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嫏嬛目光冰冷刺人,像是恨不得把回话的宫人撕碎,“昨儿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今天就全都染上了?”

宫人浑身哆哆嗦嗦,哪里还敢再开口多说一个字?

高世元小声请示,“陛下,今日早朝…”

“有事上奏,不是要人命的事别来烦朕!”嫏嬛只觉得头疼不已,在大殿内来回走了半晌,终是忍不住,“起驾,去凤栖宫!”

高世元“扑通”跪了下去,一声不吭儿。

“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高世元声音冷静无比,“眼下凤栖宫的痘疹发得凶险,中宫正君和关庶侍都染上了,宫人们也染了好些,是不能再去的了。”他抬起头,“老奴就算事后被陛下杖毙,也一样不会让陛下去的。”

嫏嬛的理智明白他没有错,可是情感却让自己不自控的往前迈步。

“陛下。”高世元抢先跪在了前面,紧紧抱住她的腿,认真道:“陛下要出去,就先从老奴的尸身上踏过去吧!”

“哟,一大早的这是做什么?”皇太君从车辇上下来,一步一步,踩着圣凰宫的台阶走了上来,“听说皇帝撤了今日早朝,这是准备去哪儿?”

“朕想去凤栖宫。”

皇太君目光一沉,“你糊涂了!”

“父君。”嫏嬛声音沉痛,哽咽道:“那里面有女儿的丈夫和孩子,就算是修月,我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们死,我不能…”

“谁说他们要死了!”皇太君厉声斥道:“现在只是出痘而已,生死未卜,皇帝你就先乱了手脚!真是枉费哀家教导你一场!”

“对于父君来说,虹只是一个皇室子嗣的名字,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便是死了,将来自然还会再有。”嫏嬛眼含满眶热泪,愤怒道:“可她是女儿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的亲骨肉!”

“意思是…”皇太君的目光越冷越亮,直直看着她,一字一顿问道:“你不是我的亲骨肉,对吗?”

嫏嬛抿着嘴,没有回答。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她的脸上!

周围的宫人们都惊呆了,皇帝挨了打,被皇太君狠狠的打了一个耳光!一个个都低下了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马上消失。

“你…”皇太君气得脸色都变了,身上颤抖,“哀家抚养你十几年,为你费尽心血十几年,换来的就是这个?不论哀家付出了多少,你都只记得,你不是哀家的亲骨肉对不对?”

嫏嬛心头喉间哽咽无比,有心解释,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太君目光怨恨,直直的看了嫏嬛许久,“这十年里,病了是谁在照顾你?天热天寒是谁在担忧你?难道你是餐风露饮长大的吗?”他轻笑,“你全都忘了。”

夏侯凌霄闻讯赶了过来,却不敢上前相劝。

皇太君没有打算就此停住,而是一声声质问,“在这皇宫里,能够平平安安的活下来,还要成为万人景仰的君王,是想一想能做到的吗?哀家为了夏侯家着想不假,但是…”深吸一口气,“你扪心自问,难道就没有一点是为了你?!”

嫏嬛垂了眼帘,不去看养父的眼睛。

皇太君轻笑道:“你要明白,没有哀家就没有今日的你。”笑容里无比嘲讽,“没有哀家全心全意护着,你活不到今日,更做不了皇帝,早就化成了一捧尘土!”

嫏嬛幽幽一叹,“或许吧,我早就该化成尘土了。”

如果当初跟着父亲一起死了,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烦恼,这些纠葛,----这种叫自己恨不得、爱不得,无处安放的感觉,弄得心里一阵空落落的疼。

养父的话,的确没有说错。

因为高世元的执意阻拦,还有皇太君的到来,嫏嬛最终没有去凤栖宫,而是返回圣凰宫内殿独坐,一个人静静沉默。

时间就想凝固了一样,变得漫长无比。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每一记铜漏水滴声,都像是带着开天辟地的巨力,一次次砸在嫏嬛的心房上。

不过熬了三日,整个人就憔悴的瘦了一圈儿。

“陛下…?”苏珺凤带着同僚们的担心,特意请示面见皇帝,一见面就被这副样子吓一跳,“怎么弄成这样?”

“没什么。”嫏嬛摇摇头,“朕只是没有胃口,少吃了些。”

苏珺凤张了张嘴,不好劝,只得朝高世元递了个眼色,摒退众人方道:“陛下是为大帝姬担心吧?微臣听了消息以后,想着外头有没有什么偏方之类,便四处打听…”

嫏嬛急问,“可寻得了?”

“寻了几个,不过不敢贸然给帝姬服用。”苏珺凤走近了些,低声道:“微臣要说的另外一件事。”

嫏嬛目光一挑,“什么?”

“这几天跑来跑去,找过不少大夫,自然也问了不少人。”苏珺凤眉头微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京城里,最近并没有听说四处有人多发痘疹,皇宫又戒备森严,怎地大帝姬就那般不巧?微臣担心…”

嫏嬛心头一凉,“你是说,有人故意对虹儿下手?”

“微臣只是猜测。”苏珺凤摇了摇头,“罢了,先不着急这个,还是等微臣慢慢查明了再说。”她道:“今日带了一个大夫进来,据说早些年治愈了不少痘疹,让他给大帝姬瞧瞧,开了药方,再让太医院的人合计合计。”

嫏嬛慢慢静下来,对她道:“珺凤,多谢你。”

苏珺凤笑道:“陛下这是怎么说?为陛下分忧,原是微臣应尽的本分。”

“不是这个。”嫏嬛摇头,“痘疹凶险无比,这种时候谁会愿意来趟浑水?你看看满朝文武,只有你才这么傻乎乎的找大夫。”

----万一没治好帝姬,这罪名能发挥的空间可是不小。

苏珺凤抚了抚额,感慨道:“没法子,谁叫微臣是忠臣呢。”

“呸!”嫏嬛郁闷多日的心情,被她的话暂时打散,好笑道:“朕夸你一句,你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苏珺凤笑道:“事不宜迟,微臣先让高总管送人过去。”

这三日,对嫏嬛是三天三夜的煎熬。

对温良玉而言,简直就是比三年还要漫长的折磨!

虹的痘疹一直不消,自己和修月、宫人们也染上了,虹声声啼哭,自己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得喘不过气。

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是绝望,凤栖宫变成了一座大大的牢房,暗无天日、没有希望,----唯一可以依靠的那个人,却见不到!

生死未知,或许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太医一脸神色沉重,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儿一般,宫人们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甚至前来服侍,都带着不情愿和满腔怨恨。

仿佛身处一座人间炼狱之中,压抑喘不过气。

这些天,温良玉总感有一双无形的死神之手,在掐着自己的脖子,不知道哪一刻会窒息而死!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神经紧绷,没有一刻喘气的时间,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沉重,----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精神凌迟!

要不是虹一声声的啼哭提醒他,一声声稚嫩的“爹”呼喊着他,有好几次,温良玉都忍不住想干脆死掉算了。

甚至后悔不该生了虹,不该把他带到人世间来受这些苦处。

修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则要平静得多。

唯一后悔的是,当初不该匆匆忙忙进了凤栖宫,没有再好好看妻主一眼,很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正君!”紫琴进来禀报,语气里是止不住的欣喜,“陛下送了外面的大夫过来,给大帝姬瞧病!”

大夫能不能治病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代表皇帝没有忘记他们这些人,就好像是黑暗里的一线曙光。

哪怕很小很细微,也有了叫人坚持活下去的希望。

“快请…”温良玉打起精神,让他守着虹,自己亲自迎了出去。

“草民拜见中宫正君。”

“不用多礼。”温良玉带着几分歉意,“痘疹凶险,劳烦大夫你亲自走一趟了。”要不是身份所限,简直恨不得跪下去给人道谢。

“无妨,草民早有准备。”那大夫似乎不是太畏惧痘疹,神色还算淡然,跟着温良玉进了内殿,从药箱里取了一些物事。

温良玉耐着性子,看着他用药粉发了水,净了手,又给虹的手搭了一块帕子,方才隔着帘子开始诊脉。

两只手都切了一下,最后还让人掀开帘子,瞧了瞧面部、身上,不知何故,眉头居然越皱越紧,目光也是闪烁不定。

温良玉心下一沉,颤声道:“…怎么了?”

大夫收回了手,不言语。

“到底怎么了?”温良玉的心像是被人提了起来,扯得又高又疼,“你说,只管照实说…”他的声音哆哆嗦嗦的,“本宫受得住。”

那大夫“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正君救命!”

惊弓之鸟

嫏嬛一直守在圣凰宫的大殿,一见宫人赶过来,急忙起身,一连串的问道:“怎么样了?带过去的大夫怎么说?虹的痘疹可还治得?”

“陛下。”宫人神色惊惶不定跪下,说话结结巴巴的,“正君他、他…和凤栖宫的侍卫们吵了起来,说是要见陛下…”

嫏嬛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有人对虹下手?温良玉发觉了,所以才…不免惊疑不定,不自觉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嘴里问着,却等不及那宫人回答,当即冲了出去。

让嫏嬛意外的是,居然在凤栖宫门口看见先来一步的皇太君,面上神色不变,手里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女儿给父君请安。”

皇太君淡淡道:“听说正君有些神智不清,哀家过来瞧瞧。”

----动作这么快?嫏嬛心下冷笑不已。

皇帝和中宫正君的寝宫相距很近,皇太君住的上元宫,可是有些距离,能够这么快的赶来,肯定一直都有人盯着凤栖宫!

不对…

按照时间上来算,应该是大夫被带到凤栖宫时,皇太君就已经动身了。

----这说明什么,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陛下,陛下…”隔着凤栖宫的大门,温良玉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声音凄厉尖锐,更透着说不出的哀戚,“陛下救命,救救虹儿…”

嫏嬛刚往前迈了一步,便听皇太君在后面冷声一笑,质问道:“皇帝,你打算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高世元见状,赶忙抢先走到了门口,隔门问道:“正君有话请讲。”

“陛下…”温良玉是一贯自持的性格,此刻却失声哭了起来,“大夫说,虹儿她没有发痘疹,她没有…”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哽咽的难以言语,“她、她…她就是死了,也是被人冤死的…”

皇太君厉声喝道:“正君伤心归伤心,休要胡言乱语!”

“什么?”嫏嬛瞪大了眼睛,“虹儿没有出痘疹?”

皇太君不屑道:“也不知道那个乡下的野郎中,说的浑话,岂能随便当真?”

“真不真,等下就会知道。”嫏嬛彻底的冷静下来,淡淡吩咐,“高世元,把太医院所有的人都传过来。”

皇太君往凤栖宫里面看了一眼,眉头微不可见一蹙。

正在此刻,里面突然传来一个宫人的惊呼声,“正君!”像是见了鬼似的,“章太医他…他,悬梁自尽了!”

因为站得久了,崔璞找人给皇太君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皇太君搭着他的手,缓缓坐下。

章太医突然暴毙的消息,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震动,眉头都没有挑一下,反而缓缓舒展开了似的,一如平常那样镇定。

嫏嬛在对面坐下,不去看养父,彼此间像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对峙。

温良玉像是累极了,倦极了,低低哀求道:“陛下,虹儿他没有出痘疹…”又像是失望无奈,起身离去了,带走一串细碎疲惫的脚步声。

一声又一声,全部都踏在嫏嬛的心房上。

没多会儿,哗啦啦过来几十个神色紧张的太医。

嫏嬛缓缓侧目,开口道:“一个一个进去。”她的声音冷静清晰,落地有声,“什么也不用说,将诊断的结果写在纸上,挨个呈上来。”

当即便有小太监飞奔而去,找来纸墨笔砚。

嫏嬛冷冷追了一句,“诊的和别人不一样的庸医,当场杖毙!”

太医们一个个低着头,闻言都微微动了动,四周气氛凝固,太医们不像是待命去给帝姬看病,倒像是即将走上断头台。

太医院的院正首先领头进了门,片刻后出来,被高世元领到一旁,默不作声的写下几句话,然后晾干覆在临时搬来的书案上。

一个个太医陆续进去,一个一个出来,落下笔墨。

六十八份诊断书,堆起来厚厚一摞。

嫏嬛走到书案前,一份一份仔细翻看,----很好,诊断的结果基本上一致!虹根本就不是出痘疹,而是食物过敏!

据太医们的推测,应该是误食木薯粉之类的东西。

误食?!嫏嬛抓起一把诊断书,撕了个粉碎!侧首看向高世元,冷冷道:“赶紧去御膳房看看,今儿死了几个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朝皇太君讥讽的看了一眼。

来不及了,御膳房的人肯定被处置过了。

整件事说破了,不过是御膳房的某个替罪羊不当心,弄错了饮食,导致了大帝姬等人食物过敏,又恰巧被章太医误诊为痘疹。

----如此而已!

可是这却害得温良玉和虹被隔离,被绝望日日夜夜折磨,如果不是苏珺凤恰巧送了大夫进来,----就算他们父女俩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养父未必会在此时要了他们的命,很可能找个机会,便让这一误诊事件揭穿,然后放出温氏父女。

这…就是震慑!

就是明确的告诉温良玉,告诉自己,只要他想、他愿意,便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可以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

是他,一定是他!

别的人,玩不起这场足以夺命的“恶作剧”!

嫏嬛轻声道:“开门…”

“想不到,太医院居然有这等庸医。”皇太君拣起剩下的诊断书,慢慢的看完了,“既然虹不是出痘疹,哀家也就放心了。”他没有再多说下去的兴致,吩咐崔璞,“起驾,回上元宫。”

嫏嬛猛地一扭头,目光怨恨,----他居然连戏都懒得演下去!

“良玉…”

嫏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才几天功夫,温良玉憔悴的几乎不能相认,眼圈是乌青的,脸颊凹陷下去,整个人像是从人间炼狱里走出来的。

温良玉缓缓回头,轻声道:“陛下…”

然后转头,继续一丝不错的看着虹。

嫏嬛知道他心里有怨恨,不过当着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吩咐太医们赶紧给虹备药,好解了误食东西的毒性。

一番忙碌和折腾之后,天色渐黑。

“母皇…”虹奶声奶气的,眼里和脸上是满满的笑容,因为好些天不见,此刻精神好些,便搂着嫏嬛不肯撒手,“不要走。”

嫏嬛眼里闪过一丝愧疚,颔首道:“好,不走。”

“虹儿想了。”虹尚且年幼,说话并没有太强的条理性,摸摸自己胸口,“是这里想了。”她又去摸了摸嫏嬛,“母皇也想了。”

“是。”嫏嬛心头一酸,险些不自禁滚下泪来。

温良玉却是忍不住无声落泪,他穿着华丽的服饰,用以彰显他中宫正君的身份,可惜面容憔悴,衣服里的人消瘦而单薄,根本撑不起来。

修月一直静静的站在旁边,明白自己有点多余,明白此刻皇帝顾不上自己,想要说一声,“陛下,臣侍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