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玉心里有万千话要说,但也知道眼下不是时候,茫然点头,“好。”

嫏嬛目送他出了大门,转身上了车辇,吩咐道:“去圣凰宫。”

车辇缓缓行走,----看着碧色的蓝天,洁白的云朵,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是…又有另外一种压力袭来。

嫏嬛蹙眉,第一件就是如何安置夏侯凌霄。

自己夹在母亲和养父中间,左右为难。

更不用说温良玉此刻的心情,只怕是激动欢喜有限,更多的感受,则是有如在火盆上焚烧一般吧。

可是这个时候,自己不能急着护送他回府去,甚至连想念小女儿虹,今后都要留意不能轻易表露,一切都要忍耐。

皇室嫡长女,从来都是在刀尖浪头上生存的!

----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的本意。

让夏侯凌霄入住凤栖宫,尽管自己心里会不痛快,但是却能相对保证温良玉和虹的安全,而不是这样提心吊胆的。

母亲可以不顾温良玉和虹的生死,自己不能不顾!

嫏嬛轻轻合上眼睛,试图休息一瞬但却徒劳,脑子里依旧百事萦绕,颇为头疼。

“殿下,圣凰宫到了。”墨雨在车帘外提醒,----筑星赐死,修月有了小侍的身份,不方便近身服侍,只剩下他比较得信任了。

进了大殿,嫏嬛瞧着母亲的面色还不错,甚至还带了一丝红润。

但是心里并不能高兴起来,情知这多半就是回光返照,面上不露,上前道:“给母皇请安。”

“来。”女帝的心情似乎不错,半卧在床上,笑道:“好久不曾下棋了。”

这会儿有了闲情下棋?嫏嬛心里猜疑不定,上前坐下。

女帝并不是爱下棋的人,水平一般,难得她这个时候还有兴致,嫏嬛自然要让着她几分,----不管出于为人女的孝道,还是母亲给予自己帝位的支持,甚至对于一个暮年将死的老人,自己都应该这么做。

让的十分隐蔽,最终只输给母亲两个半子。

女帝很是愉悦,甚至带了一丝小孩子式的欢喜,高兴道:“朕赢了!”

高世元有点尴尬,朝嫏嬛悄悄递了个眼色。

“我会赢的,最终我一定会赢的。”女帝自言自语,声音很低、且含混,如果不仔细听,都不明白她到底说了什么。

嫏嬛心里有些了悟,但没言语。

“不能让你白来陪朕一趟。”女帝笑眯眯的,偏了头,“把若澜叫出来。”

“是。”高世元应声而去。

少顷,一个身穿胭脂红长袍的少年翩然而出。

----眼若夏花,色如春晓。

那张还带着几分稚嫩青涩的脸庞,因为骨架匀称、纤浓合宜,居然把耀眼的胭脂红衬得相得益彰,仿佛天生就该穿这样夺目的红色。

女帝微笑道:“若澜是叶家长房的幼子,年纪小,父母捧在掌心里的宝贝,有些娇气,往后你要多照拂他一些。”又招手,“过来给太姬见礼。”

嫏嬛按下心中思绪,放缓了神色,看向那骄阳一般的少年。

“给太姬请安。”叶若澜大大方方跪了下去,起身时,抿嘴一笑,左边脸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轻声喊了一句,“四表姐。”

一点也不畏生的样子,很是讨喜。

嫏嬛心里明白,这个叶若澜,就是叶家和自己联姻的纽带,他还是母亲的父族之人,转瞬间心下有了安排。

眼下的女帝,早失去了绕弯子的兴趣,开门尖山问道:“等朕百年之后,你为一国之君之时,打算给若澜什么位分?”

嫏嬛没有丝毫迟疑,回道:“封为正一品淑侍,母皇以为如何?”补了一句,“毕竟夏侯凌霄先侍奉,女儿打算给他贵侍的位分。”

“好,你想得周到。”女帝颔首,表示很是满意。

已经让温良玉抢了夏侯凌霄的正君位置,若是在抢走贵侍一位,中宫正君只怕会忍无可忍,侄儿便是勉强当上了贵侍,也无异于自找晦气。

至于“贤”字,那是自己心里永远的忌讳。

更不想,叶家再出一个倒霉的叶贤侍!

“很好。”过了半晌,女帝露出疲倦的表情,轻轻挥手,“你们走吧。”那表情像是突然厌倦了一切,甚至合上了眼睛。

嫏嬛轻声应道:“是,女儿告退。”

她心中百事烦扰,哪里耐烦亲自领走叶若澜做安排?原是想叫人送去太姬府,这些事叫温良玉安排即可,但转念一想,自己带着人在宫中绕一圈儿,一定会吸引人们的视线,引起养父的注意!

多多少少,能够分走一点温良玉的压力。

这么想着,便在圣凰宫大门处停住脚步,偏了头对叶若澜一笑,问道:“府里的人并不多,空余的住处挺多的,你喜欢临水的?还是带小花园的?”

依嫏嬛想来,叶若澜根本没去过太姬府,他多半会乖巧的应一句,“殿下安排哪里,就是哪里。”

谁知道却猜错了,叶若澜大胆回道:“当然是离殿下的寝殿越近越好。”虽是鼓起勇气说了这么一句,到底有些怯,“侍身莽撞了。”

嫏嬛轻声一笑,“赤子之心,坦率可爱。”

叶若澜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宛若花之怒放。

“来。”嫏嬛牵了他的手,软软的,还带着没有长成的青葱纤细,比之女子的手亦大不了多少,“你来的时候想必是坐软轿,不如孤的马车快。”

她踏上了车辇,带着鼓励的目光看向红衣少年,“坐孤的车一起回去。”

“可以吗?”叶若澜的眼睛亮亮的,似有迟疑,然而等嫏嬛一点头,便愉悦的踏上了车辇,“侍身…”飞扬的神采中,微露局促,“侍身有些紧张,心跳得好快。”

“哈哈。”嫏嬛大笑,拉着他在身边坐下了,“那你可要做坐稳当一点。”

灿色如金的夕阳下,金黄色的御辇缓缓向前移动,红墙碧瓦、青石路,一眼望去没有尽头,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一样。

叶若澜侧目凝视着身边的妻主,笑容明媚,一身鲜亮的红衣,在迎面的清风中翻飞不定,宛若一只翩然起舞的红蝶!

“还有什么遗漏的吗?”女帝不确定问道。

“没有了。”高世元劝道:“陛下忙了半日,歇一歇吧。”

“很快就要歇了。”眼下没有外人,所有的身后事又都安排妥当,女帝的神色透出靡靡死气,像是一瞬间失去了生机,“朕…也该歇了。”

“陛下…”高世元的声音带出悲音,无声呜咽。

可是却没歇成,宫人来报,“陛下,中宫正君殿外求见。”

“他来了。”女帝神色淡然,轻笑道:“夫妻一场,来送一送也是应该的。”转头看向高世元,“你哭什么?让他进来。”

中宫正君一步一步走进来,恨意难掩!

“这是什么表情?!”女帝说话十分费力,偏偏还要装作没事的样子,自觉是十分威仪有气势的喝斥,实则虚弱不堪。

中宫正君冷笑,“来谢谢陛下。”

女帝头里一阵阵发晕,觉得自己好想歇一下子,强行醒了醒,淡声问道:“你的心里在怨恨朕,对不对?”

“是。”中宫正君丝毫没有避讳,反而直接承认。

“哈…”女帝一声没有笑完,就猛烈的咳嗽了起来,歇了好一阵,方道:“你不会如愿的,你会自食其果!”

“是么?”中宫正君忽地轻声一笑,“我将来如何,不劳陛下担心。”他走到床边坐下,“有件事,陛下还不知道吧。”

女帝脸色微变,“什么?”

“当初…孔氏为了留住陛下的恩宠。”中宫正君笑了起来,神色古怪的看着自己的妻主,“他怕陛下变了心,就日日在香料里添加迷情香,迷得陛下神魂颠倒,生生的作践坏了自个儿的龙体。”

“你说什么?!”女帝闻言震怒不已,激怒问道:“当真有这样的事?”

“陛下不信,臣侍可以叫太医过来。”中宫正君淡笑道:“反正孔氏死后,他的寝宫一直都封锁着,里面的东西都还在,臣侍可不敢撒谎。”

女帝没有言语,其实回想一下,即便不去验证只怕事情也不会假。

自己对后宫之人一向看得不重,自从叶贤侍死后,待谁都是平平,宠与不宠实际在心里区别不大,无非是懒得换人罢了。

当初那般沉迷孔氏,自己亦有些奇怪,但是并未多想,更没有想过他居然敢对自己用迷情香!那等下三滥的东西!

难怪…自己会对孔氏那样沉迷!

女帝越想越是恶心,难以呼吸,可是孔氏已经人死身灭,再恨也是徒劳!转头看向中宫正君,胸口剧烈起伏,“你知道孔氏用迷情香,为何不早点告诉朕?现在才说,有什么用?”

现在说,----当然是要催你命,快点死。

中宫正君冷冷道:“臣侍不敢有所隐瞒。”

“你这个毒夫!”女帝想要伸手抓他,却抓了空,恶狠狠的伏在床边咒骂,“还有脸说不敢隐瞒?”她指着他,“你这般恶毒,迟早、迟早…”情绪越激动,胸口就越想塞了一团棉花,哽咽的自己喘不过气。

一刹那间,女帝恍惚明白了点什么。

----可惜为时已晚。

女帝带着不甘心、愤怒、厌恶,带着最最尊贵的辉煌,瞪大了眼睛,只听“啪”的一声,整个人摔在了床沿上。

中宫正君轻轻走了过去,喊了一声,“陛下…”

他这一声,永远都等不到回应了。

自己的最终目的达到了,再也没有人能压着自己,委屈自己,可是这一刻,为什么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哀伤?

“陛下,你累了。”中宫正君将女帝的身体扶了回去,像熟睡一样躺好,静静的在床边坐了许久,方才走出内殿。

“传谕。”他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生气,忙然道:“陛下驾崩!”

帝之伊始

高高的、空荡荡的幽静大殿内,正中是醒目的明黄色御案,嫏嬛一语不发静静坐在那儿,轻轻闭上了眼睛。

大殿角落的铜漏水滴,一声、一声,又一声,时间静悄悄的在其中溜走。

先帝驾崩以后,高世元手持先帝留下的旨意,留在了嫏嬛身边,现在的皇太君夏侯氏恼怒异常,一时间却不能发作。

面对嫏嬛,高世元毕竟相处的时间不长,脾性还不是很清楚,所以一切行事都以小心为主,----自己和新帝可没有交情,不容出一点错儿。

因此嫏嬛不语,高世元便跟着静默的站立一旁。

余下的宫人就更不敢吭声儿,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外面一声通传,方才打破了这死水般的沉静,“中宫正君驾到!”

嫏嬛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来人,转瞬放松了心弦。

中宫正君…已经不是那个抚育了自己,盯着自己,叫自己战战兢兢的人了。

“陛下。”温良玉穿着寻常的宫锦袍子,脚步轻缓进门。

他原本就面相柔和,并无夏侯凌霄那种叫人仰望的气势,要不是戴着中宫正君专属的金色龙冠,看着几乎跟一般的宫侍无异。

嫏嬛淡淡道:“来了。”

温良玉欠身行了礼,递上一本折子,“这是各处宫侍的名分和住处安排,陛下看一看,还有什么不妥没有?”

“你定就好了。”嫏嬛对此事不大在意,随意翻开。

夏侯凌霄册正一品贵侍,居锦云宫;叶若澜册正一品淑侍,居丹霞宫;关修月册正五品侍人,居烟波宫东殿正殿;沐若梦册正六品小侍,居烟波宫西殿左副殿;汪紫琴册正六品小侍,居烟波宫西殿右副殿。

嫏嬛眉头微蹙,抬眸道:“紫琴先不用册位分,等有身孕再说。”

温良玉目光闪烁,迟疑了片刻应道:“是。”

“你别多心。”嫏嬛解释道:“你身边可靠的人不多,紫琴一旦册封,又不能像跟着别人那样住在旁边,你们隔得太远了。”

温良玉是中宫正君,副殿再空也不可能让宫侍进去入住。

这个道理,他当然清楚明白。

况且这还是妻主一番好意,因而微笑道:“臣侍都听陛下的。”

“修月的改一改。”嫏嬛心下一暗,不想让修月跟其他人住一起,否则将来其他人有了孩子,整天在他面前晃着该多难过。

温良玉拿捏不定主意,迟疑问道:“陛下是觉得位分太低了?”

“册正四品庶侍吧。”嫏嬛有心补偿一下修月,反正他不能怀孕的事,养父心里是一清二楚的,正四品可以让他独居一宫,“让他搬去隐玉宫。”

温良玉不是不诧异的,----早知道妻主看重修月,所以特意比玄梦、紫琴定的位分高出一等,没想到妻主还是不满意。

----他不过宫人出身,而且也没有生过孩子。

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无异议,笑道:“是,臣侍知道了。”

嫏嬛不欲去想这些烦心事,更没留意丈夫的心思,转而问道:“虹儿呢?这几天胃口好些没有?”

温良玉现在整天都提心吊胆的,想得事也多,只有说起女儿,才是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候,笑道:“好多了,晌午喝了一碗粳米粥,还吃了两块枣泥糕。”

“胃口好了,就好。”嫏嬛点点头,叮咛道:“只是别一下吃太多了。”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家常闲篇,气氛融洽不少。

“正好下午无事。”嫏嬛站起身来,离了御案,“朕跟你一起过去瞧瞧。”转身吩咐高世元,“早起外面送来的那些东西,有一盆滴血珊瑚,挺好看的,拿出来等下带过去给虹儿。”

高世元笑道:“是,老奴瞧着也觉得好。”

宫人们进去搬了滴血珊瑚出来,嫏嬛招呼温良玉跟上,领头走在前面,哪知道刚下台阶就看见一抹红色身影。

“给陛下请安。”叶若澜喜欢红色,除了正红色不便穿着以外,绯红、胭脂红、樱桃红、茜红,都是一些明快鲜亮的红色,又炫目又漂亮。

他下一瞬才看见温良玉,赶忙补了个礼,“见过中宫正君。”

温良玉颔首,“免礼。”

“陛下。”叶若澜声音欢快,早已顾不得和温良玉寒暄,只是望着台阶上的嫏嬛,“上次雨过天晴陛下说景致好看,臣侍便做了一副画,今儿想请陛下过去看一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

温良玉微垂眼帘,在嫏嬛身上扫了一眼。

“改天吧。”嫏嬛道:“朕先过去凤栖宫瞧瞧虹儿。”

“原来陛下要去看虹儿。”叶若澜面上笑容不减,眼睛亮晶晶的,“说起来,臣侍还没有见过大帝姬呢。”他目光迟疑担心,十分不确定,“不知道…今天臣侍有没有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不机会的。”嫏嬛摆摆手,下了台阶,“想去就去吧。”

温良玉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心下不痛快,却也不便反驳。

一路上,叶若澜的嘴都没有闲住。

先是说起自己如何喜欢小孩子,又说起家里的弟弟妹妹,侄儿侄女,还有小孩子的一些趣事,仿佛能去看虹让他开心的不得了。

嫏嬛笑了一句,“你瞧你,跟那关不住嘴的黄莺似的。”

“黄莺最好看了。”叶若澜笑问,“陛下这是在夸臣侍吗?”他眼睛亮亮的,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娇纵,好似什么心事都掩不住。

温良玉瞧着他一派做作的样子,委实不胜厌烦。

可惜嫏嬛并不反感,反而看着叶若澜一笑,叮嘱道:“你虽年轻,但也是虹儿的庶父,等下可不许这般不庄重。”

“是。”叶若澜笑吟吟应下,“臣侍记下了。”

虹刚过了一周岁生日,眼下正在牙牙学语的年纪,又喜欢笑,露出一圈还没有完全长齐的小牙,说不出的惹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