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沉默寡言的他终究只是用比平时柔和了几分的语调道:“多谢。”

自成衣铺子里出来,两人又在城中行了片刻。

之前只顾着逃命却也不曾觉得,连日来的风餐露宿原就是自小养在深闺的秦婉不曾经历的,如今到了这里,她已经有些吃不消。

渐渐的,男子停下来等她跟上的次数越来越多。

男子抬头看了看天空,见夕阳已经有消散之意,暮色很快就要降临,于是择了一家客栈进去。

秦婉原以为要连夜赶路,见他引着自己进到客栈里,反而略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她却听到一个冷肃的声音道:“一间上房。”

“好咧,一间上房,二位这边请!”客栈小二麻利的重复提醒了她并没有听错。

想到整夜要与这男子共处一室,秦婉心下终归不安,可当时自秦府走得匆忙,她身上没有带银两,除了那根翡翠发簪,也再没有带别的首饰,如今可谓身无长物,就连住这间客栈也是花他的钱,又如何好意思提出再要一间房。

她于是踟蹰的跟在男子和那领路的小二身后,双手把衣摆绞得起了皱,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将那根发簪全拿去换了衣衫。

那串通往二楼的阶梯似乎极长,可终归还是走到尽头。

小二将他们领到那一排屋子里的一间前,而后开了门道一声“二位请”便转身离去了。

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秦婉于是更加局促,迟迟站在门口不愿进去。

男子见她没有动静,将她低垂的眉眼凝视了一瞬,继而持剑行礼道:“请小姐进屋歇息,小人会在门口保护小姐的安全。”

秦婉惊诧的抬起头,却见同她说着话的男子始终微垂眼帘,纤长的睫羽半掩住他眼眸里的冷肃之气,让人觉得他也并非只是一个冷血的武士。

虽然在这暂时得以安身的地方,身上也盖着温暖的被衾,可这一夜秦婉还是辗转难眠。

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令人心痛的可怕景象就会不断的浮现。

秦婉已不知第几次从鲜血淋漓的梦境纠缠中惊醒,喘息着睁开眼时,窗外却还是夜幕。

她坐起身来,双手环住双膝,蜷缩在床榻上。

梦境里延续的强烈恐惧如同冰冷的寒风向她袭来。

她将被衾攥紧,却还是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于是下意识的抬头往门口找寻。

月光自屋外的天井投射进来,透过窗纱撒入屋子里,在地上形成光影。

秦婉注意到那光影之中有一个执剑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守在那里。

这一刻,她忐忑不安的一颗心却渐渐平静下来,而后终于得以闭目成眠。

这一次,她并没有再被烈火焚烧的梦境纠缠,而是又回到了那个下着雨,迷路的夜晚。

元宵佳节,华灯初上,一切好似还停留在最初的喧嚣里。

然而当她睁开双眼时,阴雨的湿气却消散,围绕在她周围的是透过窗棂铺撒的阳光。

那阳光很是馥郁,甚至让人感觉到暖意,这不禁令人感叹天地当真无情,那些含恨的冤魂还不曾散去,这世间却已被无边的日阳笼罩,仿佛容不得半点儿阴暗的角落。

她轻声叹息了一阵,于是起身往门口行去。

推开房间的门,秦婉却看到一幅意想不到的光景。

但见今日格外馥郁的阳光自客栈中央的天井撒落下来,随着清风漫进屋子里。

面容清俊的男子就坐在门前,始终不离手的剑搁在身侧的地面上。

不知哪里来的一只小猫倚在他的脚边撒娇般的蹭着,发出“喵喵”的轻唤,而男子则抚摸着小猫的脑袋,原本冷峻的双目微眯,眸子里透出些许柔和的笑意。

微阳笼罩在这一人一猫的身上,跳动着泛黄的光斑。

看到这一幕,秦婉才终于意识到这位一路拼死相护的武士,其实也不过是个刚及弱冠的少年。

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他应该被寄予厚望,学习诗书练习骑射,而后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便是生在平常百姓,也应当被爹娘百般爱护着,可他却在做着这些出生入死之事。

他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悲伤与孤寂,让人忍不住揣测和猜疑,到底是经历什么样的过往,才会有着这样的目光。

秦婉放轻脚步行至他身旁,似怕惊扰了这对他来说难得宁静的一刻。

男子却还是察觉到,侧头与她相视。

秦婉对他微微颔首,算是礼节性的问候,而后她便也跨到门坎外,在他身旁坐下。

那只小猫似乎不满男子被她引去注意,朝着秦婉“喵喵”叫了两声以示抗议,而后跑了开去。

秦婉被小猫逗得弯了弯嘴角,但终归还是难展笑颜。

这时,一只发簪递到她面前,正是她在成衣铺子里用来换衣裳的。

她诧然的看向男子,却见他微微颔首示意,又将发簪往她跟前递了递。

原来他竟不知何时用银两将她的发簪赎了回来。

虽说这发簪对秦婉来说并无特殊意义,可他这样做还是令她动容。

她于是收了发簪,朝他回了礼,继而垂下眼帘看着地上的光影。

两人便这般一言不发的坐了片刻,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男子搁在膝头的那只手。

那手背上有一道半寸长的伤口,也不知是在遭遇刺客,还是和豺狼搏斗时留下的,此时因为再度裂开而往外渗着血。

男子似乎并无所觉,秦婉却觉得这伤口实在狰狞,便自怀中取出绢帕,而后伸手将他的那只手轻握住,拉到了自己跟前。

她十分细致的用绢帕将他手背上的伤口包扎好,在他的掌心打了个结。

男子诧然的看着她做完这些,却也由着她不曾推拒。

包扎完后,秦婉将他的手端详了片刻,确认包扎好后才将他的手松开。

“好了。”她说着,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那目光虽然十分冷峻,却好似和平常有些不同。

秦婉羞赧的低下头,而那名男子也似局促的移开目光。

“多谢。”他极少开口,为数不多的几句也是说着这些客套之话。

“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一个人。”为了化解尴尬,秦婉主动寻找话题。

男子并没有接过话去,她便只得接着说道:“其实与那人也算不上相识,只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可否赐教。”她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他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李云。”男子简短的应道。

李云,云…

秦婉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字,抬头恰看到天井处的天空。

缓缓移动的云翳渐渐遮蔽了耀目的日阳,沉寂而又安静的缓缓聚拢,而后消散,离去之后再找不到任何踪迹。

她微怔了片刻,发现李云正凝视着自己,目光中似透着疑惑,还有些许的不安。

她于是连忙对他解释:“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奴家姓秦,单名唤作婉,这些日子承蒙公子相救,多谢了。”她侧过身来同他见礼,也算是真正的与他相识了。

逃亡之路(四)

因急着赶路,秦婉回屋简单梳洗了一番便随李云下楼,打算用些早膳后就上路。

意想不到的是这间客栈生意十分红火,一大早的厅堂里已经坐了不少宾客。

人们的闲谈声伴着盘盏的声响显得很是喧嚣。

他们二人择了一处靠角落的桌机坐下,点了些清粥小菜。

店小二刚为他们斟上茶,秦婉就注意到隔壁的那一桌人,似乎正在议论朝堂之事。

其中一人面露神秘之色,刻意压低声音说话,却还是传了过来:“我家里有个表亲在京城当差,前日传信来说宫里出了大事。”

宫闱秘闻从来就最能勾起人们的好奇,于是那一桌人立刻安静下来,等待这个人接着说下去。

秦婉听到宫中出事,又已确信这段时间的经历定与宫中有所牵连,便也留心听着。

那人继续一脸神秘的道来:“你们可知,三朝执掌兵权的秦氏门阀一夕之间竟然就分崩离析了,实在可叹。”

听到此话,秦婉虽极力隐忍不曾将情绪浮现在脸上,可搁在膝头的那只手却纂紧了衣摆。

说话那人自然不知旁边坐着的乃是秦氏之女,在众人唏嘘声中接着道来:“听闻是因为通敌叛国而株连九族,不仅身为江南总兵的秦公在驿站里焚火自尽,就连宫中一贯受宠的贵妃娘娘也被天子赐死,族中其他人等,或斩首或发配,何等风光的一个门阀世族,竟然一夕之间沦落至此,着实可叹…”

那人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些,此时秦婉握在手中的茶盏已是颤抖不已。

听闻身为贵妃的姑姑竟被赐死,她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悲痛。

再次失去至亲的同时,也令她失去了唯一的希望。

泪水迅速的在眼眶中聚集,即便拼命隐忍,也无法控制视线变得模糊。

秦婉整个人都因为痛苦而微颤。

她全无所觉,那茶盏自手中滑落,即将摔落而发出引人注意的声响时却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杀气,秦婉觉得有人轻扶住她颤抖的双肩。

她噙着泪眼抬眸,见李云不只何时已贴近她身侧,此时正将她揽住,替她支撑了大半的身子。

他的面庞被垂落的发丝隐去半边,却仍可见那双眼眸中隐现的杀气。

冷肃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说完他便以双手轻揽她的双肩,护着她穿过厅堂出了客栈。

而那些人正谈至兴头上,只侧目看了他们一瞬便又热火朝天的继续。

秦婉仍在悲痛之中,虽不知李云为何突然如此,但见他周身腾起的杀意也隐约有些预感。

人头攒动的街道上却看不出任何异样,而他们穿梭在人流之中的速度越来越快。

秦婉只觉从他们身边掠过的所有人都似乎在隐藏什么,那些贩夫走卒,在摊铺前挑选商品的人们,仿佛都在不经意的朝他们投来目光。

伴着逐渐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那条路好似没有尽头,秦婉觉到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可环在她腕上的那只手却紧紧的握着,没有丝毫松懈的迹象。

如此直到拐入一条街巷,才终于停了下来。

秦婉扶着身旁的砖石墙壁大口喘气,却听见一连串刻意放轻的脚步自上方传来。

她警惕的抬起头,看见李云护在她的身前,手中剑已出鞘,周身杀气弥漫。

他们周围则有十数名不只从何处冒出来的陌生男子,朝着他们步步逼近。

那些人都是普通百姓的装扮,显然之前潜伏在人群当中,多半已尾随他们许久。

或许是惧于李云,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双方剑拔弩张之势已悬于一线,顷刻就要爆发。

随着“嗖”的一声,有暗箭毫无征兆的朝秦婉射来,待她注意到旁边屋檐上蛰伏的刺客却是为时已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一把利剑横了过来,那根立刻就要命中她的箭被断成了两截,直直坠落在地。

秦婉惊魂未定的看向为她挡下那一箭的李云。

那些刺客趁着他分神护她的瞬间一齐冲了上来,然而数把同时刺来的利剑却被他一个转身以手中之剑抵开。

他费了很大一番力才在这人数悬殊的对峙中占得上风,可接着又陷入混战。

在面对凶猛的敌人的同时,李云还要分出心来为秦婉挡开接踵而至的明刀暗箭。

纵使她也尽量向墙边缩去,尽可能的配合着他保护好自己,可完全不懂武功的她终究还是成为他的牵累。

眼见着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秦婉只能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打算寻找时机拉上他逃走。

这时候,李云却接连刺伤数名杀手。

趁着他们漏出破绽的瞬息,他忽然毫无征兆的转身,揽住秦婉的纤腰,竟携着她一跃而起上了屋顶。

突然间腾空而起,而后双脚踩在那些铺得并不平整的瓦片上,秦婉着实受了惊吓。

可眼见着前方原本蛰伏在屋顶上的杀手向他们袭来,李云于是不得不腾出另一只手来与他们交战,她便只能奋力贴近他身边,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累赘。

李云迅速挥剑解决掉那两名藏身在屋顶的弓箭手,而后携着秦婉一路踩着瓦砾而去。

风迅疾的扑面而来,吹落她发间的绸带,飘散了满头青丝,亦遮挡了视线,让她看不清前路。

秦婉下意识的朝他靠近了些,攥紧了他的衣衫,完全跟随他而去。

也不知逃了多少时间,李云最终携着她在一处山坡的顶端停下。

秦婉立刻心有余悸的朝四周查看了一遭,确认将那些杀手刺客都甩掉了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她才发现这一路逃来,他们已经到了城郊。

在这山顶迎风而立,秦婉举目望向尽收眼底的整座城池,再将目光延伸至远方,似乎也能够感觉到江南故乡的存在,然而她却发现,现如今这天下之大,竟找不到可以安身的地方,又想起父亲和姑姑都已不再人世的事实,悲愤与痛苦顿时袭来。

她拼命忍着不落泪,视线模糊的双眼却凝视远方道:“如今我总算明白,我的仇人是谁,总算明白,是谁杀了我的父亲、姑姑还有秦家所有无辜族人。”

她充满愤恨与悲伤的说着,而她身后执剑的男子正缓步向她跟前行进,却在她再度开口时停下脚步。

她道:“是天,或者…是天背后的那个人…”

说话的同时,她转身来与他相视。

立在风中的她,眼中已然噙满泪水。

狂风拂乱了她的发,而当发丝掠去,那滴泪则终于难以自控的从眼角滑落。

她虽是养在深闺中的女儿,却时常在父亲书房的隔间偷听父亲和同僚的谈话。

那时,秦无霜只将她这行径视作孩童无心的戏耍,倒也不曾避讳,却不曾想她竟将那些言论都记在了心上。

当今天子只是一个傀儡,现如今朝中真正掌权的实则是自封为摄政王的平镶王。

此人乃是当今天子的叔父,在先帝驾崩的最后一刻,正是他挟持了先帝,才将如今的天子扶上了王位,可他并没有就此罢休,反而在朝堂上只手遮天,当着真正的幕后帝王。

奈何造化弄人,当今天子本就子息单薄,登上皇位后,仅有的两个儿子也相继夭折,竟到了无人可继承大统的地步,摄政王怕立储不当而大权旁落,又迫于天下舆论之压力不敢当真掠夺皇位,于是亲自从天子的诸位兄弟中挑选了一位,正是如今的太子。

可是意想不到的是,这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建树,脾气也十分柔和的太子竟渐渐的不愿听从他的摆布,且一步一步建立起自己的阵营,这其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就是秦氏门阀。

至此,摄政王便开始策划着如何将这位他一手推举上去的太子殿下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并且不遗余力的试图覆灭与太子有瓜葛的门阀世家。

对于这些幕后的肮脏之事,摄政王似乎格外擅长,短短数年之间,不仅不动声色的扫除了大半朝堂之中的异己,甚至还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集团琉璃宫有着密切的联系。

“一定是琉璃宫的杀手。”秦婉忽然斩钉截铁的说道:“那些刺客定是受到那人指示,在朝堂上无从扳倒秦氏,便想到用这见不得人的法子。”

想起秦氏世代忠良,到头来她的父亲枉死,还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秦婉唯觉似有什么哽在喉间,让她如何也咽不下那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