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居然能如此豁达的笑谈自己。

嫏嬛看着前面的一池碧盈盈水波,悠悠问道:“这里头可种了莲花?如此大的一处好池水,若是到了盛夏,一片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委实可观。”

“正是种了莲花。”江陵知府收起了惊讶,心里落定,跟着她说起闲篇来,“池子里还养了好些锦鲤,颜色十分漂亮。”

嫏嬛坐在一个可以封闭的湖心亭里,旁边火炉子烤着,雅致又暖和,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纱眺望,“嗯,的确是个休憩赏景的好地方。”

江陵知府又道:“永州知府和宁州知府,大概会在后天赶来江陵拜见。”

嫏嬛点了点头,回首笑道:“我刚来,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清楚你们这边人的口味和喜好,就劳烦温大人准备一桌接风宴罢。”

“是。”江陵知府领命,“县主放心,必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嫏嬛淡笑道:“自然是放心的。”

两人把酒言欢,第一次见面便聊得十分尽兴愉快,对于刚形成的上下属关系,算是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

嫏嬛回屋一番洗漱休整之后,天色已经擦黑。

“江陵知府二女一子,两个女儿皆是领兵从戎之人,负责了江陵的左右军营,儿子年纪不大,听说是个饱读诗书、才思敏捷的,暂且没有入仕。”修月沉吟了下,又补了一句,“对了,他的妻主出自本地望族温氏。”

嫏嬛哧的一笑,“自己是一府长官,妻主望族出身,两个女儿把持着军营大权,这江陵府不就是他们温家的么?有点意思。”

修月给她添了茶,赞同道:“是啊。”

嫏嬛想了想,问道:“怎么江陵知府的妻主自己没入仕?”

“听说是身体不是太好,具体的不清楚。”修月摇摇头,将打听的消息迅速整理,“永州知府在任七年,宁州知府在任两年多,听说政绩不佳,或许…下一次考核会被换掉。”

“唔。”嫏嬛沉吟了下,“留意下宁州知府,看看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尽可能的要留下他,继续连任宁州。”

一则自己帮他的话,有恩;二则此时不宜换人,以免被有心人安插眼线;三则自己需要在江陵三府有所作为,慢慢建立起威信。

永州知府暂且不论,毕竟永州贫瘠穷困,不是个做官的好地方,未必是他自己想要连任的,很可能是没法子高升。

----然而江陵却不一样。

江陵富庶粮多乃是人尽皆知,能够在这个肥差上连任十几年,还让两个女儿把持住了军营,这里头的学问可就大了。

----想来他自己是个能吏不假,但是和妻主的势力也分不开,毕竟温家在江陵根基颇深,有空得去温家拜会一下。

虽说江陵三府都属于嫏嬛管辖,但是她并非行政长官,并没有实际的杂务要去处置打理,如今更是连去给女帝中宫请安都省了,反倒比在京城悠闲许多。

在江陵住了几日之后,渐渐习惯。

“你的名字挺不错的。”嫏嬛一面写着字,一面随口朝玄朔天说笑,----整日百无聊赖,只好自己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那日接风宴上,见到了永、宁二州的知府。

叫自己诧异的是,两位知府都不像是那等愚笨的,说话清楚、条理分明,特别是在宁州知府身上,看到了一丝不甘现状之意。

或许…他是自己不愿意在宁州呆了。

“是个道士起的。”玄朔天更加没事做,正蹲在地上用小刀削着木头,暂时看不出形状,不知道想弄什么,“骗了我爹五分银子,说是只要起这个名字,将来肯定大富大贵、前程似锦。”扁了扁嘴,“结果呢?我还不是只能卖梨子。”

嫏嬛忍不住哧的一笑,“卖梨子也挺好的。”

“好什么?”玄朔天弄了一地的木屑,嫏嬛不介意,其他人也不敢管他,“为了这件事,气得我娘差点没休了我爹,这么多年,平时还总是提起叨叨呢。”

嫏嬛看着他,看着这浑身有劲没处使的无聊少年,心里闪过一道亮光,----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他听聪明的,又机灵,或许真的可以栽培一下。

即便栽培不出来,自己也没什么损失不是?

琢磨了下,问道:“你识字吗?”

“我?”玄朔天抬头,“算是认得吧。”他道:“我娘一心想把姐姐教出来,虽然姐姐不成器,但是我也跟着认了不少字。”

“你来。”嫏嬛将玉管狼毫递给他,微笑道:“写你的名字我看看。”

“我写不好。”玄朔天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旁边修月一圈儿人看着,咬了咬牙,笨拙的拿起笔,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还行。”嫏嬛笑了笑,----别说书法风骨,就连工整也算不上,顶多就是没有歪歪扭扭罢了。

玄朔天咕哝道:“纸墨贵,娘才舍不得给我糟蹋呢。”

嫏嬛笑道:“我不嫌贵,等下就让人给你送纸墨笔砚去,想怎么糟蹋都行。”起身抽了几本书,“书你拿去,看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或者想看什么也可以说。”

玄朔天有些愣住,----这好像不是奴才应该享受的,自己何德何能?

嫏嬛嘴角勾起,偏了头看着他,“怎么…有了机会却不敢了?莫非是对自己没信心,吃不得苦?”

这话成功的激怒了玄朔天,挺胸道:“有什么不敢的?再说了,读书识字有什么苦的?还能比整天街头叫卖梨子辛苦?”

筑星蹙眉打断,“好好跟县主说话。”

玄朔天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意识到了失态,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伏低,于是上前抱了书,“下奴这就回去看。”

筑星看着他没规矩的走掉,忍不住回头道:“县主,管他一个奴才认不认字呢?”

不是自己爱多嘴,----只是小主人的脾气越来越离谱,净招惹些奇奇怪怪的人,以至于从帝姬一贬再贬,最后贬成了江陵县主。

再这样下去,别说将来重回京城了,还指不定再闹出点什么来呢。

然而嫏嬛根本不搭理,只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筑星不敢多说,无奈的跟着修月出了门

到了拐角处,小声道:“你怎么不劝劝县主?这个姓玄的小子无法无天,那边还有个妖精似的等着,如此下去…陛下和中宫正君岂能不失望?”

修月淡淡道:“县主喜欢谁,我哪里管得了?”

筑星眉头紧皱,甩开他径直往前快速离开,可是走到半月门前时,还是没有忍住驻足回头,“你明明讨厌若梦,厌烦玄朔天,可是还做出温顺贤良的样子,算你厉害!是我多管闲事,以后什么都不会说了。”

修月看着他忿忿然的走远了,一直没吭声儿。

若梦倒还罢了,县主一直都没有理会他,不过是养起来。

那个玄朔天,不知道怎么合了县主的缘法,什么都纵着他,但凡自己劝上几句,县主就会说,“他还小,也没人教过他规矩,慢慢就好了。”

----自己还能说什么?

再说下去,倒好像容不得别人似的。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再喝避子汤,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么幸运?如果能够得个孩子,哪怕是儿子也满足了。

女儿虽好,庶长女却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还是等往后有机会,县主纳了夫君,自己小心的服侍县主和县君,在得到县君的恩典之后,再生个女儿方才最好。

一阵胡思乱想,修月不知不觉走到了内院门口。

一个小厮急匆匆跑了进来,见了修月,止步道:“正要进去通报,江陵知府的妻主刚到门口,递了帖子想拜见县主。”

修月伸手接过拜贴,有些疑惑。

有什么事,江陵知府自己不过来说,反倒要他的妻主来说?而且那温氏不是一直病着的,居然亲自出来,…可见还是挺要紧的事情。

难道…

一个念头在修月的脑子里划过,不过外面人家等着,没时间多想,再说自己也没有权利去管,于是应声,“知道了,我这就进去回禀县主。”

抉择

“温氏亲自过来拜访?”嫏嬛有些诧异。

若是从前自己还是帝姬,还在京城,对于一个小小知府的妻主,哪怕她在当地是多么大的望族,都不值得放在心上。

如今自己身份一贬再贬,而且地处江陵,情况则完全不一样。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何况自己哪里是什么强龙?不过是落入平阳的一只败虎罢了。

如今温氏亲自过来,应该对其礼遇,----心下一面揣度着对方来意,一面吩咐修月给自己换衣服,一面让筑星去迎人至正厅等候。

----到底会是什么事呢?心中有无数猜疑,不敢定论。

“县主到。”

随着一声通传,嫏嬛大步流星穿过了正厅的侧门,迎面却是吃了一惊,----客座上坐着两个人,一个略显病态的中年女子,一个十六、七岁的素衣少年。

“见过县主。”温氏领着少年一起行礼,然后介绍,“犬子良玉。”

----白衣胜雪、眉目清雅,身上带着一种很舒服的清雅气息,如同他名字一样,温文尔雅宛若璞玉。

这是嫏嬛对温良玉的第一印象。

再细看,明明是英气的剑眉星目,因为脸部线条的勾勒柔和不少,皮肤甚白,静静的站着那里,让人心里无端的觉得安宁。

屋里气氛有点怪异,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要一触即破。

“上的什么茶?”嫏嬛当然不会让气氛冷场,问了个很随意的细节,同时也能很好的打开陌生人间的话题。

果不其然,温氏当下接话微笑,“我喝着,仿佛是庐山云雾茶的味道。”

筑星忙道:“是。”

嫏嬛自然跟着赞道:“温君一猜即中,想来平日对茶颇有研究。”顺着话题,侧首朝修月吩咐,“咱们从京城里带了不少茶,你去挑几样好的,等下给温君带回去。”

修月十分识趣,赶忙带着筑星等人退了出去。

温氏客套道:“倒是讨了县主的好茶了。”

嫏嬛微笑,“不值什么,难得是送给有缘人。”眼下就剩自己和温氏母子,跟前并无旁人,接下来该说正题了吧。

温氏比嫏嬛想象的还要大方,根本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第一句便是,“听闻县主尚未成亲,今日特带犬子前来毛遂自荐。”

要说嫏嬛不惊讶,那是假的。

虽然开始隐隐有些猜测,但是对方真的说出来,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直接上门提亲还是其次,哪有带着儿子过来的?

若是自己拒绝了,传出去…温良玉还要怎么做人?

或者说,她有把握自己肯定答应?

这么想着,也不好不说话让对方尴尬,嫏嬛露出该有的惊讶,“温君的意思,是要把令公子许配与我?”

“正是。”温氏徐徐道:“若论身份,实在是我们温家高攀了县主,但是犬子自幼聪慧好学、识大体,所以冒昧前来唐突一回。”

嫏嬛侧目,看向一旁静静饮茶的温良玉。

看得出,被母亲拉着过来求亲有些局促,不过本身定力很好,----即便在这种尴尬的场合下,明知道会被打量,还能表现出一派从容不迫。

收回心思,想了想自己眼下的处境。

和姐姐的争斗中处于弱势,----而温家就是一块小小的砝码,丢到姐姐那边,可能没有什么份量,但是对自己却是一个不小的助力。

特别是,自己还不知道要在江陵呆多久。

反过来想,一旦拒绝温家的亲事,惹怒对方,自己处在江陵这个地界上,今后的日子只怕要如履薄冰、不堪重负。

中宫正君手再长,也伸不到千里之外的江陵来。

----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不敢想象,万一温家转而对姐姐投诚。

也就是说,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拒绝这门亲事!难怪温氏敢带着儿子前来,原来是心里有了十足的把握,想到此处…嫏嬛不由微微苦笑。

“请县主见谅唐突之处。”温氏瘦瘦弱弱的,目光却是十分的清晰明锐,说话更是简洁明了,“县主若是不来江陵,我们自然不敢高攀,但是县主既然来了。”顿了顿,“我们温家便只剩下两种选择,…高攀县主,或者高攀别人。”

嫏嬛抬眸,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错,如今自己已经来到江陵,----温氏一族就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支持自己,要么支持姐姐月青华,这是一场避不开的争斗漩涡。

想来这几日,温氏一家苦苦思量了许久,才做了决定。

温氏又道:“今日带犬子一同前来求亲,便是我温家的诚意。”

嫏嬛沉默着,情知对方所言不虚。

如果温家没有十分的诚意,大可以不必如此,只消叫江陵知府提一声便是,何苦冒着丢脸的风险前来?

亲自上门自荐求亲,成了还能说是一段佳话,若不成可就是一辈子的笑柄。

----情势所迫,自己别无选择。

但是,嫏嬛还想压下心底最后的一点挣扎,----婚姻乃终生大事不容马虎,要是夫妻俩同床异梦,枕边人跟自己不是一条心,那还有什么意思?

----若是温良玉犹豫,自己也有了拒绝温家的理由。

只要母亲一日活着,只要月青华一日没有登基大宝,她就算再恨自己,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弄死了。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激怒温家,自己往后的日子不好过罢了。

嫏嬛端茶喝了一口,抬眸道:“我有几句话要问温公子。”

温良玉得体的欠了欠身,“县主请讲。”

嫏嬛放下了茶盅,微笑看向他,“做我的夫君,未必有繁花似锦的前程等着,凶险却是少不了的,你可害怕?将来,…可会后悔?”

温良玉静了一瞬,淡声反问,“古往今来成大业者,何惧风险?”他站起来,长身玉立犹如青松,声音坚定,“温氏良玉必定不让温家蒙羞,让县主蒙羞!”

“很好。”嫏嬛笑声爽朗,赞道:“吾夫当如此!”

温氏一直紧张的看着二人,听闻此言,神色方才放松,笑道:“看来县主和犬子甚是投缘,可见姻缘是一早就注定了。”

“什么?”修月和筑星都是一脸震惊,合不拢嘴。

嫏嬛笑道:“你看你们,也不说跟我道喜。”

“县主,这样的大事…”修月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张嘴好几次,方才结结巴巴道:“怎、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应允了。”

嫏嬛淡淡一笑,“你放心,那温良玉看起来是个知书达理的,即便进了府,也断不会如何苛责你。”

“不是,县主…”修月觉得自己有嘴说不清,急道:“只是将来,县主又不会一辈子在江陵,那温良玉他…”

“行了!”嫏嬛脸色一沉,看向他, “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让我再听见有人非议我的夫君!”起身拂袖而去,“…你也不例外。”

----无非是想说温良玉委屈了自己。

自己只是一个小小县主,又不是昔日风光张扬的端静帝姬,且人在江陵,到底是谁高攀了谁,还真难说呢。

温家此举,那可是冒了大风险的,把整个一族人的命运卷进来了。

况且即将联姻,就只能往好的方向去走,再有疑惑、流言,惹得互相猜疑,对彼此都没有任何好处。

更不用说,修月议论的人对他有生死赏罚之权。

能够明白修月的担心和不甘,但是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多说无益,还很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干脆利落的打断最好。

这边等嫏嬛走了,筑星忍不住埋怨,“你呀,仗着县主疼你就乱说话!”到底也是十几年的情分,从小一起呆的,“往后县君进了门,你可当心点儿,不然闯了祸,可别怪我没有早提醒你。”

修月有些茫然和失落,喃喃道:“多谢你,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