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卫见她气度不凡,倒也不似寻常人家的丫鬟,便还十分客气道:“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可有名帖?”

这话却是将秦婉问住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家老爷听闻统领大人搬至此地,便急着遣了奴家来,尚不曾准备名帖,只是奴家去见了大人,自然大人就会知晓。”

那侍卫却现出不耐的神色,挥挥手道:“去去去,每日里如你这般的人多了去了,大人日理万机,岂能人人都见,且拿了名帖来再说。”

不想竟这样吃了闭门羹,秦婉退至一旁,不满的努起嘴。

好你个李云,不过才封了个正二品,竟然就摆起官架子来了。

虽知晓这多半是下人作怪,并非李云本意,可她还是嘟囔着,将不满都默默发泄到他的身上。

面对那孔武有力的侍卫,她到底也不能硬闯,只得在他门前不远处寻了地方坐下,只望等着他路过时认出自己。

就这样坐了许久,直等到天色都深了,也没见着他的影子。

原本他就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如今虽安了家宅,只怕也少真的落脚于此吧。

这样想着,秦婉不免有些失落,又加之春寒踉跄,竟现出些凄凉的光景来。

也不知是十五那日吹了夜风染上风寒,还是体内的毒作怪,她身上一直不好,也不过是发热喉疼的症状,但就是隔三差五的闹上一阵子。

如今在这里受了两三个时辰的风,竟又有些神思恍惚、头疼目眩的,也不知是不是又要触发急症。

随着夜色渐深,秦婉不得不思忖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的问题。

再回去萧府自然是不能够的,幸而离开萧府时,太子殿下赏赐她不少银票,也够在客栈里住上半月,想来这段时日间总该能等得他现身吧。

打定主意之后,秦婉挪动坐得有些发麻的双脚,正欲撑着站起身来,却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小姐”。

她忖着即便是没有听错,想必唤的也不是她,于是不曾往心里去。

可是那声音又重复了几遭,却是由远到近,最终来到她身旁。

秦婉诧然抬头,才发现是从那朱门里出来的一个少女,看装束似乎是府上的丫鬟。

她正暗自感叹天无绝人之路,竟来了个将她错认的,便又听见那名少女道:“小姐不记得奴婢了?奴婢是素心啊。”

“素心…”秦婉喃喃着,又抬眸细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闪过一丝灵光,竟想了起来。

秦府上确实有一位名唤素心的丫鬟,原是买来伺候她的,后来府上做了许多年的老嬷嬷荐了小环来,也就把她留在外房。

那时秦婉总在闺阁里,除了小环和近身的几位嬷嬷,府上其他的婢女也都少见,便是这素心,经由这么一提醒,才觉几分面熟,确是见过的。

原以为那秦府上的故人,再没有能相见的,如今在这里也算他乡遇故知的大喜。

秦婉不禁热泪盈眶,秦府那些恍若隔世的过往才又清晰起来,忙握住素心的手道:“见你无恙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只是你如何是从禁军统领的宅府里出来的?”

那素心亦激动的抹泪,哽咽着道来:“那时秦府遭劫,奴婢是万幸的才留下这条性命,后来漂泊多时,又险因戴罪之身充了军妓,再后来才到了统领大人的府上,做了婢女,这中间的故事也是说来话长。”

她说着自己的经历,忽又停下,对秦婉道:“奴婢听闻小姐还在世上,原也想过投靠小姐,只是一直不知小姐确切所在,又恐小姐也是自身难保,才不得不暂时搁下这念头。对了,小姐如今寄身于何处,为何会坐在这里?”

面对她殷切的目光,秦婉却十分惭愧,只垂下眼帘道:“如你所说,自离开秦府以来,我亦身似浮萍,如今正想投靠旧友,却因没有名帖,不能入见。”

秦婉说着,将目光投向那两扇紧闭的大门,难免有些幽怨。

素心则露出恍然表情,回头看了看那宅府,又看向秦婉道:“原来小姐与统领大人相识,这好说,素心带小姐进去便可。”

素心说着,竟果真领着她进了禁卫统领的官宅。

一路穿过宅府庭院,素心又同秦婉道:“想不到小姐竟认识统领大人,说来这统领大人当真是素心见过最特别的一个人。”

“哦?此话怎讲。”素心对于李云的评价却引起了秦婉的好奇。

“要说这位统领大人吶…”素心便放慢了脚步道,微微蹙眉,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他真真儿是最和善温柔的一个人,却也是最冰冷无情的一个人。”

“你这话形容的,当真是…”秦婉掩嘴轻笑,本欲说她自相矛盾,可细一想来,竟又觉得她的形容安在李云身上竟最贴切不过,便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说话间,她们已然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眼看就要到主人家生活起居的内院。

马上就要见到李云,此时的秦婉竟莫名有些紧张,不由的心跳加速,双手绞紧了衣摆。

素心并未发现她的这些细小动作,自顾自的说道:“平日里大人不许奴婢入内院,而他又总是忙碌,时常数日不归,也不知今日在是不在。”

说着,她又止步,回头看向秦婉:“不在也没关系,奴婢且说小姐是奴婢的远方表亲,在府上借宿也无妨的。”

待素心说完这句,她们已然到了一个拱门前,门里面是一处更加隐秘的小院,想来正是主屋所在。

素心朝里探了探头,转而露出笑容:“大人在呢。”

说罢她却不敢再高声耳语,只用目光示意秦婉进入,自己却顿足在庭院门口。

秦婉心道她这是怎么的,也不曾多想,便往院中行去。

随着脚步缓移,掩映在眼前的翠竹渐渐移开,现出小院中央竹亭石几。

那冷肃的身影就坐在石几旁,从来不离身的那把剑就摆在手边。

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已然令秦婉心下起伏。

原本听闻禁军统领之事,她便已如知晓一般笃定,可直到眼下当真他就在她面前,却又恍然如在梦中。

她不禁蹲下脚步,透过逐渐模糊的视线,静静看着他。

原本有无数的话想要对他说,有数不清的问题想要向他问个究竟,可当真见了她却似害怕着什么,竟连唤一声他名字的勇气也没有。

秦婉不知这是为何?便是连下定决心放下一切,离开萧府时,她也从不曾生出过怯然之心。

感觉到有人靠近,李云本能的将剑握紧,片刻之后却又缓缓松了掌心。

他头也不回的说道:“不是说过若不唤你便不许到内院里来?你怎的不曾听进心里去?”

他的声音原就冷肃,又带了些呵止的意味,若是旁的人听了,定然要被唬住,也难怪方才素心只跟到门口便说什么再不敢进来。

秦婉也不答话,仍只是立在原地默然看着他。

李云见女子纤弱的气悉还在,竟未有离开之意,便似失了耐心,侧过头朝她看来。

当他的目光触上那一丛湘妃竹前的倩影时,原本眸子里的清寒之气,竟在刹那间破碎。

他蓦地自桌机前起身,甚至连剑都不曾拿,便踱至秦婉的面前。

凝视着她的双眸里蕴涵了太多的情绪,复杂得让她辨认不清。

她不知此刻见到自己,他的心里到底是欢喜、怨恨还是惊诧。

忐忑仿佛一张网,铺展开来将她整个包裹起来,令她愈发的惴惴不安、不知所措。

不该是这样的,她都已经依照自己的心做了选择,将所有的一切都置之不顾,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与他相聚。

她应该摒弃这些所谓的礼仪规矩,不顾一切的扑进他的怀里,那个让她觊觎了许久,却拼命压抑着念想的怀抱。

“你怎么来了?”他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些怔然,然而正是这声音让秦婉一触碰便彻底崩塌了心底所有的防线。

她终究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泪水便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哽咽了许久,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过去我想见你,却不知琉璃宫在何处而无法见你,如今我终于知道应该到何处找你,所以就来见你。”

尽皆相思(二)

这纠结缠绕的一句话,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说出来的。

李云凝视她那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几乎就要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

看到她忽然出现在这里,他又何尝不曾惊喜,只是多年来杀手的经历让他习惯了隐忍。

如今看着她,原本冷静得过分的心竟然也跟着纷乱起来。

他向她靠近了一步,停在这可以嗅到她身上淡淡体香的距离。

仿佛魔障了一般被她的情绪牵动着,他缓缓朝她伸出手去,而她亦不躲闪,似等着他为自己拭去眼角的泪滴。

那指尖几乎就要触上因为哭泣而略微泛红的脸颊,却在最后一刻转了向。

李云最终握住了秦婉的手腕,垂眸道:“我这就送你回去。”

好不容易才来到了他的面前,却等来了这样一句话,秦婉心下难免委屈。

她由他擒着腕子,脚下却不肯挪步,坚决道:“我不走。”

从过往经验来看,似乎每次与她僵持,他都占不得上风。

李云无法,只得与她好生相劝。

他重新凝住她的眼眸,可才一触上那两个还在冒着水的泉眼,便又不知所措了。

当真是杀人越货也不及这般为难,只是不知她今日是怎么了,竟是前所未有的多愁善感。

实则秦婉自己也不知为何,即便得知自己中了毒,将要不久于人世,也不曾如此,可一见到他,就把那些坚强隐忍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只一味的发泄。

李云到底还是狠下心来,对她道:“这里远比琉璃宫还要凶险。”

秦婉却道:“那你便送我去琉璃宫,左右我就赖在你这里,哪里也不去了。”

她忽的这般耍起赖来,却是叫李云最后一丝冷静也断了线。

见拉她不动,他便折回来揽住她的双肩,似欲强行将她带离。

怎料怀里的人却顺势攥紧了他的衣襟,仰头凝视他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这半截话叫李云怔住,又听她继续哽咽道:“关于秘籍的一切都呈给了殿下,我对于殿下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你道他还会容得下我吗?”

秦婉只是这般说着,却始终不曾道出中毒之事。

被她这委委屈屈的眸光凝视着,李云无奈的叹了一声,终是顿住要往她身上点穴的手,转而回到她的颊边,触上那晶莹的泪珠子。

带着热度又潮湿的触感仿佛通过指尖蔓延至他的血脉里。

一个终日与杀戮相伴的人,那双手却偏生有洁癖,于是无论面对死人还是活人,他只是用剑,尽量不与那些人触碰,便是不小心沾染上了那些人的鲜血或是气悉,也要立刻洗尽。

如今那泪水流淌成小河,蜿蜒进他的指缝里,温热的触感似极了流淌的鲜血,可他却丝毫未生出惯有的不适之感。

事实上,李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一味着急着该如何止住她这泪滴。

“你…快别哭了罢。”他蹙紧了俊眉与轻声她言说,自己也不曾察觉冷峻的声音竟携了些许宠溺。

他最终似无奈般道:“罢了,你且留下便是,只是万事皆要小心。”

他说着,又见手上已沾满泪水,拭之不及,情急之下便以袖摆替她抹泪。

李云今日未着甲衣,穿的是武将的官袍,故而袖摆有些宽大。

秦婉见他应了,才稍事平缓了些,一双柔荑竟十分顺手的攥紧了他的袖摆,愈发将涕泪都蹭到了上面。

待得渐渐收了泪,秦婉才意识到这一点,打量他那一身藏蓝官袍的模样,又退开来低喃道:“把你的袍子都弄脏了。”

李云也才注意到,触上那被她泪水沾湿的袖摆,面上竟浮起微红。

他似乎有些尴尬的垂下眼帘,对秦婉道:“只是要委屈你在这内院里住下,我不在时便莫要轻易出去。

“恩。”秦婉亦喃喃的应了。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传话,是皇后娘娘要传李云入宫。

李云辞了秦婉离开,只让素心留在内院里服侍于她。

素心便带引秦婉往她栖身的屋子里去,可忖着那间屋子的大小和方位,怎么看都是这整座庭院的主屋。

果不其然,素心一面在前引路一面道:“真是托了小姐的福,奴婢才能到这内院里来,也不知小姐和大人是怎样的交情,大人竟将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小姐住。”

她这话实则有几分打趣的意味,原来李云收了素心,全因她曾是秦府的婢女,可到底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人,他总是有些提防,便立下规矩,不许她到内院里来。

如今秦婉来了,宅府上下却又都是侍卫再没有第二个可以伺候的婢女,便又还是允她到内院里来服侍秦婉。

听闻素心这般话,秦婉便问道:“他既将屋子给了我,他到哪里住去?”

素心却道:“这是大人的意思,因这整个宅府里,独这一间屋子里是最好的,通风好且光又足,最是养人,至于大人自己,平日里十来日也难回府上过个夜,没得空摆着屋子浪费,不如给小姐住了,大人偶尔回来,自去隔壁书房里将就也无不妥。”

这素心是个巧舌如簧的,百般的宽慰了秦婉,而秦婉心道也是,李云如今虽封了禁军统领,可到底还是琉璃宫的宫主,想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琉璃宫的,便也安然的往屋里去。

那是个套了两间厢房的主屋,一进去是个厅堂。

穿过厅堂,再打起两道帘子,方才来到寝居的屋子。

李云生性薄凉,似乎对这世道上的锦绣繁华都不甚有兴趣,故而屋子里也不似普通官宦氏族那般摆满了瓶器珍品,只简单的一应桌机、床榻,另添了一排书柜,上面放着些武学一类的书册,柜旁则是一个空着的剑架。

素心忙着前去为秦婉铺床收拾东西,便只将她晾在一旁坐着。

秦婉却也不闲着,抬头将屋内陈设都挨个儿打量一遍,却忽然注意到墙上的四幅画。

那些画乃是挂在靠床边的墙上,并不对着正门,故而要行到屋内才能瞧见。

如今秦婉看到这些画,却是蓦地站起身来,加紧步子移至跟前去细瞧。

她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可看清了细节处,却更加笃定这些正是她自己笔迹。

挂在眼前的这四幅画,竟然正是当年她在东宫里画的云图,后来因被摄政王要了去,她便再没想过能寻回来,却不曾想竟在这里瞧见。

看着那些画,秦婉不禁怔然,抬手触碰宣纸上细腻的笔触,仿佛触摸着当年作画时心境。

正是失神之际,素心却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

见她看着墙上的画发呆,便对她道:“要说这些画,可还有个典故。”

秦婉回过神来,向素心投去诧然的目光。

素心则卖关子一般的笑了笑,接着说道:“听闻大人受封禁军统领时,摄政王曾赏赐了大人许多金银珠宝以作恭贺,可大人却将那些赏赐都退了回去,独讨了摄政王府上的几幅画来,便是这些了。”

“说来也奇怪,这些画没有落款,也不知出自哪个名家之手。”素心说着又冲秦婉露出讨好的笑容道:“咱家小姐画在江南一带也是千金难求,依奴婢来看,这些画普通得很,还不如我们小姐画的。”

听了这个故事,秦婉实则很是欣慰,却又不将真相道出,只是存在心里。

她果真在李云的宅府上安顿下来,只是李云倒不似素心所说的,这接连数日都是清晨出去,夜里归来,每夜都是在书房里过的夜。

这倒是令秦婉感到惭愧了,便想着做些什么,从照顾他的起居上补偿。

可李云却奇怪,只那一日两人见面时说了一番话,此后他便只对她恭敬客气,俨然又是初识那般她是小姐而他是护卫的模样。

虽说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可是李云在府上的时候几乎都待在书房,不见她也不同她说话,竟像是有意躲开她似的。

秦婉数着日子,转眼已经过去半月,那所谓三五个月的期限只怕很快也就过去了。

她原想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待在他身边,而从他往日里对自己的态度,便大胆揣测他的心也应是同她一样的,怎知如今却是陷入这不上不下的境地,也不知他心意到底如何,又不能鼓起勇气去问,便只能自己干熬着。

都说相思成疾,那令她忧思的人就在近前,可却也无力医治,实在无奈得紧。

秦婉难免心生怨念,又不肯闲着胡思乱想,只帮着素心打理府上的事情,让自己忙碌些也好度日。

渐渐的,身上的不适虽也时有反复,但好在并未被人察觉,她也渐渐的适应,忘了自己中毒之事。

春日的气悉一天一天浓郁起来,趁着暖阳高照,大人又不在府上,素心说想将内院打扫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