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中宫正君凄凉一笑,“陛下心里应该明白。”他把压抑在心底几十年的话,全部都问了出来,“陛下就那么厌恶夏侯家的人?因为我生的女儿,有一半是夏侯家的血,所以一并厌恶?可是她的身体里,也有一半流着陛下的血啊!”

女帝的眼里的惊骇越来越大,像是一处空洞。

中宫正君不打算这么轻轻揭过,而是带了一丝残忍的微笑,继续说道:“当初陛下登基之时,尚且年轻稚嫩,面对势力庞大如同铁桶一般的夏侯家,该有多忌惮啊!更不敢想象,下一任储君继续出在夏侯家,对不对?”

“陛下你害怕了。”他轻轻的说着,那些看似云淡风轻,实则血流成河的往事,“所以陛下和我‘相敬如冰’还不够,还要把那一丝丝苗头亲手扼杀了。”

“偏生上天可怜我,又给我一个阿嬛。”

“想来陛下夜夜被亲生女儿入梦也不好受,与其说是怜悯我,倒不如说是为自己恕罪,想用阿嬛来换取一丝安宁。”

女帝心里悲戚无限,----眼前这个最了解自己的人,原本应该最亲近的人,正在残忍的一点点撕开自己的伤疤,慢慢看着伤口流血。

中宫正君站起身一阵大笑,再回头时,愤怒已然滔天,看着那双莲紫色的眼睛,怨毒道:“陛下,虎毒尚且不食子!”

“够了!”女帝豁然打断,喘息半晌,声音里甚至带出一丝哀求,低声道:“别、别再说了。”

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心,此刻被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那个藏在心底几十年的隐秘,实在太过沉重!

中宫正君走近了,附耳道:“陛下可还记得,…她叫阿容。”

----为君者,能容天下。

女帝喘息得越来越厉害,眼前恍惚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影子,那张越长越像中宫正君的小脸,…往事混乱的交织在一起,哀哀凄婉的稚嫩童音,夫君绝望的尖叫声,一阵阵的在脑海里沸腾起来!

“阿容、阿容…”女帝念起这个隐藏了几十年的名字,像是一把催命的利剑,每一声都正中她的胸口,直至痛彻心扉!

“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像喷泉般涌了出来!

成王败寇

月青华的封锁京城,没有锁住中宫正君,亦没有锁住嫏嬛,甚至连温家的人都没有挡住,最终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剑!

事情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女帝女帝情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自己无法坚持,立一个失德之人为帝,立残骸手足之人为帝!更不能立一个逼宫的女儿为帝!

----三帝姬逼宫谋逆、意图不轨,圣旨赐死!

容慎侍及容氏嫡系一族,女性全部赐死,十四岁以上男丁赐死,年幼者被贬宫中为奴,容家血脉断绝!

孔侧侍因为参与谋逆一案,同样赐死,其女月青瑶和孔家亦受牵连,月青瑶以九岁稚龄赴临颍任县主,孔家亦是难逃法网!

这一日,京城上空红云弥漫、鲜艳如血,吟唱着灭族悲歌!

“你赢了。”女帝不顾病重身体虚弱,对着夫君大笑,“当年的错,折磨了朕几十年不得安心,最终…还是你们夏侯家赢了。”

这月国的江山,又有大半壁暂时落入了夏侯家。

“不…”女帝突然眼光一亮,“朕还没输。”她眼里的神采越发明亮,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强撑着勾起嘴角,“朕忘了,阿嬛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声音如魅如幻,“抢来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是自己的。”

中宫正君身体一震,目光似箭,冷冰冰看向自己的妻主!

“哈哈…”女帝强行咽了一口鲜血,有些快意的看着中宫正君,“说起来,阿嬛可比青华聪明多了。”

中宫正君慢慢收回目光,慢慢恢复平静,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回道:“阿嬛聪明,陛下就可以放心了。”

这对月国最尊贵的夫妻俩人,彼此厌憎着、痛恨着,用最恶毒的眼神看着对方,谁也不肯有丝毫的让步!

“你给朕滚出去!”女帝不顾身体咆哮起来,朝外喊人,“高世元!”她喘息着,对着自己最信任的宫人下旨,“从今往后,没有朕的吩咐,不许中宫踏入圣凰宫半步!”

高世元低头,“是。”转首看向中宫正君,在前面做引导,“正君请罢。”

中宫正君冷冷扫了他一眼,随之走出大殿。

高世元送到大殿门口,止步道:“恭送正君。”

“哼。”中宫正君忽而一笑,斜睨着他,“当年你家主子死了以后,本宫还以为,你会奴承主志,成为陛下后宫中的一员呢。”

高世元目光一闪,沉声道:“老奴不明白正君的话。”

“可惜啊。”中宫正君不去回答他,自顾自说道:“奈何你相貌粗鄙、不堪入目,空有一副忠心和爱慕,还是没有入了陛下的眼,真是可怜。”他仰天大笑,一甩袖子大步流星而去。

高世元心底最深最深的秘密,被人当众说了出来,以他的沉稳老辣,亦是忍不住手上发抖,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悄悄拢了袖子。

转目一扫,对着能够听见说话的宫人们,轻飘飘道:“你们的名字,我都一个个记下了。”

那群宫人一声儿不敢吭,皆是平白无故打了一个冷颤。

高世元回到圣凰宫的内殿,把女帝扶正躺好,轻声问道:“陛下还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女帝像是被戳破了的纸老虎,泄了真气,“他一步一步毁了青华,青霜残疾,青瑶年幼又受牵连,除了青嬛再没有别人了。”顿了顿,“况且除了青嬛,别的人他根本就容不下!”

高世元递了一杯热茶过去,劝道:“江陵县主为人聪慧稳重、能成大器,的确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阿嬛是不错,倘若云氏一族还在的话…”

“陛下。”高世元提点了一句,“苏家,还有温家,还有…”忆起旧事,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恨,“陛下忘了,您可还有一半叶家的血呢。”

高世元虽然姓高,但当年进宫前的主家却是姓叶。

提到叶家,女帝不由一时怔忪。

她的父亲姓叶,还有一个善解人意、情投意合的表哥,他的母亲也姓叶。

“难道陛下忘了,当初叶贤侍是怎么死的?”

“朕没有忘!”女帝眼中闪过一丝冰芒,冷得刺人!

自己也曾想过和中宫正君举案齐眉,甚至连四侍第一的“贵”字,都没敢求给自家表哥,只是用了一个“贤”字。

一开始,大家还算相安无事。

但是叶贤侍赶在中宫正君之前有孕,顿时打破了微妙的平衡,夏侯家不允许嫡长女前面,还有一个潜在的威胁!

当年的皇太君,以一个小小的错误为借口,罚跪叶贤侍,直到他见了红,方才故作着急去传太医。

当时自己带着中宫正君,还有李德侍等人去了行宫,偏生那么巧,头一天李德侍身体不适,把两个最好的太医都传了过去。

叶贤侍在宫中命悬一线,太医们却拿捏不定主意,这一拖延,便是一尸两命!

回忆至此,女帝不自禁的握紧了拳头。

“陛下,眼下可不是动气的时候。”高世元小声劝道。

“朕知道。”女帝慢慢松开手,心里一点点冷静下来,神智清醒,以她几十年的帝王生涯,很快有了决断,“夏侯家都出了几代中宫正君了?”她轻笑,“如今…朕就给他改一改!”

高世元皱眉,“只怕温家福气不够。”

言下之意,温家没有实力撑起温良玉的腰。

“那有什么关系?”女帝情知自己时日无多,哪里还顾得了别人的生死?况且温良玉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她快意的喘息笑道:“只要…只要阿嬛心里清楚明白行了。”

高世元便不再多言,只剩沉默。

“听说青华不肯领旨就范,封了帝姬府的大门。”女帝眼里泛起一丝悲伤,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就全都被冷漠无情取代,“既如此,朕就给…阿嬛和温家的人一个机会!”

“陛下让你和两位姐姐一起领兵?”温良玉一脸难以置信,问道:“一起去攻克三帝姬府?怎么不是…夏侯家?”

这种明显是捞功劳的打好事,没有落在夏侯家,反而落在了温家,这让他心里十分的不安,恍惚中…想起中宫正君那冷冷的眼神。

“这是好事,别胡思乱想的。”嫏嬛开口打断,自己整理了下军袍铠甲,轻巧的拿了佩剑,出门找到玄朔天,“走!”

三年多的历练,玄朔天的身体变得高大结实、黝黑精神,与嫏嬛站在一起,竟然隐隐要高出半个头了。

就连声音,也早已褪去了年少的清脆,转为低沉,“县主请上马。”

嫏嬛看着他,笑道:“我都快不敢相认了。”

修月追到门口,一脸担心,“县主小心一些。”

他是后宅小侍,以前在江陵可以不讲究细节,眼下在京城却不同,况且嫏嬛很快就要登上那个位置,不好再随便带他出门。

嫏嬛翻身上马,回头撂下一句,“回去罢。”

一扬鞭,策马跑了出去。

身后是乌压压的大队护卫人马,一路呵斥行人,快速赶到容宪帝姬府门口,四周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温峥和温嵘一起上前,行了礼,“见过县主。”

“除了三帝姬,其余人等稍后发落。”嫏嬛交待了一句,进门之前,又低声,“保护好三帝婿,切记!”

温氏姐妹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

“咚!咚!咚…”沉重的帝姬府大门,在木柱的连续轰撞之下,一点点张开,最终全线崩溃破入!众人顿时眼前一亮!

月青华穿了一身淡蓝色的素面长衫,绣了她喜爱的牡丹云纹,头挽瑶台望仙髻,其间珠翠点缀,尤其一支九转金铃的步摇最为亮眼。

她的长相酷似容慎侍,与嫏嬛不同,鹅蛋脸、眉眼细长,眉宇间的气息里,有一种淡淡的骄傲和矜贵。

“四皇妹,哦不…”月青华笑了笑,“还是应该提前叫你一声陛下呢?对了,你可不是姐姐这般莽撞的人,那就先恭喜你即将成为太姬罢。”

嫏嬛与她的恩恩怨怨太多,但却不欲多言。

只不过,人之将死总得让人把话说完。

月青华看了看身后的小侍们,邓侧婿已经畏惧投缳自尽,其余的人不值一提,只剩下站在身边的苏宣和,与别人又有不同。

“宣和。”她道:“你我结发夫妻一场,今日便将永别了。”

“不…”苏宣和不停的掉泪,握紧了妻主的手,“我没有为你生下孩子,已然是对不住你,如今…便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月青华的眼神不停闪烁,有了不确定。

那天一时冲动封锁了京城以后,很快就发现不对,邓娟手下的人根本不停指挥,不到半个时辰,所有参与之人全部被抓获。

----不对劲,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等到事后冷静下来,再一点点的回想,一点点的分析,很快冒头指向了苏家,此时再回忆过往种种,那个人…直指苏珺凤!

月青华恨意滔天,却无可奈何。

眼下苏宣和的反应让她疑惑,难道…自己多疑猜错了?很快,另外一个想法浮现心头,于是笑道:“夫君待孤如此情深意重,甚好、甚好。”

她一扬手,一柄匕首在阳光下折出明亮的光芒!

然而就在她刺向苏宣和的一瞬间,温嵘一柄利剑冲了过去,“叮当”一声,匕首掉落在地!还在青石砖上弹跳了几下,清脆悦耳。

苏宣和一脸茫然,“殿下,…你不信我?”

他俯身,要去拣那柄匕首自刎。

温嵘一脚踢飞了匕首,“帝婿不必着急,陛下自有圣裁。”

“哈哈…”月青华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心疼,低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她用一种复杂的眼光,静静凝视自己的夫君,柔声道:“宣和,原来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眼一合,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掉落下来。

苏宣和心里一团雾水萦绕,像是发现了什么亮光,但是又不敢深想。

“四皇妹。”月青华缓缓收了泪水,叫了人,抱来自己年仅一岁多的幼子,“稚子无辜,他亦不是女儿身,你可否容得下他?”

嫏嬛微有沉默,沉吟道:“旁人容得下,我便容得下。”

月青华心里一凉,但也明白,妹妹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儿子,去跟中宫正君争执,能够得她这句话已经不错了。

但愿,夏侯家不要赶尽杀绝!

“宣和,替孤好好看着他长大。”他亲手抱起了儿子,无尽眷恋,然后轻轻递到苏宣和的怀里,“他还小,名字还没有上皇室玉牒,以后就改做…”微有凝思,“改做‘默’吧。”

----默默无闻,永远都不要再被人想起来。

苏宣和泪如雨下,“殿下…”

月青华静静看着他,轻声道:“很好,有你很好。”至少…不是带着一片冰冷绝望离开这个世界,还留下了一点温暖。

苏宣和看看他,又看看怀里小小的、稚嫩的默,眼里有了犹豫挣扎。

“四皇妹,我不甘心。”月青华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身体,“不过成王败寇,什么都不用再多说了。”她俯身拣起匕首,最后一次微笑,“我终于可以停下来了,你还不能。”

一抹血色从她雪白的脖颈间迸发射出,转瞬间,揉碎花红落满地!

人生大梦一场

女帝的圣旨一道道颁出,好似雪花。

第一道,江陵县主从前被人设计诬陷,碧水之死另有原因,与其主本身无关,加之她处置逼宫一案有功,复其端静帝姬封号。

第二道,温峥、温嵘在围合三帝姬府时,为保护端静帝姬,负伤救驾,有功于江山社稷,特旨封为广平侯、广安候。

第三道,女帝自感年迈体衰,而端静帝姬日益长成,为了江山社稷稳固,册端静帝姬为皇太姬!

第四道,温氏良玉,为皇室诞育嫡长女有功,册为皇太婿,特旨恩封其母温琼为安国夫人,其父为安国公。

第五道,皇太姬尚且年轻,需贤臣辅佐、老臣引道,今有夏侯鸢、苏岚、叶贞玉、温琼四人,通达事理、明晓治国之道,册为四大辅佐之臣。

中宫正君得到消息后,对于第一道圣旨没有意见;第二道不痛快也罢了;第三道是妻主怕自己抢了功劳,抢了女儿感恩的机会,亦可勉强忍下。

但是第四道和第五道,却是咬碎了牙也难以咽下去!

在中宫正君的计划之中,根本就没有温良玉册为皇太婿这一条!尽管他抢先生下了嫡长女,但是只要妻主一死,到时候自己要封谁做中宫就是谁,新帝嫏嬛不会不识趣的顶撞!

而现在,妻主居然把自己绊了如此一大跤!

她不想册夏侯家的人为下一任正君,就抢先定了名分!

还有第五道,分明就是拉出苏家、叶家、温家,让其三家联合,给将来的新帝撑腰,跟孤立的夏侯一脉做对!

----可是再咽不下,也得咽下。

夏侯家再强势,再根深蒂固,月国江山也不姓夏侯,而是姓月。

中宫正君的愤怒和怨恨,在嫏嬛带着温良玉进行册封礼时,女帝意有所指的说出那一句,“你要切记,后宫不可干政!”

在那一刻,恨意一瞬间攀升到了极点!

“正君。”女帝侧过头,强撑着身体的不适,看着愤怒的丈夫微笑,“朕怕是要先你而去,往后若是良玉不懂事,不懂后宫干政的道理,你可要好好的教导他啊。”

中宫正君喉头猛地一甜,不动声色咽下去,忍怒道:“是,臣侍领旨。”

跪在下面的温良玉,毫无来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嫏嬛看在眼里,有心要伸手握一握安抚他,念头一转,又把张开的手握了回去。

“朕乏了。”女帝伸出手,喊道:“高世元,扶朕回寝宫歇息。”站起身来稳了稳,回头道:“阿嬛,忙完琐事过来说话。”

嫏嬛应道:“是。”

女帝心满意足的离开,----即便将来自己比丈夫早死,还有温家、叶家、苏家跟夏侯家斗,还有女儿和丈夫用一生去斗!

----没有哪个帝王喜欢外戚制肘!

金黄色的琉璃瓦,连绵不断的朱红墙壁,静静立在湛蓝的天空下,笼罩在明媚灿烂的阳光之中,一如既往的沉默。

“你先回去,孤还要去一趟母皇宫里。”嫏嬛轻声道。

她还穿着册封太姬的金黄色龙袍,上面金线织就的龙纹栩栩如生,黄灿灿的,不时晃着人们的眼睛,提醒着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