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嬛捏起那块小碎银,递给他,“这个买你的梨子,可以了吧?”

“可以。”少年怔怔点头,把整篮子梨子递给了修月,----只是视线,还停留在那把小刀上面,迟疑道:“要不…我不要银子,你把小刀给我吧。”

----小刀的诱惑,少年似乎完全无法抗拒。

修月忍不住打断,“你以为你那梨子…”

偏生嫏嬛此刻脾气特别的好,抬手止住了他,看向少年,微笑道:“好,就用小刀换梨子。”

少年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仿佛怕对方后悔一样,赶忙接过了小刀,大声道:“梨子是你的了,连篮子都一起送给你!”

嫏嬛“嗯”了一声,只是微笑。

少年急匆匆走了几步,缓缓回头,“我知道…”他有些涨红了脸,“我那些梨子不值钱,换不了你的小刀。”

嫏嬛笑道:“你喜欢,就拿去罢。”

----自己从来没有特别喜欢,特别此在意过什么东西,体会不到那种感受。

“不如这样。”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补道:“以后只要你看见我,梨子天天都随便你吃。”见对方表情淡然,急道:“…你不信?我叫小天,这几条街的人都认识我的!”

嫏嬛唇角的笑意更深,心里微微柔软,“我信。”

“我叫玄朔天!”少年为了表示诚信,甚至搬出了自己的大名,高声道:“我说到做到,绝对不会赖账的…”

晨间初升的太阳渐渐明亮,少年越走越远,身影慢慢融入了人群里,只留下清脆悦耳的余音,在金子般的阳光中悠悠回荡。

嫏嬛上了酒楼,看着面前一整筐的小香梨,拈起一个,在手里转着玩儿。

梨子散发着幽幽清香,自己却没有食欲。

方才玄朔天的话提醒了自己,----这么临时出来,对手们肯定来不及做出对策,总得给人时间布置,看来往后还真的常来了。

一个失意落魄的帝姬,…不,翁主!怀着满腔的不痛快,出来借酒浇愁,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再喝多了,顺理成章的,就该闹出一点风波来。

“你呀,到底还在想些什么!”夏侯大君一脸恨铁不成钢,看着唯一的儿子,“婚事已经退了,聘礼都收回了,你和她…从今往后绝无可能!”

夏侯凌霄一身湖蓝色的广袖长袍,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束起,静静的坐在古琴前,拨弄出舒缓轻柔的曲调。

切切嘈嘈、铮铮淙淙,好似一条平缓流过的小溪水。

----只是偶尔有小浪花在跳动。

“难道…”夏侯大君有些难以置信,表情难看,“你们才见过几次面,还真的倾心于她了不成?你这傻孩子…”

“父亲。”夏侯凌霄停住了琴声,抬头道:“我和帝姬订亲天下皆知,如今在她失意之际,退了婚,我还有何颜面做人?退一步说,和帝姬退了婚的人,将来又能找着什么好归宿?还不如…一起受苦好歹成全名声!”

“颜面?归宿?名声?”夏侯大君一声声质问,痛心道:“你以为父亲目光就那么的短浅,为的都是这些?你以为父亲糊涂了,不知道轻重厉害?”

“可是父亲你去退婚了。”

“我为的是你性命啊!”夏侯大君一阵心酸,几欲落泪,“你娘死得早,我就你这么一个亲生骨肉,前程荣华可以不要,但是你的命不能不要!”

“父亲…”

夏侯大君苦涩摇头,继续道:“四帝姬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多少人容不下她!你若是继续跟着她,将来别说做什么中宫正君,只怕连性命都要搭进去!退了亲,固然让你陷入了不义,但更多的是我的错,不是你。”

夏侯凌霄急道:“父亲,儿子不是那样想的。”

“傻孩子。”夏侯大君直直的坐在椅子里,无奈道:“本来…我们就是被迫卷进去的牺牲品,不指望你将来荣华富贵,只求平平安安。”放柔了声音,“我已经跟你姑姑商量好,等过了这个风头,就让你跟你二表妹成亲。”

“二表妹?”

“她是庶出没错,可是…”

“父亲,我明白的。”夏侯凌霄一声轻嘲,“我现在这样尴尬的身份,哪里还有资格去嫌弃别人?我只是觉得,二表妹未必愿意的…心里有了疙瘩,将来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夏侯大君却道:“她愿意不愿意,也不敢违逆嫡父的意思,也不敢给你脸色瞧,至少该有的尊敬会有。”眼里闪过一丝伤心,“除了你姑姑家,别家我都不能放心,至于往后…平安过日子就够了。”

----父亲的希望,已经低到了这份田地。

夏侯凌霄回想起早些年,那时候母亲还在,是夏侯家的顶梁柱,是舅舅中宫正君的臂膀,是月国的栋梁之臣。

自己生得好,出身也好,从来都是别人艳羡的对象。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会风风光光的,继承舅舅的位子,----大婚配给四帝姬月青嬛,生下女儿,一步步坐上中宫正君的椅子。

只可惜,荣辱成败转眼一瞬间。

四帝姬被褫夺了封号尊位,而且看女帝的态度,明显是要扶植三帝姬上位的,只怕舅舅也是难以周旋。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她那浅浅淡淡的微笑。

那样克己、那样努力,那样的隐忍小心,却依旧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应该会有很多不甘心吧。

说起来,在这一点上倒和自己一样。

“大君…”有人进了门,跟着夏侯大君去了侧屋,“才得的消息,说是四帝姬最近在外头…那样下作的…唉…陛下很生气呢。”

夏侯凌霄隔着屋子听得不真切,起身过去,“出什么事了?”

夏侯大君脸色阴晴不定,像是有些惊讶,又有些愤怒,最后冷笑,“你知道也好,正好彻底断了念想,死了心!”

夏侯凌霄静了静,“怎么了?”

“哼。”夏侯大君一声冷哼,嘲讽道:“扶不起的烂泥!才一点点挫折就受不住,就自暴自弃!居然跟些下三滥的人鬼混,都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哀莫大过心死

此时此刻,嫏嬛正坐在如意楼的雅间里。

玄朔天提了一筐新鲜水灵的梨子,拣出了两个最大的,皱眉道:“每次都是只要两个香梨,才两文钱,我得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

嫏嬛对小香梨本身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喜欢这个小小的游戏。

眼前的少年,应该是靠买梨子维持生计的,自己都拿走了,那他还怎么活下去?更何况,自己的那把小刀乃是古物,就是把他卖给自己十辈子,也还不起。

----本来他的死活不与自己相干,只是喜欢那双明亮闪耀的眼睛,假如日子没法过下去,肯定就会变得黯然失色了。

那一点点小清澈,像是早春时节的一抹嫩黄新芽,柔弱娇软,没有任何用处,却能让人心底生出希望。

“我走了啊。”玄朔天一身褐色短袄,下身只有一条薄薄的单裤,见嫏嬛的视线扫了过来,扬起下巴,“我的身体好着呢,一点都不冷。”

嫏嬛微笑道:“看出来了,你不是那些弱不禁风的人。”

玄朔天的神色自然了点,----眼前的女子,明明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可是说起话来却十分随和,从来不会叫人难堪。

只是…

正在不痛快,一抬眼,便看见那个叫自己讨厌的人。

“给翁主请安。”

说话的男子约摸十八、九岁,烟霞色的缎面长袍,挑出婀娜的紫菀花形状,内着素白丝衣,----明明很简单的装束,穿在他身上却是说不尽风情万种。

抬起头来,是一双能滴出水的魅惑桃花眼。

玄朔天只觉得倒尽了胃口,带着说不清的忿忿然下了楼,不断安慰自己,----这些富贵纨绔女子都是这样,外表光鲜内里败絮,赶紧离开,落个眼不看心不烦!

也亏得他走得快,不然要是看见接下来的事,只怕都能气炸了。

嫏嬛让人洗了两个小香梨,分装两个碟子,轻轻推了一个送过去,柔声笑道:“不着急唱,先吃一个解解渴。”

说着,自己拿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

如此身份尊贵的女子,又是如此的迷人、体贴、温柔,这般轻言细语,试问谁还能说得出“不”字呢?

----若梦也不例外。

自己在街坊酒楼间弹琴唱曲儿,好些年了。

那日听说如意楼有贵客,时常流连消遣,便精心打扮了过来,----最终不负自己的期望,似这般…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主顾了。

最初并没有机会见到她,给别人唱了曲儿,偏生是几个跋扈不讲理的,不光对自己动手动脚,还不给钱。

争辩了几句,竟然招来一顿恶狠狠的毒打。

“我让人送去的药膏,可还好使?”嫏嬛吃完梨子,一面净手一面问道。

“很好。”若梦有些不自在,反手扯了扯衣领试图遮挡,小心奉承,“多亏翁主的人救得及时,只挨了两下子,那药膏又是对症的很,已经不显了。”

嫏嬛好似放下心来,原本倾斜担忧向前的姿势,缓缓坐回,“没事就好。”

“今天想听什么曲儿?”若梦常年周旋各种金主之间,极会察言观色,才得几日功夫,便看出嫏嬛身边的人避讳她的称呼,便尽量少用。

嫏嬛微微沉吟,“唔…”

还没来得及开口,筑星便急匆匆赶了过来,挥退了闲杂人等,附耳低声,“陛下召翁主速速进宫。”

修月离得近,把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担心,“这…”

“走罢。”嫏嬛果断的站起身,淡淡吩咐,“备轿,进宫。”

若梦有些不知所措,小声道:“翁主…”

修月早就恨他恨的要死,----若不是这位狐媚妖道的,主人又怎么会受连累?早就知道,这种三教九流的人会惹来麻烦,果然就出事了。

嫏嬛转回身,微笑道:“没事,你跟筑星回府就是。”

“翁主!”修月豁然高声,继而发觉自己失仪有罪,赶忙跪下,“翁主不可!若梦他…他…他又不是府里的人,怎么可以带回去?”

太难听的话,到底不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哪知道,嫏嬛闻言一笑,“带他回去,不就是我府里的人了吗?”

若梦惊讶的回不过神,----对于面前这位高不可攀的美丽女子,自己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的妄想,能在她有兴趣的时候,赚几日银子就心满意足了。

----刚才她说要带自己回去!

那是…那是要收了自己的意思吗?要让自己进翁主府?泼天富贵朝自己砸了过来,铺天盖地的惊喜和欢愉。

这一切,仿佛是个美梦。

“怎么…?”嫏嬛轻轻牵起了他的手,走近了一步,身上的沉水香气如烟似雾萦绕,声音带着无限诱惑,“难道…你不愿意?”

直直的看过去,眼里尽是认真和真挚的神色。

修月张大了嘴说不出话,筑星也惊住了。

若梦觉得自己快要懵了,“我、我…

自己仗着有几分姿色和嗓子,靠着卖唱养活一家人,眼下年岁不小,哪里会不盼着有个好归宿?可是整天抛头露面的,哪里还有良人会要自己?

便是去给富贵人家人做小,也遭嫌弃。

“想来你是不放心。”嫏嬛另一只手放了上去,轻拍安抚,“只要你一进府,就开脸做正经的小侍,不会让你将来没有着落的。”轻声问道:“…好不好?”

别说嫏嬛此刻这般温柔的请求,还开出了条件,便是她冷冰冰的,只要一开口说个“要”字,若梦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修月呆呆的看着面前景象,难以置信。

“好。”眼下若梦除了这一个字,再无别的可说。

嫏嬛轻轻松开了手,笑意盈盈。

----“情之所钟”,谁还会计较身份的差距呢?这个罪名不大,但是足以挑起母亲的怒火,也足够给姐姐推波助澜了。

“跪下!”

迎接嫏嬛的,是女帝劈头盖脸的一声痛斥。

高而空阔的幽深大殿里,宫人们悉数退了出去,偌大的地方,只剩下这对母女两个人对视,----一个居高临下、怒不可遏,一个低眉敛目、神色茫然。

“你…”女帝像是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大殿里走来走去,最终在嫏嬛面前停了下来,侧目怒视,“你一个堂堂的月国帝姬,竟然去酒楼听小曲儿?偶尔一次荒唐也罢了,居然还日日流连忘返!”

嫏嬛抬起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母皇是为这个生气?”

女帝一声冷笑,“难道朕还要为你高兴不成?”

“儿臣不敢。”嫏嬛垂首,低声道:“只不过听他说话明白清楚,多问了几句,原来家里也是读书人出身,因为家道中落,才不得不抛头露面…”

“所以呢?”女帝质问,“你就怜悯上了?”

“儿臣只是觉得他十分可怜,想多给他几个钱。”嫏嬛直挺挺的跪着,忽地不知怎么泪盈于睫,眼泪打着转儿,却不肯掉下来,“和儿臣一样,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女帝的泼天怒气,顿时被这一句话给生生浇灭。

碧水巫蛊诅咒一事有蹊跷,自己不是不知道,----可是还能怎么办?!碧水诅咒夏侯一脉,是他自己胡作非为,那么女儿仅仅只是管教不严、德行有亏。

如果事情闹大了,变成帝姬间勾心斗角、残害手足,还闹出巫蛊这么恶毒之事,那么两个成年的女儿,都要被此事牵连进去!

更何况,还有一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女儿。

不得不偏心,不得让眼前的女儿吃亏忍下委屈。

“中宫正君驾到!”

“给陛下请安。”中宫正君急匆匆奔进来,行了礼,“听说青嬛不知轻重,又惹陛下生气了?”看了看嫏嬛,“还不快给你母皇认错!”

“罢了。”女帝似乎有些倦了,挥挥手,“也不是什么大事。”转身离去,仿佛不忍心再看一般,余音袅袅,“不过是个奴才,你喜欢,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养着玩儿罢。”

嫏嬛微微讶异,----让若梦回府,原本是预备用来激怒母亲的,到时候再自己争辩几句、顶撞几句,就更添一条让姐姐满意的罪名。

不知道母亲想什么,居然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留下若梦,没有激怒女帝,但却成功的激怒了中宫正君。

“啪”的一声脆响,中宫正君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怒目圆睁,“你说什么?你把那个下贱坯子带回府了?!”

“是。”这是事实,嫏嬛不能否认。

“好,很好。”中宫正君气极反笑,指着她道:“真是不枉费我养你这么些年,教导你这么些年!”声音发抖,“本宫还在这里急白了头发,四处为你奔走,结果你就用自暴自弃,来报答本宫!”

嫏嬛想要上前搀扶,“父君…”

“别叫本宫父君!”中宫正君奋力甩开她的手,一手捂住胸口,冷冰冰道:“本宫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没有!”

脚步踉踉跄跄的,不让宫人搀扶失望的出了大殿。

嫏嬛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忽地软在地上,----此时此刻,真正伤心的泪水才流了出来,无声无息的,像小河一样在脸上蔓延。

姐姐把自己踩在脚下,是被母亲默许的,眼下自己越是挣扎、越是反抗,就越会激起姐姐的杀戮之心。

就算自己真的死了,母亲也只会有一点点伤心和惋惜吧?

对姐姐的不满和愤怒,最终会埋没在月国继承人的大局之下,到时候…只要姐姐找个台阶下,再为自己伤心落泪一番,就足够了。

回想起从小到大的努力,傻傻的以为,只要自己做得好,母亲总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真可笑,原来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

至始至终,母亲钟爱的女儿都是姐姐。

甚至,这些年她是在故意冷落容慎侍,以减少父君对他的恨意,对姐姐的忌惮,还假惺惺的给出一个“希望”,…真是可笑!

嫏嬛哭着哭着,最终不能抑制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