也算俊,很快便就放开了。安旅是个慰解人意的姑娘,并没有一哭二闹的,知道真相后跟肉肉更无话不谈了。

安旅也不管那些碎嘴的人说些什么,大伙就都认定安旅还是喜欢肉肉,而肉肉也有意接受她了,左右横竖怎么看,她们俩都成了对羡煞人的小两口。

唯独知晓一切的念修,每次都忍不住大呼:“荒唐,荒唐!”

就像此刻,毫无例外的,他依旧是这么吼着,猛拍了下桌子,一脚跨上长凳,一脚稳立在地上,以极其不雅的姿势站了起来。

“你怎么每次都那么激动,该不会是也喜欢安旅?”

“怎么可能,女人多麻烦!”念修本能的反斥了句,就像他曾经跟肉肉说的那样,天下唯一不麻烦的女人,只有他的肉团子。

念修尤记得,那时的肉肉闻言后笑的很开心,肉肉天天都笑的很开心,可是那天的笑容格外诱人,也只有那一瞬间,念修才真把肉肉当女人瞧过。想到这,他抑制不住的轻笑了声,意识到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注视着自己时,他才收敛了些:“我要是喜欢安旅,早跟阿盅抢了,兄弟也不留情面,哪还轮得到肉团子。”

“那你反对什么?”董错还是不愿轻易放过他。

“我们几个都算得上是肉团子的哥哥,我们都还没娶媳妇,他怎么可以先娶了,长幼总得有序……”

念修的声音越说越轻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这个理由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董盎挑眉,顺手搭上马盅的肩,笑看着念修:“掰啊,继续往下掰,我们等着。”

掰!当然只能掰了。念修清楚,总不能说因为肉团子是个女人,她不能娶女人吧。可是他实在掰不出了,只好干笑了几声,妄想能糊弄过去。没料到,对面那三双眼睛灼烈的很,仿佛今儿非得揪出个理由来。

好在有道不请自来的嗓音,突然在念修的身后响起,若换作平常他是懒得理会的,可今天不同,那道声音对他来说就像福音。

“有好消息,有好消息!”

“是四广林呀,嚷嚷什么?”念修转过身,懒懒的扫了眼来人。

四广林就是从前介绍肉肉去胡工头那边的四麻子,后来肉肉说是“麻子麻子”的叫人家,太伤自尊了。就替他改了个名字,叫做四广林,大家也就叫习惯了。

没急着解释,四广林顺手拿起念修的杯子,想灌口凉茶解解暑气、顺顺气,却被念修毫不留情的拍开了。他暗皱了下鼻子,心想每次云龙这么做的时候,念修怎么就还笑呵呵的。撇见那几位爷怒目相视的模样,他也不敢卖关子了:“云龙有事分不开身,让我替他去收这月的赋税,我一大早就去了,路过凌府的时候。才发现那里突然多了不少人进进出出的,一打听才知道,凌珏尘和他义父昨儿晚上回临阳了!”

“做什么每次都把重点放在最后讲!”

话音刚落,念修就拔腿往外奔了去,脸上的表情既兴奋又不敢置信,董盎和马盅也立马就跟了去。唯留下向来镇定的董错,虽然也是迫不及待想去确认的,但还不忘斥责四广林句。冲他吼完后,也奔离了。

只剩下四广林傻傻的站着,暗自埋怨:“上回‘阴兵索命’的事,我只说了重点,没交待过程,云龙还不是狠狠把我骂了顿……”喃喃自语的声音,在瞥见桌上那些闲置着的凉茶后,很快就隐没了,他双眼放光,得意的端起茶盅,大口大口的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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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府的大宅在整个临阳县,算得上是最具规格的,说来谁都不知道凌府主人的来历。只是多年前的某日,有个道士打扮的男子,突然带了一个男婴来到临阳,出手阔绰的买下了这栋原先荒废的宅子。

还请了不少工人重新垒山掘湖,才没多久,就焕然一新了。从前,凌府的宅子里只住了两个人,被下人们唤做“少爷”的凌珏尘,以及被凌珏尘唤作“义父”的俊美道士凌固。

而后,又在凌珏尘八岁的时候,凌固突然带着他离开。一走就是好多年,原先凌府是该荒废的,好在身为儿时玩伴又是好兄弟念修等人,时常来帮着打扫。念修做了县令后,更是请人翻新了回。

念修领着马盅等人一路快跑,满大街的横冲直撞,惹得鸡飞狗跳。总算是到了凌府,近在眼前时,脚步却都不约而同的止住了。

“四广林最好不要胡乱汇报,不然我一会铁定安个罪给他,胡乱治了他。”沉寂了片刻,几人相视了几眼,念修才碎念着,缓缓迈进了凌府。

“珏尘,这些书籍安置在哪?”

“穿过游廊右转就是书房,放那去。”

远远的,交谈声传来,让念修等人始终屏着的呼吸,顿时舒了出来。谁都说不清那种感觉,真的是珏尘!他们都以为这辈子兴许就各行其道了,可是他回来了,终于还是回来了。

可没见到面始终还是放不下心,众人又沉默了,往前走了去。直到饶过照壁,正对上正厅前那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念修才真正的笑开了。

凌珏尘也注意到了他们,与身旁义父互看了一眼后,才不敢确信的缓步朝他们走来。

直到近在咫尺时,念修才看清眼前的人,十多年了,彼此的变化都太大。谁都已经不再是当日的小毛孩子了。现在的珏尘,俨然是个俊美翩翩的佳公子。他面容冷峻,眼神里透着几丝疲累,还有淡淡的血丝。一身湖蓝色的长袍,领角镶接处用白丝绣着几点零星的竹叶纹,这套行头,无论是衣裳的用料还是绣工,都极其考究。

“余念修?”凌珏尘试探性的问了声。

就是这么寥寥三字,轻易的就把久违的熟络感唤醒了。马盅他们很快就喧闹开了,像儿时一样的肆无忌惮,念修更是用力的一拳打向珏尘的肩:“死小子,我至今都还等着你给我捎媳妇回来呢。”

“我还以为你忘了回临阳的路了。”董错也忍不住了,当时的他们谁都没料想到,一别就是那么多年。

珏尘的脸上依旧没有笑容,可是眼神却是笑着的,他开口道:“怎么会。我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只是,念修的媳妇怕是没着落了。”

这句话让大伙都笑开了,默契的都想到了幼时分别的画面,那会珏尘说给他们每人都捎件东西回来。大伙就一人一句闹开了,现在想来,当时要求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平凡的随处可见。唯独念修,大言不惭的嚷嚷着,非要珏尘替他捎个媳妇回来。

“都是群没大没小的臭小子,只顾着自己,见了义父也不问声好。”紧随着,一旁的老人也走了过来,声音苍老了不少,却还是苍劲。

惹得大伙齐声声的唤着“义父”,打小起他们几个和珏尘就是形影不离的。珏尘的义父自然也成了他们的义父。

“这才几年不见,一个个的都玉树临风了,路上见到了怕是义父这双老眼也认不得你们了……”

“对啊,念修!义父回来了就有救了!”董错突然兴奋的打断了凌固的话,用力的拍了下念修的背,自顾自的叫喊着。

可把众人搞的云里雾里的,无数双眼睛就这么齐刷刷的投向了他,董错的颊边露出一抹促狭的笑,说开了:“珏尘不是欠你个媳妇吗?让义父替他还了,义父的医术可是堪称妙手回春的,让他去看看老爹的病,说不定有的治,不就不用冲喜,安旅就是你的了……”

“去你的,都说了,我不可能喜欢安旅!”念修一冲动就模糊了重点,只顾着澄清事情了。直到平息了怒气,转念一想,比董错更兴奋了,一把拉住义父的手:“我怎么就忘了呢,义父快去看看老爹。”

“你老爹怎么了?”闻言后,珏尘不安的蹙起了眉头,隐约还记得念修他爹从前总是喜欢听他念诗,慈祥亲和极了。

“我老爹升仙了。”念修掷了句,他老爹早就抛下他会老娘去了,“是我一个兄弟的老爹,病拖了好久,大夫们都说没法子……”

“舟车劳顿,义父的身子怕是颠簸不起了。我跟你去看看,若是我不行,再回来找义父也不迟。”珏尘考量着义父的身体,又不想推托,唯有这两全的法子。

念修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转而就俐落的拉起珏尘,往时家铁铺奔去了。

第四节念修他们到时家铁铺的时候,老爹正巧咳累了,刚入睡。肉肉正盘坐在床板上,喜滋滋的捧着一大碗肉团子,专注的享用着。

“那该死的王八羔子,下回别让老子再遇上,不然非得拆了他一身的骨头……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时云龙,你到底听见我在吼什么没?改日吃成了我这样的大胖子,硬生生把自己这张清秀的脸给毁了,你就知道恼了……时肉肉!不准吃了,老子再跟你说话!”

大伙刚跨进门,胡大叔铿锵有力的喊声迎面而来,响彻云霄,像是恨不得把屋顶给掀了。

彼此相视会心一笑后,才一块走了进去。谁都没注意到,珏尘在听闻肉肉的名字时,身子轻震了下。紧随着,他打量了眼这铺子,一些渐渐淡去的记忆涌了上来,让他的颊边添了抹明快的笑容。

“胡大叔,谁又惹你生气了?”董盎嘻笑着问道,手没大没小的搭上了胡大叔的肩。话说得很是随意,压根就没把胡大叔的怒气当回事。

算来,哪次见胡大叔他不是这样又吼又叫的?

“你们怎么来了?”肉肉闻声后,总算舍得暂放下香喷喷肥嘟嘟的肉团子,笑脸盈盈的招呼开了:“别客气,随便站。”

马盅抑制不住的翻了翻白眼,这才发现屋里的椅子全没了,没的坐了,也确实只能找块地随便站了。

“他是……新请的大夫?”肉肉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陌生男子,目光只略微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

“是好兄弟,离开临阳很多年了,昨晚才回来的。不过也算得上是大夫,他义父的医术可精湛了,所以才特地请他来看看老爹的。”董盎走到床边看了眼睡梦中的老爹,又瞧见了那碗肉团子,无奈的摇头说着。

听闻这话,肉肉的视线才又调回了那人身上,微眯了下眼睛,她咬牙轻语:“不要看我傻傻的,你要是敢骗我银子,胡大叔会帮我一块凑你的!”

一旁的胡大叔也跟着不住的点头,眼露凶光,龇牙咧嘴的试图恐吓凌珏尘。

珏尘并没动怒,只是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依旧面无表情,目光锁在肉肉的左手腕上,那里被白布用乱七八糟的方式缠得像个猪蹄,极其的壮观。

“你的手怎么了?还有,屋里的椅子呢?”念修也注意到了,他蹙紧眉,挨近了肉肉几分,见她紧闭双唇,一副打死都不开口的模样,他只好看向胡大叔。

“就是那个该死的王八羔子,老子还特地去樊阴把他请来的,听说医术了得。结果……他把老子当傻瓜不打紧,反正我本来就傻。可是居然把云龙也当傻瓜,开了些止咳化痰的药,就要收云龙好多银子,云龙火气一上来,你也知道的嘛……”

听着他粗声粗气又不着边际的叙述,董错忍不住了:“大叔,讲重点。”

“哎呀,你们真烦,跟女人似的。快让这人先去看看老爹!”说着,肉肉起身把珏尘拉到了床边,抵不住一旁念修怒火中烧的目光,只好自己解释:“我一气之下就打了他,椅子是我自己砸坏的,手上的伤是打架时不小心被烫的。不打紧,我家可是开铁铺的,我可是老铁的儿子,烫伤算什么。”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们不在的时候,不准跟别人打架……”

肉肉不耐的抬了下眸,扫了眼正吼得兴致勃勃的念修,懒得搭理他。肉肉一直都是喜欢念修的,那种喜欢不同于对马盅他们,而是男女之间的,这点她自己很清楚,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向来直言直语的肉肉,曾经也鼓起勇气问过念修会不会喜欢上她。念修那会只是笑,越笑越大声,直到最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涨得通红,说是“你觉得自己的左手喜欢上了自己的右手,会不会特别扭”。

之后,肉肉就明白了,她的爱情注定没有结果。他们太熟悉对方,就像左臂右膀,互相依赖扶持慰藉,可是若在一起了,那是不会有丝毫感觉的。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肉肉便开始讨厌念修这种看似过分的关心,太过暧昧不明,她是握不住就会立刻放手的人,死心要比拖沓来得爽快多了。可偏偏,每次他的关心,总能轻而易举的把她濒死的心,又唤醒了。

“怎么样?”念修还在吼,肉肉还是不理会,见珏尘直起了身子,先前紧锁着的眉舒开了,她满心欣喜的追问。

“没事,不过是肺痈和风病,不难治,怎么就拖了那么久?”珏尘的眉心又拧在了一块。

肉肉这才发现,这个男子似乎特别喜欢皱眉,听了他的话后,肉肉已经兴奋的跳起来,晃到他身边了:“只要能治好老爹,要多少银子都成,卖了这铺子也成。”

“你是念修的朋友,我不会收你银子。”珏尘睨了她一眼,说的很淡。

“太好了,念修,你上哪找来这个宝贝的?”没有人能体会肉肉这一刻的心境,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也顾不得别人的话是真是假,即便只是一种哄骗,都能让她欢呼上好一阵子。

“都说了,是儿时的好兄弟!”董错自然的轻拍了下肉肉的脑袋,笑看着她,心情也被她感染的甚好,“珏尘,要用什么药,我们去抓。”

“不用了,义父从各地收集回来很多上好的药材,我回府取。”

念修冲珏尘一笑,心里的感觉言传不得。分开了那么多年,他们之间仿佛没有任何的芥蒂,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念修甚至不会觉得因为这事欠了珏尘的人情,他只认为兄弟间自当如是,无论谁有难,本就该万死不辞的。

“我陪你回府抓药。”念修伸手搭上珏尘的肩,相差无几的身高,两张韵味截然不同,却同样出色的俊颜,站一块那风景别提多诱人了。

让床边的肉肉看了,都快忍不住流口水了,心想若是自己也有这样的脸,一定到处去勾搭姑娘,绑个一箩筐回来帮着侍候老爹,不然太暴殄天物了。她看得正入神,珏尘瞬间就把话端扯到了她身上:“不用你陪,让他陪。”

“啊?”肉肉瞪大眼,迷惑的看着他。一旁的众人也愣住了,目光齐齐聚向了珏尘。

他只是轻拂了下衣裳,说了句:“他手上的伤很严重,这样胡乱处理非但不会好,还会愈发严重。过些天念修看见了,又要吼人了,我不想听见他怪吼怪叫的,吵。”

这话一出口,念修的怒气又上来了,凶巴巴的瞪向肉肉,逼得她心虚的低下头。他又看向了胡大叔,胡大叔只是干笑着,不自在的摸了摸硕大的肚子,“是挺严重,就那块铁,烧得通红,那个王八羔子被肉肉打急了,就钳了起来,整块都烫上了手腕……念修念修,没事,老子已经把他打的很惨了。”

顺着胡大叔的手指,大伙才瞧见了一旁地上的那块铁,虽然也不过巴掌大。可若是整块都烫上了手腕,想来这伤定是不会轻。念修更是紧握双拳,牙齿咬得滋滋作响,脖子上隐隐浮上了青筋,胡大叔见状赶紧劝。

“宝贝,快走,去你府上抓药。”唯独肉肉,丝毫都没在意念修那模样,自顾自的拉起珏尘,正想往门外走去,却被马盅给叫住了。

“云龙,那个传说中的王八羔子叫什么名字,家住哪?”

“梅依德吧。”肉肉顿住脚步,说了句。

身后众人的表情相继抽搐了起来,还有大夫叫这名字的吗?果然没什么医德。眼见他们这模样,肉肉肆无忌惮的笑开了:“哈哈哈,我乱掰的。有谁打架还去请教对方名字,祖籍的……宝贝,咱们走,不理这群笨蛋。”

“我叫凌珏尘!”珏尘忍了很久,最终所有的涵养全在那一声声的“宝贝”中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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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他们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肉肉实在是憋得难受,进了凌府后,珏尘只跟迎上前的小厮交待了两句,就领着肉肉往后头走去。

对于凌府肉肉是不陌生的,以往跟念修一块来打理过无数次。她领着河道工去夜闯衙门的时候,更是把这里选做了聚集地。他们穿过两条回廊,才到了栋屋子前,光是站在门口就已经闻到了药材的味道。

这栋屋子看起来很简陋,青砖马头墙,屋外堆了不少废弃的木材。就是那堆木材中,突然的爬出来个人,让肉肉吓得往后倒退了一大步,狠狠的踩上了珏尘的青丝履,喉间抑制不住的溢出一声怪叫。

“你怎么从这出来?”被肉肉这么一叫一踩,珏尘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这才看清木材堆里爬起的人,他边扶稳肉肉,边问道,口吻里还是平静异常。

“你让人传话说来这边等你,我走得太急,不小心跌了跤。刚巧又瞧见地上正搬家的蚂蚁,就看了会,忘了起身了。”

肉肉听闻眼前男子的话后,毫不顾忌的大笑出声。意识到了有些失礼,才稍有收敛,聚精打量起他,男子一袭浅亚麻的布衣,发髻高高的挽起,髻尾系着同色的发带,风一吹就飘舞了起来。看这标准的儒生打扮,应该是个书生。

“珏尘,这……这位是?”肉肉的眼神太过专注,大咧咧的不懂得避讳,直瞧的男子倍感不自在。

“一个故人,你叫他云龙就好。”珏尘并不想费心来解释和云龙的间关系,轻描淡写的带过了。

“公子好,在……在下周……周择逸,有礼……礼了。”

看周择逸说话的模样,肉肉实在是憋不住想笑,可碍于有求于凌珏尘,只好强忍着,脸也跟着涨的通红。直到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赶紧转过头,躲去珏尘的身后,放心大胆的笑开了。

“他性子内向,见了陌生人就会结巴。”珏尘倒也没怪罪她的意思,反而解释了句,才看向周择逸,“你帮我送些药材去时家铁铺,是治风病和肺痈的,我走不开。出了凌府往后拐,过一座桥问别人时家铁铺在哪就好。”

“好。”应了声,周择逸始终都不敢看肉肉,低着头,尾随珏尘进了屋子。

周择逸的脾性是真的内敛,肉肉这双热络直条条的眸子,让他觉得呼吸不怎么顺畅。

他从小生活的村子很贫困,平日里见到的都是些光着膀子,扛着锄头,粗声粗气的庄稼汉。上月一场大水,冲毁了半个村子,存活下来的人不多,他爹娘也是那时候去世的。

那会的周择逸总算是明白,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甚至连自己谋生的能力都没有,只有满肚子的四书五经、三纲无常。凌珏尘就是那时候和他的义父路过他们村子的,也许是因为可怜他,周择逸更愿意将珏尘的用意理解为怜才,总之珏尘和义父最后带着他一块上路,到了临阳。

他本是要进京赶考,一心想博个功名。可是珏尘说了,天下乱了,南有许逊的农民起义军,北有常年盘踞塞北突然崛起的前申遗民,皇上昏庸无道,太子残暴不仁。昶国已经不需要治世之能臣了。

珏尘是周择逸见过最俊朗的男人了,他不知道珏尘究竟是什么身份。只是觉得他沉默稳重,举手投足间有股大将之风、正气凛然,可挑眉淡笑时的又有掩不住的邪佞,会把他原先的霸气磨损了去,透出骨子里的阴美。周择逸一直就很想有这么一个哥哥,就下定决心,跟定珏尘和义父了。

直到现在,他见到了眼前这个云龙,他纵是没有珏尘那么的无暇谦逸,眉目里还满是玩世不恭的顽劣。可是偏偏却帅气极了,五官比姑娘还清秀,脸上有些脏兮兮的,反倒更显俏娆。

“喂,周兄,你不会是有断袖之癖吧。这么火辣辣的瞧着我做什么,我会害羞的。”既然珏尘都说了周择逸内向,肉肉本也不想去逗这老实人,可实在受不了他那股打量的目光,瞧得她背脊都发毛了。

“我……我只是觉得你……你和珏尘站一块……很登……登对。”

“宝贝……不对,凌珏尘,你这朋友真逗。”肉肉闻言后脸色僵了下,跟着也就不当回事了,人家凌珏尘也不动声色的,她要是太计较定会显得扭捏,反倒惹人生疑了。

“坐下,我替你重新上药。”珏尘是真没把周择逸的话放心上,肉肉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个朋友的朋友,疏远极了的关系,或许儿时的相遇让他们是有那么几分亲切的。可珏尘并不怎么喜欢肉肉的性子,这种粗劣不像念修的直率,横冲直撞的教人心惊。

尤其是那总挂在脸上的笑容,跟盛夏骄阳似的,晒得人无处可逃。

周择逸找齐了珏尘交待的药材后,就离开了,珏尘这才安心的打量起肉肉的伤势,掀开那层层白布后,赫然入目的景象很揪心,那巴掌大的一块几乎整块皮都被掀了,赤红赤红的。他听见头顶传来一阵抽气声,却也没听见肉肉喊疼。

说不上为什么,珏尘抬头看了肉肉一眼,有些坏心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不想她这么憋着,怪难受的。

“你跟我有仇啊,轻点!”终于,肉肉忍不住了,低喊了声。颊边疼出的汗就这么滴落,在伤口上酝开,咸涩的汗水更让她疼得扭曲了表情。

凌珏尘嗤笑了声,那笑声只是刹那,不经意的让唇间也跟着轻吐出了口气。凉凉的气息触上伤口,让肉肉好受了些,她侧过头看着珏尘专注的模样,想到了以往每次念修替她疗伤时的样子,他不像凌珏尘那么安静,总是絮絮叨叨的骂个没完。

“你叫时云龙?”半晌后,凌珏尘突然开口,边说着边替肉肉开始清理伤口。

肉肉点头,他又继续问道:“那时肉肉呢?”

“是娘给取的名字,老爹病了之后只有胡大叔偶尔会这么叫我。”肉肉眨了眨眼,语焉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云龙……真好听。”凌珏尘自顾自的念叨了起来:“我一直都很喜欢这首诗,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第五节屋外的空气闷热得足以教人窒息,透过门望去,只觉得所有的景物都在若有似无的抖动。肉肉侧抬起头,呆滞的望着屋前的池塘,满满的一池荷花,凌珏尘的话在耳畔想起,让她下意识的想起了儿时的蝶泉边。

那个除了恶劣便一无是处的讨厌鬼,这首诗是肉肉唯一会念的诗,她曾经还在董错面前卖弄过。这才想起,董错那时眼神恍惚的看着她,喃喃念出“凌珏尘”三个字。收回思绪后,肉肉再次深究起凌珏尘。

她当真觉得自己不像个女人,她没有安旅常提起的什么女人的直觉,至少,她直觉不出这个凌珏尘究竟是不是那个讨厌鬼。

“你几岁离开的临阳的?”太复杂的问题,肉肉也就懒得思索了,扯离了话题。

“八岁。”凌珏尘流利的替肉肉包扎着伤口,分神回答道。

“那么多年了,那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嗯。”

肉肉的眼眸豁亮了下,有些急切的追问:“那你有没有去过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