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奔那时没有回答。现在也不多话,两个字:“退下。”

徐阿蛮连忙跪下,“寸奔公,寸……奔,你那件衣服我是按尺寸,按规矩缝制的……如果你不告诉我是哪里不对,我以后可能经常犯错。求求你了,我不想再被扣工钱。”她给他磕头。

他看不惯这种装可怜样的女人,“不想再被扣工钱,就给我滚。”

她愣住,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爬起来跑掉了。

这件事以徐阿蛮被扣二月工钱结束。

半年之后,荷花鼓起勇气将真相告诉寸奔。

他看着荷花闪躲的眼神,忽然没了火气。大约,火气早已冲着另一个战战兢兢的姑娘发完了。

那时,徐阿蛮服侍在三小姐身边。她不敢与他对视,偶尔撞见,也迅速移开。

他身为护卫,不方便和丫鬟过分接近,道歉寻不着机会。这份内疚便在他心里惦记上了。

慕府家宴的一天,他和她相遇在廊亭。

徐阿蛮惊讶地退了退,福身,就要走。

“徐姑娘。”他唤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细声细语,“寸奔公子。”

“以前是我误会了你,跟你说声对不起。”说这话时,他低头看着她。

徐阿蛮没料到居然能收到他的道歉,她眯起清亮的双眸,笑了,“我原想跟你道歉的,可我不敢,怕你更生气……本应是我的活计,我擅自交给别人,还惹你不痛快。”

寸奔递过去一锭金子,“你被扣的工钱——”

她连连摆手,“我曾听三小姐讲过一句话,吃一堑长一智。那事我也有错,受教训是应该的。”

“我不想欠人情债。”

“我也不想。”

寸奔正想再说什么。

另一边传来三小姐的叫唤:“阿蛮。”

“哎,来了。”徐阿蛮应声,笑看他一眼,就过去伺候三小姐了。

襦裙绣有一株杏黄迎春花,飞扬的同时似乎有芬芳袭来。

纤纤背影消失在转角。

----

“寸奔。”慕锦正要向崩山居去,脚尖一转。

掩日楼和慕府厨房,都在慕家西北方位。中间相隔一座名为春园,却满是枯木的春园。以一道既没有高到二公子翻不过去,也没有矮到二十爬得过来的青墙。

慕锦正走向春园,“我爹不会只给我留了一个厨房丫头当侍寝吧?”

“六姑娘,十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寸奔答:“二十姑娘都在。”

“我爹还说了什么?”

“慕老爷说,二公子一定要将二夫人接回来。”

“这不是很久前的事吗?”在慕锦的印象里,二夫人这个人仿佛是早年的记忆。“她还没回来?”

寸奔回道:“二夫人还没回来。”准确地说,因为慕锦一直没去哄人。

到了春园,慕锦说:“不用跟了,回去歇息。”

“是。”寸奔看着慕锦跃过高墙。

前年腊月那一晚,寸奔也是在这里看着醉酒的二公子,利索地翻墙去了厨房。

第二天,三小姐上崩山居求情。

寸奔当时就在旁边。

三小姐有些难以启齿,皱眉说:“二哥,你昨晚做的事……”

慕锦抚抚额,他记不清了。“我喝醉了。”

“阿蛮她……以后还如何嫁人?”三小姐顿了顿,“你纳她进房吧,求你了,她是好姑娘。”

慕锦喝着解酒茶,一手轻轻捻了捻鼻梁。不知听懂没有,许久后,他才应了一声:“嗯。”

“二哥,你好生待她。”

“嗯。”慕锦敷衍地应道。

于是,徐阿蛮成了二十,住进了掩日楼。

不过,二公子已经忘记了二十。

二十也没有在二公子面前出现。如若不是十五遇劫,二十会谨慎地躲避很久,很久。

寸奔望了一眼高墙,转身离去。

第24章

二十挽了两件渔工衣回来, 心里还在想当年裁缝房的事。

当年,她离开裁缝房时, 荷花已经坦白了这件事, 说赔两个月的工钱给徐阿蛮。

徐阿蛮收了一个月的。那是她的活计,本该由她最后检查再送去。她和荷花平摊了责任。

寸奔虽然说是二公子的护卫, 但是除了几个主子的话他要听,剩下的,都是要听他话的奴仆。他愿意向她道歉, 说明真是一个好人。

对比寸奔的主子,那嚣张的气焰,恐怕一辈子都不懂道歉如何讲,如何写。

途中经过一小株茉莉,香雪满树, 清香悠长。

二十折下一枝小枝干。绿油油的两片嫩叶托起一朵洁白胜雪的花儿。

锦绣光景停驻在她的指尖。

她不禁笑了。捻起花朵闻了闻, 弯着嘴角步入厨院。

厨院是给所有非烹煮人员干活的地方, 这时有一位不合时宜的人物站在石板旁,正好捕捉到她的笑容。

----

慕锦翻墙,遇上了厨管。

厨管也是见过大场面的, 目不斜视,恭敬地唤道:“二公子。”

慕锦在自家庭院散步, 更是气定神闲。“忙你们的。”

“是。”厨管向院子里喊了一声, “忙你们的。”

大家继续干活。洗碗大娘们不敢出声聊天,瓷盘的碰撞声变得极低极低。

慕锦问:“挂着二十腰牌的那人呢?”

厨管答:“二十姑娘去裁缝房送饭了,一会儿就回来。”

厨管将树荫下的石板擦了又擦。

厨院不是给主子坐的。杂物多, 从柴房搬出来的木柴堆在角落,腌制的鱼干晾在正中,地上又摊了些青菜干。

厨管正想搬张椅子出来。否则,把袖子给擦破,这张堆放过腌菜的石板,也不适合二公子落座。

慕锦转眼见到,二十手执一枝绿叶白花,放鼻尖轻嗅,似是被香气勾动,嘴角扬起一朵微笑。

在他面前,她的眼神再如何生动,表情大多都是木然,有时还带着异样的打量。哪像此时,倩巧如手上无暇的花儿。

有趣得很。他是第一次见这女人笑得如此自在舒心。

二十来了,慕二公子也不坐了。

厨院十分安静,安静得不寻常。

二十预感到了什么,心念一动,抬起眼。见到了前方的慕锦。

二公子的好皮囊将小院点缀成月地云阶。清凌的盛气,比艳阳更嚣张。

十几日不见,二十险些忘记了他的存在。

难怪以前三小姐说,快乐的日子眨眨眼就不见了。

二十眼睛圆圆地一睁,眨了眨,露出胆怯的样子。她僵硬地将白花收在腰间,低身行礼。

慕锦转身,让厨管寻一处安静的地方。

厨管斟酌问:“换去三小姐的厨房,如何?”

三小姐说过,大哥二哥可以随意。

大公子和二公子很照顾三小姐的脾胃,就算去小厨房,也不会提出古灵精怪的膳食要求。

“嗯,要安静。”

“是。”厨管立刻去安排。

二十刚要抬脚,慕锦却上前来了。她便收住了脚。

他的眼睛在她的脸上停了一阵,握住她的手腕,举起那朵花,闻了闻。

呛人的香气。这有什么值得笑成那样的?

他问:“哪儿摘的?”

二十指指外面。

他拽起她的手腕,向外走。

二公子身影消失,原本轻手轻脚的大娘们“唰唰唰”地洗起碗来。

----

“再去摘一朵。”慕锦命令道。

二十听令,又折了一小根枝干。

意气夏日,适逢花期的茉莉白得剔透。

他接过,没有闻,而是把花枝放在她的鼻尖,勾了勾。

被他这么一勾,鼻子发痒,二十想打喷嚏,连忙偏了偏头,吸吸鼻子,忍住了。

哪知,他又将花凑了上来。

她痒得厉害,掩住嘴巴,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

喷嚏没有赶跑二公子的好奇心。他把茉莉花往她鼻尖逗,掐住她的下巴,又是命令道:“笑一个刚才一模一样的。”

刚才是指几时?二十捻花时,笑而不自知,此刻只能硬拉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他说:“丑。”

她的嘴角搭下来了。笑得费劲,她不想笑了。

慕锦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两手捏起她的眼角,轻轻向上提。

更丑了。

“走吧。”二公子倒不是觉得二十那一笑有多美丽,仅是因为罕见,他才逗她玩。

逗不到也就算了。反正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二公子古怪的行径,二十习惯了。无需追究因由,他讲什么,她做什么。

譬如,他说要吃一碗长寿面。

她立即就去和面。

小厨房的食材不多。大夫说,三小姐脾胃虚寒,清淡为宜。

之前三小姐说的那句“快乐的日子”,其实只是出去吃了一碗辣汤。

三小姐说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佳肴。回到家,上吐下泻,床上躺了两天,方才痊愈。

好在,二公子只是想吃一碗长寿面,简单的食材即可完成。

二十卷起袖子,用手拍打面团。

慕锦脸色有变,“你的手干不干净?”

养尊处优的二公子仿佛忘记了,他在腊月二十吃的那一碗长寿面,也是她这双手搓出来的。

不过,他问了这句话,却没有拒绝接下来的那一碗面。

“你在这儿很勤快。”慕锦看着她熟练的动作。

她一个当丫鬟的,不勤快哪干得完事。她烧起柴火,煮开水,把和好的面条放下去。

看着面条,她又想起腊月二十的情景。要是当初没有那一碗面,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每回陷进过去的回忆,她也是后悔莫及。

一错再错。她现在站在这里,日后回想起来,会不会又是错误。

慕锦没有进厨房,在外面远远看她。

她的下巴儿,以前又尖又薄。他掐在手中,时时克制,才不让自己捻碎那片下颚。

这会儿细看发现,她是圆了些。

面煮得快,二十端了出去。

三小姐的厨房,少油少盐。石桌石凳也干净,慕锦坐着,低头闻了闻面条。

不同的厨子,不同的手艺。就像慕冬宁说,慕家的厨子做不出东街那家的小笼包子。同样,慕家的厨子,也做不出面前这一碗,充满西埠关味儿的长寿面。

慕锦尝遍京城的长寿面。远行的这十几日,他更是从这座城吃到另一座城。最后,回到了慕家。

唯独这个女人煮的,味道与儿时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想,哪天去西埠关走走,或许那里的长寿面,都是这样的感觉。

慕锦沉思许久。

二十严正以待。二公子十分挑剔。家宴上,有几样菜,他和三小姐从来不动。

三小姐是体质特殊不能动,他只是挑食。

以往,她煮的长寿面,他是醉酒时吃的。这会儿不糊涂,不知是否又挑三拣四。

慕锦没说话,将那长长的面条挑起,又放下,说:“怕断了。”

二十:“……”哪里料到,无法无天的二公子,也迷信长寿面“一根吃”的寓意。

他再问:“我那晚吃的面断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