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杜太太抬头望去,朱愫还是像平时一样庄重,看向自己的眼略有些疑惑,杜太太打断思索,罢了,自己还能撑那么几年,再等等又何妨?

杜二老爷全家虽然走了,杜家生活的节奏并没打乱,依旧是每日请安,处置家务。春风的吹拂让人们脱下厚厚的冬装,换上春装,衣衫穿的少,似乎心情都会好一些。

特别是花园里的迎春花,海棠花,桃花梨花都竞相开放。杜桦过了年已经十二,对这些富家千金来说,这个年龄也该议亲了,媒婆上门的次数也多了,杜桦不愿去听那些人的话,索性成日只在花园里对着鲜花刺绣针黹,要不就和杜杉杜杨她们在园中玩耍。

三个都是孩子,又对了满园春色,连端庄的杜桦的笑声都不禁高了些,更何况平日爱玩的杜杨?这日雀儿刚从杜太太房里回来,进屋却不见了杜琬,又不见奶娘抱着她晒太阳,这是去哪了?

刚要吩咐小冬她们去寻一下,房里的小丫鬟已经道:“三姑娘刚才吩咐个姐姐过来,说要把大姐儿抱去花园,让她瞧瞧这满园春色,这会还没回来呢。”

这孩子,雀儿不由摇头,带着小冬她们往花园里来,一路上只见草长莺飞,蜂蝶飞舞,雀儿都觉得自己的心快飞起来了,更何况那三个孩子呢?

花园不大,况且老远就能听到她们的笑声还杂着杜杨的叫声:“大姐儿,快爬起来。”雀儿那头摇的更急,照这样瞧,这个小姑姑是把大姐儿当会动,会说话的布老虎玩呢。

雀儿走近人群,从外面探头一瞧,地上铺了厚厚的布毡,大姐儿被放在上面,正努力的学习怎么翻身,脸都憋红了,也没掌握到要领,刚翻到一半,就没了力气,又跌了下去。

奶娘站在一边,想伸手去抱她,那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杜桦站在旁边没说什么,但眼里分明有几分期待,雀儿不由笑了出来:“你们可真会玩。”

这一出声丫鬟们丫鬟们才发现她来到身边,急忙让开,杜杨的脸刷一下红了。雀儿上前抱住杜琬,杜琬的头上头发本就稀疏,还被她们用红绳扎了一个小辫,上面插了一支小桃花。

雀儿把桃花拿下,笑着看向杜杨:“这又是三妹妹做的吧?”杜杨上前拉住雀儿胳膊:“大嫂,下次我再不这样玩了。”雀儿一只手抱住杜琬,伸出手指头往她额头上点了下:“你啊,着实太淘气了些。”

杜杨摇着雀儿的胳膊直撒娇,雀儿把杜琬抱给奶娘,这才道:“七坐八爬九站起,大姐儿刚七个月,会坐稳已经很好了,你还想让她爬,岂不闻拔苗助长?”奶娘听了这话,急忙就道:“奶奶说的是,我也和姑娘这么说呢,可是姑娘就是不听。”

杜杨这下更不好意思些,雀儿拉着她在一边坐下:“好了,知道你做姑姑的望着侄女快快长大,况且这花开的正好,就在这里赏花吃点心,再做些针黹,这样不很好?”

杜杨手里只是捻着个蜜饯,什么都不说,杜桦在旁边磕着瓜子,只是微微笑,什么都不说,雀儿又说几句,这才发觉有些不对,笑着问丫鬟:“二姑娘呢?”

丫鬟还没说话呢,杜杨已经开口:“二姐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拉她出来总是只坐一会,就说要回去帮着娘,再不肯陪我们多玩一会,连大姐姐也不像她一样。”

杜桦把手里捏着的一小把瓜子放回盘里,皱一皱眉,杜杉的心事,还真是琢磨不透。自从三叔家添了那两个堂弟,杜杉的性子几乎是一夜转变,从原来的刁蛮任性,转成沉默不语,自己拉着她排解,等过了年,索性就和三婶说,要学着管家。

三婶本是个才干不够的,新添的这两个孩子已经让她焦头烂额,旁人又帮不上什么忙,那两个妾本是乡间女子,不会看帐不说,连字都不识一个,此时见一向刁蛮的女儿肯学着管家,自然是千欢万喜的,那说个不字。

杜桦想来想去,这事说来是杜杉的孝心,可是这没出阁的姑娘,还真没有在家里管过家的,总觉得有些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朱愫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妹妹们原来在这里。”杜桦杜杉急忙站起:“二嫂好。”朱愫扶着晓倩的手站在那里,她一身粉底红花的春装,站在那里,宛若一支桃花,钗上的红宝石颤巍巍的立在眼前,更添好颜色。

她的行动做派,都是雀儿学不会的,只是总觉得像隔了一层纱一样?朱愫已坐到她身边,看着满园芳菲,笑着道:“这样日子,似乎出嫁后就没有过。”出嫁前朱愫过的日子,雀儿从没想过是什么样的,不过看着她那双连薄茧都没有的手,大概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操心家务,使奴唤婢,过着自己在乡间时候,刘三婶她们说的,神仙过的日子吧?

朱愫想起往事,脸上也不由露出笑意,当日在家里时,和姐妹们春日打秋千,放风筝,夏日赏荷花,采莲子,秋日菊花黄,螃蟹肥,冬日拥衾赏雪。诗兴来时,也和姐妹们联上几句,画上一笔,何等快意。

嫁了人,就要想着婆婆的脸色,妯娌之间的相处,小姑们的性情还没摸透。朱愫不由叹了口气,就算知道杜桦也会作诗,此时也不好贸然请她作一首的,刚嫁进来的人,总要低着头做人。

刘三妈的话在自己心里,并不是没作用的,朱愫只顾呆呆想去,猛然头发被人抓了一下,朱愫低头看,杜琬笑嘻嘻的看着她,伸手又去扯她的头发。

雀儿本在和杜杨说话,回头见杜琬这样,忙抱了过来,伸手打了她手两下:“调皮,抓你二婶的头发做什么?”杜琬又不会说话,雀儿打她那几下,她只当是和自己玩,嘻嘻笑了起来。

朱愫也笑了,伸手要抱过她,杜琬身上的奶香本来极好闻的,谁知今日朱愫一闻,就觉得喉头泛上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她急忙把杜琬抱给奶娘,使劲吸了几口气才觉的好些。

她的脸色变化雀儿是看到的,已递了杯茶过去,朱愫接过,来不及道谢就一口饮下,这下那阵恶心才全不见了。

雀儿看着她,有些迟疑的问:“二婶,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有了?朱愫刚想对雀儿道谢就听到她这样问,脸不由红一红,再瞧两个小姑子都懵懂的看着自己,她们还是没出阁的姑娘呢,急忙站起身道:“想是吃的腻了些,我先回房。”

突变

见朱愫匆匆走了,杜杨不解的问:“大嫂,什么叫有了,二嫂为什么脸红?”这话一问出来,杜桦本来微红的脸顿时变的通红。雀儿顿了顿,这话确不好在她们面前问,笑着道:“前儿你大哥出去外面,买了些果子回来,我让她们拿来,再配一壶好茶,在这里赏赏花,听你大姐姐作诗可好?”

一听到有好吃的,杜杨早忘了先前问的话,转头拉着杜桦的袖子:“大姐姐,你也要教我作诗。”杜桦听了这话,笑着低头:“昨儿先生还说你连每日临的大字都不好好的临,字写不好,怎么作诗?”杜杨眨眨眼睛,小手扯住雀儿的袖子:“大嫂,大姐姐她欺负人家。”

声音软软的,雀儿笑了出来,刚要出言安抚,走进一个丫鬟,满头满脸的汗,看见雀儿她们,连礼都慌不得行:“大奶奶,不好了,太太晕过去了。”

太太晕过去了?杜桦手里的杯子哐啷掉地,雀儿伸手按了下她的手,这才起身问丫鬟:“太太方才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就晕过去了?”这丫鬟不过十六七岁,是被吴妈遣来寻人的,听到雀儿问,只知道不停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只听里面乱起来,接着冬瑞姐姐就出来,命来寻大奶奶。”

雀儿再顾不得多问,起身就走,杜桦紧紧跟上,雀儿刚出了亭子,见杜杨还在亭子里面待着,唤个丫鬟过来,吩咐她好生把杜杨送回去,这才急急往上房来。

杜太太院里,已见不到平时那种从容的样子,丫鬟们进进出出,见雀儿来了,吴妈迎上来,眼里含着泪:“大奶奶,这怎么是好?”

雀儿伸手安抚的拍一拍她,疾步走到床前,杜太太闭着眼,满面灰白,绝不似平时一般。雀儿还不及说话,杜桦已经忍不住,一声娘叫出的时候,声音已带有哭腔,那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慌的吴妈忙上前扶住她,雀儿此时顾不得安慰她,用手摸一摸杜太太身上脸上,只觉火一般烫,登时也没了主意。抬头望见人人脸上都有惊慌之色,此时自己再惊慌,岂不更没了主意,况且杜桦还小,朱愫说不定已有了身孕,自然劳碌不得。

定下心来问吴妈:“请了医生没有?娘能吃下热水不能?”吴妈一手搂着杜桦,见雀儿镇静,自己也定下心:“已经命人去请了,只是还没见来,热水已经灌过,太太能咽下去。”

能咽下水就好,雀儿方要叮嘱吴妈不要去打扰朱愫,丫鬟已经在说:“二奶奶来了。”接着帘子开处,朱愫走了进来,即便慌乱之中,她的步伐依旧一丝不乱。见了雀儿,点头示意方道:“婆婆是怎么了?我听的丫鬟来报,顿时乱了手脚。”

雀儿挽住她,把她扶到桌边坐下:“已请了医生过来,再则你不定已有了身孕,这是大事。”听了雀儿这话,吴妈的脸上露出几分喜色:“二奶奶果真有喜信了?”朱愫的脸上露出羞涩,瞬间又换上了忧虑:“还不知道呢,这几日只是有些犯恶心,况且此时婆婆又突然倒下了,这倒是大事。”

听了她的话,众人的眼又转向躺在床上的杜太太,她双目依旧紧闭,脸色灰白,此时雀儿才意识到,杜太太在这家里的地位,若她真有个什么起不来了,这内院要谁来撑着?

一时杜三太太也来了,只是她更拿不出什么好主意,除了在这里等着医生到来,也没有别的法子。

杜老爷和杜桐兄弟们听到信回来时候,还不见医生的影子,事情紧急,他们径自进来,就忘了要回避。猛然见到这些男子,虽说自己丈夫也在里面,朱愫的脸上还是露出一丝尴尬,微侧过身不以正脸示人。

听说医生请了许多时还没到,性子有些炸的杜梁哪还坐的住,尖着嗓子就道:“定是嫌我们不够气派,这才不来的。”说着转身就要出去,杜桐拉住他:“四弟你性子也太急了,这前后总是要有时候的。”

杜棣自进来后,那眼就没离过朱愫脸上,见她面露尴尬之色,微侧过身子,晓得自己妻子拘着礼仪,走前一步把她遮住。朱愫心里虽着急杜太太的病,但见丈夫这时候还体贴自己,心头一甜,低头瞧着他的鞋袜。

杜梁还在那里要拔开杜桐的手去寻医生,床上的杜太太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在床边的雀儿叫了声娘,杜太太嗯了一声。这声音虽然小,屋里的人也听的清清楚楚。杜梁甩开大哥的手就扑到床前,杜老爷的关切之情并不比儿子差,只是碍于儿子媳妇们都在眼前,只是微微欠下身子:“太太,你可好些?”

杜太太觉得浑身都发虚,努力想方才发生了什么,却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和吴妈说话,怎么这后面就躺到这里?她看向杜老爷,见他眼里似乎有什么亮亮的东西,一时也辨不出那是什么?

想说话只觉得口里发苦,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医生终于到了,杜三太太带着侄媳妇们躲到帘幕后面,吴妈放下帐子,杜太太一句,请什么医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杜老爷握一握她的手,示意请医生进来。

请来的是常来走动的陈先生,也顾不上行礼寒暄,就拉出杜太太的手一一诊脉。诊脉的时候,杜老爷死死盯住陈先生生的脸,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杜太太是否凶险,陈先生只是捋一捋胡子,诊完一支又诊一支,杜梁性子急,一步跨上前:“我娘她到底怎么了?”杜桐拉他一下,上前拱手:“先生,舍弟性子急,还望先生包涵。”

陈医生已然诊完,轻声道:“四爷惦记着太太,急了些也是常事。”见他只说话,不开药方,杜梁又要上前,杜桐拉住他的衣袖。杜老爷请陈先生外面一步说话。

到了外面,杜老爷的焦虑之情才显露无疑:“先生,我太太她?”陈先生慢条斯理的坐下来,慢条斯理的开口:“尊夫人的病并无大碍。”听了这句,杜老爷脸上如释重负,不过陈先生又跟上一句:“只是尊夫人的病本是平日操劳太过,思虑也多了些,尊夫人平日又从不肯说出,久而久之,郁结在心,气血不畅,今日这才会晕倒。”

原来如此,杜老爷顿时一阵懊恼,内院之事,全是杜太太掌管,自己从不操心,当时只觉自己妻子能干,省了无数的心,却忘了妻子也是个弱女子,从不多加一句关心。

杜桐关切的问:“那这要如何调理?”陈先生提起笔:“我先开几副调理气血的法子,平日不要太过劳累,慢慢调理为上,只是没好之前,切不可再操劳,不然旧病没好,又添新创。”陈先生开好方子,杜老爷接过,见上面都是黄芪、白术等调气血的药,独不见人参,不由问道:“调理气血,人参甚佳,怎的不见先生用人参?”

陈先生呵呵一笑:“杜老爷关心太太,也是常事,只是人参虽能养神,但尊夫人的身子本已虚了,此时再用人参,不过是拨火罢了,要调理,倒不如慢慢熬些汤水,等身子慢慢好了,此时再用参。”

杜老爷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高明的很。”把药方交予小厮叫他快些去抓药,这里请陈先生坐下奉茶,陈先生拱手预备告辞,屋里走出一个丫鬟:“老爷,大奶奶请先生再等一等。”

杜桐的眉挑起:“怎么,你大奶奶身子也不舒坦?”丫鬟摇头:“不是大奶奶,说是二奶奶。”这下轮到杜棣惊慌:“早起就听她说觉得身子有些倦,还说要请陈先生来瞧瞧,她还说不用,现在果然就不好了吧?”

杜老爷看看两个儿子,咳嗽一声,对等在一边的丫鬟道:“还不请先生进去。”丫鬟打起帘子,陈先生往里面去了。

杜老爷瞪自己两儿子一眼:“你们的娘躺在床上,要好生想想怎么才能服侍好了,还有内院的事…”杜老爷皱眉:“也只有先让你们媳妇管起来,旁的话,等你们的娘好起来再说。”

杜桐和杜棣双双行礼应是,里面突然发出一阵笑声,中间还夹着杜太太有些虚弱,但还是很高兴的笑声。外面的人不由疑惑起来,不是说请陈先生进去瞧病吗?怎么又是喜事?

陈先生已经迈了出来,笑着对杜老爷拱手:“恭喜恭喜,二奶奶是喜脉。”杜棣脸上顿时露出喜悦之色,一个大跨步就想进里面,但想起里面此时除了自己妻子,还有大嫂,脚步又生生停住,拉住陈先生就问:“脉象可好?可要开药,要注意些什么?”

这种事情陈先生见的多了,只是呵呵一笑:“脉象还好,药我就开一副,只是,”陈先生顿一顿,杜棣立时紧张起来,陈先生又一笑:“要禁绝房中之事。”

杜棣的脸顿时红成一块大红布,杜桐忍着笑,杜老爷也差点笑出来,不过还是请陈先生坐下喝茶,朱愫的喜讯,似乎冲淡了些杜太太生病带来的烦恼。

第 49 章

杜太太听了喜讯,似乎精神也好了些,手抓住床沿想坐起来,雀儿忙上前扶起她,杜太太靠在她身上,笑着对朱愫道:“你既有了身子,也不用在我这里立规矩,先下去歇着吧。”朱愫一张脸上,竟不知道要做什么神色?

心里自然是喜的,可眼前婆婆又病倒在床上,自己做个喜笑模样出来,会不会惹的婆婆不高兴?听杜太太这样说,忙回道:“婆婆身子不便,做媳妇的本该在跟前伺候才是,哪能下去歇着?”

杜太太微叹一口气:“说什么傻话,我不过是偶尔头晕一下,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你现有了身子,自然要保重自己,难道说为了伺候我,就不顾你的身子,倒叫我悬心,这样又算什么孝呢?”

这话让朱愫的脸微微红一红,正要行礼下去,杜太太已经伸出一只手止住她:“你啊,太过拘礼了。”朱愫忙走上前:“婆婆说的是,日后媳妇定不如此。”杜太太伸手想拍拍她的手,只是手上毫无力气,勉强抬起又垂了下去,杜太太的眉不为人知的皱了下。雀儿在她身后,自然看的清楚,想说什么却觉得无话可说。

一个丫鬟端着药过来:“太太,药好了。”朱愫接过要喂给杜太太,杜太太摇头,要自己接过碗来喝,朱愫急忙吹一吹,这才递了过去。

杜太太方才连拍手的力气都没有,此时那药碗在她看来,却似有千斤重,一只手抬不动,双手抬上这才把碗接过去,只是虽接了过去,那碗并没拿紧,哆哆嗦嗦差点把药倒出来。

杜太太顿时沮丧起来,难道自己连端住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雀儿的手伸出来扶住药碗:“娘,药要趁热喝,想是碗有些烫?”她这一扶住,杜太太总算是把药自己喝了,朱愫拿帕子给她擦掉口边的药。

杜太太叹一声:“你们下去吧,我想歇一会。”朱愫和雀儿把她放平,盖好被子,这才双双退下。杜太太闭着眼,听到里面没动静了这才把眼睁开,还是觉得浑身无力,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一滴泪从杜太太的眼角流下来,一只手伸过去替她擦去泪,手上有薄茧,杜太太侧过眼,杜老爷忧虑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一向守礼的杜太太刚想欠身,杜老爷的叹息传到她的耳里:“淑芬,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竟一直不知道。”

杜太太的闺名,差不多有十来年没从杜老爷嘴里听到了,此时猛然听到,杜太太微微有些发愣,接着就微笑道:“老爷说什么呢,倒是我让你悬心了,不过一点小病。”

她虽竭力说话,那声音比起平时,还是丝游丝一般。想起陈先生说的她的病因,此时又听她这么说,陈老爷顿时只觉得心如刀绞起来,什么都没说,只是替她掖下被子。

杜太太闭上眼,接着又睁开,笑着道:“不过一点小病,躺些时日就好。”杜老爷看向她的眼很温柔,这么多年来,这种温柔很少见到,杜太太又想说些家事,可是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微微一笑。

雀儿和朱愫两人从杜太太那出来,两人都没有说话,杜太太的病,静养是肯定的了,可是静养之后呢?这个家总要有人来当,朱愫看一眼雀儿,见她脸上神色还是和原先一般,伸手摸了摸小腹,微微一叹:“偏生我又有了,不然总还能帮着大嫂一些。”

雀儿的心还转在杜太太这病怎么调养,听到朱愫这么问,倒愣了一下:“二婶身子要紧,杜家子嗣才是大事。”朱愫微皱眉,她到底是真明白还是假装?难道不知道这当家主事是大事,多少妯娌为此反目?

此时已走到平日分开的地方,朱愫停住脚步,心里还在想,该不该挑明了问?前面匆匆走来一个丫鬟,见到朱愫,急忙就道:“奶奶不好了,楚妈妈和刘妈妈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朱愫差点栽倒,那日自己训过刘三妈之后,她极老实,再没说过那些话了,朱愫本以为自己御下有术,谁知这才几天就又打起来了。

朱愫顾不得和雀儿再说什么,跟着丫鬟匆匆走了。雀儿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按理说这是朱愫的下人,自家不该管,可是朱愫此时刚有孕,若是被下人冲撞到了,这倒是大事。

雀儿带着小冬跟上去,离朱愫院内还有十来步,就听到里面传来对骂的声音,刘三妈的声音十分尖利,一听就能听的出来,另外夹杂的就是楚四家的声音,倒小了很多。

朱愫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大白天的,在主人家的院子里吵吵嚷嚷,这样的事情哪曾听说过?她的身子又晃一下,背后一支手伸过来扶住她:“二婶,你刚有了身子,凡事镇静些。”雀儿的话是好意,朱愫却觉得胸口登时又堵的慌。

见她脸色变了,雀儿知道朱愫又想多了,她和自己不同,心事极重,忙笑道:“二婶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不过是怕…”话没说完,朱愫已经顺过气来,地方就这么大,事迟早会传出去,她来了倒也好。

朱愫吸口气:“大嫂说什么呢,还要大嫂多帮忙才是。”说着两人进了院子,院子里下人们三两站在那里,刘三妈脸上有不知被打还是被抓的血痕,被个做粗使的老妈子拦腰抱住,口里犹自骂个不休:“你不过是我手里调出来的毛丫头,也来要我的强,我再怎样,也在朱家服侍了一辈子,哪有你指手画脚的?”

楚四家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头发有些乱蓬蓬的,戴的钗环也不知去了哪里,平日从不乱的衣衫也有了些皱痕,只是脸上的神色比刘三妈的要镇静些:“刘家的,你可听清楚了,三姑娘出门子前,夫人亲自吩咐的,让我们好好服侍三姑娘,现在来到杜家,三姑娘又说过院内的事由我支派;不过是唤你去街上买些东西,你就不肯,若人人都似你这般,岂不乱了章法?”

刘三妈当日在朱家姨娘身边,也是说一不二的,跟着朱愫嫁过来,本以为也会被人高看的,谁知先是被朱愫训了一通,已觉得面子全掉光了,哪还禁得住朱愫后来又说日后自己就全听楚四家的调配?

前些日子纵有使唤,刘三妈连应都不应,哪里还去做?楚四家的不过一笑也就罢了,刘三妈气焰更高,想着虽然朱愫发了话,但自己的身份总摆在那里,楚四家的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若真如此,自己年纪也大了,无需再操劳,就在这有吃有喝养老也好。

谁知今日楚四家的竟让自己上街买些脂粉回来,平日这些事情全是小丫鬟做的,哪轮到自己去做?自然鼻子里只是哼出一声,坐在那里喝茶晒日头。和那些做粗使的老婆子们显摆当日在京城朱家自己是如何的威风,讲的眉飞色舞之际,看见楚四家的还没走,刘三妈撇了撇嘴:“楚家的,你还有什么要人做的?”

楚四家的并没说话,只是一摆手,早上来两个小丫鬟,楚四家的冷笑一声:“刘家的,若连你都不听起话来,我这脸可往哪搁,今日你既要给众人做个样,那我也不客气了。”

说话间小丫鬟已呈上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两根柳条,楚四家的拿在手里,用手试一试,脸上的笑已经变了,一柳条就抽过去。

第一下的时候刘三妈没注意,正正抽在脸上,她可不是什么善茬,楚四家的第二下抽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挺直腰,伸手就抓住柳条。楚四家的力气可没有刘三妈的大,这么一扯就被扯了过去,刘三妈柳条在手,人也就精神起来,拿着柳条劈头盖脸只是一顿打:“不长进的东西,别以为哄好了姑娘,就在老娘头上作威作福,当年你做小丫头时,还不是老娘手下的货。”

楚四家的听刘三妈提起当年,虽则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不由新仇旧恨全涌上来,当年做小丫头的时候,可没少被这些夫人姨娘身边的红人折腾,前些时候故意放松,不过是找个理由,谁知刘三妈竟不服,柳条被扯,还打起自己来。

嘴里招呼众人:“把这个没上没下的人给我抓住。”手里的拳头就用上了,忍住疼去扯柳条,还用脚跟去跺刘三妈的小脚尖。小脚尖被跺,最是疼痛,刘三妈吃疼,手里的柳条就不挥舞,楚四家的趁机一把抱住,往她胳膊上咬了一口。

刘三妈被咬,另一支手就抓住楚四家的头发只一扯,楚四家头上戴的钗环掉了下来,见她们突然打起来,众人都惊住了。醒过来时,竟不知道该去帮谁,还有个老婆子见掉了一地的钗环,顺手捡了支金簪揣到怀里。

倒是个小丫鬟机灵,跑出去找朱愫,楚四家的见小丫鬟跑出去寻朱愫,心里不由急了,这件事捅到朱愫跟前,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刚要出声喊住她,被刘三妈一拳打在脸上,楚四家的见刘三妈招招都狠,心里更是恨起来,撒手同时就喊那些粗使婆子们:“还愣着做什么,拿绳子来给我把她捆上。”

见她发狠,有两个也知道刘三妈前些时候被朱愫训斥的事,想来她已失了脸面,何不讨好楚四家的?急忙上前把刘三妈家的拦腰抱住,刘三妈被她们抱住,哪肯服,口口声声只是骂个不住。

楚四家的这才把头发拢一拢,衣服放下来,开始教训她,心里还在想着,赶在朱愫回来之前,谁知正说着就见朱愫进来,忙把手放下,到朱愫跟前行礼:“姑娘,不过是点小事,怎么就惊动了姑娘。”

说话时候,还用眼去瞪那个报信的小丫鬟,刘三妈见朱愫回来,猛的冲到她跟前跪下:“姑娘,你可要为老奴做主。”朱愫什么话都没说,楚四家的也不敢再多说,只是扶着她坐下:“姑娘,今日的事,确是小的性子急了些,还望姑娘责罚。”

第50章家事

楚四家的嘴里说着,手上已经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朱愫却不接,楚四家端茶的手悬在半空,晓倩忙接过她手里的茶放到几上,晓环只是给朱愫捶着肩头。方才还纷扰不止的院里顿时只剩下风声,还有刘三妈的哭声。

朱愫过了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没说话,这叹气声让刘三妈的哭声止住,雀儿见朱愫这样,自己倒不好再站着,悄悄退了出去。

小冬虽想在这里瞧朱愫怎么处置,但见雀儿走了,也急忙跟上,出了院子走出数步小冬才道:“奶奶,二奶奶院里人多,事情也多,我听李嫂子说的,楚妈妈和刘妈妈不合早是秃头上的虱子了,还不知道二奶奶怎么处置今儿的事呢。”

朱愫光从朱家带来的就有四个丫鬟,两房家人,全在她房里伺候,杜太太又给她配了两个粗使婆子和两个小丫鬟,院里的下人几乎是雀儿房里的两份。杜太太也曾说过,再给雀儿房里多放两个丫鬟,雀儿一来觉得人手已经够了,二来雀儿细细的瞧着,杜家的光景并不像外面看起来的那么好,自然能省就省。

朱愫院内,此时已经跪了一院子的人,楚四家的一张脸火辣辣的,跪在那里不敢抬头去瞧朱愫。倒是刘三妈虽也跪着,气焰就比楚四家的要高许多,腰直挺挺的不说,偶尔还摸摸脸上被楚四家打的痕迹。

只是刘三妈等了许久,不见朱愫开口,又有些急了,想要开口说话,被朱愫身后的晓倩用眼示意她闭嘴,只得又摸着脸上的伤痕,继续等着。

朱愫的眼总算转到了刘三妈脸上,见她摸着脸上的伤痕,眉一挑:“刘妈妈,打疼了吧?”刘三妈急忙又挤出两滴泪水,哭道:“姑娘,您可要为老奴做主,老奴服侍了一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折辱。”

说着眼刘三妈又哭了起来,手虽蒙着面,却从指头缝里偷瞧朱愫。朱愫的心此时已经全冷了,下人们之间有些争执,甚至彼此打骂,朱愫并不是没有听过。但白日里就在院里吵嚷起来,还打斗起来,这事就从没听说过,想起挑事的人,朱愫的眼这才转向向楚四家的:“楚家的,我倒想问问,今日这事究竟怎么回事?”

楚四家额头的汗已经是亮晶晶的一层了,今日这事,按理说自己也是有错的,管教刘三妈虽是自己应尽的责任,但没有个在主人院子里就大动刑罚的道理。况且再怎么说,刘三妈也是朱愫的亲娘送过来的,这离了朱府,朱愫的心朝着哪边也不清楚,自己这事做的实在是鲁莽了。

不过主人问话,没有不回的道理,再则刘三妈已经愤愤开口:“姑娘,楚家的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为自己是夫人身边的人就不把姑娘放在眼里,今日可以在这里打老奴,明日就要欺到姑娘头上,姑娘,你可要想清楚啊。”

这个做死的老货,楚四家的在心里骂了刘三妈一句,面上的神情却更恳切了:“姑娘,今日的事,确是小的太心急了。”这话听的刘三妈一撇嘴,正预备再刺楚四家的几句,见晓倩又给自己使眼色,这才把嘴放下,听楚四家的怎么讲?

楚四家的又磕一个头:“只是姑娘,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姑娘当日既说过,院内的事姑娘不在时,就由小的调配,小的只是竭力去做罢了,今日刘三妈可以不听小的,明日自然有丫鬟有样学样,长此以往,连姑娘面前她们都可无礼,小的这才没有法子,先拿刘三妈做伐,小的全是一片忠心。”

说完楚四家的紧紧闭口,再不分辨一句,不愧是母亲调理出来的人,朱愫心里不由叹一句,纵有私心,那话里也只有对自己的一片忠心,教人挑不出刺来。她的眼又转向刘三妈,原本还因为她是姨娘送过来的,对她有些青眼,谁知她竟…

朱愫不愿再想,只是对楚四家的道:“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从没听说过,教训人要在主人的院子。”楚四家的是聪明人,不仅不分辨早就顺着她的话:“姑娘教训的是,今日这事,确是小的鲁莽,姑娘要责罚,只要责罚小的一人就是。”

朱愫的眉又挑起,这话说的就更到了,刘三妈又要嚷叫,朱愫已经起身:“你说的是,今日之事,你确有错,就在这跪一个时辰,罚你一月的工钱。”刘三妈的脸上露出得色,朱愫用手遮住嘴,打个哈欠,却看都没看刘三妈一眼:“受过罚了,就该明白自己日后怎么做了,以后怎么办,不消我教你吧。”

楚四家的又行礼称是,朱愫这才进屋,刘三妈脸上的笑都还没展开,就僵在那里,听姑娘话里的意思,自己还是要被楚四家的责罚?这样一来,自己今日的打就白挨了?刘三妈用眼去瞧晓倩,示意她开口求情,晓倩的脸动一动,微微摇头就跟着朱愫进去。

此时院子里跪着的旁人已经全都起来了,刘三妈整个瘫在那里,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姑娘这么不待见?

楚四家的虽跪着,但心里一片轻松,偷眼看着刘三妈脸上一脸的失望之色,跪的越发直了,罚一个月工钱,那算什么?有伶俐些的丫鬟已经拿个垫子出来,要给楚四家的垫上,楚四家的摇头,那丫鬟索性就给她倒茶打伞,刘三妈瞧着,眼里更是要喷出火来,却没有什么法子,只盼着晓倩能说的朱愫回心转意。

朱愫进了屋,坐到榻上,晓环服侍她换衣服,晓倩给她端来茶见她喝了几口,又给她捶着肩膀,笑着道:“姑娘今日的举止,倒有些像夫人。”像夫人?朱愫拿着从鬓上拔下来的一支玉簪玩着,唇边露出一丝笑容。

晓倩趁机道:“不过姑娘,奴婢有一事不明。”晓环把朱愫换下来的衣衫挂好,看晓倩一眼:“怎么,也有我们晓倩姐姐不明白的事?”

晓倩白她一眼:“天下的事不明白的多着呢,这趁姑娘高兴,不问一问,等积的多了,到死也是个糊涂人。”朱愫看她一眼:“你是不是想问,为何我不用刘三妈而用楚家的?”晓倩脸一红:“什么都瞒不住姑娘。”

朱愫叹气:“我也明白,刘三妈心里是护着我的,可是她私心太重,此时又比不得在娘家时候,姐妹们身边的人出点什么岔子,不过一笑罢了,楚家的心里虽然未必全护着我,可是她大面上的事是不会错的,自然只能用她。”

晓倩的脸又是一红,晓环把朱愫换下的首饰也收起来,盖好首饰匣子才道:“其实照奴婢瞧,这里太太是喜欢姑娘的,大奶奶瞧来,也是个直性子,姑娘又何必这么小心?”

朱愫一笑,还是不说话,这识人识面难识心,雀儿虽瞧着没什么坏心,可是能以灶婢之身得到杜太太首肯的,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人,自己还是小心些好。想到这里,朱愫又道:“还是那句,不管今日如何,可不许冲撞了别人,给人留下什么话柄。”

听到晓倩她们齐声应是,朱愫才放心的闭上眼睛,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肚里的孩子,旁的事能不想就不想吧,手抚上小腹,朱愫脸上的笑容更深。

杜太太的病需要静养,朱愫有了身孕,内院的事自然全都交给了雀儿。看着交到自己手里的帐和钥匙,听着吴妈在旁边的讲解,雀儿的眉一直皱着没松开,等到吴妈说完,雀儿才对吴妈道:“原来家里的情形,已经这样糟糕。”

吴妈依旧恭敬:“奶奶,这也是个重担,太太的本意,是想再当几年家,让情形好一些再让奶奶们接手,况且这二老爷家刚搬走,又少了些进项。”

雀儿低头看着帐,这情形比自己想的还要糟糕些,分家之时,四间铺子里最赚钱的两间分到了二老爷那里,长房和三房各自都只有一间铺子,乡下的田地取的租子,是按三分均分的。

二老爷自己占了最赚钱的产业,过意不去,背着杜二太太每年给长房和三房各自两百两银子的补贴。这笔钱虽说不多,也能救一些急,现在二老爷家搬到京城去了,这两百两自然就没有了。

这里的铺子一年只有六百两的进项,再加上田地取的租子,这么大一家子,一年的出息不过一千来两,再加上杜棣成家,朱愫带来的下人不少,又是一笔开销。

少了进项,多了开销,难怪杜太太会思虑成病,这开源节流,也不知从哪里节起,又从什么地方开源?吴妈小心的道:“太太也曾想过裁一些下人,可是这事总是大事,况且太太也说过,大奶奶屋里人本就少,若再裁了,不成样子。”

雀儿点头,拿过下人的名册来,杜家不过十来房家人,十四五个丫鬟,七八个小厮,再加上马房厨下,总共六十来个,光朱愫房里就有了二十来个下人,要裁,只能裁朱愫房里的。

可是朱愫房里自然是裁不得的,先不说那些她带来的,这一裁掉,自然就有人知道杜家只是面子光了,人都是势利的,杜梁杜桦自然寻不到好亲事了,这也是杜太太不愿意看到的。

若换在雀儿原先,只怕早就道,要这些面子做什么,可是此时雀儿知道不能这么说。节流不成,就只有开源了,可是这源要在哪里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