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嫏嬛紧紧握住他的双肩,正视他的眼睛,“你有虹的时候,朕还只是前路不明的江陵县主,你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有什么错?要错,也是朕错了。”

----当然是自己错了。

无力保护自己的父君,无力庇佑自己的儿女,就连自身都要受制于人!嫏嬛咬牙切齿静默,像是恨不得撕碎周遭的一切!

“陛下?”温良玉忽地发觉不对,拉住夺门而出的皇帝,“陛下你要去哪里?”

嫏嬛声音清晰无比,“朕亲自去找!”

理智告诉温良玉,夜深了,不应该让皇帝由着性子胡来,可是那点点理智,转瞬便被铺天盖地的担心所淹没,他道:“臣侍也去。”

好在高世元还没有昏了头,在门口拦道:“陛下,正君留步!”笔直跪下去,“老奴心里明白,陛下和正君担心大帝姬。可是不管谁去找,都是一样的两只眼睛,此刻天色已黑,若在闹出事端只会让皇宫更加的乱,反倒顾不得大帝姬了。”

紫琴追了出来,急道:“正君,快劝劝陛下。”

温良玉有一瞬的沉默,继而道:“那本宫自己去。”

“正君!”紫琴跪下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让下奴去吧,下奴一定连个地缝儿都不放过!”见温良玉还要下台阶,顾不得许多,所有的话都脱口而出,“眼下大帝姬找不到了,要是正君再有什么事,温家该怎么办?到时候,即便找回大帝姬,她又该去依靠谁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嫏嬛率先冷静下来,----即便是最糟糕的结果,虹没了,自己和温良玉还可以再生一个,假如温良玉出了事…虹就算活着也形同一颗废子。

白天都能出那样诡异的事,更别说,眼下的温良玉寻女心切、精神恍惚,黑灯瞎火的,谁知道会发生点什么!即便跟紧了人,往后大家的心思都在找虹上面,也是很容易疏忽他的。

嫏嬛往后退了一步,沉声道:“紫琴你扶正君回去歇息,没有朕的吩咐,不允许踏出凤栖宫半步!”顿了下,又补充一句,“起居饮食也要格外留心。”

紫琴总算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下奴明白。”

温良玉一脸不甘,“陛下…”

“走吧。”嫏嬛跟着转身,拉起他的手,用柔和的语气轻声安抚,“朕陪着你,一起等虹的好消息。”

“陛下宿在了凤栖宫?”叶若澜明知结果会是如此,还是忍不住叫宫人去打探了一番,等宫人回禀后,自己再目光怨恨的重复了一遍。

叶淑侍心情很坏,丹霞宫的宫人们早就达成了一致共识。

而今天,大约是坏到了极点。

叶若澜心里明白,皇帝今夜不会过来,明夜也不会,…在找到虹以前,皇帝都是不会再踏足丹霞宫的了。

明天就是玥的满月酒,可以想象的出,将会是如何冷清草草了事!

叶若澜躺在锦绣花纹堆叠丝绸被里,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最终答案,仍旧是没有办法改变!找不到虹,皇帝绝不可能有心情寻乐子。

----他不甘心!

似乎这皇宫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在跟自己作对!

皇太君整天打压自己,夏侯凌霄高高在上,温良玉身份平常做了中宫正君,修月仗着旧情分跟自己争宠,就连若梦都敢抢在前面先生了孩子!

如今自己生下了玥,正是该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却因为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皇帝冷落,焉能不恨?

叶若澜揪皱了床褥,想撕碎,折腾半天,最终耗尽力气仰面喘息。

晚风习习,皎月和点点繁星点缀着沉沉夜幕。

在星空的另外一头,皇太君疲倦的躺在清冷月色底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偏了偏头,问道:“开始了吧?”

崔璞点头,“是的。”

皇太君轻轻叹息,“哀家这身子骨儿,等不起了。”

崔璞轻轻皱眉,“咱们就这么等着?万一,他不动呢?”

“他会的。”皇太君的语气十分笃定,目光急不可察的闪了闪,“如果他没有想好,咱们也可以帮他一下。”

第二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是个适合大办宴席的好日子。

可惜的是,情况比叶若澜想象的还要糟糕。

温良玉根本就没有管这件事,夏侯凌霄一直忙着伺候皇太君,----二帝姬玥的满月酒宴席,根本就没有人去操办!

内务府按照以往的规矩,依葫芦画瓢的勉强运作起来,来人请示叶若澜,“宴席是摆在依风阁,还是水云轩?还是…丹霞宫?”

在这一刻,叶若澜的怨恨到达极点!

他静静道:“丹霞宫。”

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宴席开始,嫏嬛没来,温良玉没来,夏侯凌霄没来,修月和若梦面面相觑,让他们俩都奇怪的是,叶若澜居然还在笑,“坐吧,辛苦你们了。”

“这是给二帝姬的满月贺礼。” 修月不敢提什么辛苦不辛苦,规规矩矩行了礼,再把贺礼呈了上去,打定主意要做一面背景墙。

若梦重复了同样的步骤,保持沉默。

叶若澜保持礼仪,看着宫人们上菜、点心,听着优雅的曲子,甚至还让人把玥抱了出来,给若梦和修月看了看。

没什么不对,但是反倒让人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宴席结束,叶若澜直接去了上元宫。

“何事?”皇太君微笑问道。

叶若澜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更加笃定了,抬头道:“今天是玥的满月之喜,中宫正君没有丝毫的安排,是对皇嗣的忽视,肯请皇太君裁决处置!”

风雨(三)

“这么说,正君的确忘记了玥的生辰宴席?”

“是。”温良玉跪在大殿中间,坦然承认。

这件事无可辩驳,自己的确是忘记了,也没有心思去辩驳,现在除了虹,就算天塌下来都懒得关心。

“正君负责照顾大帝姬,却让帝姬走失了。”皇太君又道。

温良玉心口一痛,“是。”

“身为六宫之主,既不能抚育好皇室血脉,亦不能管辖好六宫琐事…”皇太君的声音清楚无比,在殿内缓缓回响,“这些都是不能饶恕的失职,你可知罪?”

温良玉心里全都时候虹的影子,哪里有耐心听这些?又对皇太君故意挑现在折磨自己,有些怨愤,只觉烦躁无比,语气不善道:“臣侍知罪!”

“你这是什么态度?”皇太君不依不饶,冷声道:“你有错,难道还要对哀家心存不满?还不许人问了?”侧首看向崔璞,“你来说说,正君他又犯了什么错。”

崔璞微笑道:“目无尊长,以下犯上。”

皇太君缓缓回头,朝下道:“你这样的品行,怎配得上做六宫之主?”

“虹走失了,臣侍心里…”温良玉忍无可忍要辩解,心里却闪过一道亮光,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他想问,却不敢问。

皇太君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含笑。

温良玉一点一点冷静下来,忽地开口,“本宫有话要单独跟皇太君说,其他人都出去吧。”

夏侯凌霄等人领命退下,崔璞识趣的领着宫人们退散,唯有叶若澜还在迟疑,朝上道:“皇太君,今儿可是玥的满月酒…”

皇太君淡声道:“都出去。”

叶若澜满心不甘,到底不敢顶撞这后宫的真正第一人。

温良玉跪的膝盖都麻了,但还强自直了直身体,哀求道:“臣侍知罪,臣侍不配为中宫正君…”心里一点一点凉下去,又生出一点希望,“臣侍因为虹儿心烦意乱,还望皇太君能帮忙找一找。”

皇太君尚在休养之中,斜躺在流云榻上,微笑道:“虹儿是皇嗣,走失了哀家心里也着急,自然是要找的。”语气悠缓,不急不慢“只是不知道帮不帮的上…”

温良玉缓缓站了起来,比出手势,对天起誓道:“从今往后,吾心所念唯有虹儿一人,如有半字虚假…”他声音颤抖,需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来,“永生永世不得与虹儿相见。”

皇太君还是微微含笑,轻声道:“你的心意,哀家明白了。”他坐了起来,“只是正君打算让哀家怎么找呢?”

那笑容,刺得人眼睛发痛。

“失女心疯,行为荒诞。”温良玉仰天笑了笑,走到旁边抓起一个青花瓷瓶,用尽全身力气砸烂在流云榻前,拣起一块碎片,高声喊道:“你这条毒蛇,若是不把虹儿交出来,我就杀了你偿命!”

一辈子的委屈,方才换得这一句痛快。

“砰”的一声巨响,崔璞带着人冲了进来,“正君疯了!”

嫏嬛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着高世元。

“起初还是好好儿的,皇太君不过是问责了正君几句,然后正君撵了人,说是有话要单独跟皇太君说。”高世元亦是一脸惊诧,难以置信道:“当时人都出去了,大殿里只剩下皇太君和正君,没说几句话,就听里面砸碎了东西…”

嫏嬛放下手中御笔,“继续说。”

“崔璞在外头候着,听见正君喊,要是皇太君不把大帝姬交出来,就要杀了皇太君给大帝姬偿命。”高世元眼里是掩不住的惊骇,摇摇头,“等崔璞等人闻声进去,就见正君拿着碎瓷片,要、要…”像是嗓子眼儿卡住了,声音低的不能再低,“正君他要弑杀皇太君。”

嫏嬛面无表情,问道:“当时还有谁在场?”

高世元咳了咳,“当时,正值大伙儿给皇太君请安…”

“意思是,全后宫的人都知道了。”嫏嬛轻声一笑,伸手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而是道:“传礼部的李郎中过来,起草废君诏书。”

“陛下…?!”

嫏嬛合上眼睛,一个字儿也不愿意再多说。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后宫。

中宫正君温氏治理后宫无方,教导皇嗣不尽责,还因为大帝姬走失冲撞皇太君,行为荒诞、举止失常,经太医诊断乃是气急导致失心疯。

鉴于温氏的种种不当行为,以及疯癫现状,皇帝下旨废黜其中宫正君之位,暂居正二品侍位,移居安澜馆静心休养。

后宫琐事,暂由夏侯贵侍代为治理。

两天后,虹在一处偏僻的枯井里被人发现。

饿了三天三夜还是小事,大约是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受的惊吓过度,导致有些恍恍惚惚的,除了皇帝和紫琴谁也都不见。

温良玉还在静养当中,不适宜照顾虹。

而紫琴在皇帝潜邸时便已侍寝,温顺贤淑、安分守纪,于是被封为正三品侧侍,负责照顾大帝姬虹的饮食起居。

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没有人会去刨根究底,问一问,为什么紫琴入宫以后从未侍寝,且身份卑微,忽地就被封为了正三品侧侍。

就连叶若澜,这一次也选择了缄默闭嘴。

紫琴和虹被安置在偏远的顺贞宫,嫏嬛每次过去探望时,总是要比平时多坐一会儿马车,----至于安澜馆那边,倒是很少过去。

“母皇…”虹这几日好了不少,总算肯开口和母亲说话,“父君、父…”在紫琴的数次教导下,改口还是有些不习惯,“儿臣要和父亲一起住。”

紫琴劝道:“帝姬,还是等…”

“我不等…”虹突然哭了起来,“父亲病了,我和他一起住!”伸手拉住嫏嬛的衣襟,“母皇,让儿臣和父亲一起住…”

嫏嬛轻声道:“虹儿听话,你父亲还病着呢。”

----除非自己册封夏侯凌霄为中宫正君,否则温良玉的病就好不了。

这些道理,女儿不会懂的。

紫琴不停的劝,虹不停的哭,嫏嬛静静看了一会儿,只觉疲倦,默默无言起身出了大殿,静静看着远房的白云蓝天。

此时此刻,玄朔天他们又在忙些什么呢?

京城的消息传到边境时,已近月末。

“陛下废了温氏?”苏珺凤有些不信,将信件重新看了一遍,“居然是真的。”微微蹙眉坐下,叹道:“看来皇太君是真的病了。”

不是真病,就不会这般着急。

玄朔天坐在桌子边擦拭着剑鞘,对这些后宫琐事毫不关心,半晌过后,将利剑装好佩在腰间,起身道:“京城里的事鞭长莫及,苏大人还是先操心夜河这边吧。”

苏珺凤在军中,弃了红妆换做一身戎装,甚是英气,笑道:“说得对,倒是我庸人自扰了。”压低声音,“看来…咱们得带着好消息回去才行。”

玄朔天一挑眉,乌黑的眼珠微微发亮,“那是自然。”

然而战事并不顺利,----今天你夺了我一处城镇,明日我杀了你三千人马,两边各有所长,一直处于一种拉锯的状态。

从春拉锯到夏,再从夏拉锯到秋,一转眼就要入冬了。

苏珺凤时常对人笑道:“此处这年战火纷飞的,甚是热闹,倒是不想回去了。”然而无人时,却是一脸忧心忡忡,“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

玄朔天亦是眉头深锁,“听说,皇太君的病越发严重。”

“我就是在为这个担心。”苏珺凤揉了揉眉头,叹气道:“要是皇太君知道自己拖不下去,而陛下又不肯离夏侯氏为中宫,必定会惹出乱子来!这几个月里,陛下不知道受了多少煎熬。”

正如苏珺凤所说,这段日子,嫏嬛过得跟在油锅里煎熬没有区别。

自从温良玉被废黜位分以后,后宫就像是炸开了花,半年时间里,大大小小的风波总是连绵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比如前几天,后宫就被叶若澜闹得成了一锅粥。

那天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空气有些凉,各宫宫侍们一大早赶到上元宫,给病中休养的皇太君请安。

气氛依旧不太好,但是磕磕绊绊总算走完了过场。

叶若澜如释重负,正要松一口气回丹霞宫自在歇着,才走到半路,就有宫人急匆匆来禀报,说是二帝姬玥呕吐不已。

叶若澜大惊,赶忙回去查看宝贝女儿。

后来太医诊了脉,推测可能是吃错什么东西,----一查再查,最后查到是玥吃的迷糊糊有问题,被人误放了木薯粉。

叶若澜气急败坏,当即命人拿下全部有干系的宫人。

可惜的是,负责给玥添食的宫人已经自缢。

事情似乎到此就断了线,但是叶若澜却不甘心,打打杀杀,在处置了一干相关人等后,命人继续悄悄察访,看看有没有漏下的蛛丝马迹。

“奴才已经查明,死了的小贵和隐玉宫的小福是亲兄弟。”

叶若澜拽紧了拳头,“当真?”

“奴才不敢出半分差错。”

“很好。”叶若澜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叮嘱道:“此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忽地阴恻恻一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半年时光,一转眼匆匆而过。

温良玉的“失心疯”养的差不多,不过嫏嬛依旧没让虹搬过去住,借口还需要调养一段时间,只是允许父女俩三天见一次面。

这半年虹忽地懂事起来,对于母亲的旨意,没有再哭闹着纠缠不休。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但却有一种风雨欲来山河倾的气息。

夜河的战事依旧还不是很明朗,双方都没有绝对的压倒性胜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都是消耗巨大、不堪重负。

因为近一年的超额军需负担,后宫又各种不太平,废了中宫、病了皇太君,更不用说各种大大小小的风波。

到了年夜,热闹中总是透着一股淡淡的凄凉。

----真是糟透了的一年。

嫏嬛站在菱花窗格前面,看着外面冰雪消融的初春美景,----嫩黄色的新芽,郁郁葱葱的枝桠,象征着新的一年开始了。

“陛下,刚送上来的密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