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也。”晓雨飞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给她。

“真的是他?!”笑逍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堪堪合上,“如果是他,那我可没本事找他博命,听说他是狠角色。”

晓冽骇笑,怎么会产生如此巨大的认知误差?只是晓冽也不解释,传闻将仇猎异化得太彻底了,现实生活中的他,不过是一个不失赤子之心,喜欢广阔山水的男子罢了。

“快说、快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笑逍十分八卦地问。

“那你要有做好听一个很长的故事的准备。”晓冽淡淡笑。

“没关系,今天有大把时间听故事。”笑逍做洗耳恭听状。

冬日朗朗的晴空之下,三个女子,笑声如水,笑靥如花,令路人,频频回顾。

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黑暗。

晓冽站在原地,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光,没有道路,连声音,都似被无尽黑暗所吞没。

晓冽转头四顾,想找到一个出口,一个可以让她脱离这无穷尽黑暗的出口。

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似要从胸腔破空而出。

晓冽——

一把低沉中略形沙哑的男音,轻轻呼唤晓冽的名字,那么温柔,仿佛怕惊扰了栖在灵魂深处的蝴蝶。

晓冽蓦然回首,便看见仇猎。

他站在那里,深广的眼里有着莫明的情绪。

仇猎,晓冽想开口叫他。可是,任凭她几次张嘴,却都无法发出声音,就仿佛那些写得天马行空、天花乱坠的武侠小说里被点了哑穴的人物,纵有千言万语,也难述从头。

仇猎微微笑了开来,竟直似黑暗中一线暖暖的光源。

很早以前,就想告诉你,如果你遇到了麻烦,就打电话给我,只要我能赶去,万水千山也不能阻挠。仇猎缓缓地说,脸上的表情,温柔得一如春水。你太迷糊,如果没有人时刻提醒、照顾你,还真是教人放心不下。

隔着一臂之遥的距离,他伸出手,想要抚摸晓冽的脸颊。

可是,只差那么些许细微的一点,他却触不到晓冽。

仇猎眼底浮现怜惜。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勇敢面对,好好生活下去。

说完,仇猎给晓冽最后的深深一瞥,转身,融入无涯的暗虚之中。

别走!晓冽拼尽全力,想拔足追赶他伟岸的身影,可是周围的黑暗仿似化为有形的实体,紧紧束缚了晓冽的四肢,教她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仇猎,与黑暗融为一体。

心头,升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无措。

仿佛,将永远失去这个始终温柔待她的男人,这个令她心间那道伤疤显得无足轻重的男子。

一股剧烈的刺痛,毫无预兆地袭向晓冽的胸臆。

那心痛,痛得几近绝望,无法忍受。

大口喘息着,晓冽睁开眼睛。

梦,在一刹那,与深浓无垠的黑暗,一起消散,不留一星半点。

只得晓冽,躺在温暖房间柔软的床上,满额冷汗,连印着青蛙的棉睡袍下的身体,都汗涔涔的。

刺痛与不安,紧紧攫住晓冽的心脏,似有无形的绳索,缠绕住晓冽的颈项,让她几欲窒息。

晓冽从未刻意相信或排斥神的存在,然而,此时此刻,晓冽突然相信冥冥中自有一双造物的手,操纵一切。

轻轻松开揪住胸襟的手,晓冽伸手点亮床头的台灯,坐起身,披着被子,找出通讯录,翻到字母“Q”那一页,找到仇猎的电话号码,也顾不得是否存在时差,她现在只想听见他令人安心的低沉声音。

“您拨打的电话现在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打。”电话拨通,听到的,却是干巴巴毫无感情的声讯,以中英文重复。

晓冽挂断电话,又重试了一下,结果仍然相同。

挂上电话,晓冽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凌晨两点半,然而晓冽已了无睡意。

熄了灯,躺在暗夜里,晓冽竭力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仇猎是那样冷静沉稳的人,他决不会以身试险,陷自己于危急之境。电话接不通,也许是因为信号不良,也许是因为处身于飞机上,没有开机。晓冽如此分析。

却,无眠直到天明。

晓冽妈妈觉得奇怪,这两天女儿显得极其烦躁,神不守舍,仿佛被什么事困扰着。即使对住一桌子她最喜欢吃的小菜,也食欲缺缺,心不在焉。

“女儿啊,怎么吃得这么少?是炒菜心不糯?葱烤鲫鱼不嫩?还是红焖肘子不够软烂?”

晓冽摇头,她又教妈妈担心了。“没有,都很好吃啦。”

“那你怎么神魂不属的?”

“妈妈,我只是在构思一篇新的小说,想得有些太入迷了。”晓冽扯谎,无意让妈妈与她一起担忧。

“老伴,你就别担心了。等她饿了,残羮冷炙她也觉得好吃。”晓冽爸爸为妻子挟了一筷子炒菜心到碗里。这么大的人了,如果再不晓得自己爱惜自己,那就太不应该了。

恰在此时,韩家的门铃响了起来。

“爸爸妈妈,你们吃,我去开门。”晓冽搁下碗筷,跑去应门。

开门处,是一身简单便服的仇远,他斯文的脸上是罕见的严肃表情,与仇猎如出一辙,薄唇微微抿着。

见到来开门的晓冽,仇远有一秒钟迟疑,却没有退缩。

晓冽退开一步。“仇先生,请进。”

“不,晓冽,我有事想同你谈,可以随我下去走一走吗?”

“好,请让我去加件衣服。”晓冽点头,返回房间里穿上步行鞋,披上短大衣,并对饭桌前的爸爸妈妈微笑,“有朋友来找我,我出去一下,你们不用等我了。”

“早点回来。”晓冽妈妈循例叮嘱了一句。

“嗯。”晓冽出门,与仇远一起下楼。

两人走出小区,默默沿着植满悬铃木的车道,走了一段,转过街角,走上健康步道。

望着长长一片弯月似的白沙海湾,仇远摘下眼镜。一生之中,从无一刻,似此时,让他这样难以启齿。即使新婚后,第一次面对去国归来的弟弟,也不曾有过。

“是关于仇猎的事吗?”晓冽冷静地问。在乍见仇远的那一瞬间,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是,昨夜收到消息,猎和他的向导在通往马丘比丘的必经之路上失踪。当地警方传给使馆的信息十分有限。为了谨慎起见,我请托当地的贸易伙伴了解更详尽的情况。只是,直到一小时前,我所能获得的,也不过是猎已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的消息罢了。”

晓冽素白着一张脸,平静未语,惟有悄悄捏紧的拳,稍微泄露了她此时此刻内心的真正情绪。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勇敢面对,好好生活下去。

梦中仇猎的话,涌现心头。他的眼神彼时是那么怜惜,仿佛有千言万语,然而却无从说起,只化作短短一句。

仇远除开淡淡诧异,更多的是激赏,猎喜欢上一个独一无二的女子呵。

她没有惊惶失措,没有歇斯底里,更没有哭天抢地。

仇远戴回眼镜,忽然有直视晓冽的勇气。

“你虽然没有和猎举行过公开仪式,向你们生活里的人确定你们的关系,然而家父家母十分喜欢你,已把你当成猎生命里的另一半来看。所以,我擅自决定,将此事通知你。”

“仇伯伯、伯母知道吗?”晓冽在傍晚冷冷的风里,轻声问。

“不,我没有告诉他们。猎在入境时填写的资料上的联系人,也只有我。我推测,他不希望如果有一天他发生什么意外,第一个接到消息的是父亲母亲。”

“那么,你来通知我,需要我做些什么?”晓冽转过脸,直直望住仇远。

“我已经在通过领馆办理去秘鲁的签证,你想一起去吗?”仇远征求晓冽的意见。或者,晓冽离猎越近,猎平安无恙归来的几率越高,这是他衷心的希望。

去秘鲁?晓冽摇头,再摇头。

仇远深深注视冬季凛凛北风中窈窕伫立、面容似水的女子,微微颔首,没有强求。

“既然如此,我会与你保持联系。”仇远道了声“再见”,转身由来时路离开。

留下晓冽,独自站在海边的步道上,晚风拂起她短短的黑发,象一团燃烧的青色火焰。

晓冽并不自知,她此时的沉稳默然,与仇猎,是何其相似。

晓冽又埋首到新的小说创作中去。开篇,她便将不可一世又好奇心超强的花花公子给写得失踪了。所有花花公子的红颜知己都相信他已经遭遇不测,只有一个貌不惊人,和花花公子连十句话都不曾说到的害羞女孩子,始终坚信,花花公子失踪,只是他遇到了困境,他仍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一处,等待着救援。

晓冽写得很投入,很专注,将那害羞女子独自一人,在所有人不信任和嗤之以鼻的眼光中,执着地找寻一切可能的线索。

晓冽没有写到天昏地暗、晨昏颠倒的地步,不不不!恰恰相反,晓冽的作息日益正常了起来。

清晨起床,晓冽洗漱完毕,吃过早点,便下楼出小区到海边健康步道上散步,风雨无阻;半小时后回家,打开音响,就着悠扬音乐声,埋头赶稿;吃过午饭,小睡片刻接着赶稿;晚饭和妈妈在饭后闲聊一会儿,然后洗漱上床,看电视或者再赶一会儿稿。

晓冽妈妈对女儿这等转变,非喜反忧,觅了一个只得母女两人在家的午后,捉住女儿,决定探探女儿口风。

“晓冽,告诉妈妈,你最近有什么不开心?大冷天风雨无阻往外跑,是不是…”晓冽妈妈不敢继续猜下去。那天那位仇先生来过之后,女儿就变成这副模样。是不是仇家反对晓冽、仇猎他们往来啊?毕竟晓冽的健康大不如人,又没有一个固定的收入来源。仇猎那孩子看上去家庭背景很不错,会不会是这样呢?

晓冽微微一愕,然后,伸手拥抱妈妈。不想让妈妈担忧,可还是教她操心了。

“不是的,妈妈,不是你想的那样。”晓冽和妈妈头靠头坐在一起,“我的人生路还很长很长,不能一直象小猪一样过下去,为了我自己,也为了爱我、关心我的人,我也要好好地继续往前。”

惟其如此,在她心间,隐隐存在的痛,才不会左右她的知觉。

“好好好。”晓冽妈妈胖胖的脸上浮现慈爱的笑容,“妈妈知道,你午睡吧。”

望着妈妈推门而出胖墩墩的身影,晓冽敛去微笑。她还是同妈妈扯了谎。不知多少次,她都有冲到仇猎公寓的楼下,去看一眼的冲动,看看,那扇落地大窗内的灯,是否,为归人亮了起来。

可是,晓冽始终没有。

她坚信,仇猎会回来。而她,决定做等候风归来的那处风洞。

当安洁出现在晓冽面前时,晓冽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从客观的角度,即使再挑剔,也不得不承认,安洁是个极之精致的女子。

仿佛是灰色的冬日里,她穿粉色马海毛套头毛衣,白色开司米大衣,衣领与袖口镶着一圈柔软暖和的皮草,白色斜摆及膝裙子,足蹬一双软羊皮靴子,俏生生立于晓冽跟前,婷婷如一株蓦然绽放在冬天里的仙客来,清艳娇美得令同样身为女性的晓冽,也为之眼前一亮。

只是这么美丽的女子,眼神却怨毒郁结,就不怎么妙了。

“为什么她们都喜欢你?”两人无语伫立良久,安洁忽然低声幽怨地问。

他们?晓冽不明所以。

“父亲母亲夸你落落大方、进退得宜,大哥赞你文采蜚然,猎更是为了维护你不惜将我推得远远的。”安洁明眸染雾,分外教人怜惜。

晓冽不知该怎样回答。因为不执著罢?一切随缘,喜欢或者讨厌,是太主观的情绪,没有标准答案。

“告诉我,猎出了什么事?”安洁突然上前一步,抓住晓冽的手臂,“大哥说要到南美洽谈生意,可是仇氏主要经营日用化工生意,南美一贯不是最大的合作伙伴,大哥没道理在圣诞节会突然飞过去。”

“我问过秘书,他订了去秘鲁首都利马的往返机票,在此之前,还嘱她为一位韩小姐办理签证,不过最后又取消了。”安洁虽然情绪激动,思路却异常清晰,“我知道猎这次的目的地是秘鲁,大哥教人办理你的签证,又飞赴秘鲁,一定是猎出事了。”

晓冽没有否认,女人的直觉有时是很恐怖的。

“你为什么不去?!”安洁捏紧晓冽的手臂,“你为什么不去?!你难道不想陪在猎的身边吗?我已经丧失了资格,所以,我只能佯装无事地粉饰太平。可是在猎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在这里,悠哉游哉,这就是你对猎的爱的表现吗?”

“因为,仇猎要我好好生活下去。”晓冽没有挣脱安洁的拑制,“我并非不想第一时间赶去。只是,我的身体不是很好,秘鲁那样的多山国家,海拔很高,我去了,无异于送死。我不想到时仇猎安然无恙,却看到我病恹恹的虚弱模样,进而替我担心。与其跟上去还要别人分心照顾我,还不如安心呆在这儿,不给仇先生造成额外的负担,让他可以投入全副精力解决仇猎的事。

“不是哭着、无措地跟着团团转,指责这个不是、那个不是,就是爱的唯一表现;也不是时时相依相偎,才是相处之道。仇猎豪迈狂放的脚步,我跟不上,也不想束缚。因为被困囚在原地的仇猎,就不是他了。而我,在埋头赶稿时,也决不要求他在一旁枯坐陪我。即使身处在不同的世界,也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晓冽吁一口气,抽出自己的手臂,被掐得好疼,希望不会生污青块。

安洁手中一空,眼神却变得淡淡迢遥起来。

“因为我想束缚猎,所以我才失去了他吗?”她喃喃自问。

“如果你不思珍惜,仍然死死抓住过往不放,你还会失去仇大哥。”晓冽难得肯八卦一句。仇远可以这样爱安洁一年二年、五年十年,但,会不会这样爱她一生一世?

“大哥?”安洁浑身一震,缓缓注视晓冽的眼。

晓冽不闪不避,迎上安洁震惊莫名的眼眸。

他爱你,所以包容你,可是单方面的爱太累太苦,如果你再不为你们的婚姻浇水培土,它最终会枯萎而死。晓冽没有说话,可她相信,聪明如安洁,不会不懂。她只是被宠惯了,自我中心惯了,所以,看不见罢了。

圣诞节、元旦,就在晓冽日复一日的平静中悠悠而过。

不是没有好处的,晓冽的创作速度空前的快,不过半月时间,原计划十二万字的推理小说已写了过半。编辑看过草稿,笑言,晓冽如果每本书都以这样的进度完成,老早成为高产作家,赚得盆满钵满。

晓冽照例傻笑。有钱固然是再好不过,倘使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一个爱她的人与她分享,也是枉然。

坐在案前,晓冽淡淡为“情感方程”专栏的文章,划上一个句号。

2003年,他们告别了太多人与事,哥哥张国荣、小黑柯受良、梅姑梅艳芳,还有永恒的温文绅士葛里高利?派克、好莱坞演技女皇凯瑟琳?赫本,他们一一离世。

晓冽宁愿相信,他们是眷恋尘寰的天使,时间到了,所以他们终于归主息宁。

始终,还是怀有一份久远的浪漫与柔软情怀的。

写完稿件,扫描给最近忙于应付长辈催婚、不得不四处相亲、无暇来找她闲聊的晓雨之后,晓冽伸个懒腰,望了望窗外暖暖的阳光,决定出门闲逛去。

难得好天气,不是吗?

哼着江口洋介十分Rock and Roll的It’s fine day,晓冽下楼去了。

邻居阿婆在一道防盗门后无声微笑,隔壁的小姑娘,今天心情不错呢。

两个男人,一人白衣如玉,一人灰衣胜烟,在掉光了叶子的悬铃木下,倚着白衣男子那辆庞然大物似的悍马H1,白衣男子优雅疏淡直似红尘行走的天使。而灰衣男子脸上清晰可见的擦伤和浓密的胡髭,令他看上去简直象落草为寇的山贼。两人气质迥异,并立在一处,却又全无格格不入的感觉,让人过目难忘。

“何不打个电话上去?”白衣的Alex不解地问,“或者索性整个人送上门去?”

既已安然回来,虽然离“无恙”这等完美的境界还有些距离,却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为什么要站在北风里痴痴遥望呢?

“情怯之故罢。”灰衣的仇猎,轻轻道。

“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的一天。”Alex几乎不相信这是仇猎会有的心境。

“年少时不懂得珍惜,所以错过一次。现在,慢慢学会为所爱的人着想…”仇猎突然顿住未完的话语,倚在车身上的躯体,也倏然站直。

暖暖阳光之中,晓冽穿得似一只准备过冬、积蓄了一身脂肪的胖胖小熊,缩在一条路易威登经典格子图案围巾之后,缓缓走出小区。看起来,笨拙而可爱,让仇猎联想到憨态可掬的维尼。

仇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似怕轻轻一霎,她会化为一缕烟霭,消失无踪。

晓冽走出小区,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只不过几个月之前,就在这里,仇猎倚车而立,那影像仿佛还在眼前,他那深幽温朗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时间与空间,默默停留在她身上,那么鲜明而真实。

晓冽忍不住,循着真实的注视感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