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逼迫自己清醒。

“李惟,你先睡吧,好不好?我看你睡着我再睡。你放心,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不会走的。你别想太多,明天太阳升起,一切就会好起来。”

“……嗯。”

少年说着,闭上了眼,似乎很听她的话。

张蔓睁着眼,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哄他入睡。她强撑着躺了一会儿,听着他越来越绵长的呼吸,才松了一口气。

少年的侧脸在微弱的光亮里,平静而精致,他的眉头舒展,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在脸颊上投下两片阴影。

他睡着的样子,像是没经历任何的不幸和痛苦。

睡着了就好,只要他不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

张蔓俯身过去,在他的唇角轻轻一吻。

她感受着他嘴唇的温暖柔软,忍不住又吻了一下。

然后凑到他耳边,极轻地说着:“男朋友,你一定要好起来啊,我会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她还要一直陪他,到老呢。

说完,她再抵不住困和累,翻了个身,沉沉睡了过去。

就在这时,原本似乎已经睡着的少年,忽然在少女的背后,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他再也无法控制地发起了抖。

——他刚刚回过神的时候,发现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手腕,而另一只手,就放在她纤细、脆弱的脖子上。

原来要掐她的,不是Nick,而是他自己。

少年心里涌上了一阵阵令他毛骨悚然的后怕。

他背后的睡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此刻汗液蒸发带来的冰冷触感,让他狠狠打了个冷颤。

他忽然想到了那天,他爸爸把他挂在阳台的晾衣竿上,也是那么神志不清,他一边笑着,一边对他说:“湿了不晾干会着凉,会生病死掉……”

然后,用一根绳子拴着他的脖子把他挂到了阳台上,之后任他绝望地、痛苦地挣扎,也再没来管他。

——如果不是被邻居发现了,他早就死了。

窒息感猛烈来袭,命运的绳结,在此时再次紧紧地勒住了他的咽喉。是啊,他怎么忘了呢,他和他爸爸,是一样的。

他们一样疯,也一样危险。

所以,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那个苦苦挣扎着、濒临窒息的人,很有可能会变成她。

少年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痛苦地蜷缩起来,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他无声地喘息着,指甲早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灼烧感,难受得他几乎要呕吐。

他无比绝望地看着他面前沉睡着的姑娘。

她的背影纤细,绸缎一般的长发铺了满枕。她侧卧着,背对着他睡,极其信任地把整个后背交给了他。

她对他,没有丝毫的戒心。

少年颤抖着抬起手,放在床头灯底下。

透过微黄的灯光,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手——修长,有力,骨骼分明的男人的手,它有能力做到很多它想做的事,比如,掐断眼前这根,纤细柔软的脖子。

他的上下牙齿不断颤抖着,他忽然感觉很冷。

透彻心扉的寒冷。

他想伸手去拥抱他身前的那个温暖之源,却在触碰到她柔软发丝的刹那,收回了手。

你怎么敢,再去碰她呢?

你刚刚居然想要让她一辈子陪着你?你怎么忍心呢?让她每天在一个疯子身边,担惊受怕,甚至面临着各种各样致命的危险。

少年闭上了眼,他蜷起食指,张口狠狠地咬住指关节。尖锐的牙齿轻易地就咬破了皮肤,鲜血涌出,咸腥又苦涩。

只有这样,他才能稍微转移一下心脏里的疼痛,那种让他快要死掉的疼痛。

他知道,这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放过她吧,你放过她吧,她是一个比天使,还要美好的姑娘啊。

你怎么,忍心呢?

她不小心从外面把他的世界撕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带着滚烫的火星钻了进来,那样猝不及防。但他知道,或许这一辈子他都出不去了,那他也不能那么自私地把她关在里面,陪着他坠入无边的黑暗。

他这般有幸,能在某一天突然遇上了这个迷路的姑娘,和她相爱。她跌跌撞撞闯进了他的黑暗,而现在,他得亲手送她出去。

少年在这一刻,无可奈何地,发着抖地,红了眼眶。

第46章

第二天, 下了一整周暴雪的N城, 总算放了晴。

张蔓起得很早, 她上网预约了上次她去咨询过的那个精神科医生。

李惟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妄想症,那么现阶段就算不用药,接受一下心理治疗也是好的。

她还是担心他精神层面受到一些她不知道的创伤。

张蔓预约好后, 有点难开口,怕他产生抵触心理。

毕竟谁也不愿意承认, 自己有精神疾病。

她咬咬牙还是说了:“李惟, 你今天和我去医院好不好?我都联系好了, 那个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很厉害的。”

少年听完之后稍微有些低沉。

他想了好一会儿, 像是做足了心理斗争,才无奈地笑了:“嗯,那你陪我去,好不好?”

张蔓看到他的笑容, 心里一松。

总算笑了,看来他的情况还是有好转。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愿意去克服,她就能陪着他渡过难关。

但她心里依旧有些不安, 毕竟这件事对他来说, 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不得不处处小心。

张蔓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样,先去医院再说。

两人带上证件和预约挂号单, 去了上次的那家医院。

医院门口,许多没有值班的医生护士们一起在清路上的积雪和厚厚的冰块——他们得确保救护车的路线时时刻刻都能畅通无阻。

张蔓轻车熟路地带李惟到了上次她去过的那个办公室。

医生应该认识她,未免露馅,她没有陪他进去,而是坐在门口等他。

大概一个多小时之后,少年面色平静地走出来。

张蔓着急地迎上去:“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少年抬手捏捏她的脸,面色无常:“嗯,她说还好。”

就知道问他没什么用,说了一个小时,就是一句还好?

张蔓把之后的几项检查项目表塞到他手里:“你坐在门口乖乖等我,我自己去问。”

她敲了敲医生办公室的门。

“请进。”

张蔓推门进去,女医生见到是她,倒也不诧异,微笑着冲她点点头。

“我听刚刚那个男孩子描述的症状,就猜到大概就是你上次说的,你那个朋友。”

“医生,那……我朋友他状态怎么样啊?他昨天才发现自己有妄想症,昨天特别崩溃,今天好像平静了很多。”

医生拿出她刚刚和李惟谈话过程中,记的满满几大张诊断笔记。

“首先,你朋友的症状,确实是精神分裂症之中的妄想症,并且是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地步。其次,他思维逻辑清晰敏捷,没有失智现象,也没有出现社会功能受损。”

张蔓听着,着重问了:“那通过您的判断,他有没有出现抑郁的现象?”

前世,李惟在这之后爆发了极其严重的抑郁症。

医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经过这一个小时的对话,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抑郁状态。”

她说着赞许地点点头:“他的精神状态,比我想象中乐观非常多,几乎不像一个精神病人。或许也和你们这些朋友的照顾有关,他自己也坦言,虽然最开始崩溃过,但现在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精神状况,并且愿意积极配合治疗。这样的情况,我们很乐意看到。不过这段时间,或许他的情绪还是会有不稳定、暴躁、或者任性现象,希望你们能多谅解、包容。”

张蔓听完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李惟前世的抑郁症,谁也说不清。他在那个时候,孤身一人承受着这一切,甚至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神志不清,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

而这一世,因为她一直陪着他,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了他,他只是生病了。

之后他表现出来的症状和受到的精神损伤肯定比前世要减轻非常多,或许他还真的能承受下来。

张蔓忽然无比庆幸自己昨天晚上回去找他。

其他几项检查做完后,两人从医院走出来。

紧张了一上午,张蔓这会儿才感觉有点饿。

“李惟,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中饭吧。”

她回头,发现少年正站在路口的红绿灯下,眼神有些恍惚地看着她。

他的眼里,似乎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

“怎么了?”

张蔓摸了摸自己的脸。

少年脸上的表情一闪而过,继而温暖地笑了起来,走过来牵了她的手:“没事,走吧。”

张蔓想起刚刚医生说的,他这段时间情绪可能还是会不稳定。

她捏了捏他的手:“嗯。”

正好医院对面的街巷里有家拥挤的小面馆。这家面馆连名字都没有,店面非常小,门口搭了一个大棚子,摆着七八张小桌子。

简单的折叠桌和塑料椅,都不算干净。

这会儿是中午,店里店外人很多,几乎坐满。

典型的苍蝇馆子。

这种藏在街头巷尾、客人很多的小饭馆,一般味道都不错。

张蔓刚想坐下,却忽然听到少年说。

“蔓蔓,今天我们去好一点的地方吃饭,好不好?”

张蔓今天决定事事都听他的,便挽了他的手,笑着说:“好。”

N城靠海,十九世纪末,德国人曾租借了大片地区建设铁路和港口,所以市中心的欧洲风情街那一带,有非常多那时候开的德国、意大利餐厅。

少年带着她走进最中心一家历史悠久的德国餐厅。

这一带的哥特式建筑风格也非常有欧洲的风情——笔直的墙体、高耸入云的塔尖,大面积的彩色玻璃窗也是它的特点之一。

餐厅就在风情街最中心、也最繁华的地方。

门口的接待人员很有修养,没有因为两人年纪小就露出丝毫的怠慢。

两人被指引着到一处靠窗的位置。

少年先走到她这边,很绅士地替她拉了椅子,张蔓稍微有些不习惯。

餐厅的装修风格非常古老、典雅,大大的落地窗让午时的阳光能毫无保留地照进来,打在墙面上整片的七彩琉璃上,反射出彩虹般的光。

虽说正是午时饭点,但餐厅里却没有几桌人——显然比起价格昂贵、礼仪讲究的西餐厅,N城大多数人们还是更习惯随意丰富的中式味道。

两人没拿菜单,直接要了今天的主厨推荐。

主菜是传统的德国肉肠和烤猪排,味道略重,没有法式菜肴那么细腻,但其实更符合张蔓的口味。

饭后的沙拉味道很清爽,很好地中和了之前肉肠和猪排的辛辣油腻口感。

这一餐饭的价格,尽管是十九年前的物价,还是昂贵得让张蔓没眼看。

两人吃完饭,李惟又提议去海边走走。

张蔓的心里稍稍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今天,似乎提了很多提议,往常他对这些生活细节方面,是非常无所谓的,所以基本上两人在外面,都是听张蔓的。

而且刚刚吃饭的时候,她总感觉他似乎总是在看她,但每次她一抬头,却发现他垂着眼眸,在专心吃饭。

她摇摇头,让自己忽略心里的异样。

或许医生说得没错,他只是情绪有些不稳定罢了。

风情街的出口,就是大海。

倒不像李惟家旁边那片海,海岸边是纯净的金色沙滩。

这里的海边,全是嶙峋的礁石。

冬日的阳光不比夏日那么灼目,两人漫步在礁石群里,脚下是大块的鹅卵石。

张蔓有点走不稳,好在少年一直都牵着她。

大概走了七八分钟,在海岸线的拐角处,有一堆高耸在沙滩上的礁石。

两人沿着中间海水磨砺出来的曲折石缝爬上其中一座。

最上面是一个平坦的石台。

少年单手撑着石面跳起,敏捷地翻上去,回头向她伸出了手。

“蔓蔓,我拉你上来。”

张蔓点点头,脚踩着礁石上一块凸出的石块,被他拉着,坐在他身边。

刚一坐下,张蔓就发出了一阵惊呼。

“好美啊。”

这里很高,视野非常好,海天交界处的一条笔直海岸线看得清清楚楚。

远处,一些大大小小的渔船开过,除了一年之中的休渔期,就算是冬日,靠海为生的捕鱼人们也毫不停歇地出海捕鱼。

他们坐着的礁石底下,就是呼啸着的大海,海浪一波波卷起,拍打在石面上。

真的有一种,被大海拥抱的感觉。

“李惟,这里好漂亮,你之前来过吗?”

是很漂亮。

这样的海边,适合道别。

少年环抱着她,看向大海的方向:“我之前一个人在家里待得很闷的时候,偶尔就会来这里看看海。其实现在想想,一个人的时候,也不错。”

张蔓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由衷感叹道:“这个世界总是在一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安安静静地散发着它的美。李惟,等你的病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出去旅行好不好?我们冬天的时候可以去三亚过冬,那里的冬天温暖如常,远远没有N城这么难熬。春天可以去江南,感受一下江南的梅雨时节和花海。还有秋天……”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说越兴奋。

就算他生病了,但只要他能积极配合治疗,总有痊愈的一天。她要一直陪着他,和他一起去世界上所有美丽的、浪漫的角落,让他每时每刻都有人陪伴,感到幸福。

她说得认真,却没有发现,身边的少年那么专注地、贪婪地看着她的侧脸。

他的眼里,有比大海还有宽广的悲伤。

以后,他也很想和她,有以后啊。

少年没让她再说下去,他强硬地掰过她的脑袋,在呼啸着的大海边,高耸的礁石上,最后一次亲吻他的天使。

第47章

两人从海边往回走, 张蔓原本还想在李惟家住一晚, 明天和他一起去学校期末考试, 但张慧芳一直打电话来催,她只好跟他告别。

她仍是有点放不下心,陪他去店里重新买了一个手机, 把电话卡装上:“男朋友,晚上你要和我发短信。”

少年乖巧地点头, 唇边带了点笑意:“嗯, 蔓蔓, 我送你回家。”

到了她家楼下,张蔓刚想上楼, 却听到少年在她身后叫她。

“蔓蔓。”

他的声音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

张蔓回过头:“怎么了?舍不得我?”

少年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说话。

他冲她笑着挥挥手,眼里化不开的浓厚情绪, 在这样的冬天,仿佛有别样的温度。

张蔓内心滚烫,她走过去,凑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眼睛亮亮的:“嗯, 那我上楼了,你自己在家千万别胡思乱想, 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嗯, 上去吧。”

可能是吹了一下午的海风,少年的声音里带着点厚重鼻音。

他的笑意,温暖得让张蔓的心微安。

事情,总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么。

冬日些微滚烫的暖阳,在悄无声息地融化着厚厚积雪。屋檐上原本结的结实冰棱,不断往下滴水。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在浅灰色的水泥地上,圈出了一片浓色。

一切平静得诡异。

很多时候,人们身处在平静的时候总是感知不到,之后或许会有暴风雨。

当天晚上,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张蔓每隔几分钟就要和李惟发一条短信,他也都规规矩矩地回了,虽然话不多,但张蔓能感觉到,他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李惟甚至,还给她发了一份物理考试的押题卷,张蔓看着密密麻麻的题目,心里微暖。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能想着之前说的帮她押题的话。

他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坚强。

……

周一,张蔓很早就到了学校。

这次期末考试安排得很紧张,上午考两个半小时的语文,下午是数学。第二天的考试则分文理科,文科生是政、史、地,理科生是理、化、生。

每个年级都分了不同的考场,在学校的另一侧空教学楼里。

张蔓先去了教室,教室里人不多。

李惟也不在。

平时他一般都比张蔓来得要早,只要她早上走进教室,就能看到他安安静静坐着看书的场景。

但今天他不在。

看着他空空的书桌,张蔓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问前桌正趴着睡的男生:“金明,你看到李惟了吗?”

金明刚趴下睡觉,被扯起来有点不烦躁地揉了揉惺忪睡眼:“嗯,我刚刚看到他来了啊,拿了个文件袋出门了,应该是直接去考场了吧?”

今天是期末考试,没有安排早读课,很多同学都会直接去考场复习。

张蔓松了一口气。

她按了按太阳穴,无奈地摇摇头。

还是她太敏感了,他昨天晚上还有心思给她出押题卷,心情应该好很多了。

只要和他有关,她的神经就开始紧绷。

这时,陈菲儿在他们班后门叫她:“蔓蔓,你墨迹啥呢,快去考场吧,还有二十多分钟了,从这里走过去还得好一会儿。”

张蔓点点头,收拾好文具袋,跟她一起去考场。

为了防止作弊,这种大型考试,学校都是按照文理科分类,随机排位子的。她和李惟没有分在一个考场,倒是碰巧和陈菲儿分在了一起。

张蔓进考场之前,特意拐到李惟所在的考场,从窗户往里看。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少年没和其他人一样紧张地翻着书,他安安静静地趴在位置上,似乎在补眠。

张蔓没打扰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暗骂自己一声神经质,这才拉着陈菲儿穿过长长的走廊,上楼,去她们自己的考场。

陈菲儿一边走,嘟起嘴,不满地嘟囔:“我说你怎么从二楼走,原来是要来看一眼你亲爱的男朋友啊。怎么样,他的后脑勺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