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旨,请四帝姬速速进宫回话。”

这么急?而且来者面色不善。

嫏嬛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并且直觉告诉自己,怕是有大事发生了,----可是,不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回避,只能去面对。

回到书房,打发了福掌柜,静静的叫来了修月,“你去告诉崔总管,留在府中,先不要急着进宫,外面的事还要他去打理。”

修月察觉出了气氛紧张,小声道:“殿下…”

嫏嬛此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可能想出对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进了宫静观事态发展,以作打算。

----但愿,还没有出事。

可惜事与愿违。

一进大殿,嫏嬛就感受到了气氛凝重。

“跪下!”迎接她的,是女帝劈头一声怒喝,和一句句的责骂,“你身为帝姬,且已成年分府出去,就该管好府中上下人等!而不是只顾逍遥,任凭下人胆大妄为,做下无法无天的事来!”

无法无天?!嫏嬛静静的跪在地上,想象不出,碧水能做出什么事,当得起母亲用这么严重的词,这么愤怒的语气。

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要出大事了。

女帝余怒不消,斥道:“你六岁进宫,由中宫正君一手抚育长大成人,十年养育情分,你可知道感恩?”

“母皇。”嫏嬛根本没时间多想,忙道:“父君的养育之恩,儿臣时时刻刻都牢记在心里,何以出此等言语?纵使儿臣无能,不能替母皇分忧,但对母皇和父君的孝心不敢稍减,只盼能够日日承欢膝下。”

“你知道就好!”女帝语气稍缓,但面色依旧还是冷冰冰的,“你的小侍碧水,因为小产一事迁怒夏侯家,暗藏祸胎,以诅咒之术…”

诅咒之术?巫蛊?

嫏嬛顿时感到一阵眩晕,…母亲的话里,有人碰巧撞到了碧水,不慎掉落扎针小人,然后发现了夏侯凌霄的名字,甚至还有中宫正君的名字。

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来不及了。

自己的枕边人,私下违禁使用巫蛊之术,不仅诅咒夏侯一家,还诅咒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自己的养父中宫正君!

即便自己能够洗脱干系,碧水也是自己的小侍,洗脱不了管教不严的过失,----更何况,对手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或许…碧水是被人陷害的!

“母皇…”嫏嬛仰面,问道:“碧水在哪里?”

女帝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复杂,惋惜、同情、痛心、烦躁,还有一丝浅浅的嘲讽,语调轻缓,“你想见,那就见罢。”

碧水被人领了上来,脱簪待罪。

一身蓝灰色的葛布袍子,脸色黄黄的,还带着小产过后的虚弱,眼神空洞无物,茫然的跪下,“见过陛下,中宫正君。”猛地一侧目,“殿下?!”

嫏嬛一时静默,看着他。

“殿下…”不等被询问,碧水先失声痛哭起来,“侍身对不住殿下,不该鬼迷心窍信了别人的话,可是…侍身没有诅咒中宫正君,真的没有…”他哭哭啼啼的絮叨,“侍身也不知道怎么会…”

嫏嬛感觉心一点一点的凉下去,什么话也问不出口。

女帝似有似无的叹息一声,“带下去。”

“殿下,殿下!”碧水在不停的挣扎,声音凄厉,“侍身没有…真的没有,真的不敢诅咒中宫正君的,殿下救我…”

嫏嬛在心里轻嘲,----诅咒已是事实,诅咒夏侯家难道就不是诅咒?至于多加了中宫正君一个,这种事…已经跳进浑水如何洗得清?

女帝淡声道:“服侍碧水的小叶子自缢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毫无感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普通的事。

嫏嬛心里明白,母亲是在清楚的告诉自己,诅咒一事现在已成死局,不要再徒劳去解开,----是怕自己气极做出傻事?还是不想揪出背后的人?

她的那个…出身高贵、聪慧明敏的好女儿。

如果与姐姐月青华做周旋和算计,或许还有几分把握,可是现在…要面对的是九五至尊的母亲,哪里还敢…还敢有丝毫的轻举妄动。

----出身微贱,难成大器。

这八个字像是一把沉重的利器,死死的钉住了嫏嬛,动弹不得。

伤心、难过、愤怒、不甘、绝望,最后统统化作无奈,化作一片心灰,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嫏嬛方才开口,“母皇,请治儿臣驭下无方之罪。”

----哀莫大过心死,不过如此。

希望母亲看着亲生骨肉的份上,看在自己乖巧懂事,顺应她的意思的份上,好歹给自己一条路走罢。

中宫正君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疲惫憔悴不堪。

“女儿不孝。”嫏嬛静静跪在他的面前,轻声道:“辜负了父君十年的栽培,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但愿…还能在父君面前侍奉尽孝。”

“不怪你。”中宫正君幽幽一叹,嘴角微微勾起,目光漂浮迷离的看向远方,用一种近乎嘲讽的语气,冷声道:“有人偏心,能如何?”

嫏嬛的心再次被刺了一下,微微打颤。

中宫正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语气怨毒,“休想!本宫还没死呢!”

可是那些恨意,最终还是慢慢颓丧了下去。

即便中宫正君不甘心,但面对嫏嬛已经坐实的罪名,女帝不愿翻案的态度,他就算有再多的手段,也使不出来。

“启禀正君!”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宫人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停在门口不敢进,快速道:“刚得的消息,威毅伯府长房大君求见陛下去了。”

威毅伯府长房大君,----夏侯凌霄的父亲。

“这个时侯,他去见陛下做什么?”中宫正君闻言皱眉,本来心情就不好,不免有些烦躁,“还嫌不够乱呢?什么浑水都赶来掺和!”

“听、听说…”门外回话的宫人声音发抖,“听说夏侯大君,是去恳求陛下撤旨退婚的…”

“你说什么?!”中宫正君豁然站了起来,一阵眩晕,不得不忙乱抓住椅子,“他要退婚?聘礼都下了,他要退婚?疯了吗!”

嫏嬛赶忙上前搀扶,“父君…”

“抗旨不尊!这是想给夏侯满门招祸吗?”中宫正君怒不可遏,一把甩开女儿,连肩舆都没有叫,就大步流星的冲出门外。

----事态越来越乱,不可控制。

嫏嬛紧跟不舍追上去,不多会儿,在金銮殿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岳父。

夏侯府长房的男主人夏侯大君,因为寡居多年,身上打扮很是素净简单,平淡转身行礼,“给中宫正君请安,见过四帝姬。”

嫏嬛还以一礼,静默不语。

“陛下!”中宫正君草草行了大礼,急急道:“夏侯大君只是一时糊涂,才会冒犯陛下,婚事岂能说退就退?还望陛下息怒…”

“无妨。”女帝端坐在龙椅上,看不出喜怒,“青嬛年幼不稳重,对下人管教无方才闹出那样的事,也难怪夏侯大君不放心了。”

这话很不对劲,中宫正君有些着慌,“陛下,青嬛她…”

“你不必说了。”女帝独断专行的打断,摆了摆手,“朕已决定,褫夺青嬛端静帝姬的封号,贬为翁主,取消与夏侯家的婚事!”

中宫正君瞪大眼睛说不出话,身体摇摇欲坠。

“父君!”嫏嬛感到莫名的揪心,为自己,更是为了中宫正君,颤抖着扶住他,“父君你缓口气…父君!”

“还-死-不-了。”中宫正君一字一字的咬牙吐出,眼中恨意闪过,自己努力的撑住身体,不顾礼仪走出大殿,在门口回头看向女帝,“陛下,你待我真好…如同当初一样。”

女帝的眼角轻轻跳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初。

----四帝姬品性不定、尚待磨砺,圣旨下令褫夺封号、贬为翁主,命其闭门思过,与夏侯家联姻也被取消,这些消息很快传开了。

除了大门上的“端静帝姬府”被取下,还有碧水没了,其他似乎跟以前一样,至于夏侯凌霄,还没来得及走进自己的世界。

真正的不同,嫏嬛的心里一清二楚。

----果然,自己被母亲荣养了。

可是母亲容得下犯错的女儿,姐姐却未必容得下碍眼的妹妹,有母亲在的一日,自己能平安一日,----将来母亲不在了呢?

与嫏嬛有着同样担心的,还有养心斋。

这一次,只有四个字。

“离京,避祸。”

嫏嬛仔细的思量了,不能自己主动请旨离京,那样姐姐不会放心,----只能是“被迫”离京,最好是狼狈的滚出京城。

只有对手作践够了,得意够了,才会稍稍对自己松懈。

唯一让月青华放心的方法,就是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争夺皇位,或许…她还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至少,母皇和父君在的时候能放过自己。

将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下处于劣势,实在不是耍手段争强的时候,唯有示弱保全自己。

那么,到底要怎么做?

欲擒故纵

精致的鎏金博山炉里,飘出一缕一缕的沉水香烟丝,袅袅萦绕,在空气里铺开一张让人沉迷的雾网。

----今夕不知是何年。

嫏嬛散着一头青丝,什么发饰都没有戴,任由修月在旁边一下一下的梳理,又轻又柔又缓,像是情人最温柔的吻。

可惜的是,她的心思早就飘荡远了。

“今日是初六了吧。”良久,她道。

修月点头,“是。”

九天了,----距离九月二十七那一天,已经过去九天了。

为什么清楚的记得那个日子?记得那个原本不满意的大婚吉日?是因为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横刀摧毁了吗?

----度日如年,嫏嬛一天一天的在消沉。

一转眼,到了落雪纷飞的季节。

今年的雪似乎特别的早,不过才十月份,就铺天盖地的撒下一地鹅绒,四周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白得有些刺眼。

嫏嬛披了一件大红色的刻丝蹙金线大披风,昭君兜帽上,是一圈漂亮的风毛,越发衬得她的脸宛若莹玉、唇红齿白。

“吱嘎、吱嘎。”是小皮靴踏在积雪上的声音,清脆入耳。

修月捧着手炉跟上,小声道:“一定要去喝酒吗?”

因为褫夺了端静帝姬的封号,嫏嬛现在只是翁主,为免刺激到她,平时府里人都尽量避免带出称呼,而是直接说话。

“嗯。”嫏嬛站在半月洞门前,出神思量。

修月皱着眉头,目光担心,“其实想喝酒,府里什么酒没有?即便没有,下奴去外面买回来便是,何苦冒着大风雪出去?冰天雪地的…”

嫏嬛根本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心中冷笑,----既然自己想不出好的法子,那么为什么不制造机会,让对手来想法子呢?

即便自己被贬翁主,但却依旧活蹦乱跳的,还是有翻身的机会,哪怕只是蛛丝那么一点机会,姐姐也是不能放心的。

那么,自己就给她一个机会!

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嫏嬛坚定了步伐往外走去,修月急急的叫来了轿辇,招呼跟随的人,前呼后拥的围着出了大门。

如意楼,京城里最大最奢华的酒楼。

嫏嬛虽然不再是帝姬,被贬翁主,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一样是高不可攀的天潢贵胄,一样需要卑躬屈膝奉承。

“这间雅间临着北街,又安静又清幽,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半片京城地界儿。”伙计笑眯眯的介绍着,猫着腰引路,“翁主放心,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

修月回头扫了一眼,“行了,不用啰嗦。”

伙计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嫏嬛走到窗户边眺望,修月赶忙上前擦拭了桌椅,服侍她坐下,朝着楼道口喊了一声,“还不赶紧上茶水?”

伙计这才回过神来,一溜烟儿的跑下了楼。

嫏嬛凝目远眺,----三楼的雅间,的确是个看风景的好位置,因为位置高,将半幅京城的景象尽收眼底,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小香梨!又脆又甜!”

爽朗明快的声音,好似一捧清冽甘甜的山泉水,跳动在小巷里,吸引了嫏嬛的注意力,不由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晒得一身小麦肤色,健康乌黑,单手拎着一个碧绿的大竹篮子,里面躺着好些淡黄色的小香梨。

上面还带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不定。

“小香梨…”

少年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嫏嬛目不转睛的看着,----并非那少年多么出色,而是那双浓墨似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希望。

还有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带着满不在乎。

即便他穿的是一身粗麻布衣,里面的棉袄破旧又单薄,一篮子小香梨,也不知道能卖几十文钱,----神色却始终朝气明朗。

----怎么会有这么容易知足的人?简单快乐。

嫏嬛忍不住笑了,回头指了指,“修月,去把那篮子梨买下来。”

修月不明白,一篮子梨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是看起来,小主人是真的高兴,顾不得细想,赶紧应声下去。

没想到,修月下去发生了争执。

“贵人。”那少年一把好嗓子,清脆悦耳,“我这筐梨一共二十一个,一文一个,你要都买了,算你二十文。”微微偏头,看着那块漂亮的金叶子,“你这个…把我加上也值不了那么多啊。”

修月哪里在乎这个,皱眉道:“你拿着便是。”

“我可不做黑心生意!”少年拔高了声调,像是受到了什么侮辱一般,“我要收了你的金子,往后还怎么做生意?别人都以为我是贪便宜的小人!”

“你话真多!”修月不耐烦,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一小块银子,“这个,这个总行了吧?没有铜板!”

少年闻言更不乐意了,撇嘴道:“有钱了不起啊?”一转身,“不卖了!”

“你等等。”修月着急了,没想到买个梨子也能闹出这么些事儿,又怕嫏嬛在上面等急了,更怕她才好一点的心情弄坏,“我去给你换铜板,行了吧!”

“不必。”

回答的是一个年轻女声,沉静安定。

少年诧异的回头,----面前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云髻低挽、广袖博带,即便是很简单的装束,也看得出她的身份高贵非常。

还有那一双莲紫色的流光妙目,似有神光熠熠。

修月退后一步,小声道:“这人难缠…”

嫏嬛笑了笑,“无妨。”

从修月手里取过银子,拔出自己腰间的一柄古朴小刀,仿若刀削豆腐一般,轻轻一划,便切下了一小块碎银。

少年直直的看着那把锋利小刀,眼里透出渴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