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0。

他打开红木箱子,一股陈旧的味道铺面而来。

他把明黄色的平安符放进箱子里,原本想就此关上,却忽然来了兴致。

少年顺手打开房间里的照明灯,把箱子在床头柜上摊开。

箱子里东西其实并不算多。

上头最显眼的是一把接近雕花木梳,因为时间的流逝,已经从木头原本的紫红色变成了沉淀后的紫棕色。

梳子齿不算密,但木质坚硬,完整的紫檀木上,雕刻着精致的梅花。木蜡油亮,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檀木香气。梳背弯曲,上头刻了一个字。

“茴”。

少年微怔,是Janet的名字。

他放下木梳,又拿起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有塑封,右上角烫金字体写着日期,字体稍微有些脱落。他仔细辨认,发现距离如今已经十七年了。

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看起来都是最好的年纪。

男人一身笔挺西装,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戴着墨镜,搂着身边笑容甜美的女人。

而那女人穿着时尚,驼色的风衣里头搭着素白色连衣裙,一条黑白波点的丝巾寄在颈间。一头微卷的长发和照片泛黄的岁月感,让她看起来像是从上个世纪的欧洲街角,转过身来的摩登女郎。

不过,最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的连衣裙下,高高耸起的肚皮很难让人忽视,她的下巴,也略圆润。

照片的背景是隐在白雾之中的塞纳河畔,两人的背后还能看到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

和变换的时代和人类不同,那些建筑一直屹立在那儿,十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迎接着每一天的初生朝阳。

李惟心里某个角落微陷,原来Janet年轻的时候长这样,和现在倒是有些不一样。

他闭起眼去想Janet现在的模样,忽然感觉有些记不起来了。他摇摇头,看来过段时间还是得和Janet多联系一下,最近已经有许久,没想起她。

盒子里还有好几样东西——一个沉甸甸的金锁,应该是他小时候戴的,还有两缕结在一起的头发。

结发为夫妇。

红木箱子的最底下,铺着一本有点卷边的儿童英文读物,大概是他小时候用来启蒙的。

少年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读物。

封面是儿童读物专用的彩色,上面用夸张的花体写着“小狮子班尼”,还配有彩色的英文标题。标题下面,一头可爱的小狮子转着脑袋面朝前方,一只前蹄举起来,比了个“耶”。

他心里好笑,原来他小的时候,也看过这么童真的书。

他又想起了蔓蔓。

不知道她小时候,有没有看过类似的书,是不是奶声奶气地读着一个个温暖的儿童故事。

一想到,心里就发痒,恨不得下一秒就捏一捏她的脸。

少年一边想着,一边翻开那本“小狮子班尼”,随意翻进了第一页。

确实很启蒙,每个英文句子下面都带着一句中文翻译,还有一行是中文拼音。

很适合小孩子看。

然而下一秒,少年脸上温暖的笑意,骤然凝固。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一只小狮子,它的名字叫班尼。它是一只幸福的小狮子,它有整个动物王国最温柔的妈妈,Janet,还有最聪明的好伙伴,Nick。它们的故事,从现在开始。”

……

书册从手中滑落,少年踉跄跌坐在床头,面无血色,脑子嗡嗡直响。

一页泛黄的读物,犹如被岁月遗忘的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之门。

少年的思绪变得无比混乱而不受控制,两张模糊的人脸,在此刻闪进他的脑海。

“惟惟,妈妈明早的飞机去温哥华,你不用送我。”

“妈妈给你做了饭,宝贝,吃吧,是你最爱的菜。”

“不是这样的,量子纠缠确实存在着这种超距作用,只要接受了这个基础,接下来的推导就会水到渠成……”

“这女生是你女朋友?挺漂亮的啊。”

他们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叙说着,嗡嗡的说话声如撞钟,让他产生了严重的耳鸣。

屋内的暖气调在最适宜的23度,但少年却打了个冷颤。

他企图说服自己。

Janet是去了温哥华,没错啊,他小的时候她就移民了啊。还有Nick,是他每次遇到学习上的困难,都会细心地替他解答的,最好的伙伴啊。

但下一秒,心里却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灵魂深处,质问着他。

Nick是谁?他是你在孤儿院里认识的人?还是你在学校里的同学呢?

Janet又是谁?你母亲的英文名,真的叫Janet吗?

如果他们真的存在,为什么你这么多年来,会感到这么这么孤独呢?为什么你每天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去做所有的事情呢?

为什么你被父亲吊在阳台的晾衣竿上时,他们不在?为什么你被爷爷丢弃的时候,他们不在?为什么你的衣领里被人塞进蚯蚓的时候,他们也不在?

你的人生被大片的黑暗占领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呢?

脑海里的两个人影越来越模糊,到最后,他只能看到两张没有五官的,惨白空洞的人脸。

犹如修罗地狱走出来的阴森鬼影。

少年忽然记起了从前被他彻底遗忘的片段。

他记起自己似乎在某一天,打电话点了两个菜,那个外卖小哥到的时候,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他把外卖递到他手上,希望他不要投诉他们店。

他记起他打开了那个外卖,把两份菜分别倒进了两个瓷盘里,把外卖盒扔进了垃圾桶。

他记起了那天,他拔开钢笔盖,在道歉信上,写下了母亲的名字。

他还记得那天,他送Nick出门的时候,黑漆漆的、空无一人的楼道。

楼道上的声控灯,只要有人走过去,就会亮,但那天没有。他对着那片黑暗,招了招手,然后关上了门。

“啊!”

少年在这一刻忽然头痛欲裂,他痛苦地、发着抖地抱住了自己。

他们,到底是谁?

他又是谁?

他的双眼通红,血丝在眼底弥漫开来,大脑逐渐变得神志不清。

他惶恐地睁着眼看着身边的大床和空无一人的房间。冰冷灰暗的家具似乎在对他叫嚣着。

“假的,我们都是假的,其实你自己也是假的。”

他踉跄着往后跌,倒进柔软的床垫时又神经质地坐起来。

都是假的,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踩空,掉进了万丈悬崖里,身体和意识不受控制的往下坠。

“不,不,不要……”

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在这一瞬间,彻底淹没了他。

绝望之中,少年忽然想到了那个在他怀里,任他亲吻的女孩。

她的嘴唇,带着真实的触感和醉人的香气,曾让他欲罢不能。

对,对,蔓蔓,他还有蔓蔓。

蔓蔓是不会骗他的,她曾在他的伞下拥抱他,就在刚刚,下午的时候,还在书桌下,他的怀里,热烈又青涩地回吻他。

少年慌乱的心脏稍安,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站起来,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忙脚乱翻进电话簿。

看到了唯一存在的那个号码。

他抖着手想点进去,却在下一秒,想到了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Nick,你好,我是张蔓。”

“嘭——”,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得粉碎。

暴雪,来袭。

第43章

——命里没有的, 沾不上, 命里有的, 逃不开。

周围人的话,仿佛醍醐灌顶,让张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在这一刻, 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李惟,她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慌乱, 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但对面却传来冷漠机械的女声。

“您好,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请您稍后再拨。”

她不死心地又打了一次,仍然关机。

或许是, 没电了?还是因为在学习,怕被打扰?

不可能的,刚刚他本来说要送她回家,她好说歹说他才同意她自己回来。

她走之前, 他还让她到家记得给他打电话。

撕心裂肺的哭声、警车的嗡鸣、狂风的呼啸……张蔓的心脏怦怦直跳着,她转身从人群里走出去,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小跑起来。

她在门口伸手拦下了一辆车, 急切地说:“师傅, 去万城海景。”

她得回去找他。

等坐在位子上,她才发现, 自己竟然一直在发着抖。

——有的时候,当噩梦来临之前, 人总会有一丝感应。

到李惟家楼下,张蔓急急忙忙坐着电梯上楼,按响了他家的门铃。

可惜,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应。

张蔓的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她,出事了。

她疯狂地按着门铃,时不时用力拍门,大声喊着:“李惟,开开门啊,我是蔓蔓!”

她一路跑来的路上,吸了太多冷风,喉咙充血疼痛,此时的嗓音比平时嘶哑百倍。

大概十多分钟后,少年终于开了门。

门打开的瞬间,张蔓就知道,她的直觉,被验证了。

他出事了。

他家里和刚刚她走之前,已经是截然不同的样子——餐厅地板上,桌椅横倒在地上,几个玻璃杯的碎片非常醒目;沙发上原本排列整齐的抱枕,此刻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四周,甚至有一个被扔到了窗台上。

然而更可怕的是少年此刻的样子。

他的家居服很皱,最上头的两颗纽扣被扯掉了,露出狰狞的线头,露在外头的脖子和锁骨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搏斗。

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双眼通红,密密麻麻的干涩血丝铺满眼底。

他极狠地咬着自己下唇,甚至咬出了血,但他自己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他看着她的眼里,再也没了下午的温软和热切,而是不断变换着的神情,狠戾、暴躁、恐慌,还有崩溃——比起曾经失控的样子,此时的他,更像是一头面临着极度危险,竖起尾巴、亮出利爪和尖牙,准备着战斗的野兽。

张蔓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已经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李惟,你怎么了?”

少年看到来人是她,沉默了一会儿,收起了身上令人恐惧的暴戾气息。

他把她拉进来,关上门,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像是想要分辨她脸上的所有细节。

片刻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脸庞,那样轻,像是怕碰碎名贵的玉石。

“蔓蔓,你是真的吗?你是我想出来的对不对?你和我妈妈他们一样,是我想出来的,对吗?”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克制的颤抖,嘶哑干涩,犹如濒死之人,最后的喘息。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心里有一个角落,彻底碎裂了。

他无法接受。

实在是,无法接受。

Janet是假的,Nick是假的,连他的蔓蔓,也是假的。

他曾在昏暗的操场上,紧紧地抱着这个姑娘,不停歇地喊她的名字。他曾把她圈在旅馆狭小的通道里,热切地、放纵地吻她。他曾在黑暗中睁着眼,一夜未眠,为她一次次盖上被子。

他们一起踩过的落叶,一起踏过的雪,一起看过的大海,怎么会是假的呢。

他最爱的蔓蔓,怎么能是假的呢,她是他从今往后驱赶黑夜的良药,是他心里认定的唯一信仰啊,怎么能是假的呢。

他的世界,他的信仰,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

她如果是假的,要他还能,怎么活?

少年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面前的姑娘,喉头滚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像一只受了伤的孤兽,在只有自己知道的那片黑暗天地里,崩溃地哀嚎。

张蔓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他恐怕是意识到了。

意识到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妄想症,意识到了他妈妈还有Nick都是假的。并且,和前世那样,他已经精神错乱到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甚至以为,她也是他妄想出来的。

张蔓的心里,此刻涌上了无边的恐慌。

——命里没有的,沾不上,命里有的,逃不开。

他兜兜转转着,仍是一脚踩进了黑暗漩涡。

她忽然开始怀疑,她的重生,到底能改变什么?明明前段时间他已经不再去妄想那些虚幻的人了,明明他和她在一起之后,病情逐渐稳定了。

她还以为,她就是他的良药,却没想到,命运和她开了巨大的玩笑。

他的爆发,竟然比前世,更加提前。

他逃不开。

“李惟,你看着我,我是真的呀,我是蔓蔓啊。”

张蔓流着泪,轻轻拍着少年的肩膀,胡乱地抚摸着他的脸,想要安抚他。

然而,少年的眼底,却越来越空洞,整个人慢慢平静下来。

他甚至对着她,轻轻笑了一下。

他们说的,没有错。

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个疯子。

——然而他面前的姑娘,美好得,像是不存在于人间的天使。

他怎么会认为,天使会属于他呢?像他这样,被所有人厌弃的人。

张蔓看他毫无反应,狠狠地扑上去,热烈地亲吻了他。似乎只有亲吻,才能让她的急切得以宣泄。

她的声音颤抖,她的吻带着咸涩的泪水:“李惟,你不信的话,吻我。你感受一下,我是不是真的啊。”

她的嘴唇柔软温暖,燃烧完少年体内尚存的最后一丝理智。

他身体一僵,头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反应。他抬起手拥抱她,把她抵在门口,疯狂地亲吻。

再无温柔和缠绵,他毫无怜惜地吮吸着她的唇,轻轻咬着她的唇瓣,肆无忌惮地沉溺在这份虚妄之中。

就算是假的,他也想,留住这份不真实的虚妄。

张蔓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他,如同狂风暴雨,如同快要溺死的人拼尽全力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亲吻,让她有一丝疼痛,甚至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但她却没放手,她坚定地抱着他,温柔地亲吻他,坦诚地让他感受最真实的自己。

但少年似乎,不满足于此。

他密密麻麻地亲吻她的脸颊,耳朵,又埋首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啃噬。他的双手向两边用力,脱下她厚重的羽绒服外套,更得寸进尺地解开了她最上边的两颗纽扣。

他的动作带着颤抖,却在看到她洁白精致的锁骨时,崩溃地停下。

少年往后踉跄了一步,蹲在地上,抱着头痛苦地哀嚎着。

——李惟,你就是个垃圾。她,是你的天使啊。

张蔓心里难受,蹲下来,流着泪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此刻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去证明,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她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证明,她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她想起了前世,那个世界观崩塌的少年。世界观的崩塌对于原本就孤零零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来说,是无法抵御的狂风暴雨,足以摧毁所有的认知与坚持。

她担心他又会变成前世那样。

张蔓看着客厅的窗外,大雪弥漫,有一种末日之前的绝望感。

她忽然擦掉眼泪,拉起了少年的手。

——“男朋友,我带你去看这个世界,好不好?”

她说着,从门口拿了大衣给他披上,给他穿上鞋子,拉着他往外走。

街道上,大雪翻飞,就算是这样的天气里,城市的夜晚也不缺归家的行人。

她拉着双眼空洞的少年,在街道上毫无目的地大步走着。

寒风吹过他们的发,雪花落在他们交握的手。

她捧起一片雪花,放到少年眼前。

“你看,这是雪。”

她带着他,走过一盏一盏发着光的路灯。

她伸手指着其中的一盏:“这是路灯,它在夜晚照亮黑暗,它是城市的守夜人。”

少年的眼神,逐渐得没有刚刚那么空洞迷茫,他看着那盏散发着昏暗柔光的路灯,没说话。

张蔓咬着唇,不够,还是不够。

她拉着他,继续往前走,风雪漫漫,他们穿过城市里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道。偌大的城市没有因为风雪就停止了运营,它早就做好了准备,迎接着一场又一场来自大自然的考验。

喧闹的红绿灯口,几个行人抱着头抵挡风雪,行色匆匆;一辆载满乘客的大巴,按着刺耳的喇叭声,抓住仅剩的两秒绿灯,冲过马路。

“这是下班回家的人们。”

“这是公交……”

“这是商店……”

“这是这个城市里最热闹的酒吧,里面有着最烈的酒和最火辣的舞蹈……”

她一句一句地向他介绍着,像是要把这个世界摊开了,拆碎了,给他看。

张蔓看着身边的少年,他的眼中,映出了城市夜晚的灯红酒绿。

还是不够。

这个广袤而伟大的世界上,除了有人类社会存在的痕迹,还有无边而壮丽的自然风光。

张蔓牵着少年的手,在冰冷的大雪里,像是疯了一样奔跑。

等他们再一次停下的时候,面前已是空无一人的沙滩,在暴风雪里咆哮着的大海。

张蔓面朝着大海,大声而坚定地喊着:“李惟,你看,这是大海,最神秘最宽广的大海。听到了吗?大海在退潮,那是海浪的声音。我曾经在这里,给你唱过歌,而你在这片沙滩上,为我画了一整片的玫瑰花。”

……

“春日的海滩,适合散步,情侣们、家人们在这里嬉闹玩耍…”

“夏日黄昏落潮的时候,人们会拿着篮子和小铁锹,来挖扇贝、生蚝。”

“秋日和冬日,会像今天一样,刮起猛烈的海风。”

“可惜的是,今天我们看不到。寻常晴朗的夜晚,这片沙滩之上的天空,会布满细碎星点,是你最爱的星辰和宇宙。”

她转过身,看着他的双眼。

——“你相信我好吗?别怕,这个世界,这场雪,你脚下的这片沙滩,你身前的这片海,包括我,都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