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的话有两层意思,----第一说明了妻主的的态度和打算,第二表明他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能够在必要的时候传话。

只要不是真的跟自己生分就好,温良玉松了口气。

墨雨欠了欠身,“县君有事只管吩咐下奴,先告退了。”

温良玉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在偷懒或者摆架子,----他是妻主下的一枚棋子,不粘在自己跟前,是妻主表明没有监视的意思。

很快到了年关,县主府里张灯结彩的十分热闹。

嫏嬛领着一干人等吃了年夜饭,该拜祭的也拜祭了,看看戏耍,放放花灯,----和去年在路上凄凉的年夜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玄朔天也回来了,不过依旧跟众人没有话说,第二天又回了军营。

喜庆的时光,一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才结束。

比起后宅的琐碎纠纷,嫏嬛更在意朝堂上面的事,更担心京城的那些人,----他们的手都伸到江陵来了,叫自己如何安寝?

可惜夜河那边一直没动静,急也急不来。

而且在这之前,还有两个很大的麻烦要解决。

要让月青华离京赴北,第一得她自己愿意,第二得母皇同意,这两条,不论哪一条都不大好办,不是耍耍小计谋就能行得通的。

姐姐不傻,怎么会放弃安稳轻易离京?

母皇更是没有昏聩,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姐姐是她内定的继承人,绝对舍不得让姐姐以身犯险。

嫏嬛觉得头疼,连带着心情也不大好。

若梦在旁边轻轻替她捏着腿,留心打量着,该递茶的时候递茶,该拿手炉的时候拿手炉,----心里明白自己帮不上忙,只能保持安静不烦人。

嫏嬛的手搭在他肩上,心思却不知道飘去了哪儿。

半晌收回心思,看了看若梦,“不用捏了。”

----乖巧懂事是他的长处。

年前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和委屈,事后却能忍住不在自己面前哭诉,自己最近经常过来,亦没有露出一分一毫的得意之色。

可惜了,就是出身上委实低人一截。

若梦停了手,问道:“屋子里怪闷的,县主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去哪里呢?嫏嬛有些怅然,天大地大,并没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随便走走罢。”

若梦赶紧起身,取了她的雪狐大氅紧随其后跟上。

雪停了,但是路边还有稀稀疏疏的散雪。

嫏嬛看着光秃秃的花园,连点绿色都不见,更不用说姹紫嫣红之色,甚至连雪景都是斑斑驳驳的,实在了无趣味。

“关小侍。”若梦眼睛一亮,朝着对面的月洞门喊了一声。

修月一扭头,便看见一幅相依相偎的画面。

嫏嬛披着雪狐大氅,乌压压的青丝,只用一根碧绿色的缎带束在一侧,连钗环都没有带,只在耳朵上挂了两枚水晶坠子。

若梦因为被妻主赞过穿粉色好看,总是各种各样的粉,今天是略带玫瑰金的娇媚浅粉,腰带却是月白色的,----陪衬起来多了一份清丽。

两人几乎是并肩站在一起,若梦按照礼仪,比着嫏嬛稍微退了半步,手里还拿着一把漂亮的胭脂伞。

----这样的随意,这样的亲近。

修月的心被狠狠的扎了一下,天气又冷,顿时生疼生疼的,面上还得撑住笑容,上前行礼,“见过县主。”又对若梦欠了欠身,“沐小侍。”

嫏嬛朝他微笑,“你怎么也想着出来了?”将自己的手炉递了过去,“冷不冷?怎么这般不心疼自己?”

修月鼻子微微发酸,垂下眼帘,“还好,谢县主关心。”

雪地里静静的,嫏嬛一人微笑着迎风站立,修月避开了视线,若梦则是识趣的留在了后面,有那么一刹那的静谧。

三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略显怪异。

“县主。”若梦的知情识趣再次体现,他柔柔的建议,“天气怪冷的,反正隔得也没多远,侍身回去再拿个手炉吧。”

----不说回避,而是找了个很自然的借口。

反正这路是他自己走的,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修月便是有再多的话,也足够时间说了。

嫏嬛没有回头,但是声音十分温和,“去罢。”

修月抬头,看着那抹渐渐远去的粉色身影。

“到亭子里来。”嫏嬛说了一句,自己先往亭子里避了避寒意,顺便跺脚,抖掉了靴子上的雪花,“坐罢。”

修月谢了恩,人却只是静静站在一旁。

“哎…”嫏嬛便叹了口气,“一个两个的,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拉了他的手,不由分说拽到自己身边,“莫非你也要学紫琴,上去给若梦几个耳光不成?”

修月抬眸,“不,侍身怎么会那样想?”

嫏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想了想,“修月,还记得我刚进宫的那会儿吗?也是过完上元节的时候。”

----自己怎么会不记得?

修月眼里浮起回忆之色,----那时自己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偏赶上刚好和人闹了矛盾,眼看小事就要闹大,自己即将死无葬身之地!

是县主,不…是那时候刚进宫的四帝姬,是年幼的她救了自己。

嫏嬛轻声道:“我六岁的时候就认识你了,一直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旁人又怎么及得上?”她道,“你忘了,你的名字还是我起的。”

修月心里暖暖的,认真道:“侍身不敢忘,也不会忘。”

“那就好。”嫏嬛直直的看着他,不让他的视线回避,“那你还在担心什么?担心县君有几分家世,我就会厌弃你?担心若梦有几分姿色,我就会忘了你?”她的语气里带出一丝伤感,“修月,连你也不相信我了么?”

----有些事情是解释不清的,唯有反问他,才能让他真的安心。

“不!”修月怎么舍得让她难过?顿时慌了神,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慌忙跪了下去,“县主,我当然是相信你的。”解释干巴巴的,越发着急,“是我…都是我糊涂了,不该胡思乱想的,以后再也不会了。”

嫏嬛俯身,在他耳垂边轻轻一吻,“我答应过你,一定要护得你周全。”

----他是不能有孕了,那就护住这个人吧。

修月哽咽,“县主…”

“起来。”嫏嬛声音轻柔,依旧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若是心里动摇,就想一想我的为人,想一想我们相处的十年时光,好吗?”

“好。”

嫏嬛看着远方青蓝色的天空,云彩里有一丝丝的乌云,气闷压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叫嚣着,想要喷薄而出,“你要相信,我是真的不舍得…让你和若梦一样处在风口浪尖上。”

----正因为不在乎,才可以宠爱得那样无所顾忌。

修月身体一震,顿时有一种宛若醍醐灌顶的清醒!

如果之前妻主没有宠幸若梦,没有随身带自己出去,那个害得县君滑一跤的人,肯定就是自己!能不能像若梦一样幸运的撇清,恐怕亦是两说。

县主她,从来就没有让自己离开过她的视线!

他张了嘴,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县主,我…”半晌过后,他不自禁的握住了嫏嬛的手,千言万语在嘴边盘旋,却不知道从那一句说起,“我…”

若梦远远的走了过来,停在亭子前面,巧笑倩兮,故意夸张的提了声调,“哎呀,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呢。”

“你就作怪吧。”嫏嬛松开了修月,笑道:“还不快把手炉拿进来?”

今日午饭,嫏嬛依旧是在若梦处用的。

消了食,一时睡不着,便躺在美人榻上静静出神。

其实,今天还有句话没对修月说。

别说是刚刚得宠的若梦,便是明媒正娶怀着孕的夫君温良玉,自己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信任,都是比不上修月的。

当然了,这话也不能跟他说。

而温良玉…他的确是很聪明的,----比方上次月柏的事,他就能直指要害,看到夜河部落的关系,看到自己可以利用的机会。

可他毕竟是娇生惯养长大,是幼子,上面有父母庇佑,身边有姐姐照顾,----以温家在江陵的权势,谁敢给他气受?谁敢算计他?

再聪明的人,也是需要真刀实枪磨练的。

更何况,眼下他怀着身孕精力不够。

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时间等他成长,还等不等得起?京城中的那些人,可是巴不得自己和温家决裂的,巴不得越快越好。

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夏侯凌霄。

他从小出入宫闱,有一个浸淫后宫几十年的舅舅,母亲姨母皆是权臣,----还经历过从云端跌落泥泞的境遇,想必早就摔打出来了吧。

夏侯凌霄的母亲活着时,以他自身出挑的条件,在京城权贵的那些公子中间,根本就无人能够望其项背。

那时候,他就是众人眼里的下一任中宫正君。

谁能想到,世事无常转眼变了样。

先是母亲亡故,夏侯长房失去了在家里的话语权,接着是跟自己退婚,最后连想嫁给自己表妹将就的梦,都被打的粉碎!

罢了…嫏嬛摇摇头,不论怎样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

再说,自己也不待见夏侯家的人。

若梦被小厮叫了出去,折身回来,轻声道:“县主,崔总管过来回话。”

嫏嬛坐了起来,躺着问话,是对父君给的人不尊敬,“让他进来。”

崔璞一如既往的脸上堆笑,神色和蔼,“见过县主。”

要不是嫏嬛认识了他十年有余,只怕就要真以为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不过呢,笑脸看起来总是比较舒服,“什么事?”

“老奴想讨个差事。”崔璞一脸担忧之色,皱眉道:“县君有孕,但到底年轻经历的事少了些,身边的人也没经验,所以…”带着建议之色,“不如…让老奴过去服侍县君一段日子。”

----主动请缨?是要撇清,还是心里有鬼?

上次的事,查到中途线索就断了,做手脚的人很谨慎、很小心,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马脚,叫人甚是窝火。

嫏嬛含笑看着他,“总管有心了。”

----不说答应,也没说答应。

崔璞又道:“县主放心,老奴虽然不懂生孩子的事,但是照顾人却是懂得。”

嫏嬛沉吟了一阵,忽地抬头,“那好,就辛苦崔总管了。”

若梦在旁边服侍茶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崔璞敦厚的笑了笑,并不多话,“是,老奴告退。”

“你也出去,我想静一静。”嫏嬛挥退了若梦,----如果上次是中宫正君指使的,那么崔璞就是在假意避嫌;如果不是,他这是要向自己撇清干系。

不管是哪一种,有崔璞照顾温良玉反倒踏实一些。

如果中宫正君真的容不下这个孩子,就算直接一碗药弄死了,自己也不敢跟他叫板翻脸,还真没有什么可以对抗的法子。

如果上次另有其人的话,那崔璞的手段和本事,自己就更放心了。

心思微微动摇,照这么看,似乎中宫那边的嫌疑小了一些。

又摇摇头,或许这只是父君的一种策略手段。

罢了,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自己玩什么心眼都是无用的、可笑的,但愿自己和温良玉“渐行渐远”,能够让事情稍微缓和一些。

嫏嬛突然觉得有点累,全是事儿,但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可以商量的人,这县主府里,反倒全是等着自己去开解的,真是够了!

想出去透口气,嫏嬛忽地想起了一个不错的地方。

不过总是出入军营,多多少少有点影响不好。

自己倒还罢了,旁的人怎么看玄朔天呢?他原本平静的生活,只怕就要因为自己的偶尔几次到来,被打乱,还要被同伴们孤立议论。

但这不是什么难事,嫏嬛略动心思便有了办法。

一刹那,有一点亮光在心里瞬息闪过。

嫏嬛静下来,慢慢整理思绪。

如果…自己经常出入军营,再慢慢的建立一点威信和军功,那么姐姐一定会着急!一定会乱了阵脚!

当她认为自己成为新的障碍时,会不会就…

嫏嬛忽地笑了,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叫来若梦,“你去找筑星,让他把自己的干净衣服取一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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嫏嬛有了主意,心情放松,并不急哄哄的就跑出去,而是换了筑星的衣服,----筑星个子不高,算是身边人跟她最相仿的了。

然后找到修月,笑道:“好不好看?”

竹叶青的素面暗纹袍子,更浅几分的淡青色缎带作为袍子边,白玉相扣的束腰,头发挽做男子的发髻,只别了一支雪白莹润的长簪。

不施脂粉,不戴首饰,有一种说不尽的清爽雅致。

“瞧瞧这个。”嫏嬛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一顶精致的黑纱面巾罩帽,轻轻巧巧扣在了发髻上面,“这样就十分周全了。”

----那双与众不同的莲紫色眼睛,不得不隐藏一下。

修月凝目看着她,实在是喜欢极了她现在这个样子,简单、干净,浑身上下有种神采飞扬的气韵,叫人心情跟着飞升。

“好看。”隔了半晌,他道。

嫏嬛浅浅一笑,笑声清脆宛若银铃响动,又好似那清晨竹叶上的露水,清清爽爽的朝四面撒开,“你也换身衣服,快点走罢。”

一阵策马,二人先来到江陵右营。

嫏嬛找到温良玉的二姐温嵘,要了一个小旗的身份腰牌,然后再往左营赶去,----这样一来,行事就会变得方便许多。

左营的人不认识自己,但知道是温嵘从右营派过来公干的,不熟悉也不会怀疑,有了一个小小的身份,找人更是方便。

“玄朔天?”接待的人还是上的小校尉,听出了嫏嬛的声音,不敢声张,只是一直陪着笑脸,“今早派去查探地形了,我这就带…”

----自从上次嫏嬛来找过人,小校尉就私下十分关注玄朔天。

“鄙姓云。”嫏嬛打断他。

“是,云小旗。”小校尉赶紧改了称呼,----论职位,校尉可比小旗大好几级,但是他清楚嫏嬛的身份,只有陪笑讨好的。

“我自己去就行了。”嫏嬛低声,“别这样,你自然一点,周围人都看着呢。”提醒了自己的“上司”,直起身板,“说地方。”

“西凉河前面一点,有片浅滩…”

嫏嬛策马飞驰,在小校尉的余音中出了江陵左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