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丹霞宫时,天色已近落日黄昏。

叶若澜嗔怪,“陛下还舍得过来呢?臣侍等得肚子都饿了。”

嫏嬛捏了捏他的腰身,笑道:“你不说几句酸话,心里就痒痒的难受是不是?朕人都来了,说话还是这么的尖刺儿。”

叶若澜得意一笑,“陛下不生臣侍的气,臣侍才敢说的。”

“惯得你。”嫏嬛入了席,晚膳陆续端了上来,让人给他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你的肚子还不算太显,沐氏就有些笨了。”

叶若澜喝了一口热汤,“陛下等着抱帝姬罢。”

嫏嬛笑道:“你是喝鸡汤呢?还是喝醋?”自己吃了几口菜,方道:“朕不过随口说几句,你又绕上去。”伸手往他肚子上摸了摸,“再说了,你不是也一样怀着,有什么好眼馋别人的。”

叶若澜忽地问道:“要是沐小侍生了帝姬,臣侍生的是皇子呢?”

“那又怎样?”嫏嬛诧异的看着他,好笑道:“你不论生帝姬还是皇子,淑侍之位依旧是你的。”

----再往上,已经没有可以晋封的位分。

“那沐小侍呢?”

嫏嬛先前曾经答应过若梦,不管生皇子还是帝姬,都要给他升位分的。

但是什么样的头,配什么样的帽子。

若梦不适合升得太快太高,即便生下帝姬,自己也只打算给他升一级位分,其余的便是金银珠宝的赏赐。

眼下叶若澜问起,当然不会一五一十的如实照说,只道:“他么,按规矩来罢。”笑了笑,“你又担心些什么?他便是生十个八个,也不可能封为四侍之位的。”

叶若澜放下金边白瓷勺子,闷闷道:“臣侍只是觉得自己吃亏了。”他当然知道皇帝说的是实情,不过找个借口歪缠,“那到时候,陛下赏给臣侍的东西,可得比沐小侍的多一些才行。”

嫏嬛不由失笑,“好厚的脸皮,自己先找朕要起东西来了。”

叶若澜不依不饶,像是牛皮糖一样的沾上了,站起身,过去扯着她的袖子,“那陛下答不答应?”

嫏嬛越发笑得止不住,刚要开口,就见外面进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宫人,心下不由一沉,问道:“什么事?”

“陛下,大帝姬突然发起高热…”

“太医去了吗?”嫏嬛收敛了笑容,急问:“怎么说?有没有事?”

“太医说,说是、说是…”那宫人结巴了半天,带出哭音,身子都瑟瑟发抖,“说是很可能,…出痘了。”

“出痘?”嫏嬛站了起来,脑子里猛地感到一阵晕眩。

这种病,能不能逃过去几乎全看运气!

虹儿还那么小,她才一岁多,那小小的身体怎么扛得住?难道…嫏嬛不敢再想下去,顾不上多说,便急匆匆的出了大殿。

叶若澜不满的撇撇嘴,觉得虹病得真不是时候,但下一刻,又忽地高兴起来。

温良玉在陛下心里分量不重,若是没有了孩子…再加上长年累月的哀怨,基本上就可以忽略他了。

不过…温良玉可不能急着死了,不然夏侯凌霄做了中宫正君,才叫人头疼呢。

“淑侍,要不要去看看大帝姬?”

“痘是能随便看的?”叶若澜正没好气,喝斥道:“赶紧关好丹霞宫的大门,往后多留意着点儿,可别让脏东西沾进来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本宫怀着帝裔,出了事你们统统陪葬!”

“陛下!”高世元赶在嫏嬛进门前拦住,劝道:“陛下龙体要紧,痘疹传染,可不能随便进去啊。”

嫏嬛恼道:“难道朕连看一眼都不行?”

“陛下千金之躯。”高世元跪在了地上,认真道:“维护陛下的安危,是老奴的职责所在,便是陛下杖毙了老奴,也一样要拦!”

嫏嬛心里担心焦急,骂道:“倒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忠心的奴才!”

“陛下?”夏侯凌霄住的宫殿比较近,他又协理着六宫之事,先知道消息,因此第一个赶了过来,“高总管说得对,还是先不要进去的好。”略作停顿,“陛下若是放心不下,就让臣侍进去瞧瞧。”

嫏嬛皱眉,“不用。”

本来就够乱的了,难道还要再添一个他进去搅和?万一有什么,惹上皇太君这尊难缠的神佛,还不知道怎么送走呢。

没过一会儿,修月闻讯赶了过来。

还没说上几句话,皇太君也被惊动的亲自前来了。

嫏嬛瞧着只觉得头大,沉默不语。

“皇帝还是先回去等着。”皇太君语气不容置疑,沉声道:“痘疹不是小病,皇帝心疼女儿,更要心疼自己,心疼月国的江山社稷!”

意思是,帝姬的命断乎比不上皇帝的命。

话是没错,道理也对。

可是在感情上让嫏嬛难以接受,看向高世元,“找个太医过来问问。”不知道虹怎么样了?温良玉呢?于是又道:“传中宫正君过来说话。”

“陛下…”

嫏嬛怒斥道:“难道这一会儿工夫,凤栖宫的人都染上痘了不成?”

“等等。”皇太君打断道:“虽然未必染上,但还得过一、两天,等太医诊断了才能确定。”他的语速不急不慢,“皇帝且等等,明日再传人亲自问话也不迟。”意有所指补了一句,“哀家想,温氏不是那种不懂事、不体贴的,想来不会埋怨皇帝。”

嫏嬛根本听不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温氏父女焦急痛苦的模样,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悬着,找不到着落的地方。

可是皇太君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温良玉不管不顾,就是不懂事、不体贴,只顾着女儿,不顾着月国的江山社稷。

夏侯凌霄瞧着不忍心,劝道:“里面有太医在呢,陛下着急也是无益,进去更是帮不上什么忙,不如等等。”

换做之前,嫏嬛肯定当场就要对他发作。

可是经过这些天的缱倦缠绵,彼此一点点的交出心意,一点一滴,都是那么的难得不容易,----让她多了一份信任,相信了对方的真心诚意。

怒气一缓,心里挣扎了半晌,最终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

皇太君静静的看在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陛下。”一直沉默的修月,突然开口,像是经过了郑重的思虑,神色坚定,“方才臣侍想过了,陛下一定记挂着大帝姬,可是陛下千金之躯要紧,不能轻易犯险。”看了看凤栖宫里面,“臣侍愿意替陛下分忧。”

他明白,妻主必定放心不下温氏父女。

嫏嬛缓缓看向他,目光犹豫。

一方面,自己的确担心着温良玉和虹,想找一个可靠的人,亲自照顾起居,时时刻刻关注虹的病情;另一方面,修月虽然可靠,自己却不愿意让他以身犯险。

她的迟疑,落在了修月的眼里。

修月微微笑了笑,----说不出是伤感还是什么,妻主的心思自己能够体会,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信任和担心自己的。

----这就够了。

万一因此染病死了,妻主总该会记住自己的好吧。

关于孩子,关于那些温柔怜惜的眼神,修月心里已经有所了悟,…自己在宫里呆了多年,皇太君的那些狠辣手段,岂能没有听过?

不幸的是,刚巧落在了自己的头上罢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自己圣眷优渥,但却一直都不能怀孕,解释了那些太医们躲躲闪闪的眼神,他们必定受过嘱咐不准乱说。

他们总是安慰自己,还年轻,好好调养身体,将来就会有好消息的。

将来…

修月在心里摇摇头,自己大概没有这个将来了。

一个不能生育子嗣的宫侍,在后宫会是什么结局?就算陛下肯念昔日旧情,又能念多少?念多久?

那一点可怜的旧情,和孩子比起来,不过是头发丝儿一般的份量。

----不能让妻主忘了自己。

这是修月唯一的执念,而且…他也的确不愿意让嫏嬛坐卧不安,主动请缨去照顾温氏父女,并非存了什么邀功的念头。

修月心思千回百转,实际上不过是一转瞬的时间。

“算了…”

不等嫏嬛的话说完,修月便跪下去,磕了个头,“陛下放心,臣侍一定不会有负陛下所托。”竟然不等她回答,便大步流星的踏进了凤栖宫。

嫏嬛心里猛地一空,袖子里的手,不自觉的抬了一下。

皇太君在旁边悠悠笑道:“皇帝这会儿总该放心了。”

嫏嬛眉头一皱,最终还是忍下没说什么。

只是不再去看夏侯凌霄,淡淡说了一句,“女儿先回去等着。”转身向外走,一面吩咐高世元,“留个人在这儿守着,随时回禀消息。”

没过多久,若梦得了消息来到凤栖宫探望,被拦在门外。

叶若澜听说大家都去了,不好自己一个人落下,只得自己佯作不舒服,打发了个宫人过去问话。

那宫人回来,便被禁足在了丹霞宫的偏僻一角。

牢笼

嫏嬛回到圣凰宫,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能安宁。

眼前一会儿是小小的虹,发着高热、痛苦哭喊的样子,一会儿是焦急的温良玉,一会儿是神色凄婉的修月。

像是被三根细细的丝线揪着心,每一根,都勒得自己生疼!

万一,他们都…

嫏嬛猛地大口大口喘气,不敢想,不能再想下去了。

“陛下,夏侯贵侍求见。”

“不见。”嫏嬛没有表情,转头见那宫人还迟疑站着,不由高声,“你耳朵聋了?朕说不见!谁也不见!”她咆哮,“都滚!”

宫人无奈的退了出去,找到夏侯凌霄,“贵侍还是先回去,陛下她…”

夏侯凌霄淡淡道:“那我在外面等着。”

“这…”那宫人神色犹豫,挣扎了半晌,到底还是不敢得罪他,最主要是不敢得罪皇太君,反正皇帝只说不见,没说撵人。

夏侯凌霄在外面找了张椅子坐下,神色甚是凝重。

虹怎么会突然出了痘疹?这么巧…不自觉的皱了皱眉,该不会是有人…不由想到了自己的舅舅。

----应该不会吧。

即便虹死了,温良玉也可以继续再生孩子,这样做只会让温家的人心存怨念,让皇帝和夏侯家的裂痕更深,怎么看都是弊大于利!

----难道是别的宫侍下的手?

修月?不会是他。

若梦?同样不大可能。

紫琴?除非他是疯了!

叶若澜…夏侯凌霄在心里反复念起这个名字,思来想去半晌,最后还是排除了他下手的可能性。

叶氏性子骄纵不假,但并不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不像是他做的,而且虹死了,对他没有什么大的好处。

首先叶氏生男生女还是未知数,即便他运气好生了帝姬,哪又如何?没有虹,他的女儿也不是嫡长女。

夏侯凌霄叹了口气,…或许根本没有人下手,只是虹的运气不大好吧。

“凌霄…”嫏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静静看着他。

“阿嬛。”

嫏嬛眼神有一丝茫然,声音飘忽,“如果这一切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她抬眸,看着那遮住半片月光的身影,“不管是温氏、还是虹,即便是修月…”痛苦挣扎在她眼底闪过,“不论是谁,朕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夏侯凌霄心头一惊,“阿嬛,…不会的。”

假如是皇太君下的手,不管凤栖宫里的三个人谁死了,她都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夏侯家的人,----不能原谅她和夏侯家的人在一起!

“不会的。”夏侯凌霄从未这般慌张过,----没有得到就不知道失去,得到过,才知道失去意味什么,上前握住她的双肩,“阿嬛,一定会没事的。”

嫏嬛苦涩一笑,“但愿吧。”

夏侯凌霄心里生出一丝莫名委屈,为什么自己要姓夏侯?为什么要处在这个尴尬微妙的位置?就像踩在钢丝绳上,稍微错一丝一毫,下场就是粉身碎骨!

“朕难受。”嫏嬛抓起他的手,用力摁在自己的心口,“这里,很痛。”她的唇角缓缓浮起微笑,环住了他,“过来,抱紧一点。”

夏侯凌霄紧紧抱住了她,小声安慰,“阿嬛,不会有事的。”下一瞬,看到她眼里的异色,心头一顿,方才真正领悟话里的意思。

她这是…怕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

“虹儿,虹儿…”

温良玉坐在床边,用沾湿的棉布不停轻轻擦拭着,满眼的焦急和憔悴,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白衣胜雪的影子?像是一块摔出裂痕的镜面,支离破碎。

修月在旁边默默的帮忙,没有吭声儿。

直到虹昏沉沉睡了过去,温良玉方才稍微冷静一点,发了半晌呆,回头道:“多谢你了。”原应该有更多的感激,可惜一颗心都悬在虹的身上,分不出来,说完又把目光移了回去。

修月也不在乎这些客套,心下自嘲,…看来不能有孩子,未必全是坏处,至少不用像这样揪心揪肺的。

温良玉忽地问了一句,“是陛下让你来的?”

修月张了张嘴,心中念头一转,说是皇帝安排来的,会让他心里更安定一些吧?因而改口道:“是,陛下不放心。”又怕温良玉埋怨皇帝,解释道:“陛下原本是要亲自进来的,不过…皇太君吩咐先等一等。”

温良玉的神色果然缓和许多,颔首道:“原来如此。”

修月安慰他,“正君不用太过着急,太医不是说情况还算好吗?而且明天只要太医说没事,正君就可以见到陛下。”

温良玉静静的看着他,忽地有一丝歉疚。

当初在江陵的时候,自己还百般的嫉妒他,对他和妻主的那些旧情不痛快,眼下这种生死关头,他却肯来护着自己和虹。

修月被他看得不自在,问道:“正君有什么事?”

“没事。”温良玉摇摇头,收回心思,转身握起虹小小的手,看着脸上、手上,还有身上的那些斑斑点点,心痛的不能自已。

如果可以,宁愿受罪的人是自己!

----然而事不如人愿。

第二天,不仅温良玉手臂上发了斑点,到了晚间,修月的脖子上也有了,几个近身服侍的宫人也没幸免!

----居然是最最糟糕的情况!

虹依旧发着热,脸上的斑点虽然没有便多,但是亦没减少,她又年幼,一难受便止不住的大哭,哭得温良玉肝肠寸断。

修月看着他们父女哭得可怜,自己心里更加凄凉。

人家好歹呃是父女俩相依为命,自己在这里算什么?死了,又值什么?只怕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大笑话!

若干年后,妻主身边尽是年轻貌美的新人。

是否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身份平凡,默默的、死心塌地守护她的身影?会不会在追忆之时,有那么一声轻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