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一口一口的喝着药汁,没有言语。

“就算她冲动了,私自离开江陵有错。”中宫正君眼里尽是愤怒,继续道:“那也该由着陛下你来处罚,与旁人何干?怎地就要杀人灭口?!到底也是手足…”

“你满口胡说什么?!”女帝本来就有些病症,听他直指月青华,心中的烦躁之意越发浓厚,冷冷打断,“无凭无据的,你说话就不会稳妥一点?”

“陛下自然圣明。”中宫正君闭了嘴,却露出一副大家都知道是谁的表情。

女帝的脸色很难看,这个时候…即便没有证据,月青华的嫌疑和动机也是最大的,----甚至有一丝后悔,当初自己是不是选择错了。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不敢深想。

平常人做事尚且不能朝令夕改,更不用说立储这种事,一旦自己露出丝毫动摇,朝廷立即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乱子。

三女儿有些不够稳重,但人还是聪明的,只要不犯大错,并不妨碍她将来做月国的君主,-----罢了,自己再多教导教导她吧。

中宫正君收到了嫏嬛无事的消息,但是愤怒却不能减,一则做给女帝看,二则早就恨不得撕了月青华。

因而只是默默的服侍女帝,表情丝毫不缓。

女帝自己心里亦不痛快,更不想这种气氛延续下去,想了想,转而问道:“听说阿嬛的夫君跟着一起入京了?”

“是。”提起这个,中宫正君又想起另一层烦心事。

女帝如何不知?看了看他的表情,淡淡道:“他是阿嬛自己挑的夫君,是要叫你一声父君的,你便是不中意,回头也别太过难为他了。”

中宫正君冷笑,“我难为一个小辈做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还给阿嬛生了一个女儿呢。”

中宫正君心里的疙瘩更大了,忍了又忍,“我知道,陛下放心好了。”

----区区一个江陵知府之子,穷乡僻壤的土小子,就妄想做到自己这个位置?温家的人心还真大!

即便明知道当初温家是不得不选择,但是作为夏侯家的人,以及对夏侯凌霄的满心期待,中宫正君委实难以保持理智。

罢了,现在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

----她回来了。

夏侯凌霄的心情难以平静,…原以为永远不会再见面,以为自己就此孤独终老一生,没想到兜兜转转,最终变成了今日奇怪的局面。

并非觉得嫏嬛对自己有情义,而是以舅舅对夏侯家的执念,是非要把自己配给她不可的,…这次回来她肯定不会走,除非她死了。

以她能够逆转回京的强大本事,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浅挂念,夏侯凌霄更愿意相信嫏嬛会赢,最终会站在那个制高点。

连夏侯大君都生出一丝希望来,叹道:“江陵县主回来了。”

如果中宫正君么有绝对把握,是不会让她回京的,那么…是不是说明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有可能的。

儿子给人做小侍当然不行,但是做女帝的侧侍又另当别论。

即便在夏侯家的历史上,也不是每个夏侯公子都能幸运的做正君,做侧侍之流并不可耻,亦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夏侯大君心里有了盼头,----以儿子眼下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有人敢要他,只有等江陵县主登基大宝,才有机会进宫。

不出错的话,还能生下一、两个孩子,不至于白白荒废了一辈子。

可是…

夏侯大君心下不确定,十分的不确定。

即便眼下女帝有些生三帝姬的气,但并没有废储之心,江陵县主连帝姬的封号都没有,觊觎那个位置无异登天!

儿子善终的希望好小好渺茫,不免又是一阵揪心。

“父亲。”夏侯凌霄明白父亲的担忧,淡淡道:“江陵县主回来总是好事,舅舅也可以安心一些,咱们…也准备些东西去探探病吧。”

既然此生的希望只有她了,该做的当然要做。

“这个我知道。”夏侯大君点点头,继而皱眉,十分不愉快的道:“听说他还带了那个县君回来。”那样的人怎比得自己的儿子?将来可能的话,儿子还要仰人鼻息,心里不痛快自然难免。

夏侯凌霄没功夫去嫉妒吃醋,想的是另外一层,----温良玉肯定知道自己,贸然送东西过去反倒不美,难免让他猜疑多心,于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事。

不免叹气,如果还有任何一种可能,自己又怎愿意这般讨好于人?

心下静了静,“父亲只管准备东西。”他道:“要是我猜的不错,等到县主伤势好一些,得了空,舅舅一定会找机会接我进宫。”

“嗯,我会仔细准备的。”

“万一舅舅忘了。”夏侯凌霄不得不做两面打算,沉吟道:“先不等了,只要县主一回到京城,父亲就带着东西过去问候。”

----既然关心,当然是要第一时间才够诚意。

他继续道:“若是父亲能见着县主最好,若是见不着,便请人转达问候,咱们只管礼数到了就行。”无奈一笑,“毕竟…县主也得叫父亲一声大姑父,咱们关怀一些也不为过。”

嫏嬛用了太医的药,躺在舒适的马车里,慢悠悠的回了京城县主府。

温良玉尽量让自己适应,别的还好说,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免想起远在千里之外小小的虹,不可抑制的思念。

“有你爹娘看着,别担心。”嫏嬛像是会读心术一般,安慰了一句。

“是。”温良玉知道要应付的事还很多,不欲用这个让她烦心,转而问道:“县主可觉得伤口好了些?”

“好多了。”

温良玉微蹙眉头,轻轻扯开她的衣服,那长长的肉红色伤疤触目惊心,----连自己看着都觉得疼,根本不敢动手摸一摸。

“不疼了,有点痒痒的。”嫏嬛笑了笑,“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

这话不过是安慰温良玉,为了逼真,自己可是狠心划到了骨头,当时太医来疗伤顺带确定时,也被吓了一大跳。

温良玉一脸心疼,小心的在旁边轻轻触碰了一下,然后合上衣服,“县主还真下得去手,…也不,疼惜自己一些。”

----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一点外伤算什么?

嫏嬛不欲多说,转而道:“咱们明日进宫。”

“明日?”

“是。”嫏嬛微笑,解释道:“先前养伤还情有可原,既然回了京,当然是要第一时间去请安才行,歇一夜便可。”

温良玉难免有些紧张,但还是点了点头。

“没事的。”嫏嬛轻轻抓住他的手,“不管陛下和正君身份如何尊贵,你都是他们的女婿,一家人担心什么呢?”想了想,补了一句,“你只要礼数不错就行了。”

如果中宫正君非要挑温良玉的刺,再看情况应对罢。

“县主,夏侯大君过来探望。”修月在外面禀道。

嫏嬛微微挑眉,…这么快?竟然连明日都等不了,就急巴巴的来探望自己,看来夏侯家的人,对自己十分上心呐。

继而微微一笑,也难怪…夏侯凌霄除了自己这里,可是在没有别的去处了。

虽说他跟自己退过亲,可是上头有中宫正君压制着,非要把人塞过来,自己也不可能拒绝,…想到此处,笑意渐渐转冷。

当初死活不愿意,这会儿又来上赶着找自己,夏侯家的人可真有意思!

----自己就那么好拿捏?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温良玉顾不上妻主脸上阴晴不定,微微握紧了拳,…夏侯凌霄的事自然知道,夏侯家的希望亦是明白,这可不比修月若梦之流,心里顿时扎了一根刺。

嫏嬛侧首看向他,淡淡一笑,“是大姑父过来了。”

大礼

夏侯大君满心惴惴不安,-----按理说,嫏嬛即便身份尊贵,他这个长辈亲自过来探病,也会象征性的起身迎一下。

可惜,嫏嬛没有动。

“大姑父见谅。”嫏嬛微微笑着,话说得十分歉意不安,“胸口疼得厉害,一动就扯得生疼生疼的,恕我失礼了。”

夏侯大君忙道:“别动,扯着伤口就不好了。”

心里明白,自己曾经要死要活的给儿子退了亲,这个便宜侄女肯定不满。

要不是中宫正君在上头压着,只怕连面都不肯见的,况且如今自己还要求着她,还想把儿子许配给她,一辈子都在她手里拿捏着,哪里还敢端什么架子?

“大姑父好。”

一记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夏侯大君的各种心思。

抬眼一瞧,侄女的床边站着一个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眉目大气、肌肤干净,举止气度亦是不俗,并非自己恶意猜想的小门小户之流。

“好。”夏侯大君应了一声,心情复杂。

“良玉,大姑父最是好说话的人。”嫏嬛带着几分做出来的亲昵,拉着温良玉在自己身边坐下,看向夏侯大君道:“大姑父坐罢。”不待他坐稳,问道:“怎么大表哥没有一起过来?”

温良玉尽管身体没有动,眼角却轻微跳了跳。

夏侯大君更是不自然的抖了一下,扶着椅子把手坐好了,陪笑道:“真不巧,凌霄前几天有些发热,怕过了病气就暂且没来。”打量着嫏嬛的神色,“等好了,回头再来看望县主。”

语气里,有着不确定的征询之意。

嫏嬛避而不答,只是一脸担心问道:“好好的,怎地病了?”叹了口气,“这乍暖还寒的天气,最是容易伤风头疼的。”侧首看向温良玉,“我如今是不方便,等明日进宫出来,你替我去看看大表哥罢。”

温良玉一怔,来不及多想便应道:“好。”

夏侯大君满目的惊讶和意外,但只一瞬,便旋即明白过来。

侄女的意思,是要温良玉以县主府男主人的身份,去夏侯家进行人情来往,----或者说,是要让夏侯家和儿子明白,温良玉才是她明媒正娶的夫君。

尽管早有准备,可是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挑衅,还是心下一沉。

“大姑父?”

夏侯大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应付了几句,借口嫏嬛养伤不耽误她休息,黯然的告辞而去。

“我是为了你好。”嫏嬛看着那依旧微微晃动的珠帘,淡淡道。

温良玉颔首,“县主,良玉懂得。”

----妻主是为了自己好,给自己造势,同时这也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看看自己能不能应付场面,是否能够和夏侯家的人周旋。

嫏嬛轻声道:“正君他,很喜欢凌霄的。”

温良玉侧了头,看着眼神飘忽的妻主一眼。

----很想问,那么你喜不喜欢他呢?

夏侯凌霄有着京城第一公子的美名,听说人物出众、光华照人,家世亦是数一数二的强大,几乎就是完美无缺的人物。

----妻主真的不曾动过心么?

不知道中宫正君是顾及颜面,还是女帝的话起了作用,的确没有为难温良玉,当然了也谈不上多好,淡淡的受了礼,“起来吧。”

温良玉秉承不多看、不多言的原则,静静坐在嫏嬛身边。

“伤口怎么样了?”中宫正君的视线一直在嫏嬛处,仿佛温良玉是一团空气,即便刚才他行礼的时候,也不过略略扫了一眼。

“好多了。”嫏嬛笑了笑,转而说起正君感兴趣的话题,“昨儿下午,大姑父亲自过来送了药材,还陪着女儿说了会儿话。”

中宫正君神色一动,“凌霄没去?”

“听说是病了。”嫏嬛恍若不知实情一般,叹了口气,“女儿眼下精神实在不济,等好转一些,再找机会去探望大表哥。”

----她神色自然,仿佛根本没有什么退亲一事。

中宫正君原本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当着温良玉,一句都不想开口,颔首道:“陛下今日好转许多,上朝去了。”端起茶,“你们稍等一等。”

等到女帝过来时,嫏嬛换了一副伤重强撑的模样,----反正不用避忌中宫正君和温良玉,艰难的跪了下去,“给母皇请安。”

“起来吧。”女帝看着皱眉,“别扯着伤口了。”

“不碍事的。”嫏嬛微微喘息,搭着温良玉的手一起站了起来,等女帝点头,方才慢慢坐了回去。

女帝看了看温良玉,脸色表情还算好,侧首吩咐,“赏。”

赐给女婿的,是一支龙凤合欢吉祥云纹金簪,一直通体碧绿的翡翠簪,东西谈不上多么命贵,取成双成对的喜庆意思。

温良玉上前谢恩接了。

“本宫也有东西给你。”中宫正君像是突然想起一般,先前行礼时什么都没给,现在反倒来凑热闹,吩咐人,“也赏。”

宫人捧上来一个朱红色的漆木盒子,上前递了过去。

“看看吧,喜不喜欢?”中宫正君淡声道。

温良玉本来没打算打开的,听闻此言,不得不开了盒子。

一个金镶玉的富贵百岁项圈儿,一对金铃铛手镯。

居然全是赏赐给虹儿的东西,并不是给自己!意思是…给自己的脸面,完全是看在生了孩子的份上?

这种赏赐,还真是叫人说不出的憋屈。

温良玉心里有千百个念头闪过,可是女帝还在看着,不敢迟疑,赶忙换上最得体最合适的笑容,回道:“甚是喜欢,多谢正君赏赐。”

中宫正君微笑道:“喜欢就好。”

温良玉脑子懵懵的,----中宫正君这么明显的表示不喜,等着看自己惊讶,等着自己当众难堪,是在表明一种态度?还是…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按理说,他要将夏侯凌霄塞到县主身边,就算为了自己的侄儿,多多少少也得给自己几分好脸色才对。

心中百般猜疑,以至于后面的话都没有听进去。

好在以他的身份,以此时此刻奇怪的气氛和局面,并不需要他说话,女帝、中宫正君,还有嫏嬛,根本没有人顾及的到他。

知道嫏嬛轻声唤了一句,“良玉,咱们先回去吧。”

温良玉这才收回心思,机械的随着妻主朝上面行礼告退。

“给了你什么?”出了宫门,嫏嬛在马车里随意问道。

温良玉实在不好做评论,轻轻打开盒子。

嫏嬛看了一眼,皱眉片刻,“收起来吧。”心里是说不出的上火,在江陵的逍遥日子一去不复返,那种过了十来年的压抑生活,又回来了。

马车悠悠往前走,掉了头,要往县主府方向拐弯过去。

“等等。”嫏嬛喊住了马夫,冷冷道:“去夏侯家,去威毅伯府长房!”

温良玉眸光一动,默不作声。

夏侯大君不料嫏嬛会亲自过来,惊讶道:“阿嬛慢些,别动着伤口了。”更是在看到那双跳着火苗的眼眸后,生出微微不安。

“大表哥呢?”嫏嬛问道。

夏侯大君忙道:“我这就去叫凌霄出来。”

嫏嬛轻轻握住了温良玉的手,附耳低声,“你是我的夫君,做嫡夫,就要有个走嫡夫的样子。”力道稳定,直到夏侯凌霄进了门也没松开。

夏侯凌霄的目光在那双手上一扫,恍若不见,“见过县主、县君。”

温良玉却是猛地怔住,心中大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