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嬛犹豫再三,还是找来了崔璞说话。

“准备聘礼送往温家?”

“对。”嫏嬛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温家并非寒门祚户,我一个落魄的县主也没什么好东西,把最值钱的都拿出来,全部装好送过去。”

“县主何必这么着急?”崔璞神色迟疑,赔笑道:“婚姻乃是大事,怎么着也该往京城递个消息,好好的办份聘礼才是。”

----是想让中宫正君做决定吧?

嫏嬛没有戳破他,只道:“我是待罪之身,哪里值得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再说千里送聘礼,得动用多少人力物力?不是给人机会弹劾我吗?”摆摆手,“不必了。”

“那…总得知会一声。”

“看来崔总管上了年纪,不愿意动了。”嫏嬛故意歪曲对方,叹道:“也罢,崔总管就好好的歇着,我另外找人去办。”

说完,不等崔璞多言便走了。

这件事不能瞒着崔璞,否则肯定会惹怒中宫正君,觉得自己不听话了。

当然如此大事也瞒不住,还不如大大方方说了,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崔璞排除在事外,自己就能放开手脚来办。

----凡是带有风险的事情,都怕夜长梦多。

如果往京城送消息,谁知道姐姐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她肯定是不愿意,看到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出现,更不用说,中宫正君是何态度还说不准。

虽然和夏侯凌霄退婚,但是未必就不会再安排别的人。

哪怕夫君的人选再好,那种被人强迫的感觉也不舒服,如今离开京城,反倒有机会能够自己作主一回。

不得不承认,自己之所以会选择温良玉,其中也有这个原因。

以自己现在的尴尬处境,除了温家这种愿意冒风险,用以博前程、博荣华的,一时半会儿,只怕还真找不出人选来。

此事要快,绝对不能够拖泥带水。

消息从江陵传回京城,再等京城的人有动作,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二十多天,必须在这期间把婚事定了。

“一见倾心,次日登门提亲。”嫏嬛一面往外走去找人,一面自言自语,驻足莞尔一笑,“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知府的府邸改做了县主府,温家就搬回了自己的老宅,五进五出,格局当然没有县主府大,但是十分古朴精致。

每一件摆设,一石一物、一花一草,大概都有一番小小来历和讲究。

----这才是真正有底蕴的人家。

嫏嬛的效率和速度,让温氏夫妇惊讶,----但是也很满意,毕竟带着儿子上门求亲并不体面,能够这么快来提亲,多多少少能够挽回一些面子。

“聘礼微薄,实在是委屈了良玉。”嫏嬛先致了歉,然后又道:“我已经给母皇加急送了折子,不日到京,就应该会有圣旨送回来。”

----于母亲而言,自然是希望自己做个贤淑帝姬,能够辅佐姐姐最佳,不然在江陵老老实实呆一辈子,也比手足相残要好。

仓促提亲,还可以说是自己情不自禁的荒唐。

但是大婚成亲这件事,还是要母亲那边同意才行,否则不告父母私娶,将来皇家玉牒里,没有温良玉和自己孩子的名字。

希望自己没有猜错,这件事…母亲肯定会选择“时机”再告诉父君。

这边温氏笑道:“县主一大早就赶来提亲,足见诚心,又岂是金银财物可比?只要县主跟良玉和和美美的,就足够了。”

嫏嬛笑道:“今生能够娶良玉为夫君,乃是我的福气。”

因为彼此达成了一直的利益链,说话气氛十分好,甚至有几分其乐融融的味道,不知不觉聊了半上午时光。

顺理成章的,嫏嬛应邀留下来做客吃饭。

如今温良玉尚未成为县君,不便出来作陪。

直到用完了饭,临行前,方才在仆人的陪同下前来相送,----这已经是破格,但是这段姻缘实非常态,许多细节也得随之变通。

小厮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的跟着。

嫏嬛即将走出内院大门,因为一路上温良玉都是静悄悄的,保持得体微笑,----不想这么默默的离去,忍不住回头,“昨儿那些话十分流利,不会是令堂一早教你的吧?”

----既然要做夫妻,搞好彼此的关系总是没错的。

温良玉摇摇头,“并不是。”

“哦?”嫏嬛闻言笑道:“照这么说,是你才思敏捷之语了。”

“不敢。”温良玉抬起眼睛,静静的平视着面前女子,“其实见到县主之前,我心里也是犹豫的,不过…”他道:“县主的绝代风华,令人倾慕,平生所见无人能出县主之右,我是心甘情愿折服。”

嫏嬛一时怔住,----倒不为对方的称赞之语,而是那双眼睛里的诚挚,不容怀疑,心里莫名其妙一跳。

从前在京城,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有人说这种话,自己对小情思也没兴趣,男人对于自己来说,无非是男欢女爱、权利纠葛。

这样毫不掩饰的对自己表白,还是头一次。

怎么说呢?那是一种很真很真的东西,尽管轻微,但是却能撞击人心,是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这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世界,转念压下。

嫏嬛心神收回,笑道:“得君此语,吾心甚慰。”

温良玉对此不置任何评论,止住了脚步,“前面就出内院了,县主慢走。”他礼貌的欠了欠身,“请恕良玉失礼。”

嫏嬛微笑转身,眼前仍然漂浮着那一抹白色身影。

----为什么要跟自己说那样的话?是心计?是手段?还是其他?像是不应该有的东西闯入,让自己微微烦躁。

罢了,或许只是对方的一句讨好的话。

心结

和温家的亲事算是定下了,嫏嬛仔细琢磨了各处细节,并无不妥之处,现今就等着母亲的圣旨一到,有了吉日便可成亲。

修月自从那天被斥责,最近几天一直恹恹的很少说话。

嫏嬛没空去管他,只是看着他没精打采的样子,脑海里火光一闪,忽地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该不会是有了吧?

当时之所以允许修月怀孕,有些赌气的原因,更多的则是以为几年都不会成亲,不想在子嗣上头耽误了。

可是如今…

假如修月真的有了,那还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但是修月不是碧水,他的孩子自己想要留下,只不过…怎么也该提前跟温家说一声。

想到此处,抬头道:“你是不是不舒服?”也不等修月回答,便吩咐筑星,“去叫给大夫过来,给他诊诊脉。”

修月回神,“县主,下奴没事…”

“罗嗦什么?”嫏嬛皱眉,不给他分辨解释的机会,“眼看府里就要办喜事了,你病歪歪的怎么行?偷懒也不看看时机。”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修月只能缄默。

不多时,大夫请过来,细细的给修月诊了脉,回道:“并无不妥,只是有些郁结之气在胸,胃口不佳,饮食略微清减了。”

没有喜脉?嫏嬛松了口气,挥手让修月等人退下,方才问道:“刚才的那位是我的小侍,月前行房之后,一直都没有让他喝避子汤,当真没有喜脉么?”

“喜脉?”大夫怔了怔,摇头道:“贵小侍并无任何喜脉迹象,而且…”神色间有些迟疑,像是什么话不好说出口。

“怎么了?”

“据脉象来看,体质偏寒、气血不足,像是常年饮食不当受损不轻,只怕…”大夫一声叹息,“终其一生,都是不会有孕的了。”

嫏嬛目光一跳,“你是说…他不能受孕?”

“应该是不能了。”大夫摇摇头,甚是惋惜,“可惜生得那样的好,脾气也柔和,却是在子嗣上头,福气薄了些…”

嫏嬛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修月还不到二十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他从小入宫饮食不差,怎么会受损以致不孕?

难道…

大夫还在那里叹息,----一个不能怀孕的小侍,生得再好也没用。

嫏嬛平静了下心绪,朝外喊道:“筑星你进来。”回头看向大夫,“这也是我身边的人,你替他诊诊脉,看有没有被过了病气?”

筑星有些莫名其妙,只是不敢多言。

大夫自然会意,细细诊了一回,等人走了,方道:“这位小侍身子挺好的,只要县主肯怜爱,怀上孩子,那必定是迟早的事。”

嫏嬛闭上了眼睛,问道:“不会错?”

“不会。”大夫十分肯定,“小的虽然不是什么神医华佗,但是寻常的脉像,断然不会诊错了。”

“我知道了。”嫏嬛从腰间小荷包里抓了半把金叶子,放在桌上,“那小侍有此不足之症,却是我心爱之人,莫要让他知晓了白白伤心。”

“是。”大夫看着那金灿灿的金叶子,明白这是封口费,恭恭敬敬接了,“小的知道该怎么说,这就去开一副调理脾胃的汤药。”

嫏嬛挥挥手,“去吧。”

修月不孕,为何在京城时没有一个太医诊出来?

----是不敢说罢。

嫏嬛用力的捏着茶盅,指间关节发白,…会是谁?月青华会注意到自己的一个小侍?只怕她巴不得修月早点怀孕,坏了自己和夏侯家的姻缘才是。

有没有可能是旁人?

嫏嬛一声冷笑,----谁那么大胆,那么放肆,居然赶对凤栖宫的饮食做手脚?要是真有这么厉害的人,中宫正君只怕早就死了。

是他,一定是他!

自己终究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一枚棋子,什么父女情深,什么孺慕之情,全都抵不过夏侯家的利益!

修月,修月…

嫏嬛觉得一阵心痛,自己当初还信誓旦旦的对他说,必定护得他周全!

周全?真是太可笑了。

可怜的修月,可怜的自己,一直都傻傻的被蒙在鼓里。

此时此刻,嫏嬛因为私自和温家订亲,而对中宫正君的那点愧疚,全部都被冲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自嘲和怨怼。

“什么?!”中宫正君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哐当”乱想,他气怒交加的站起来,连声追问:“青嬛在江陵定了亲事?陛下看了折子,当即就颁下圣旨赐了吉日?圣旨已经出京了?!”

“是…”宫人低着头,不自禁的悄悄后退了几步。

“好,很好!”中宫正君猛地坐回椅子,----圣旨都已经颁下了,出京了,自己再着急也没用,难道还能追上圣旨撕毁不成?

居然全都瞒着自己!

大殿内静静的,只剩下水滴铜漏的细细“滴答”声,一声一声,像是击打在人的心房上一般,说不出心惊肉跳。

“启禀正君…”又有不怕死的宫人进来,慌慌张张的,看了看周围屏气敛息的同伴们,情知不是回话的时候,但却不能不说,“刚得到的消息,夏侯公子和他姑母家的表妹定亲了。”

没有想象中的震怒,中宫正君面目表情,淡淡道:“知道了,下去。”

他转身,自己一个人进了寝阁。

早春的风十分清凉,带着一缕缕的寒意迎面扑来,中宫正君负手站在窗口,独自静静出神,----几十年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夏侯家吗?

结果呢?女帝猜忌自己,夏侯家的人也一样不领情。

自己殚精竭虑到底为了什么?真的有些累了。

----孤零零的一个人。

要是月柏在自己身边,该多好啊。

想起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心中又升起一团怨恨,----当初把儿子许配给夏侯家,女帝居然一道圣旨,把儿子儿媳调去了边疆戍关!

夏侯家的人,就让他那么容不下?

方才那一瞬间的软弱,顿时被多年来堆积的怨恨和不满代替,被渴望复仇的愿望代替,----如果那个早夭的女儿还在,自己又何必如此辛苦?

中宫正君成了平日的他,沉声道:“来人。”

“公子!不好了…”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怎么了?”夏侯凌霄将手停在琴弦上,抬头道:“别慌,慢慢说。”

“公子…”那小厮声音带着哭腔,一脸苦相,“昨儿下午表小姐出去喝酒,不知怎地和人有了口角,结果…结果就…”

夏侯凌霄闻言皱眉,----好歹也是官宦之家的女儿,怎地如此不尊重?在外面和人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只是…小厮的表情为什么是那样?莫非表妹把人打伤了?

“好好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突然哭了起来,“怎么办?公子你可要怎么办啊…”不停哽咽抽泣,“表小姐她…被人打死了。”

“什么?”夏侯凌霄瞪大了眼睛,头顶上像是有个巨雷轰然炸开,震得自己半晌回不过神,----死了?表妹被人打死了?

----自己的未婚妻死了。

夏侯凌霄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父亲,然而赶到前面,却被告知夏侯大君已经出门了。

“大君说了,公子暂且在家等候他的消息。”

夏侯凌霄虽然有些惊、有些慌,但心里也明白,眼下这个时候,自己是不合适去姑姑家的,甚至出门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一直等到天黑,夏侯大君方才神色疲惫的回来。

“父亲…”夏侯凌霄上前扶住他,让了坐,亲自倒了一杯热茶递上,小声问:“姑姑家…如今怎么样了?”

夏侯大君表情呆滞,“没事。”

人都死了,怎么能没事?夏侯凌霄打量着父亲的神色,有伤心、有难过,还有一点隐藏颇深的委屈,----是在姑姑家受了气吗?

可是却不敢问,免得勾得父亲越发的伤心难过。

“凌霄。”夏侯大君声音颤抖,眼里没有泪,但是看起来比有泪更加悲伤,像是哭干了一般,“我的儿,你怎么就这么命苦?”

夏侯凌霄没有做声,----自己和帝姬退过亲,好不容易和姑姑家结亲,哪知道未婚妻又被人打死了。

只怕,再也不会有人敢娶自己了。

静了静,问道:“行凶的人呢?抓住了没有?”

“抓?”夏侯大君眼神愤怒,愤声道:“人家根本就没打算走,官府的人赶过去的时候,正优哉游哉的喝着酒呢!”

“什么意思?”

“不等京兆尹审问…”夏侯大君继续说道:“那人就直言不讳,说是自己一时酒后失德,错手打死了人,愿意按律法条令入狱抵过。还说…”双手握紧成拳,“要是仗势欺人的话,大不了要命一条!”

“最后呢?”

“酒后错手,且你表妹也打了人,哪里能够判死刑?”夏侯大君像是痛极了,捂着胸口,“你姑姑说的对,是我害了他的女儿,是我…我对不起她们。”

夏侯凌霄大惊,“父亲何出此言?”

----话一问出,转瞬心里便有些顿悟。

“凌霄,凌霄啊…”夏侯大君忽地笑了起来,浑身发抖,笑出了眼泪,“都已经委屈自贱到这个份上,他还是不放过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