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请回吧,我好累,想休息了。”二十抚抚额,装作疲乏无力。

慕锦哪受过这等气,“府上美人多的是,我稀罕你一个?”说完就想掉头而去,脚步却生了根,走不动,盼着她的回答。

然而,她比划:“二公子慢走。”

他沉下脸,气冲冲地往外走了,经过那扇半倒的门扇,他伸手一拍。可怜的门扇摇摇欲坠。

二十也气呼呼的。这大晚上,敞这么半扇门,她怎么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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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桥上两个护卫看着阴沉的二公子,低首轻唤:“二公子。”

慕锦没有应声,大步上了桥。

崩山居夜色深沉,逝潭深邃如深渊。

那个女人最终的归宿,只有这一座逝潭。慕锦哼了一声。他气什么?他堂堂二公子,要她生、要她死,不过一句话的事。他气什么?

这么一想,二公子终于呼出了心上的一口浊气。

潭水平静,东西二财潜在深处。一枝暗绿的夏叶轻触水中的圆月,将倒影拂成两半。

慕锦想,她又气什么?一个卑微小侍寝,冲着他发脾气,她不要命了?他早知道,她性子里抹不去四个字:得寸进尺。这种女人宠不得,宠她几分,她就蹬鼻子上脸了。

曾经的花苑,曾经的掩日楼,一个个大美人,哄他依他。二公子就没遇过这么爱惹他生气的女人。若是在习武的初期,他早将她的颅骨给拧碎了。

仅仅是耐看了些,不是倾城少女,犯不着为她大动肝火。

慕锦展开扇子,看着那一株妄图捞月的苍翠钩枝。

她刚才让他去找两位新美人。找就找,难不成他倜傥风流的二公子还非她不可?不过……

她让他去找新美人,他就去找美人,凭什么?她什么身份可以指使他做事??

慕锦站在桥上一动不动。

寸奔经过:“二公子。”

“嗯。”慕锦又看向一株琼枝。不对。慕府是他的地盘,怎么是她将他赶出花苑,而非他将她逐出府。

慕锦收起玉扇,走下桥,又到了花苑。

二十正在扶门。

慕二公子那一脚,踢得狠,踢得准,门梁歪了。无论她怎么扶,这扇可怜的门就是正不回去。

郁闷的二十又见到了二公子的身影。

一张堪比孔雀的俊俏脸,经过门前那座假山,绯红莲灯光影交错,由浅至暗,将他拢成几重墨玉阴影。

她索性连门也不扶了,虚虚掩上就准备歇息。躺在床,听见二公子的脚步声走过。

隔壁是十五的房间,十五的隔壁是……新来的那位董思灵。

二公子平时走路颇为轻巧,今天这脚步?……尤其笨重。

算了,不想他了。二十拉起被子,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没有睡意。

屋外有娇滴滴的女人在说话,“哎呀,二公子。”

最后一个“子”的音调可以从京城拖到江州了。

这让二十浑身鸡皮疙瘩的女声,出自董思灵,“轻点呀……二公子。”

二十把被子盖上头。二公子终于去其他女人房中了,她可算松了一口气,再也不用受他的气。这么想着,她再次闭上眼睛。

董思灵那道尖细的嗓音如同鬼魅,经由关不上的门缝和轻薄的夏被,穿进二十的耳中,“二公子,不行了……不行了。”

二十在被子里睁开了眼睛。什么时辰了,这般吵闹让不让别人睡了?她掀起被子,下了床,使劲一拉门。

“哐啷”一下,门扇磕到了地上。

二十走出房间,欣赏月色。美景宜人,她的眼睛却瞟向一边。

慕锦和董思灵相拥在走廊尽头,他一手揽着美人的纤腰,低笑时忽地抬眼向二十。

二十鲜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她扭过头,不说话,直直向外走。

大不了,她去掩日楼的房间凑合一晚。

才走到假山,手腕被拽住了。

慕锦冷声问:“去哪?”他还没赶她走,她就要离家出走了?

二十挣开了手,礼貌地比划:“回二公子。这里太吵,睡不好。”

睡不好就对了。二公子正在气头上,当然不会让她安睡。他拉起她,闪进了假山。再如何动气,他也知道,他和她的相处方式被外人见到的话,有损他的公子颜面。他把她扣在假山上,掐起她的下巴。她独有的香气飘来,他鼻间舒服了,心口郁气跟着飘散。他拨拨她耳旁的几缕发丝,轻问:“气一晚上了,有完没完?”

二十高昂起头,仰望明月,又被他掰了回来。

“有完没完?”慕锦眼里再次聚拢成冰渣子,“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耍脾气?”

她不说话。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觉得你这条小命保住了是不是?”

二十当然知道,她是奴仆,他是主子。可她有不明来由的闷气,而且不想在他面前憋紧。

“几天不见,脸臭得跟牛粪一样。你说你在我身边还有什么价值?”慕锦双手捏起她的脸颊,“你还有什么价值?说不出来,就赶紧去跳逝潭。东西二财饿坏了,等你的一团肉。”

她不为所动,镇定地比划说:“二公子和太子品酒,是我给你解了围。”他却连声道谢都没有。

“哦,你觉得这是无上的勋章,凭这么一件小事,就在我面前封王了?”

二十懒得理他。

莲灯之下,她红润的双唇更加艳烈。慕锦低头咬了一口,“你不吃教训?把你亲成猪嘴。”

二公子这嘴巴,不知是否亲过那两个美人。二十的俏脸绷得更紧了。

从前,慕锦恐吓几句,她立即畏怯收敛,哪怕是阳奉阴违,她也愿意假装顺从。今天,二十的无名火闹得久了,他也没了耐心。他哪有哄姑娘的时候,他不会哄人,只知道威胁。

威胁不奏效,他就没有法子了。打又舍不得,只好再隐忍情绪,轻咳一下,缓和了语气,问:“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二十看都不看他。

慕锦觉得自己够低声下气了。先前气头上,他说了重话,可他不是回来花苑了吗?他不是又给她饶了一命吗?这女人什么火气,能气这么久。

这时听见了新美人关门的声响,他才想起,自己故意和董思灵嬉戏,吵到二十休息了。他理亏,问:“是不是失眠了?”

二十抬眼。

“好了,好了。”他抱起她,拍拍她的背,“不吵你,好好休息。心情好,人才美。乖,不气不气,把一张小尖脸气成小包子了。”他的手又往她的脸颊捏了两下。

二十也奇怪,她不是三贞九烈,当时被二公子占了,没有想过以死祭奠清白。二公子本就是浪荡公子,与美人亲热应该是家常便饭。今晚又有什么可气的。

她长吁,别气坏了自己。拂开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她推开他,转身回房了。

慕锦想要追过去,又觉得这女人怪凶的,他哄了几句居然还不解气。

今晚就放她一人安睡了。

第61章

丁咏志没有一官半职, 仅仅是一个纨绔的官二代。他和慕锦是猪朋狗友,这不是秘密。而他和兵部尚书, 二人父子不和, 民间也有传闻。

前些日子,丁咏志和兵部尚书吵了一架, 负气离家出走了。他打扮成二流子的模样,躲在浮绒香的酒色里。前天和慕二公子花天酒地,醉到半夜, 还发起了酒疯。

这一天丁咏志像是宿醉不醒,出了浮绒香,就去找一个纨绔公子。

到了中午,丁咏志乔装打扮,潜入了慕府。

进了崩山居, 他卸下酒醉的迷蒙, 双眼犀利, 连酒红的鼻头都恢复了正常的肤色。刚毅端正的脸上,眉宇间皱起的结,深得如一片刀叶。

“丁公子, 二公子在楼上。”寸奔藏在暗影。

“好。”丁咏志上了楼。

“你在楼下,我就闻到熏天的酒气了。”慕锦正在窗边下棋。近日, 崩山居门窗多是紧闭的, 见不到妖娆的景色,二公子唯有下棋。

丁咏志抬手嗅嗅自己的粗衣,臭到酸了。他坐在了亭栏边:“你这边部署如何?”

“差不多了。”慕锦坐正, “宫里有事?”

“没事我就继续在浮绒香享受美人在怀了,还用穿酸臭衣服过来。”丁咏志笑了下,接着正色道:“皇上龙体欠安。太傅、詹事府以及一些大臣,上奏皇上,可暂由太子代理朝政。昨日,宫里派人传话,皇上同意了。我爹担心太子查到兵部,已经把我离家出走的消息传了出去。”

慕锦看着棋盘上的白棋。

丁咏志长叹一声:“御医说,皇上那一摔,身子无碍,但是摔出了对前皇后的思念。心结难解,这才夜夜失眠,形销骨立。如今,宫中形势很不明朗。”

慕锦的食指和中指,勾起那把玉扇。藏在扇尖的尖利暗器,将他的眼底割裂成一座冥暗山崖。“正如皇上所言,宫中事,宫中了。我早已离开四皇子的身份,一介平民的日子过得比在皇宫时更自在。我本不愿参与皇室纷争,如果不是萧展出现的话。”

慕锦又浮出了对皇城的厌恶。父子斗,兄弟斗,宫里人人都向往那一把龙椅,可是皇上坐龙椅坐到现在,又有多少真正随心所欲的时刻。

丁咏志说:“你没有野心。”

当年,兵部尚书就说,前皇后没有野心,这才输给了贤妃。

“野心?”慕锦笑:“要看你如何理解野心二字。我的野心,是我娘亲的临终遗言。无拘无束,是我娘亲最大的野心。她从不贪图什么西宫之首,她说,跟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没意思。”

丁咏志又叹:“朝中群臣议论,太子也是一位明君。只是,皇上不喜欢,这些年,皇后一直暗示皇上可退位安享晚年,皇上不肯。”

“皇上在位三十余年,现在上了年纪,又龙体抱恙。萧展逼宫?,不是没有可能。”慕锦在棋盘放下一枚黑子。

“皇上也有此思虑。我爹说,兵符还在皇上那里,太子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丁咏志越说,眉间结皱得越深:“现在那位大将军,不比当年的罗刹将军,罗刹将军威名在外,怕就怕,这兵符镇不住他的旧部下。”

“萧展温润形象,入木三分。如果没有对手,孝子这一场戏,他不会不演。”

“坏就坏在,你引起了太子的注意。既然太子用翌日方歇试探你,想必他已经猜到你皇子的身份。哪怕他没有证据,为了斩草除根,他也会紧咬不放。”丁咏志问:“二公子,你要不要再出去游山玩水?”

“不了。”慕锦说:“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家在这里。”

“嗯。”

慕锦执起一枚白子,久久不落。“对了,我听到有皇上废太子的传闻,真的还是假的?”无风不起浪。有这样的传言,说明皇上和太子之间已经剑拔弩张。

“这事不知是谁传出去的,皇上昏迷时嘴上嘀咕一句说,倘若萧展不是太子……之后的话,就没有了。废掉当今太子,则面临一个问题,皇上想另立谁为太子。”丁咏志明白,皇上最喜欢的,仍是四皇子。

“宫里除了太子,就只剩六皇子。六皇子年纪尚小,斗不过皇后和萧展。他就算坐上了帝位,一样被拉下来。”慕锦将手中白子落下。棋盘风云变幻,黑子像是没有了退路。“不管皇上废太子的想法,是真是假,这句话一旦传出,则对我大大不利。”

“是……”

慕锦观看棋盘黑子的局势,“假设皇上要废太子,那么萧展肯定猜到,除了年幼的六皇子,还有一位皇子,在皇上的选择之中。而我这一个已经被萧展怀疑的人,则成了板上钉钉的箭靶。到了那时,他等不到真正确认我的身份,就会下杀手。”

“皇上昏迷的时候,有宫女、有太监,也有御医。皇上后来下令不得外传。宫中人多口杂,已经传出去了。既然到了你的耳中,想必,太子也听到了这话。”

慕锦险险落下黑子,问:“皇上现在还能牵制太子吗?”

“尚且可以。”丁咏志说:“不过,宫里的都是人精。皇上这一病,墙头草自然就倒向太子。”

“萧展代理朝政,皇上有所削弱。”慕锦才拿起白棋,又放下了。“我需要另一方可以牵制太子的力量。”

丁咏志疑惑,“是谁?”

慕锦不答,反问:“你能安排我和皇上见一面吗?”

“可以。”丁咏志这时有了一丝笑意:“皇上早就想见你,但是怕你拒绝。在你面前,皇上只是一个父亲。”

“越快越好。”慕锦用扇子挑动棋盘,“我和皇上商量商量,这第三方人马选谁的好。”

话是这么说,丁咏志揣测,慕锦心中已有人选。“皇上近日无法出宫,我即刻回尚书府,让我爹安排你乔装进宫。”

“嗯。”慕锦说:“另外,我要远行一趟。京城这边,我重新安排部署。”

“是。”丁咏志看着慕锦。

慕锦虽然改了容貌,但此时那倨傲轻蔑的神态,和皇上如出一辙。

兵部尚书曾说:“前皇后低估了四皇子。凭四皇子的心计,足以在诡谲的皇城风生水起。可惜四皇子受前皇后的熏陶,向往自由。”偶尔,兵部尚书也是惋惜的,以四皇子的资质,这是一位绝佳的天子人选。

他叹气,大霁江山没有这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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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少了烦人的二公子和董思灵的娇嗔,二十翻来覆去,仍然没有睡意。她一闭上眼睛,就忆起和二公子的点点滴滴。

他们不过相处了三个多月而已。二公子的形象,在她眼里颠覆了大半。

之前,他强占她的那一晚,横冲直撞,鸷狠狼戾。他在她的眼里是一只猛兽。

现在的二公子已经不再是一道伏在她心底的黑影。好比昨晚,她可以豁出去在他跟前发脾气,她就看扁了他只会嘴上喊打喊杀。

果然,二公子又放过了她,还搂着她轻声细语,问了好几遍是谁欺负她。府上欺负她最多的就是二公子本人,还是尤其恶劣的那种。不过,他再欺负她,也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心狠手辣的贵人了。

不过,仍然是恼人的放荡公子。

二公子妻妾成群,二十从前盼的是他永远别来找她。

现在她也应该是庆幸的。二公子纳了新美人,就不会来烦她了。不久之后,他就会腻了她……

这么讨厌的一个男人,一辈子见不到,她才欢喜呢。

可又不知为何,想起他的风流劲,她的心口就像划开了一个黑洞,凉飕飕的。

凉透了,二十就将绣一半的水仙花给拆了。反正二公子有新欢,这个小礼她才懒得给他做。

胡思乱想了一夜,到了清晨,终于睡了过去。

起床以后,院落百花如晴天一样,生机盎然。

二十宛然笑笑。既来之则安之,想她刚被卖去当杂役的时候,天天挑柴,柴枝把身子给划破了,流血不止。那时,没人理她,没人关心,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发了一场高烧,她就痊愈了。

她从小出来打杂,无论多艰难的环境,都一步一步挺了过来。

被二公子冷落,在她的过往人生里,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她现在不适,是因为陪寝二公子成了习惯。习惯可以戒除,慢慢就适应了。

这份适应,持续了一个上午。

吃了午膳,二公子派人到花园,领二十去了崩山居。

见到二公子,二十的脑袋要么向左,要么向右,反正就是不正眼看他。

慕锦按耐火气,开门见山地问:“气消了没?”

她东张西望的样子,感觉是把命豁出去了,尽情耍她的小情绪,至于生死,全凭他处置。

慕锦来气。他对她还不够宠吗?来来去去那么多女人,几个有她这般的待遇。这个女人简直贪得无厌。

可是,时间紧迫。他连教训她的时间也没有。他背负的,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命。慕家、师父,以及兵部尚书,几方人马在他的船上。“过来。”

二十装作没听见,细看旁边一张精美的圈椅。

慕锦话也懒得说了,接下来的行程,只争朝夕。他一把抱起二十,不顾她的挣扎,把她丢到床上。啄了几口之后,单刀直入。

二十头一回见他这么着急,她犯气,怎么不找新来的两位美人?开始她给他甩脸色,不一会儿,失落在征伐之中。

事后,慕锦揪起二十的嘴角,“我要出去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