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年,慕飞勋和慕锦一起前往上鼎城。

这是慕锦和林季同第一次见面。

林季同早熟,因为身体孱弱,终日躺在房里看书。书读得多,思想广阔。

慕锦早熟,因为在宫中见惯了尔虞我诈。

林季同从慕飞勋口中得知,四皇子的母后即将骨化形销。他体会过娘亲去世的悲伤,瘦小的身子靠向慕锦,稚嫩地安慰几句。

林意致和慕飞勋在讨论皇后的结局,慕锦一脸冷峻和漠然。林季同的安慰反而是伤口上撒盐了。

这天晚上,林季同泡完了药浴,走回楼里。

慕锦半靠在岩石上,仰望月空欣赏风景。

林意致明日即将为他做推骨术,从今以后,慕锦将不复现在的样貌。

林季同拢了拢宽大的衣袍,站在岩石下,仰头问,“你会惋惜你的长相吗?”他太瘦,身形像是小了慕锦几岁似的。

慕锦低头,反问:“你会惋惜将来见不到家人,天天要在这里熏药吗?”

林季同摇摇头,“我要是不在这儿泡药浴,很快就会死,一样见不到他们。”

“我要是不改变样貌,以后被人认出来,不仅我会死,连同师父、你家人,都会死。”慕锦年纪轻轻,说起生死风轻云淡。

“经历过生死,荣华富贵已是云烟。”林季同腼腆一笑,“我爹是好人。我大哥每年生日都会到我的房门前,跟我说生辰快乐。我小妹……听我爹说,长得很是讨巧。我怕把病传染给她,从不让她靠近。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家人了。我拜了神医为师,改名叫林季同。”

林季同不明白,慕锦为何要等皇后去世了再离开。后来看到慕锦偷偷落泪,才知道,慕锦要在这里流尽伤心泪,才能鼓起勇气去当二公子。

二人分别时,九岁的林季同脸上有了些血色,说:“好好待我小妹,尽一个当哥哥的责任。”

慕锦应了,说:“你爹会过来看你的。”

“以后也是你爹了。”林季同笑起来,说:“没听爹说吗?要把你当亲生儿子,严加管教。”

慕锦深深看向林季同,“我也会过来看你。以后,我就是慕锦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为他人所用,林季同喘了喘气,“你以后还是别来了。”

慕锦正要上马车,林季同拽住了他的衣角,问:“你叫什么?”

“萧澹。”慕锦回眼,“我娘亲说,‘澹’有淡泊之意。如你所言,一切皆是云烟。”

林季同笑了。

这几年,两人见过几次。林季同问:“是否善待我小妹?”

慕锦答:“十分善待。”

林季同又说:“可别将魔爪伸向我小妹。”

慕锦笑:“我只收苦命善良的美人。”

一年多前,林季同离开了药谷。他咳嗽气喘不止,但身子硬朗许多。他想去大霁南北走走。

林意致叮嘱徒弟,如有不适的征兆,一定记得回来。

结果,林季同昏倒在灵鹿山的小路上,被福寨大当家捡去,当上了二当家。早听师父说,大霁皇陵阵法奥妙,如能破解血咒,或许以后皇宫就没那么多血腥了。林季同起了兴致,终日研究皇陵。

他这趟出来,没有告诉慕锦。他以为自己过的是林季同的人生,和慕锦毫不相干。

没想到,遇上了萧展的探子。

林季同思前想后,决定去慕府见慕锦。慕锦却出游远行了。慕二公子行程随性,林季同只能静待他的归来。

林季同侥幸地想,既然慕锦如此闲情逸致,那么太子应该没有查到他。

今日,鲁农在慕府门前见到寸奔回来,赶紧通知了林季同。

林季同到慕府打听慕二公子的去向,遭到了拒绝。鲁农冲动,觉得门卫的语气不中听,上去就要抡拳。

门卫嚷嚷要报官。

林季同生怕闹大,引来围观,无奈出示了信物,“求见慕老爷。”

慕老爷这时才知,林季同竟然到了京城。

二人来不及父子情深。慕老爷说:“太子和四皇子在京郊客栈逗留。”

林季同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又苍白了回去。“我没想到,太子已经找上他了。是我的错……我太鲁莽了……”

“不怪你。”慕老爷拍拍儿子的肩,“寸奔回报,太子仅是怀疑。小心应对即可。”

“萧澹身上就有两个证据。”林季同咳了咳,说:“一是遗传自皇上的醉酒,不可饮翌日方歇;二是遗传自前皇后的鼽嚏,鼻子进水则窒息。同时拥有这两种特殊体质的人,唯有四皇子。萧澹和太子相处多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如今暴雨成灾,万一……太子将酒醉的萧澹扔至水中,那么身份就暴露无遗了。”

林季同越说越凝重,“我这就去京郊客栈,将师父的解酒药和通鼻丸交给萧澹。”

慕老爷说:“稍安勿躁,四皇子不会轻易掉进陷阱。”

“不,此事因我而起,我坐不住。就怕万一。”

慕老爷又说:“我派人送药去京郊,你别来回跑了。”

“这解酒药和通鼻丸,仅是暂缓萧澹的症状,药效过了,可能更加痛苦。我是大夫,得看着他。”林季同说完就出了慕府。

鲁农背起林季同,一路蹚水到了京郊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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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走廊,寸奔遇到了端着酒坛和酒杯的朱文栋。刚吃完早膳,怎么就喝起小酒?寸奔再看朱文栋的动作和脚步,是个练家子。

寸奔有了些揣测,正要找二十给二公子解围,又撞上了从侧门翻墙而来的林季同。

寸奔跟在慕锦身边,和林季同见过面。双方知道彼此身份,寸奔立即将林季同带到了二十房中。

林季同顺过呼吸,说:“太子是从我这里查到了线索,才怀疑的。”

二十明白了。二公子曾说,棋局有意外的人出现。这意外……原来是二当家。

“二十姑娘。”寸奔正色道:“二公子身份牵连甚广。如有闪失,宫里的,宫外的,一个也跑不掉。虽然皇上原谅了前皇后的使诈,可朝廷复杂,皇上有时也无可奈何。”

二十点点头。二公子可千万别在太子面前说胡话。她接过解酒药,急匆匆出去了。

走廊边,朱文栋守在通往后山的出口。

二十转身上楼,到了客栈房间的走廊,她倚在栏杆处,俯看后山的酒桌。

慕锦执起酒杯,正要入口,就见到了她的身影。

她多么庆幸,二公子瞎编了一套只有二人才明白的手语。她比划说:“有解酒药。”

萧展侧眼看过来,问:“慕公子的小妾,学的是哪家的手语?”

“哦,穷乡僻壤地方的。”慕锦一饮而尽杯中酒。

萧展执杯的手没有动,看着慕锦的脸。

“展公子?”慕锦看向萧展的酒杯。

萧展温和一笑?,也饮尽了那杯酒。

二十焦急,二公子再几杯就要醉了吧。她近不了他身边,怎么办?

一转眼,她见到了客栈掌柜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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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锦和萧展一起喝了两杯。

二人变得有些安静。

萧展稳了稳思绪,正要开口说话,听见一阵狗吠的声音。

二十惊慌地在走廊疾跑,身后跟着一只呲牙的小狗。

走廊边的朱文栋伸臂一挡,“不可——”

话没说完,二十低腰,从他的臂下钻了过去。

朱文栋厌恶女人,以及狗。偏偏她过去以后,小狗也追了过来。他将小狗踢开,不理会小狗的吠声,迈开大步要去捉二十。

二十翻下栏杆,直奔慕锦的方向。

萧展恶意地伸出一脚,绊倒了她。

眼见二十就要跌个狗吃屎,慕锦接住。两人的手在一瞬间擦过,她手里的药丸滚到了他的掌心。

慕锦满面怒容,呵斥:“不懂礼貌的女人,给我滚出去!”

二十爬起来,可怜巴巴地比划了一堆。

他不耐烦地挥手:“什么鬼东西?”

她赶紧跪地求饶。

慕锦拎起她的衣领,向外一丢,“还不滚?”

二十委屈地拭着眼角,踉踉跄跄地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慕锦的鼽嚏,第一次出镜在第13章。

第54章

这日, 萧展先醉了,白白的俊脸染上了熏红的酒意。

慕锦幸灾乐祸, 打趣说:“展公子这么一看, 更是绝色佳人了。我曾见过一种白陶玉,清底透红, 用来形容现在的展公子格外适合。”说完了,他又再饮了一杯酒。

萧展手肘撑在石桌上,四指按着太阳穴, 轻轻地给自己醒神。虽有醉意,可慕锦调戏的话清晰地钻进了萧展的耳朵。堂堂太子,谁敢如慕锦一样,轻浮玩笑。

萧展睁开眼睛,看着慕锦。

慕锦的志得意满像是镶嵌在眉梢, 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卸甲。

萧展勉强维持面上的和气:“让慕公子见笑了, 我不胜酒力, 失陪了。”

“好说,好说。”慕锦起身,扶住了萧展的小臂, 关切地说:“展公子,我送你回房。”

“多谢。”萧展不动声色, 轻轻拂开了慕锦的手:“不劳慕公子了, 朱文栋。”

“在。”朱文栋走过来,立即扶起萧展。

焦黄山岩和鲜绿树林,模糊又颠倒, 萧展知道自己撑不住了,他勾住朱文栋的手,脑袋一歪,失去了知觉。

慕锦发出一声“啧啧”。

朱文栋将萧展放在自己肩上,冷然说:“慕公子,我们先行告退。”

“去吧。”慕锦挥挥手,看一眼倾倒的。两人一起喝了不到半坛,剩下的被醉酒的萧展打翻了。“可惜了这一坛好酒。”

朱文栋是武夫,哪怕慕锦这轻佻语气是惯常,朱文栋也觉得折辱了太子。他面色凝重,托起萧展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向前走去。

也正因为,朱文栋的心思全放在太子身上,他没有留意到慕锦的异常。

解酒药缓和了醉意,然而药效和酒意混在一起,慕锦的背上一片凉意。

朱文栋一转过走廊,慕锦迅速地回了二十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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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锦来不及和林季同说话,疲惫不已,挥了挥手,接着倒在床上,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林季同笑着说:“睡一觉就好了。”他和寸奔去了隔壁房间。

二十继续自己的刺绣。

过了许久,她将绣好的绢帕比在慕锦脸庞。二公子美色惊艳,配上绢帕……尚可,尚可吧。

折上了绢帕,二十低眼看着熟睡的二公子。他卸下了防备,气傲眉峰归于沉寂。

以前她睡得比他早,醒得比他晚。几时能见到这般简单干净的二公子?一副牲畜无害的乖巧样。

二十伸手在他的脸颊上方做出掐捏的姿势。不敢真掐,要是惊醒了他,她就成被欺负的那个了。

让二公子喜欢她的计划,进行到一半就停滞了。她没有情场经验,而且二公子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弄得她跟着一愣一愣的。

二公子疼她、宠她,却又可以在眨眼间凶她,斥她。要是二公子哪天喜欢上了谁,会是什么模样?如是和在向阳城时一样,温柔得令她毛骨悚然,那太可怕了。

二公子睡得这般自在,二十也有了困意。正想休息一下,慕锦忽地睁开了眼,可把二十吓一大跳。

他直盯上方,久久不动。

二十伸出手掌,在他的眼前晃动。

慕锦的眼珠子跟随二十的手,再移到了她的脸上。看清了她,他握住她的手,贴到他自己的左脸,再笑着抚上她的嘴角,低唤:“小美人。”

二十僵住了。

他二指捻起她脸颊,又掐又揉,“怎么变得这么好看?美人,美人。”说个没停了。

她瞪大双眼,跟见了鬼一样。

他抚抚她的额角,捏捏她的鼻子,再搓搓她的嘴角,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可见是醉糊涂了。

刚才,林季同交代,这解酒药的药性猛烈,可能会跟翌日方歇冲突,若二公子感觉不适,一定要唤他过来。

二十想要起身去找林季同,却被慕锦拽住了手。他问:“小美人,你要去哪?”

她单手无法比划,想抽出来,被他牢牢把握。

二人对看了一会。慕锦放开了她的手,半坐起来,抱起她的腰,将她往下一拽。他一手扣进她的发间,另一手轻轻地摘下了那支莺羽发簪,他低声说:“我娘亲告诉我,男子为女子梳发,是一种示好。”

发簪解下,她柔顺黑发散落在他的身上,他轻轻拢起一撮,用五指给她梳了梳,高傲地说:“可你一个无名无份的侍寝,有什么资格值得我为你梳发。”

说得极有道理,二十挣扎要起身。

他一把扣住她的腰,更加狂妄,“可我就想梳,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二十:“……”能和一个醉鬼讲道理吗?显然不能。而且,她真的不能拿二公子怎么样。她唯有安静地趴在他的胸前,聆听他沉稳的心跳。

慕锦的手指顺着她的黑发向下,到了末端,再用手指卷起。调皮的发丝钻出了他的指缝,将清幽送到了他的掌心。

他闻到了可口的香气。这是这个女人独有的,不过,现在比往常更加浓郁。他低头,在她的发间闻了闻,不止是头发的味道,而是她这一个人。

一个香喷喷的美人儿,就在他的眼前。

前一刻,她做了什么事情,他尤其开心,愉悦……之类的词语无法描述了。究竟什么事,慕锦糊涂得想不起来,也就不想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畔问:美人,你是用什么香囊?”

二十抬了眼。二公子一双醉眼,漾着浅浅微光。

她猜,在他眼里,她现在的五官是空白的,是他这颗醉酒的脑袋,擅自填上了美人的姿态。

她没有说话,两人这么静静地看着。

久了,慕锦用鼻尖蹭了蹭二十的鼻尖。

呼吸交缠间,没有喝酒的二十觉得有一股热潮冲上了头。两人在床笫之间什么都做过了。这一刻简单的亲昵,却让她闷热无比。

是了,闷热,脸皮烧得厉害,被他的气息喷得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