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还想等,对吗?”皇太君气得浑身发抖,止不住的抖,“你这个…”他高高的扬起巴掌,狠狠落下,一记又一记,“让哀家替夏侯家的人打醒你…”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让哀家…”

“舅舅…?”夏侯凌霄一直都没有躲避,硬生生的扛着,忽然间,却发觉舅舅的手慢了下来,“你怎么了?”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皇太君的声音宛如厉鬼嘶喊,看着虚无的半空,“这一切的一切,本来就是我们夏侯家的…”

夏侯凌霄赶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太君,高声大喊,“快来人!”

“皇太君病了?”嫏嬛皱眉问道。

“是。”高世元回道:“太医已经过去了,夏侯贵侍在旁边伺候照顾着,中宫正君和其他宫侍应该也赶了过去。”

嫏嬛看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脸色阴晴不定。

停了片刻,还是起身传了御辇起驾上元宫。

刚到门口下了辇,正好撞上闻讯匆忙入宫的月柏,他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即便此刻见了皇帝,也不过懒懒行了个礼,“见过陛下。”

嫏嬛看着他一身纨绔子弟的装扮,厌恶的皱了皱眉。

月柏不甘示弱,挑眉道:“陛下哪儿不舒服么?”

旁边宫人小声劝道:“三王爷…”

“三皇兄。”嫏嬛知道兄长看不起自己,即便自己做了皇帝,在他眼里也不过只是一个傀儡,上前淡淡道:“还望平日多收敛一些,夜河部落又闹起来了。”

月柏一怔,继而满脸不快,“陛下这是在恐吓我吗?”

“朕用不着,自有夜河部落的人日夜恨着你。”嫏嬛淡淡道:“眼下战事将起,朝堂内外对皇兄颇有微词,正值不可开交之际,还望皇兄记得收敛一些。”

月柏瞪大了眼睛,最终咬了咬牙没有再出声儿。

“走吧。”嫏嬛面色平静,“父君病了,此事暂且不必提起。”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勾了勾嘴角,“不过…想来也瞒不住几日了。”

风雨(一)

嫏嬛一进大殿,就明显的感觉出气氛不大对劲。

“父君,现在可感觉好一些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收获了皇太君冷冰冰的眼神一枚,还有噎死人的语气,“挺好的,暂时还死不了。”

饶是嫏嬛知道彼此不合,也没料到养父会当面说出如此刻薄之语,更不用说,在场的宫人们有多么尴尬,一个个都恨不得立即消失。

“父君,到底是怎么了?”月柏回来京城里呆了几年,养尊处优,身体已然有些微微发福,坐在床边不客气问道:“是不是表弟惹你生气了?”

皇太君皱了皱眉,没有应声。

嫏嬛心内移动,目光落在了夏侯凌霄身上,----身体站得笔直,眼帘却是一直低垂着的,满脸掩不住的愧疚之意。

他做错了什么?仰或是,因此惹怒皇太君导致气病了?

在联系皇太君刚才的话语,似乎还跟自己有关,莫非是…夏侯凌霄做了什么对自己有利,对皇太君大大不利的事?

月柏还在刨根究底,“父君,到底什么事儿你说啊。”

皇太君的表情明显是不欲多谈,张了张嘴,大约是要准备岔开话题,正巧外面宫人通传,“中宫正君给皇太君请安。”

嫏嬛见养父神色不善,应了一声,“进来吧。”

进来却是一大群人,温良玉、修月、若梦,还有快两岁小小的虹,除了才生产完的叶若澜,尚在襁褓里的毅和玥,后宫能来的人都来了。

一番礼仪,片刻后方才安静下来。

皇太君冷冷扫了一圈儿,似乎每一个人都叫他无比厌烦,甚至连半分寒暄的耐心都没有,便道:“人多吵得头疼,都回去吧。”

嫏嬛欠了欠身,“那父君先安歇着,女儿晚一点再过来看望。”

意外的是,夏侯凌霄跟着大队人马出了上元宫,似乎里面有无比巨大的压力,让他一刻也不想多呆下去。

“你们各自回去。”嫏嬛对温良玉等人挥手,只跟虹和颜悦色的笑了笑,“听话,母皇过一会儿就去瞧你。”

虹依依不舍,应道:“那儿臣等着母皇。”

不论是温良玉,还是修月、若梦,都是一等一识趣柔顺的人,皆明白皇帝有话要问夏侯凌霄,纷纷领命离去。

嫏嬛看了夏侯凌霄一眼,只管往另一条路走,由着他跟着,到了僻静无人处方才问道:“你做什么事了?惹得父君生那么大的气?”

夏侯凌霄微微一笑,眼里却是无奈和哀伤,“没什么,是臣侍脾气急了一点儿。”

“是要朕费点事去查么?”嫏嬛反问。

夏侯凌霄一怔,舅舅的话犹自历历在耳。

“哀家懒得跟你生气,好早你服用避子汤的时间不长,没有什么影响,耽误的时间也不多。只是这份人情不能白做,皇帝若是问起,你就照实说,…才不枉费你真心实意为她设想一场。”

----而且,也的确是瞒不住的。

夏侯凌霄一瞬的迟疑,苦笑道:“臣侍自己喝了避子汤。”

“你…”嫏嬛的身体僵了僵,下一刻才想起呼吸,垂下眼帘,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凌霄,你的心意朕心领了。”勾了勾嘴角,“不过无须如此,朕心里有数,更不会那般绝情,不让你有自己的孩子。”

皇权和权臣之间的矛盾,不是一个皇女就能摆平的。

当年母亲对夏侯家的狠心,后来陆续知道了一些,即便那般毒辣,最后不还是输给夏侯家的人吗?由此可见,凡事不能本末倒置。

自己应该做的是,让自己能够掌控所有的一切,江山社稷、朝臣、后宫、皇嗣,而不是寄托在后宫上,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计。

“好好调养身体。”嫏嬛抬头微笑,看着那样俊逸宛若神祗一般的脸庞,“不管你生了儿子还是女儿,都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

“好。”夏侯凌霄原本被舅舅说得动摇的心,再次坚定复位,同样的紧握,“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的。”

“我们…”嫏嬛微笑,“嗯,一起。”轻轻别开脸,看着灿色如金的漫天夕阳光芒,心里有一种祥和平静的安宁,也有一点点,…不确定。

有关夜河的战事,经过朝堂上的一番激烈争论之后,终于有了结果。

----那就是,打!

很快,在带兵将领人选上又起了分歧。

对个人而言上战场有风险,对家族来说,则代表可以获得荣耀和权利,毕竟谁家的后代都不止一个。

皇太君还健在,夏侯一族的权势坚不可摧。

争执的结果,皇太君的二姐夏侯鸢做了兵马大元帅,叶若澜之母做了副帅,苏珺凤为军中第一谋士,温峥、温嵘为左右开路先锋。

至于玄朔天,只得了一个校尉的小小官职,嫏嬛的原话是,“他年轻,跟着出去见识见识罢。”

----反正重在参与战事,而不是还没出门就开始争官职。

这一票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带着百姓们的希望,带着朝中各派势力的种种期望,沿着官道漫漫驶向边境。

诸事敲定,嫏嬛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时才有精力回头看一看后宫,最近没有波澜,还是风平浪静的老样子,只不过因为皇太君身体抱恙,气氛有点说不出的压抑。

与此同时,叶若澜的心情真是糟透了。

因为和高世元怄气,强自进去看望皇帝,结果被“赏”了一个飞来的镇纸,接着打翻汤水滑到、摔跤,致使自己早产。

万幸的是,父女平安生下了玥。

可闹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皇帝心情不好,在自己生产当天没来丹霞宫,反而留宿在了修月那里。自己不过是和从前一样,耍了一下小性子,结果皇帝突然翻脸,居然就此冷落不再过来!

开始几天,叶若澜心里还有气拧着性子,觉得自己没错,等着皇帝来哄自己,哪知道等了快一个月,依旧不见皇帝的踪影。

他又才刚生了孩子,不便出去。

叶若澜心里有些着慌了。

难道皇帝真的恼了自己?再也不来了?不不不…自己才生下了玥啊!就算皇帝狠心生气,也该惦记着新生的玥才对。

宫人们劝道:“最近后宫里皇太君病了,前面又要打仗,陛下自然格外繁忙。”

这些话说多了,不但没有宽慰到叶若澜,反而让他越发烦躁恼火,----明天可是玥满月的日子,万一皇帝还是生气不来怎么办?

玥可是出身高贵的皇室帝姬,难道要被卑微的毅比下去?

叶若澜恨得直咬牙,任凭宫人们百般劝解也没有用,偏生自己不方便出去,没法子看明白皇帝的态度,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自己是出身名门望族的世家公子,又还年轻,而且才刚生下了帝姬,才不要就这么被打入冷宫一辈子呢!

叶若澜原是想去让人请皇帝的,请了几次,都被高世元传话给回绝掉,----也不知道真的是皇帝不耐烦,还是高世元从中作梗,不想误会越闹越大,只得把这个念头暂时压下去。

“怎么办?”叶若澜到底年纪不大,从前仗着皇帝宠爱他耍些小聪明,眼下没有皇帝依靠,顿时慌了手脚,自言自语哀怨道:“难道陛下就不管我和玥了吗?”

“这话谁说的?”嫏嬛从水晶珠帘后走了进来,淡声问道。

“陛下…?”叶若澜以为自己眼花了,上前认真瞧了瞧,“是陛下!”从来没有见到皇帝如此激动,又笑又哭,“真的是陛下…”

嫏嬛忍俊不禁,“什么话?难道还有人敢冒充朕不成?”

叶若澜呜咽,“臣侍以为,陛下再也不来了。”

嫏嬛见他温顺得跟小猫似的,心下好笑,面上故意还绷着,“怎会不来?朕总得看看玥好不好。”

叶若澜心下一凉,“陛下只是过来看玥的?”

“嗯…”嫏嬛低头笑了笑,侧目看他,“顺道也看看你罢。”

叶若澜先是不住的失望,继而发觉,皇帝的笑容里有掩不住的狡黠,这才转过弯儿来,终于破涕为笑,“原来是陛下吓唬臣侍。”

嫏嬛微笑,“好了,洗洗脸吧。”

“啊!”叶若澜忽地一身惊叫,“臣侍都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梳头,还…”实在没有勇气去照镜子,“陛下等一等。”转身朝宫人喝道:“快点打水来!”

“你慢慢收拾。”嫏嬛不以为意一笑,“不着急,朕先去看看玥。”在宫人的指引下去了偏殿,走到那小小的摇篮床旁边,看着那尚在襁褓中的小小粉团儿。

依稀有几分叶若澜的影子,五官漂亮,皮肤白皙,小脸蛋儿已经张开了,此刻正在闭着眼睛睡觉,又乖又恬静的样子。

倒是和父亲看着有些不同,嫏嬛心下失笑。

眼下的玥,就是一张咱新白纸…还没有往上面描绘,将来会长成什么性子,基本取决于后天的因素影响。

嫏嬛摇了摇头,叶若澜可不像是一个好父亲。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毕竟叶若澜是玥的亲生父亲,也没有更合适的抚养人,自然还是由他抚养,只是留了心,将来要多注意一下膝下的儿女们。

虹、毅、玥,一转眼自己就有了三个孩子。

不免想到夏侯凌霄,----自己和他说的那些话没有掺假,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能晚生几年的确更好一些。

毕竟,虹的处境太过危险和尴尬。

“陛下,在想什么呢?”

“嗯。”嫏嬛随便应了一声,顺声回头。

叶若澜净面梳了头,别了一根光滑如水的白玉簪子,簪头雕有如意云纹,依稀记得是从前自己赏他的。身上是他喜欢的海棠红金线长袍,陪以相得益彰的白玉腰带,葱绿色绸裤,鸦青色白底小朝靴。

玉面朱唇、眉目如画,让人情不自禁生出几分怜惜之心。

“挺好看的。”嫏嬛抬手,捻起他胸前那块朱红色的水胆玛瑙,里面水汪汪的,随着晃动折出迷人光芒,在阳光下漂亮极了。

叶若澜小声嗔道:“陛下只顾着看玛瑙。”

“呵呵。”嫏嬛放下玛瑙,纤细的手指在他脸上滑了滑,“人也好看。”

“陛下…”叶若澜三分情动,七分着急担心,趁机搂住了皇帝,他的个头比皇帝高不了多少,目光正好可以平视,“今天晚上,陛下可不要再走了。”

心里不停琢磨,一定要好好的哄得皇帝回心转意,把上次的芥蒂给抹去。

可惜他最近运气不大好,总有意外跳出来,叫他没法子称心如意,----正在二人都有缠绵之意时,外面传来一串匆忙响亮的脚步声。

叶若澜皱眉问道:“没规矩!是什么人在外丹霞宫乱跑?!”

“陛下!”匆忙赶来的并不是丹霞宫的宫人,而是高世元,“方才凤栖宫来人,说是大帝姬不见了!”

嫏嬛目光一惊,继而怒道:“混账!一群人跟着,帝姬怎么能不见了?!”当即甩开叶若澜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道:“锁上宫门!就算是把地皮翻一边,也要给朕把虹找出来!”

“陛下…”叶若澜喊了一声,毫无作用,又气又恼站了半晌,伸手抓起一个茶盅便要砸,目光扫过玥的时候,顿了顿,最终一点一点放了回去。

风雨(二)

高大空旷的幽幽大殿里,明黄色的帷幕高高落下,在隐秘角落里,有一缕一缕的香烟轻轻萦绕,配着一滴一滴的铜漏水声,显得格外的静谧。

嫏嬛一身上玄下赤的帝王装束,坐在龙椅中,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下方,脸上没有表情,但却比任何暴怒表情更加可怕。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一个个像是被丝线勒住了脖子。

“就是说…”奇异的静默过了许久,嫏嬛轻声开口,“虹跑去追风筝,贴身的宫人跟着追了过去,然后两个人一起不见了?”她嗤笑,“还有比着更荒谬的事吗?其他的人都是死人,什么动静都没有听见,就让两个大活人在假山后消失了!”

回话的宫人瑟瑟发抖,结巴道:“就…就听见几下脚步声,还、还以为是过去拾风筝,然后就…”连连磕头,“其实就几息的功夫,下奴等人追上去想帮忙,谁知道…人就不见了。”

----当时的情形,真是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一大一小两个人,既没有听见惊呼声,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转眼的功夫,仿佛凭空蒸发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出了这种事,负责照料虹的宫人们都知道活不了。

回话的这位当然也清楚,可惜家中还有父母,还有同胞兄弟姐妹,自裁的话,家人都要跟着一起问罪。

便是想死,也得在皇帝点了头以后。

“都滚出去。”嫏嬛无力的挥手,现在不是生气、愤怒,以及问罪的时候,她转头看向高世元,“人没找着,连个衣料配饰都没有见到吗?”

高世元小声安慰,“陛下再等等,皇宫才多大一点儿,很快就会消息的。”

嫏嬛摆手,示意不必多说下去,“都出去。”扶着椅子手站了起来,身形微晃,“朕进去看看正君,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寝殿内,温良玉正对着虹的一件小袍子发呆,就连嫏嬛走到他的身后,都没有一丝一毫察觉,仿佛被人掏走了灵魂。

“良玉…”

温良玉缓缓回头,欲言又止,片刻后,又一点点背过身去,“或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开口,“臣侍一开始就错了。”

“良玉,别胡思…”

“陛下听臣侍说完。”温良玉仍旧没有转身,只是微微抬头,“那时候陛下意外的来到江陵,也正因为陛下的到来,温家不得不做一个选择。”轻轻呼了一口气,“在陛下,和故去的容宪帝姬之间,做一个关系全族命运的抉择。”

嫏嬛心里清楚,这门亲事当时完全是情势所迫。

“幸运的是,温家的选择是对的。”温良玉轻轻一笑,“陛下登基大宝,臣侍也随之被册封为中宫正君,人人都说温家的人走了大运。”顿了顿,“却不知,一切的一切才刚刚开始,而且…还是一个错误的开始。”

嫏嬛静默无声。

“臣侍不过是一个知府之子,嫁给帝姬已经是高攀,又如何攀得起中宫正君?即便是勉强站上去了,也终将…会跌落谷底摔个粉身碎骨!”

“良玉!”

“陛下…”温良玉猛地回头,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良玉不是后悔,也不是害怕。”他道:“陛下待良玉的情分,还有那些温存美好的时光,全部都记在心里!即便真的要粉身碎骨,也是当初温家自己选的,怨不得谁。”泪水滴落,“只是虹儿,他是无辜的啊…”

“别说了。”嫏嬛打断他,“没事,虹儿一定会找到的。”

“都是我的错。”温良玉伤心欲绝,自怨道:“明知道自己都保不住,居然还敢痴心妄想生下女儿!如果当初没有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