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嬛转身,从修月手里取了一个乌漆盒子,递给他,“给你带了点吃的。”看了看周围,“到那边找张桌子再吃吧。”

玄朔天拎着食盒跟上,问道:“是什么?”

嫏嬛笑而不语,招呼他进了帐篷坐下。

修月识趣的留在了外面,心里有些闷闷的,然而当回头看见玄朔天打开食盒,更是吃了一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洁白的青花大海碗里,转着香浓四溢的汤汁,雪白的面条,翠绿翠绿的葱花,还有一圈淡黄色的小油珠,真是赏心悦目。

玄朔天怔在当场,半晌才道:“…长寿面。”

嫏嬛“扑哧”一笑,“怎地在军营待了几天就傻了,连长寿面都不认识?”朝他努了努嘴,“还不快点趁热吃?等下都泡烂了。”

玄朔天猛地低下头,端出面,二话不说“吭哧吭哧”吃了起来,----热气扑面,熏得眼睛一阵难受,发酸发涩。

----她居然记得自己的生辰!

“好不好吃?”

“好吃。”玄朔天应了,却不敢也不愿在此刻抬起头。

“县主!”小校尉替他解了围,“军营大门外有县主府的人找,像是有要事的。”话音未落,就见一个人赶了过来。

“崔管事?”嫏嬛心里一紧,上前领着人去了偏僻处,“何事?”

“县君滑了一跤…”

嫏嬛急问:“人怎么样?”

“没事,还好扶住了。”崔璞道了一句平安,顿了顿,又道:“不过…县君走的那条路,有人看见若梦之前去过…”

嫏嬛抿了嘴,脸色微微沉下。

崔璞继续道:“紫琴已经让人拿了若梦,看了起来,等候县主回去处置。”

刚想出来透口气,就发生了如此闹心的事,嫏嬛皱了皱眉头,加之还担心着温良玉和胎儿,实在是没心情再呆下去。

“小天。”她走回帐篷,吩咐了一句,“记得回来过年,我先走了。”

心思

“跪下!”温良玉一声断喝。

紫琴脸色惶惶,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还记得劝道:“县君别动气,当心身子…”

“当心?”温良玉到底不是莽撞的性子,尽管此刻上火,却也明白自己的肚子是最重要的,缓了缓气息,“你可知错在何处?”

紫琴低着头,“奴才愚钝。”

“你是够愚钝的!”温良玉面对自己的近侍,说话并不客气,“无凭无据的,谁给你的胆子拘了若梦?”

“有人见他走过那条路…”

“走过又怎样?”温良玉一面叫自己不要动气,一面又忍不住肝火上升,连声质问道:“且不说你没有亲眼瞧见,便是他真的走了,又如何?路就是让人走的,你还不让人走了?”

“可是…”紫琴心中委屈,又不甘,“好好的石子儿路,突然就有几块石头被抹了油,还擦在台阶上,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他抹的?你瞧见了?”

“我是没有。”紫琴分辨道:“但是阖府上下,除了他还能有谁?关小侍早就跟着县主出去了。”

“你闭嘴!”温良玉赫然打断,“一个不够,你还要再扯上一个?”到底还是自己的身孕重要,不想再上火下去,挥手道:“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自己从不怀疑紫琴的忠心,但忠心未必就能办好事。

当时随意去花园散心,结果在连廊口下楼梯时,险些滑到摔了一跤,幸好紫琴等人眼疾手快扶住,----后来让人看了,发现台阶的石头被打磨的十分光滑,还有油迹,分明就是有人故意使坏。

若梦的确可疑,但是却不符合常理。

----妻主是什么身份的人?是什么性子?

别说对若梦情分尚浅,便是再深一些,也绝不能忍受一个小小的男宠,设计自己的正夫和孩子!更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男宠,搞僵和温家的关系!

若梦那样一个聪明伶俐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些。

他本来就身份卑微,又害妻主吃了大大的苦头,被冷落那么久才得宠,----正是需要讨好自己,免得被发落的时候,怎么会在眼下以卵击石?除非是脑子坏掉了。

----自己不信,妻主更加不会相信。

然而紫琴却冒冒失失的抓了人,----其实能够明白他的心情,一来是护主,而来他一直被妻主嫌弃,见若梦得宠,心里肯定是不痛快的。

三份怀疑,三份妒意,加在一起便成了十分。

可惜人好抓,无凭无据的,却不好凭空给人扣一个大帽子。

况且这么大的罪名,谋害正夫、谋害嫡女嫡子,一旦认了便会要了若梦的命,他抵死也不可能忍下的。

温良玉觉得一阵头痛,不由扶额。

已经可以预见,妻主回来见自己安然无恙,紫琴又无凭无据抓了若梦,第一反应肯定是自己在设计若梦,想仗着身孕除掉对手。

当然了,妻主是不会对自己发作的。

毕竟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身后还有温家支持,但是…自己在妻主心里就会大打折扣,----变成一个心眼狭窄、借势生骄的人。

连一个刚得宠的卑微小侍都容不下,何谈贤良淑德?

----是谁?是谁要这样陷害自己?

“县主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嫏嬛一脸急色匆匆进门。

“县主…”温良玉欲要起身相迎,便被摁下。

“你别动。”嫏嬛仔细的打量一番,再次确认,“真的没事?”

“没事。”温良玉打起精神来,微笑道:“就是不小心滑了一跤,也没摔着,当时就被紫琴他们扶住了。”

特意提了紫琴,希望妻主看在他有功的份上,心里稍减反感。

“那就好。”嫏嬛伸出手,放在温良玉的肚子上,“没事就好。”顿了顿,“听说…和若梦有些瓜葛?”

温良玉心里又是一阵烦躁,紫琴那个糊涂蛋,一时着急抓了若梦也罢了,怎么还急哄哄的让崔璞去报信?妻主匆忙赶回来,此刻见自己没事,只怕更加怀疑,自己是一刻也不能容忍若梦了。

“没有的事。”温良玉镇定心绪,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轻声道:“紫琴见我险些摔倒有些着急,听了几句闲话,一时糊涂,就冒冒失失拿了沐小侍。”补了一句,“我已经狠狠的骂了他,沐小侍也送回屋子了。”

嫏嬛不置评语,又问:“到底是怎么踩滑的?”

温良玉斟酌字句,回道:“不知道那个糊涂小厮,把汤水洒了,弄得台阶上有些油迹,我一时不当心就滑了一下。”

----既说清楚了情况,又让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

若是妻主不想若梦被此事牵连,便有了台阶下,若是执意要查,私底下也不是不能查,总好过一口咬定是若梦做的,像是自己存心设计。

嫏嬛眼中的光线阴晴不定,闪烁了半晌,只道:“原来如此。”

温良玉此刻是多说多错,于是沉默不语。

然而挨了一会儿,有些忍不住,“紫琴一向对我忠心,就是有些愚笨,办事也毛毛躁躁的,其实他没有坏心的。”

“嗯。”嫏嬛接口道:“既然是有人不小心,便不要再闹大,回头把负责扫路的下人找来,该怎么罚就怎么罚罢。”

“县主…”温良玉觉得心里窝屈,努力微笑,“若梦人不错、又伶俐,我瞧着也挺喜欢的…”真是越描越黑,越解释越乱。

说不定,妻主还会以为是温家的主意,----温家想送人没送成,继而迁怒若梦,或者说…对妻主心有埋怨。

“不用说了。”嫏嬛静静的看着他,开口道:“我相信若梦不是蠢人,不会蠢到挑战你的权威。”握住他的手,“我也相信,你不屑对一只蝼蚁耍什么手段。”

这是什么意思?温良玉心里安定了不少,但也凉了些许,----妻主的话很理智,但是这种理智带着疏离,让自己觉得微微难过。

嫏嬛却是另有感慨,----夫君担心孩子,担心温家,担心他被误会,甚至三番五次替紫琴辩白,…却唯独,忘了担心自己的处境。

可是眼下他正怀着身孕,再不满,也不好去拿重话苛责他,话到嘴边变成了,“你和孩子的平安,才是最要紧的。”

温良玉还欲分辨,“这件事…”

“听我说,你没有想明白。”嫏嬛微微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你仔细想过没有?眼下是你和孩子没事,所以你还留着几分理智。”她问,“假如当时出事了呢?你会怎样?事情又会变成怎样?”

温良玉一怔,----如果当时孩子不保?

那么紫琴的愤怒必定再添十分,自己也会伤心欲绝,…别说是把若梦抓起来,就是当场杖毙,想来自己也是不会阻拦的。

然后等妻主回来,冷静下来,发现这只是一个圈套、一个阴谋。

若梦无辜枉死,妻主固然不会对自己怎样,但是不悦是肯定的,而自己这边因为孩子没有保住,必定伤心愤怒,认为打死若梦也是应该的。

这样下去,两个人只会越走越远、越来越糟,变成一对怨偶。

再往深一点想,甚至会让妻主和温家的关系产生裂痕!

温良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县主…”

“别一惊一乍的。”嫏嬛替他掖了掖被子,放柔声音,“你能想明白最好,想不明白的就来问我。”再次重复,“你要记住,你和孩子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温良玉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知道了。”

“我是否宠幸了若梦,或者别人,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嫏嬛正色问道:“为何非要在细枝末节上纠缠呢?”眼里有光线一闪而过,“即便你我夫妻情分尚浅,你不能相信我,也该相信自己的嫡夫的身份,对不对?”

----这话说得重了。

“县主,我没有不信你…”温良玉急忙辩解,最后几个字明显气息不足,----自己的确没有完全信任她,担心过、揣测过。

嫏嬛仿佛没有留意,淡淡道:“这件事情我会去查的,你好好养胎就是。”她转身出门,背影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之意。

温良玉满心的失落,看着那身影越走越远,忽地心头一跳,----刚才妻主眼里一闪而过的光线,是失望!

没错,她是对自己失望!

本来后宅的事,就是自己应该打理好的本分。

可是自己不仅没有管教好紫琴,把事情闹大了,让整个县主府人仰马翻的,还让若梦心里生出了芥蒂,留下了隐患,----不得不说是自己的失误。

如果当时紫琴处理的好一些,或者自己阻止了,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更不该把自己分内的事,转交让妻主来烦心。

而且之后,自己不但没有意识到这些错误,还为自己辩解,为温家辩解,甚至一再的为紫琴辩解,----没有一样是为了妻主!

不能解忧,反而只会平添烦乱。

----大错特错!

温良玉轻轻闭上眼睛,靠在软枕上,----在江陵都管不好内宅,又怎么去面对京城的那些勾心斗角?妻主需要的夫君,可不是用来摆着看的,更不是用来捧着哄的,要能够跟她同荣辱、共进退。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现在自己仗着新婚,仗着有孩子,仗着地处江陵,妻主还能容忍迁就几分,但若继续下去,不用想也是要被厌弃的!

----那可不是自己想要的。

本该鸡飞狗跳的县主府,居然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宁静下来。

县君温良玉受了惊吓,查出是下人不慎洒落汤水的缘故,打了几个管事的板子,撵了一个不小心“失手”的小厮。

嫏嬛陪伴了温良玉几日之后,召了若梦侍寝,相当于间接表明了她的态度,----若梦之前路过花园的事,没人再提起。

若梦屋里一直悬着心的小厮们,总算神魂归位。

而若梦反倒是神色平静,一如往常的服侍嫏嬛,殷勤小心、温柔恭顺,对于自己受的那些委屈只字不提!

甚至在掌掴了自己的紫琴面前,也一样能够保持礼仪。

嫏嬛看他的眼光,不免又多了一份小小的赞赏。

“县君,再加个鹅绒垫子吧。”

若梦还没走近,紫琴就上前接了他手里的软枕,“我来就行了。”因为得了温良玉的训斥,不敢对若梦恶声恶气,但是眼神里面,仍然有掩饰不住的厌恶之色。

若梦退至一旁,笑了笑,“是,我笨手笨脚的。”

嫏嬛看着面前争相怒放的红梅,红的花儿、白的雪,甚是赏心悦目,围绕着梅花树走了半圈,朝着最近的紫琴伸手,“茶。”

紫琴赶忙小心的捧了茶,递了上去。

“扑通”一声,不知怎地两个人都没有拿好,茶碗一歪,栽进了厚厚雪地里。

“蠢货!”嫏嬛顿时变了脸色,斥道:“连个茶都端不好!”

“县主恕罪!”紫琴慌忙跪下。

修月、筑星,还有若梦,则是同时喊道:“县主你的手!”

雪白宛若白瓷一样的素手,被茶水烫出一片猩红。

筑星赶忙去取了药过来,因为修月上前服侍了,若梦便识趣的站在一旁,眼里有担心之色,但并上前赶着争宠上药。

温良玉眼神一黯,情知妻主绝对是故意发作。

当时决定把事情压下去,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随便推了一个替罪羊,若梦和紫琴都没有任何处罚,轻轻带了过去。

而眼下,怕是要清算紫琴的帐了。

“你近来辛苦了。”嫏嬛淡淡开了口,接着又道:“毛手毛脚的,实在不适合服侍县君,就先休息一段日子吧。”

紫琴抬头,目光惊恐想要辩解。

温良玉冷冷一眼扫过去,“还不谢恩?”

紫琴的牙齿都在打架,磕磕巴巴道:“谢、谢县主恩典。”

嫏嬛一声吩咐,“叫墨雨过来。”

片刻后,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进退有度、举止大方,有着和修月、筑星一样的气韵,一看便知是宫里面□出来的。

“你去县君身边服侍几天,务必小心仔细。”

“是。”墨雨一句多的话都没有,甚至没有表情,先朝嫏嬛磕了个头,再对着温良玉磕了个头,然后静静的站在他身后。

温良玉见状脸色大变,----什么服侍几天?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把墨雨退回去。

妻主这是要做什么?监视自己?难道连给自己改过的时间都不留,情况已经糟糕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可挽回?

嫏嬛轻声道:“回去吧,外头怪冷的。”

温良玉的确觉得有点冷,是心里冷,有些茫然的跟着她回了屋,彼此无话,看着她找借口去了书房。

“县君,下奴有话单独回禀。”

温良玉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这是妻主给自己的“好意”,除非日子不想过了,否则拒绝不得,忍住伤感,挥退闲杂人等,“你说。”

“县主有一句话要下奴转告。”墨雨微微垂着头,背却挺得直直的,带着应有的恭谦和疏离,“县主说…”他口齿清晰,“既然别人看不得我们举案齐眉,那就做一对怨偶罢。”

温良玉一点点抬起眼睛,久久无声。

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