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时候,轻轻地,温柔地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任泪水涌出。

少年的表情,终于在这一瞬间破裂,他爱的人,用最笨拙最粗劣的方法,拼尽全力地想要叫醒他。

这个世界,广袤而壮丽,充满丰富真实的细节。

街边商店招牌上脱落的斑驳油彩,路人脸上匆匆的神色,她在风雪中飞舞的每一根发丝……一切的一切,不是他简简单单地可以想象出来的。

他想,他是相信了。

这片在暴风雪中凶猛咆哮着的大海,被浪花打湿的金色沙滩,还有落在他身上的片片冰凉雪花,他怀里柔软有温度的姑娘。

确实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令他恐惧的虚妄。

少年弯着唇角,狼狈地落了泪。

第44章

冬日, 雪夜, 海边。

漫天的大雪里, 张蔓抱紧了她爱着的少年。

海浪拍打着礁石和沙滩,海风呼啸,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海里, 还有许许多多,落在两人的脸上、身上。

极低的温度让张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少年冰冷的怀抱在此时, 也给不了她任何温暖, 但她尽量忍住让自己不颤抖。

她只能平静地去感受他控制不住的颤抖和哽咽。

她想,或许最最艰难的那一步, 已经过去了。

在极其严重的精神打击下,人们会开始神志不清,就像刚刚李惟那样,他分不清什么是现实, 什么是虚妄。这时候如果没有人来点醒他,世界观的崩塌将会对他的精神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打击。

但张蔓并不乐观。

就算知道这世界是真实的,对于他来说,打击还是太大了。

没有人愿意承认, 其实自己真的是个“疯子”。他从前对别人的话毫不在意, 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他觉得,是他们误会了他。

从前有多笃定, 此时此刻,他在得知真相之后, 心里的恐慌就有多深。

何况,他在一瞬间,失去了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

疼痛,从来都是分等级的。

张蔓想,他的内心在此刻,一定经历着她所无法想象的锥心之痛。

……

等两人终于回到家之后,少年似乎比之前平静了一些,但依旧不说话。

两人的头发、衣服早就被雨雪打湿了,鞋子也被沙滩上的浪潮浸透,狼狈得像是刚刚从海里捞出来。

张蔓牵着他进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去卫生间里给他烧热水。但她刚走两步,少年就跟了上来。

像是一只孤单的影子,只能跟着主人走。

“李惟,你先去沙发坐一会儿,我把热水器插上,我们都得冲个热水澡,不然会着凉。”

少年伸手过来拉着她的袖子,看着她,摇头不说话,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固执地望着她。

张蔓几乎是立刻就心软了。

对他,她也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

“那好,那你就站在旁边看着我,好不好?”

少年点点头,拉着她的手。

等热水烧好,张蔓推他进去冲澡,他又不乐意了。

张蔓轻声笑了,调侃他:“总不能咱们俩一起洗吧?你要是愿意,我倒是没问题。”

“蔓蔓。”

少年的声音实在太哑,和平硫时低沉、好听的沙哑感不同,他此刻的嗓音带着难以描述的烧灼感,仿佛是喝了一口硫酸。

“你和我一起在里面好不好?你站在旁边,陪我……我不想一个人。”

他再也不想,一个人。

张蔓看着他,平日里笃定而自信的少年啊,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迷茫、无助过。

她的心里漫上了细密的酸痛,只好妥协。

好在他家的卫生间里,有单独隔出来的淋浴房,玻璃门里头挂了防水的浴帘,拉上之后,她坐在门口什么也看不见。

少年的心情显然极其焦躁。

他几乎是每隔半分钟就要叫一次她的名字,确定她是不是在外面。

张蔓没辙,只好在外头,轻轻地唱起了歌。

她脑子里也很乱,根本记不住太多的歌词,一首接一首,记得词的地方唱词,不记得的地方就随意哼唱。

好在确实有用。

等少年洗完澡出来,她也进去冲澡。少年像她一样,搬了小板凳坐在淋浴间门口等她。

他坐得端正,一双眼盯着卫生间墙壁上贴着的雪白瓷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隔着一道玻璃门和浴帘的距离,一个披着浴袍,一个什么也没穿在冲澡,却没有任何杂念和欲望,像是两个老朋友一样,唱着歌,说着话。

张蔓唱着歌,尽量忍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却还是在氤氲热水下,泪流满面。

她爱着的这个少年啊,承受了太多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痛苦。

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安抚他心里深如沟壑的伤痕。她不知道要怎样去爱他,才能填补他无边无际的孤独。

似乎怎么去爱,都不够。

她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和这个世界,和时间,和命运比起来,她的力量,那么微小。她曾经觉得,自己没太多优点,但算得上好处的,就是比较倔。

她本以为,一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她总能让他安安稳稳地摆脱命运。

但今天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同样也是巨大的打击。

不管是那个仍旧丢了孙女的老奶奶,还是依然发现了自己的妄想症的他。

她这才明白,她其实没有能力,去彻底地和命运对抗。

张蔓抹去脸上的水还有眼泪,在心里不停地安慰着自己,不管怎么样,不管结局到底如何,只要她爱着他,他也爱着她,总是比前世好的。

两人都收拾完,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张蔓放心不下李惟,就给张慧芳打了一个电话,好说歹说加发毒誓保证,才让她同意,她今晚住在李惟这里。

她牵着少年的手,把他拉进卧室。

少年垂着眸,由于刚洗完头,额前稍微有点长的头发挡住了眼睛。他一直没怎么说话,但看起来很平静、很乖的样子。

李惟的房间很空,其中一张巨大的柔软大床非常醒目。

两人都穿着浴袍,张蔓拉着少年,坐在床上,轻声问他:“男朋友,能不能找一件衣服给我穿着睡觉?”

她自己的衣服,都湿透了。

少年点点头,指了指衣柜,示意她自己拿。

张蔓打开床边几乎和墙同宽的木质衣柜。

他的衣服不多,衣柜里显得有些空荡,但每件衣服都按照材质、样式叠得整整齐齐。

张蔓挑了一件他的长T恤,对她的身高来说,当裙子绰绰有余。

她想去卫生间里换衣服,但她刚走两步,少年就神经敏感地从床上站起来,抓住了她浴袍的袖子。

她看着他执拗的双眼,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这会儿,那么像一个内心脆弱的孩子。

“那,你闭上眼好不好?我就在房间里换。”

少年点点头,坐在床头,双眼紧闭。

为了让她放心,他还偏过了脑袋。

但手还是揪着她的浴袍袖子。

张蔓无奈地笑了:“……你不放手,我怎么换衣服?”

他这才放开手。

张蔓迅速地换了衣服,松了一口气。

就算他闭着眼,但毕竟他就在她面前——她实在是,有些不自在。

她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他的睡衣:“好了,我换好了,你也换衣服,我们睡觉好不好?”

少年没作声,接过睡衣,直接伸手解了浴袍。

张蔓立马闭上眼。

总不能趁这个时候,占他的便宜。

她听着他“细细簌簌”换衣服的声音,等声音停了,才睁开眼。

“呐,男朋友,我们睡觉吧,好不好?”

“……嗯。”

少年又伸手来牵她。

张蔓随着他坐在床头,掀开被子往里躺,给他腾出一块位子。

等他也安稳躺下后,她伸手,暗灭了房间里的灯——只留了床头那盏。她想,今晚,他应该会不太想关灯。

房子隔音很好,明明外头是狂风暴雪,房间里却是一阵安宁。

安宁到,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身上发生的惨痛和不幸,对这个庞大的星球来说,造不成任何的影响。

张蔓侧过身,靠进了少年的怀里。

她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浸湿脸颊之下的床单——崩了一整晚,在这样昏暗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蔓蔓……”

少年忽然伸手,抱紧了她。

她听到了他狠狠压抑着的痛苦的喘息。

“蔓蔓……他们全都离开我了,我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好吗?”

冬夜的冰冷穿墙而来,继而穿透他的胸膛,刺痛传遍五脏六腑。

此刻他只有抱紧她,才能感到一丝丝的温暖——不至于冷冻成冰。

“我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永远。”

张蔓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一遍遍地在他耳边轻声和他保证。

永远……么。

少年平静了一些。

他想,他不能这么自私地欺骗她,她有权利知道所有的一切,再来做出选择。

“你知道么?Janet她真的很温柔。”

他的声音粗哑,像是溪水里的粗粝沙石。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移民去了加拿大,但每年都要回来看我几次。”

“我小时候刚到福利院的时候,住得很不习惯。但忽然有一天,她回来了。她在外头的围栏冲我招手。我从福利院的侧门偷偷溜出去,她在很远的地方,张开手臂接住我,对我说了一声:‘宝贝,好久不见。’”

“和你一样啊,蔓蔓,她是个温柔又美丽的人。”

“她带我去福利院的附近爬山,看漫山遍野的红叶。我爬山爬累了,她就在山顶坐着,让我躺在她腿上,唱着温柔的安眠曲,哄我入睡。”

他说着还笑了:“我还记得那次,我在山上摔了一跤,灰头土脸地回来,被院里负责洗衣服的阿姨骂了很久。”

“还有Nick。”

“关于Nick的记忆,好像是更大一些才有的。我上小学的时候,实在太无聊,就从福利院的小图书室里,翻出了别人用剩下的初高中物理教材,有不会的地方就记下来,每一两个月就会和Nick交流。”

“他会在我不对的时候反驳我,也会在我得出正确答案的时候,毫不吝啬地称赞我。”

“那天你来的时候,他还说呢,他说,李惟,这个女生,是你女朋友吗?很漂亮。”

他回忆着这些年他仅剩的温暖,难以抑制地弯了唇角。

但下一秒,等想起这一切全是虚幻之后,又痛苦地抱着头:“可是你知道吗?我今天忽然就,记不起他们俩的脸了。对我来说这么重要的两个人,竟然是不存在的。原来,我一直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们,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我这么多年……我这么多年……”

他说着,声音有些许哽咽。

“蔓蔓,我接受不了。”

第45章

——“蔓蔓, 我接受不了。”

张蔓说不出话来, 只能抬起头, 急切地亲亲他下巴上刚长出来的胡茬。

她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看着这样的他,她的胸口酸疼得几乎快要窒息。

少年稍稍平复了下心情, 继续说:“他们刚刚还是来找我了。”

“在你来之前,他们两个, 同时出现了, 就站在我面前, 一直一直在我耳边和我说话。”

他没有说的是,他刚刚有短暂的时间, 丧失了理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在他身边。

他说着,闭了闭眼, 像是忽然放弃了挣扎。

“蔓蔓,他们说的都没错,我真的,是个疯子。”

“我这么多年, 竟然妄想出来了两个完全不存在的人。”

他低下头, 把脑袋埋进她的脖颈,绝望又疼痛, 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你还要我吗,蔓蔓?”

他是个疯子啊, 连他的亲爷爷都害怕他、抛弃了他。

甚至,他自己都厌弃自己。

那她还会要他吗?

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离开他呢?

“你要是想要离开我……”

那我就放手,让你离开。

后半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说出来,或许他的心脏会因为疼痛而炸裂——她是他的唯一了啊。

要是她离开他的话,那他还能活下去吗?

张蔓听着少年的话,急切地捂住了他的嘴。

“我不会离开你的,李惟,你还记得那次在操场,我和你说的话吗?我说过的,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永远也不离开你。你别担心啊,你只不过是生病了,和感冒发烧一样,会好的。”

她看他沉默着,怕他不相信,急切地伸出手:“你摸一下我的胳膊,我听你说的时候,完全没有起鸡皮疙瘩。真的,我一点也不害怕。”

“其实那次我来你家,Nick‘在’的那天,我就发现了你的病,我那时候还很平静地和他‘打招呼’了,我真的一点也不怕的。”

李惟心里巨震。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件事。

所以,她竟然一直都知道他的病?她知道这一切,却还是选择和他在一起?

就算知道了这些,她还是那样温柔地拥抱他,甜甜地回吻他?

他急切地抬眼看她,少女的脸上还带着清晰可见的泪痕,她红红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他,似乎要看到他相信为止。

这样熟悉的倔强,让他忽然想起当初,她为了让自己相信她真的是生病了,伸出手给他看她手上的针眼。

他的蔓蔓,从始至终都一样待他。

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她还是想要陪着他——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放弃他。

少年心里无边的剧烈疼痛和恐慌逐渐消散,他忽然开始庆幸——他于万种不幸中,终究有幸,能拥她在怀。

他抱紧了她,轻轻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心。

“蔓蔓,睡吧,你今天一定累了。”

“我不,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张蔓固执地抬起头看他,她是很累,很困,但没得到答复之前,她根本睡不着。

“嗯,我信。”

他想,这次他不得不自私一些了。他给过她机会的,既然她说了不离开,那,他就不会再放手了。

少年一下一下拍着怀里少女的背,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情绪翻涌。

张蔓得到他的回答,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要他能让她陪着他,再大的难关,她也会陪他跨过去的。

担心了一晚上,又在暴风雪里奔跑了那么久,心理折磨加上身体的虚弱,她的脑袋此刻昏昏沉沉的。

她想睁开眼看他,但还是克制不住,昏睡了过去。

……

窗外,咆哮了一整晚的暴风雪在此时悄然停歇,城市在大雪之后,陷入了安宁的沉睡。

房间里,床头灯被调到最低的亮度,微黄的灯光照在两人的脸上,静谧而温暖。

空调在此时进入了安静的睡眠状态,悄无声息地工作着。

属于夜晚的宁静,来临了。

张蔓的呼吸声,越来越平稳,而她身旁的少年却丝毫不敢入睡——他仍然心有余悸,他害怕他睡着之后,怀里这个真实温暖的身体,又会变成他的妄想。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哒,哒,哒……”

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少年蓦地睁开眼,发现Nick竟然站在床头。

他忽然有了脸。

他狰狞地笑着,挑衅般看着他——他的双手,交叠着,以一种危险的姿势,放在他怀中少女的脖子上。

他想伤害她。

少年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被点燃,额角的神经不断地跳动。在心底的暴戾达到顶峰之前,他一把抓住Nick的手腕,用力钳制着他,狠狠地往外扯。

他不准许任何人,伤害她。

他的力气极大,毫不留情,于是在下一秒,不意外地听到了对方的惊呼声。

但那声音,却不是Nick的。

他恍然惊醒,这才发现他刚刚捏着的,竟然是张蔓的手腕。

他像是被触电般,立刻松开了手。

“你怎么了?”

张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刚睡着一会儿,忽然感到手腕一阵疼痛,惊呼一声便醒了。

少年咬着牙关,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张蔓心里一沉。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