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容隐入阴影之中,可一双冷峻的眼眸却清晰可见。

那眸光有一瞬的闪烁,而后他抬起一只手,极缓慢的朝她伸去,似乎想要触碰她的面容。

然而就在那指尖快要触上她紧蹙秀眉的瞬间,纠缠在梦魇中的她却颤了颤,于是他的手就顿在了离她咫尺的地方,终究没有再进一步寸。

此时的秦婉正深陷在虚构的险境之中,百般挣扎之后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去,却终究在紧要关头惊醒。

看到床前那一片清朗的月光,她才彻底从恍惚中拔脱出来。

待到呼吸渐渐平顺,她坐起身倚在床头,侧头凝视映照在窗上的那一轮明月。

回想起方才的梦境,她却仍然心有余悸。

这一次并非是不堪记忆的再现,梦里她身在危机重重的地方,有黑衣的杀手不断举刀向她杀来,她拼命的向前跑,却被脚下生出的荆棘绊倒。

幸而有他拼死相护,她才得以躲过数遭命悬一线的险情。

他握着她的手一路朝出口逃去,终于看到那光明之地时。

她抬头凝视他的双眸展露笑颜,就在这时,一只暗箭却不知从何处而来,在他闪身替她挡下时刺穿他的胸膛。

笑容凝结在她的脸上。

眼睁睁看着他朝血泊里倒下,可他却弯起唇角,原本冷峻的眸子里净是温柔的笑…

秦婉的眼前不断浮现出梦中李云临死前的笑容,就像是魔障了一般。

为了让自己清醒些,她索性掀开被衾下床,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仰起头朝着月光走去,却不得不在窗前驻足,所以她抬起手朝窗纱上伸去,仿佛是在触摸月光。

透过那薄薄的窗纱,她可以清晰的看到,夜幕中的云在聚拢,渐渐将月光遮蔽。

这一夜,秦婉再未成眠,独自在窗边坐到天边泛白,门上传来的禁卫的敲门声,提醒她到了入宫的时辰。

她于是收拾好情绪跟随他们出了驿站。

正如李云所说,昨夜一别后,她便再未曾见到他,似乎已经先行离开了。

这并非是秦婉第一次入宫。

小的时候,姑母刚册封贵妃时,她亦曾以家眷的身份,奉旨入宫拜见。

那时的记忆很模糊,只是隐约记得宫中的亭台楼阁十分华美,御花园里的花无比娇媚,她很是喜欢,可碍于父亲进宫之前对她的叮嘱,却不得不谨小慎微,不敢表现出心中的惊叹。

如今再次跨越这道宫墙,却是轮到她重复与姑母相似的命运。

不知为何,此时她隔着轿撵看到的景象却与过往不同。

或许因为这是个阴天,天空之上也布满了云翳,那些瑰丽的宫殿和繁盛的花木都像是披上了灰暗之色,显得甚是压抑。

秦婉乘着轿辇,在迷宫一样的宫苑中行了许久,外面的喧嚣渐渐远去,这内苑之中安静极了。

她听见云层深处偶尔响起的闷雷,待到有零星的雨落下,那轿辇才停下。

周围的禁卫已换成一拨内侍,恭恭敬敬的迎了她至一处殿室中,并告诉她如今已身在东宫,这里是太子殿下为她准备的居所。

秦婉劳请内侍带去谢恩的话后便往那殿中行去。

宫殿内早已点上灯烛,有数名宫婢在门口相候,见到她便连忙迎上来施礼。

秦婉没有马上得到太子殿下的召见,而是被引至殿内沐浴更衣。

宫婢中为首的那个为她张罗着一切,并告诉她自己名唤玲珑。

秦婉见着她却又想起了小环,心下难免暗自哀婉唏嘘了一番,整个人都闷闷的,只由着她摆弄,也不想说话。

玲珑却是进退有度,整个沐浴的过程中,也不曾多问,只自顾自的同她说着这东宫之中服侍太子的姬妾都有哪些,又有些什么需得注意的规矩。

她说话的时候十分有条理,这却又与小环不同。

在府里的时候,秦婉和小环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能说上一整晚,两人倒不像是主仆,更像是姊妹。

折腾了许久才挨到沐浴结束,穿戴齐整的秦婉终于被领到东宫正殿去面见太子。

那是一处十分恢弘的大殿,门口遍布禁军侍卫。

她跟随内侍进入殿中,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西边的一处暖阁,

绕过暖阁门口的屏风,可见一袭轻纱锦帘垂在前方。

帘后是正位所在,依稀有两个身影并肩而坐,想必正是太子和太子妃。

那内侍示意秦婉在帘幕前等候,她才注意到太子似乎正在接见其他臣子。

“此番你劳苦功高,自当重重有赏,唯独可惜了那些人,原是要纳入亲兵之中的,如今却只剩下你一个。”太子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虽是惋惜的语调,但似乎心情不错。

“以性命效忠太子殿下乃是吾等分内之事。”接着响起的这个声音却令秦婉的心忽的被揪住。

那分明是冷峻到骨子里的声音,却让她禁不住抛却谨慎遵循的规矩,抬起低垂的眼眸,朝着那一层薄帘投去找寻的目光。

面见太子(二)

最终,她也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影。

可是在这陌生的深宫之中,只是远远的看到那个身影也令她感到无比的安慰。

后来太子与他交谈了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可她的耳边却不断回想着他的声音,就像在逃亡路上的许多危机时刻,他附于她耳边说得那些话。

虽然都只是转瞬即逝的话语,如今却惊讶的发现她竟然都还记得。

那夜在驿站中,他曾说自己非隶属于禁军,未得传召不得入宫,现在他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奉了太子之命。

此时她很想前去和他打个招呼,问一声是否安好,只可惜隔了这一层薄帘,他们之前却已似相隔了跨越山水的距离。

当太子命他退下时,她的目光却还追随着他的身影,恨不能同他一起离开这大殿。

直到身边的内侍暗地里牵了牵她的衣角,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侧头时,那名内侍正一脸急切的对她使眼色,秦婉意识过来,原来太子殿下正向她问话。

“你就是秦公之女?”太子的声音透着股身为上位者的高傲。

秦婉忙伏身叩首,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奴家秦婉,乃江南总兵秦无霜之女。”

听到她的答话,太子沉默了片刻,继而一声轻叹:“可怜秦公,其忠心可表,即便当下蒙尘,终有一日会昭然于天下。”

太子的话令秦婉心下生出些许安慰,再度伏身道:“先父临终有言,无论发生何事,秦氏一族都将为太子殿下尽忠。”

“很好。”太子对她的态度显然十分满意,又道:“秦氏忠心,本宫自当铭记。”

正是凝肃而又沉重的气氛中,太子却忽然话锋一转,对秦婉道:“罢了,你一路风尘仆仆赶至京中,又数遭历险受惊,想必十分劳累,且先在东宫安顿下来,其他事宜皆容后再议。”

秦婉原以为一见到太子就会被要求画出乾坤十二式的秘籍,故而听到此话有一瞬的惊诧,但转念一想,这里耳目众多,侍立在一旁的宫人们也未必可靠,太子不提此事亦有他的道理,便叩首谢恩,准备告退。

正在她起身之际,坐在太子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妃却道:“殿下莫急,臣妾尚有一些话要同秦氏说。”

那帘后却传来一阵窸窣声,太子一边自座上起身,一边应道:“你们女人家的话自有你们说去,本宫便不奉陪了。”

说罢,太子往暖阁外行去,太子妃起身恭送却被他以手势相阻。

太子离开后,秦婉仍跪伏在地上,忽闻得前方幕帘传来细微声响,微微抬头,只见一片锦绣簇拥的衣摆正移至她面前。

“妹妹快快请起。”第一遭见面便以姐妹相称,太子妃显得十分和善。

见她亲手将自己扶起,秦婉也不敢再耽搁,忙站起身来。

随着视线上移,她看到一个面若桃李,举止端雅的女人。

太子妃穿了一身十分华贵且繁复的衣裙,乌发在头顶盘成云髻,饰满了各式各样的朱钗金搔,左右两侧各缀着一支沉甸甸的步摇,可即便如此,在行动间,她却能令钗环不呤叮作响,步摇也稳而不晃。

秦婉正为太子妃的气度所叹,却已被她引至旁边的桌椅前坐下。

太子妃将她打量了一番道:“妹妹出声忠烈门阀,又生得好容貌,难怪令殿下挂心。”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赞叹令秦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羞赧的低下头。

好在太子妃不曾端着架子,主动询问她在这里可还住得惯,京上可还有亲眷,是否需要安排相见等等的一些话。

秦婉逐个的应答着,渐渐也没那么拘谨。

两人聊得略熟络了些,太子妃忽然面露难色,说话有些迟疑起来:“有一桩事,殿下不便与妹妹说…不知妹妹听后,能否明白殿下的苦心。”

秦婉连忙应道:“太子妃请讲。”

然而太子妃却没有直言,而是屏退了左右。

见此情形,秦婉以为太子妃欲说之事与秘籍有关,不想她却道:“不瞒你说,妹妹而今的身份在东宫之中实在有些尴尬。”

她说得十分隐晦,显然是在照顾秦婉的感受。

秦婉亦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自然明白她言下之意,不禁心中万千愁绪又被勾起。

太子妃见她只是低头不语,目光中隐约浮现悲色,便轻拍她的手背,用安慰的语调道:“妹妹不必忧心,殿下为妹妹着想,已然思虑出一个法子让妹妹名正言顺的留在东宫,只是怕要委屈了妹妹。”

秦婉抬眸,露出不解的目光。

太子妃则趁势接着说下去:“因为妹妹的身份,实在无法以良娣、孺子册封,故而太子对外宣称是在南下时于坊间遇上了妹妹,如今迎入东宫,暂以侍妾而居,不知妹妹…”

她说着,对秦婉投来试探的目光。

诚然,秦婉曾是江南总兵嫡小姐的出生,莫说嫁到平凡人家必定是主母,便是入宫也至少位至妃嫔,可是如今偌大的秦氏门阀早已凋敝,她一个罪臣之女,原本东宫都应容不下她,她又如何能够要求名号。

只要能辅佐太子殿下,待到太子登基为秦家沉冤昭雪,这些就都不重要了。

秦婉这样想着,便起身向太子妃行礼道:“能得太子殿下的庇佑已是秦婉之幸,自然不敢有其他妄念,一切但凭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安排。”

太子妃立刻起身相扶,和善的笑道:“难得妹妹通情达理,如今能与妹妹一同侍奉殿下,也是姐姐之幸。”

说完这件事,太子妃便未再多留秦婉,差了两位宫人来送她回居所。

面见过太子和太子妃的秦婉终于略松了一口气。

一路至她的住处,呼吸着宫苑里格外沉重的空气,秦婉终于接受了现实,这个地方就是她今后的安身之所,无论时光流转,日月变迁,都不可能再改变。

这样想着,她只觉胸口的地方像有什么压着,很沉重。

原本在秦府,秦婉就已习惯了闺阁中的日子,如今在东宫里,她更是闭门不出。

此后,每日晨间向太子妃请安,她也总是早早的去,尽量不与其他的姬妾相遇。

其他时间,她便静静一人在自己的居所中待着,偶尔向婢女玲珑询问太子殿下是否有召见。

纵使她急于将秘籍呈给太子殿下,可是太子最近都忙于朝事,并没有时间与她相见。

就这样过去数日,秦婉也渐渐习惯了深宫中的孤寂。

她如常的用完晚膳,打算梳洗后就早些睡下,却见玲珑一脸兴奋的跑来。

“何事如此慌张。”秦婉正执起玉梳轻梳过乌丝,略停下来问道。

“是太子殿下。”玲珑却激动的答道:“太子殿下命人传话,说一会儿就要到咱们这里来,让您梳妆准备。”

秦婉掉落了玉梳,心中亦闪过一丝喜悦。

太子殿下终于要来见她了,而她也终于可以在太子面前将乾坤十二式的秘籍画出来,如此,她便可对得起父亲的嘱托,也不枉整个秦氏一族的牺牲。

她忙在妆台前坐正,对玲珑道:“快替我更衣梳妆,准备面见太子。”

秦婉所居的奉化殿中陷入一片忙碌,所有的灯烛都被点起,等待着太子殿下的驾临。

包括秦婉在内,没有人知道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夜风拂起黑色的衣袂,那人将剑负于身后,垂于身侧的手上却握着一块绢帕。

白色的绢帕在风中,宛如柔弱的花朵,随时就要凋零而去,却被他以掌心深深羁绊。

乌发半掩住清俊而又冷肃的面容,那原本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眸中却隐隐透露出悲伤之色。

天上的云翳聚拢,将明月彻底遮蔽。

他微眯双眼,远远看着那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锦衣男子乘着驾撵缓缓而至,持着绢帕的手便握紧成拳。

太子殿下在寺人的搀扶下从撵上下来,而后不紧不慢的往奉化殿中行去。

殿中立刻有人迎了出来,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有她,可他却无能为力。

夜色变得更加浓重,他忽然拔剑,旋身刺去。

身后蒙面的黑衣人全然还来不及反应就已被他用锋刃抵住喉咙,泛着寒光的剑尖上挂着隐藏身份的面巾。

这数日以来,已不知是第几波刺客。

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是受了琉璃宫的指使来取奉化殿中女子性命,亦或许,如今已转为,他的性命。

他转动剑锋,准备利落的将此人解决掉,不想那人却抢先一步道:“我不过是奉宫主之命来传话的。”

听到黑衣人这样说,他终究还是将剑撤去。

那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而后对他道:“宫主有命,如果天明之前你还未回琉璃宫,那么便将你视为叛徒,琉璃宫将出动所有杀手,追杀你和秦氏之女,没有止息,直到毙命。”

说完,那黑衣人却也不等他表态,便立刻闪身离去。

李云收剑入鞘,转身看向那灯影绰绰的宫殿。

太子殿下已经被迎入殿中,而宫殿外到处都布满了宫禁守卫,没有一丝纰漏。

想来,太子殿下整夜都会待在这里,和他在一起的秦氏之女自然也会十分安全。

如此,她应该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这般想着,他终是将那块绢帕收入怀中,转身消失在了夜幕里。

金丝囚笼(一)

秦婉得到太子要驾临的消息后,立刻着手准备,早早更换了衣裙,收拾妥帖后便在厅堂中相候。

大约戌时前后,太子殿下的驾辇果然来了,她便急忙迎至门口。

“秦婉参见太子殿下。”她小心翼翼的行礼,生怕有半点儿不当的地方,而从刚才开始,她脑中就一直不停回想着那幅画的每一处细节,以求稍后在作画时能将最完整的秘籍呈现给太子。

文房之物也已经备好,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太子屏退左右,一声令下,她便立刻提笔作画。

太子殿下踏入殿中后,立刻踱至她近前,亲自将她扶起,并道:“不必拘礼。”

秦婉起身后忖着太子殿下尊贵之身,在这门口久待实在不妥,便赶紧将他引入殿内,奉茶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