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抢白说:“我知道,我知道。二公子不给十一遣散金了?”说完,小六叹气:“这样就不能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对于十一来说,这已经是幸运的结局。她松了一口气,笑了。“谢谢二公子不杀之恩。”

事情告一段落,晚上,小十去了厨房,嘻嘻哈哈跟厨管要了一壶酒。

几个女人聚在院子吃饭,席间欢声笑语。

无人顾及慕二公子的感受。

小六起身,笑说:“来,我们庆贺十一可以和她的小情郎双宿双飞。”

小十和小六碰杯,“今天是十一在掩日楼的最后一天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厨管说,这酒养颜,最适合我们这样的大美人不醉不归了。”

酒过三巡,小六感慨万千,拉着二十,先是重重叹气,接着说:“二十, 你一定要努力,你当上二公子的妻子,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

小十脸颊熏红,附和说:“对,没错,我们的幸福就全靠你了。”

小六犯困,打了个哈欠,唠叨个不停。“我当年卖身葬父,买我的那家叫……”

她呆了下,想了很久,摇头说:“忘了……哪家男人。他买就买嘛,又出了一道什么谜题考我,我要是答出来了,他就给我两倍的银子。谜题很简单,谁知道是陷阱,我错了……我卖身葬父,钱没拿到,卖身契就被讹走了。我哭着求这个男人,幸亏我哭得大声,二公子正好在茶楼听见,就过来给我解围了。”

小六托起腮,“他说,我是他见过最笨的姑娘。你想啊,二公子这么聪明的人,他说我笨,那我肯定笨啊。我很担心,我这么笨的人进了大户人家,应该怎么办呢?我争不过,斗不过,很快就输了。后来发现,这里的女人懒得费脑子。吵吵架,打几下,做的都是简单的事情。”

小十又灌了一口酒:“对啊,我也不太聪明。刚到这里,很怕要和别人斗智斗勇,后来发现吵吵闹闹就行,我就轻松多了。”

“二十……”小六打了一个酒嗝,“二公子现在就疼你一个人。你要是当了妻子,别赶我走。我无家可归,不像十一,有个小情郎。而且我还笨……二十,我赖在这不走了。”她晕乎乎的,念叨念叨,“啪”地一下,趴桌子睡着了。

二十拿起帕子,笑着给小六擦去嘴角的酒水。

小六哪是最笨的女人,只是单纯,不会耍手段。

二公子的眼光当是出色,收的姑娘从内到外,都是美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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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第二天,十一收拾东西,离开掩日楼。

她拎一个简单的包袱,穿一件朴素的白衣。露一朵倾城的笑容。

夏日晴朗的京城,这一日忽然飘来滚滚乌云。

十四说:“要下大雨了。”

一行人匆匆往外走。

十一约了肖有贵在街口等。她不敢让肖有贵到慕府门前,生怕招人口舌。二公子不介意是一回事,她万万不能再辱他声誉。

昨日,大家醉了半夜,该说的话,该道的别,都已经讲完了。

众女人一一和十一握手,送她出府。

十五远远见到肖有贵。“这屠夫长得不差啊。”

十五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遇上疼她的男人。可惜她是青楼女子。男人再大方,也无法接纳她低贱出身。正因为她知道自己今生无望,才愈发羡慕。

十一说:“十五,你会遇上好男人的。”

十五笑笑,“遇上了一定告诉你。”

小十说:“要不我和厨房商量,如果慕府的猪肉找你家的买,你不也衣食无忧了嘛。”

十一背起包袱,“他的是小生意,能糊口就行了。”

小六抱起一个小盒子,似是不舍,犹豫了几下,塞到了十一的手里。“我怕突然被赶走,攒了些首饰。不能全部给你,毕竟我们吵过架,关系不算很好。喏,这小盒子是你的了。”

这样离别的时刻,拒绝都是浪费时间。十一接过,“谢谢,小六。”

“哎呀,别谢了。”小六装作十分慷慨的样子,“就当给你扩张猪肉铺了。”

十四看一眼天色,“好了,再不走,真要下大雨了。”

十一再和几人拉起手,最后抱住二十,“珍重。我现在相信南喜庙的算命先生了,你一定大富大贵。就是可惜,以后没人陪我上香了。”

二十本想与十一道别,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一声不吭,给十一一个大大的拥抱。

乌云袭来。

十一远去,走向肖有贵。

雨未到,雷轰鸣。

十五猛地跑下台阶,双手呈喇叭状,放在嘴边,“十一姐姐,你一定要幸福啊!”

十一回头,喊道:“我叫罗小蝶!”

众人向她挥别。

唯独十四绷着脸,喃喃道:“我刚进府,正是她受宠的时候,她看不惯我,和马总管哭诉,扣我新衣布匹。仗着二公子那时宠她,欺负我,嘲笑我,打不过我,她就跑去和二公子告状。我发誓,有朝一日她遇难,我一定落井下石,狠狠将她踩在脚下。我一定——”

十四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珠,一边向外奔跑,一边大声哭喊:“罗小蝶,你一定要幸福啊!”

罗小蝶回首,笑中有泪,“你们也一定啊!”

小六大展双臂,“放心吧!我们都会幸福的!”

喊声拉长在寂静的慕府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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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府东侧有一株巨大的槐树。是慕老爷从城郊迁过来的,已有百年历史。

嫩叶穿翡翠,白花攀新枝。

慕锦正悠哉地靠在粗干上。

树下一群女人依依不舍地道别。

罗小蝶和肖有贵携手离去。

十四忽然蹲身痛哭。

慕锦远眺京城中心巍峨的皇城,“皇城天子曾与我说,女人无论如何天真善良,进了后宫,一定逃不过勾心斗角的命运。我就建一座和洽后院告诉他,我的女人无一不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

寸奔仰望天边的黑云,“二公子,要下雨了。”

“嗯。”

悄无声息,只有颤了两颤的绿叶感知到二人的重量。

第35章

“太子殿下, 要下雨了。”

“嗯。”

萧展转身回到长廊。

说时迟,那时快。电闪雷鸣, 飘风急雨。

萧展倾耳聆听雨点敲在飞檐上的“叮咚”响。

皇城每一座宫殿的雨滴不是千篇一律。皇上的宫殿厚重醇醨, 后宫的缠密阴柔。而太子这座东宫,时而舒缓, 时而匆促。宛若太子和皇上最近的关系,似乎又变得微妙。

萧展安静地走过深幽的走廊。

身后的太监放轻步子,紧紧相随。

到了转角, 檐霤的声音比雨声更大。

萧展开口问:“清流,你可知,勾心斗角一词从何而来?”

“臣不知。”清流躬身在侧。

“飞檐高耸的宫墙里,男人朝纲倾轧,女人西宫猜忌。这一座座檐牙交错的宫殿, 正是皇城的根之所在。”萧展的眉眼像皇上, 却又不像。他没有皇上跋扈恣睢的神态。

清流应声:“是。”

萧展瞥向檐梠, “生于皇宫,注定了争斗无休。”

“是。”

萧展见到房里的女人,回头和清流说:“你出去吧。”

“是。”清流后退一步, 出去了,再关上门。

李琢石站在窗前。她在东宫穿不得比甲, 换回了襦裙女装。凝眸眺望, 眉宇仍旧英气逼人。

萧展拿起外袍,为她披上,温柔地说:“琢石, 别着凉了。”

李琢石看一眼肩上的刺金华衣,“太子殿下,这里没有别人。”所以,别再伪装了。她再也不会相信了。

雨雾像是飘进他的眼里,他的黑眸变得朦胧。“昨日,母后见到和昭仪,与我说,想起了一人。”

李琢石抬头。

他揽住她,“前皇后逝去的那天,就是这样的暴雨。”皇宫里里外外,叮叮咚咚,小小年纪的他听在耳里,竟觉得是喜乐。

前皇后是圣上的遗憾。宫里已经听不到她的传说了,反而是民间野史编得天花乱坠。

当今圣上随罗刹将军出征,在西埠关大胜百随。那年,他在战场捡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身形纤弱。西埠关那样的边疆多是大骨架的女子,这样细致的姑娘倒是少见。

才十七岁的圣上第一眼就被小姑娘吸引,将她带回了宫。

这位小姑娘就是前皇后。

“父皇常说,前皇后聪慧过人。”萧展抚起李琢石的额角,“然而,仅仅凭聪慧在后宫是走不远的。天真又善良的小姑娘,说要统筹西宫,为皇上建立和洽的嫔妃关系。结果,她被斗死了,连儿子也无可幸免。”

李琢石甩了甩头。

萧展扣住不放。“我当时年纪小,忘了那小子才几岁,凭借顽劣如父皇的脾气,深受宠爱,得了太子之位。也忘了四皇子死的时候,是否留有全尸。”

萧展笑了:“和昭仪受宠,贵妃嫔妃们又按捺不住了。不是给父皇下套,就是给妃子下药。琢石,你以后处在后宫,可要明哲保身。”

李琢石平静地说:“太子殿下,你入戏了。”

萧展极其温柔:“我说过。我若为王,封你为后。”

她暗自苦笑。讲得情深款款,把他自己都骗过去了。他只有在半梦半醒时,才会唤出心爱女人真正的名字。

那个名字从来不是李琢石。

“太子殿下,朱文栋求见。”清流一把尖细的嗓音穿透了雨声。

萧展给李琢石系上外袍的腰带,这才放开她。“进来。”

门开了。

朱文栋发上有雨滴,一脸肃穆地进来,“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展踱步到几案,说:“父皇昨日临时变更行程,查到原因了吗?”

朱文栋关门。“安排的探子回报,昨日,皇上陪了和昭仪一日。”

“和昭仪虽然神似前皇后,却终究不是前皇后。”萧展修长的手指在笔挂上徘徊。“皇上的这理由,我不怎放心。”

听主子的口气,朱文栋明白他生疑。朱文栋将探子的话如实禀报,“臣的人询问过御医,和昭仪病得颇为严重。皇上甚为担忧。”

萧展抽出一支小楷,正要提笔写字,又放下了。说:“病得巧,病得重,就不寻常了。”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萧展抬头看朱文栋,“你安排在皇陵的人,也许被父皇发现了。”

朱文栋瞳孔微缩。“臣失职。”

“不怪你。父皇向来多疑,现在才被他察觉,你已经不错了。”萧展换了一支小楷,在纸上龙飞凤舞,“慕家那边如何?”

萧展这回终于将商贾慕氏记在了心里。

“没有异常。就是。”只要说起男女之事,朱文栋流畅的语气就略显僵硬,“慕二公子那个偷汉子的小妾走了。”

“走了?”萧展失笑,“只是这样?”

“是的,女的早就失宠了。”

“一个早就失宠的女人,竟能这么放了。”萧展转眼向窗外风雨,“冷宫多少失宠的妃子,想走也走不掉。小家小院,自由自在。”萧展再问:“护卫查到没有?”

“没有。”朱文栋答:“护卫不在慕府。”

萧展沉吟,“继续查探。”

“是。”朱文栋又说:“太子殿下,还有一事。”

“说。”

“灵鹿山有一座匪寨。我们的人昨日守候在皇陵,没等到皇上,却发现有外人在那徘徊。竟是山匪。”朱文栋说:“说来也巧,匪窝和皇陵相距不远。为首的山匪比较孱弱,咳嗽声不止。听他的话,是要破解阵法盗墓。探子想细听,此人警觉,被一名壮汉背起,疾跑而去了。”

“皇陵……父皇,山匪,以及慕家,近期都在灵鹿山?”萧展眼神忽地凌厉了,“朱文栋。”

“臣在。”

“撤掉皇陵的人,皇上那边的线人也切断联络。皇上肯定起了疑心,我们万万不可暴露。另外,再派人手,查探那座匪寨。”

“是。”朱文栋领命离去。

萧展闭上眼,再睁眼,又是温润的东宫太子。

李琢石这时说话了:“太子殿下连皇上也信不过?”

萧展和悦一笑,“我这正是跟皇上学的。但凡有一丝善心,皇上的帝位都不可能坐到现在。”

“太子殿下何时能收敛疑人的性子,也许晚上就能酣然而眠了。”

萧展眷恋地看着李琢石,“是我吵到琢石了。”

“我是怕你日夜思念梦中那名女子,将来和圣上一样,不到强壮之年,已白了发。”

萧展的柔情,终被这一句话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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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徐徐,雨迷迷。崩山居像是横渡过千山万水。

“昨天丁咏志说,皇上是因为和昭仪生病而改约了?”慕二公子这天才有心情琢磨皇城的事。

寸奔答:“是。”

慕锦若有所思,“皇上不是这么深情的人。”

皇上如何,寸奔不便评论。他说:“二公子,关老说的那人,已经查出来了。是刚进的马房丫鬟,不多话,内功浅。乍看之下,不像习武之人。可是比起常人,走路太过轻巧。”

“盯着。”慕锦沉了眼,“适时伪造消息给她。”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