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作者:颜如画

【文案】

如果说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最柔软温暖的角落,里面住着一个人,那么程子默之于林欢就是那个角落里的人。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她的那一个角落依然在那里。

十七岁的那一年,程子默孤单的世界走进了一个人,她许给了他一个春江花月夜。很多年后,再逢春江花月夜的他和她,是否能够寻找到当初的那一抹月光?

春常在,江月无情,花亦开,待何人?

白云一片去悠悠,带不走人心里的那一轮明月。

“人世间最伟大的事,莫过于爱与被爱,彼此付出。”

——电影《红磨坊》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欢,程子默,陈莫 ┃ 配角:吴君兰等 ┃ 其它:

那个漂亮的男孩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天气,由于连续几日的大雨,路边的常青树的叶子看上去分外艳丽,绿得像要滴出要油来,可林欢知道那分明不是油,而是隐藏在树梢叶缝未干的雨珠,只要人走过去,轻轻一摇就是小雨纷纷了。

记得小时候,小乐总爱玩一种游戏,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大声嚷嚷:“姐姐,你快过来,快来看这树上有一只鸟。”

“真的吗?在哪儿?”

她一路欢喜地跑过去,刚到树下,还未来得及抬头向上看,哗啦啦一阵雨兜头淋下,初时头总是昏沉沉的,以为又下雨了,赶快喊道:“小乐,我们回家,又下雨了。”睁开朦胧的眼睛就会看到那个小淘气鬼站在离树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她笑,嘴里还不忘取笑一番:“姐姐,你太笨了,哪里有雨啊,哈哈!那是我造的雨!”然后一溜小跑回家,剩下她在树下哭笑不得,这个顽皮的孩子。

其实,相同的游戏玩了几次,她已经知道不是下雨,不会再喊着“小乐,又下雨了”,但只要小乐在树下一喊“姐姐”,她还是会欢欢喜喜地冲过去,谁又能拒绝那天使般的笑容呢?

目的地已然在望,林欢也从那遥远的记忆里走出来,走进这个江边高档小区的一栋大厦,乘坐电梯一路上到顶楼,然后按响门铃,几分钟后,一个男孩子打开门站在她面前,平静地看着她。

若干年后,她还记得初见他时的样子,男孩子,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具体哪里漂亮,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漂亮。她对漂亮的男孩子一向是没有戒心的,特别是长得像天使一般的漂亮男孩子。好像打从她知道天使这个词时,就开始对着还在摇篮里的小乐喊“天使”,爸爸妈妈纠正她:“天使是女生,所以天使一般是用来形容女孩子的,弟弟是男孩子。”她听后也只是好奇地问道:“小乐不是天使吗?”爸爸妈妈没有办法,只当好玩,也就随她喊了。孩子的逻辑思维总是简单的。

“你找谁?”他的声音不大,低沉中又略微有点沙哑,许是刚刚过了变声期没多久,仔细辨认的话里面还隐隐透着一股清脆。

林欢回过神来,知道应该要先打个招呼:“哦,你好,我叫林欢。”

“你好,程子默。”

程子默也在看着她,因为她的视线太简单直接,无从回避,从门打开后便一直盯着他看。一双很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圆圆的眼珠子像还是小时候爷爷养的那盆水仙花里面的黑石子,一泓清碧,照得小小的一张脸宛如婴儿纯净白嫩,仿佛汪着水。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那个很少称赞人的妈妈提起她时所说的“秀外慧中”,脸上不由得隐约地浮现了一丝笑容——她现在这呆呆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像,倒像是反应比别人慢半拍。

他半晌不作声,林欢呆呆地再次出声问好:“你好,程子默。”话说出口了才发现和他刚刚说的话一模一样,虽然意思不一样。她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微笑了一下,又记起他刚开始好像问她找谁,想回答是找他的,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到他伸出了一只手。她又呆了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好,不是要握个手吗?”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笑道。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一面说着“对不起”,一面伸出一只手。两手相握的瞬间,她注意到他的手心冰冷,指尖微凉。她猜想是因为衣服穿得少的原因,虽然这个城市属于亚热带气候,可二月间温度还是不高的,他却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衣。禁不住便开口说:“现在这天气,最好穿件外套。”

程子默抬眼看她,茫然了几秒,又看看自己的手,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了,心里虽然讶异,还是道了声“谢谢”。

后来,他无数次回忆起他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时,总喜欢反复地重复一句话:“我从那时候就知道你的脑袋不是很灵光。”其实她知道,他这是委婉说法,他真正想表达的是:“你是个笨蛋。”

是啊,互道姓名后,又再次向对方问好,难怪他要误会她是要握手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那个时候怎么会词穷,只知道道好,她应该直接告诉他,她是他的家教老师的。

可哪里说得出口?在他道谢后,她便沉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程子默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突然闪过这么一句滚瓜烂熟的话。和大多数同龄男生一样,他还处于懵懂的青春期,对于这些辞藻华丽抑或伤春悲秋的情爱之作,是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纱帘来看的——能够理解,却仍然是雾蒙蒙的一片。然而这一刻,那层纱帘仿佛是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轻风吹落了,只有水莲花在娇羞地摆动。不知为何,他蓦然感到一丝羞愧,只好借打趣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地下有金子吗?”

“啊?”林欢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一张笑脸——天使笑了。

微笑的天使说:“要捡金子就进来吧,里面有很多。”不等她回话,转身走了进去。

林欢在后面关上门,跟着走进去,越过玄关,在那干净的柚木地板上走了两步,忽然记起来了,看了看脚下,犹豫着说:“程子默同学,那个…我的鞋…”却没有再说下去,只顿在这里低头看看着那地板上的印记。

她的声音非常低,清脆婉转,仿佛一直回荡在空旷的客厅。程子默楞了一下,才回头看了眼,不明所以地问:“怎么回事?”

她不得不讪讪然地解释:“因为这几天一直下雨,今天雨停了,但是地面还没有干,我刚刚从外面进来,所以我的鞋底…”停了停,又问,“我可以换双鞋吗?或者…”本来想说有双鞋套也可以,但还未待说完,他看着她的脚,终于明白了过来:“你等一等。”一转身上了拐角处的楼梯。

林欢只得在原地站着,不敢随便走动,担心湿的鞋底把地板弄脏。等了几分钟,没见他下来,她想他或许找不到鞋或者鞋套,眼见这地板干净光洁,大概脱了鞋走上去也不要紧,于是蹲下来开始解鞋带。刚把一只鞋脱下来,他已经从楼梯那边走过来了,手里拎着一双蓝色的拖鞋,轻轻放在她的脚边,说:“换上吧,这是干净的,我以前的…”

“哦,谢谢你的鞋。”她提着鞋子便准备换上。

程子默看了眼那双鞋,又说:“现在的太大了,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小的,可能还是有点大,也有点旧…”到这里终于停下了,没有继续说,因为突然想起了爷爷、奶奶,想起了这双鞋的来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本来只是想上楼拿双干净的拖鞋给她,可提着一双要走了,看了看,又突然觉得太大了,不合脚,然后又走回去翻箱倒柜,把鞋柜最里面的这双鞋拿了出来。其实只是一双拖鞋,大点又有什么关系。

鞋子依然有点大,穿在她脚上有点像小孩子穿着大人的鞋子,空落落的,后面长出一截,倒显得她那双脚越发小巧,整个人仿佛都是小小的。她走了两步,似乎是想把换下的鞋子放进鞋柜。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抢在她前面替她打开鞋柜门:“给我吧。”她只是对着他笑了笑,并没有让他代劳。

鞋柜非常大,最上面一格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十双簇新的白色拖鞋,应该是待客用的。林欢楞了一下,才把自己的鞋放进去。回过头来,却一眼看到地面上有几个醒目的湿淋淋的脚印,上面还和着少许尘土,在这么干净整洁格调高雅的宽敞客厅里,只觉得突兀和格格不入。来不及多想,她立即蹲下来,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一包面纸,开始擦了起来。

程字默征住,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她和他所接触的人完全不一样,可是看她蹲在地上用力地擦着那几个脚印,他又觉得很自然,仿佛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有一块印记似乎是干在了地面,怎么也擦不干净,她单手又拿出一块纸巾,再次用力地擦起来,他这才猛然惊醒,赶紧说:“这一点就算了吧,不用擦了,黄阿姨来了会收拾的。”

林欢摇了摇头,说:“我顺手擦了就是,这么干净的地板,如果有块污渍,看着总觉得不自然。”又连着擦了好几下,那一块黑点仍然还在,好似怎么擦也擦不掉,终于想起来了问:“有拖把吗?”

他盯着她那只不断移动的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我去拿。”仿佛是受到了她传染一样,他也有点呆愣,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了,去拿来了拖把,对着她笑了笑,几下就把那块污渍拖干净了。

她本来伸出手要接拖把的,这样一来,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于是趁他停下来时,抢着握住拖把把柄,微笑着说:“我拿去清洗一下吧。”

那双手和他的手挨在一起,几乎就要碰上了,非常小,纤细的指头,白皙柔嫩。他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念的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时候他老是非常迷惑手怎么会像是春天发芽的茅草,爷爷听了总是哈哈大笑。其实那样嫩,那样小,也只能是刚刚抽芽破土而出的小草,像婴儿一样。而刚刚就是这双手擦着地板的污渍。

她非常顺利地把拖把从他手中抽出来了,又微微笑了笑,于是他带她去把拖把清洗干净了。

不知为何,经过这一场小“意外”,林欢卸下了起初的拘谨不自然,变得轻松随意了起来,笑着说:“程子默同学,我叫林欢,是你妈妈请来的…辅导你功课的。”其实,差点脱口而出“老师”的,但又觉得自己现在还担当不起这两个字的神圣涵义,亦是不好意思自称老师。她原本就比他大不了多少,半点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面对着他再也提不起当初面对他妈妈的坦然态度。

程子默微微一笑,倒是落落大方地说:“以后直接称呼我程子默就可以了,不用加上同学两个字…”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林老师。”

最后三个字,表面上听起来是尊重她的身份,可略微加重音量,拖得特别长,放缓速度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那意味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林欢的脸轰得一下红了,非常不好意思,最后只得对着他尴尬地笑了笑,小声说:“你以后也不用叫我林老师。”

他似乎不明白,一脸好奇地问:“叫什么?”

她于是又低声说:“林欢。”

“林欢同学,我们是不是可以上课了?”他仿佛非常满意她的回答,连眼睛都眯起来了,眉清目朗,笑得非常好看。

她被那样的笑容感染了,只觉得有点目眩神迷,竟然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连怎么跟着他上楼来到房间的都没有印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了陌生宽敞的房间里面。

房间是以黑白色调为主的,朝窗的方向立有一面素净的紫檀雕花六扇屏风,镶嵌着织锦绣屏面,上面并没有各种繁复的绘画,简简单单的白屏隔离起休息区和学习区。屏风那边摆着一张大的写字桌,上面放着一台电脑和几本书。林欢初时不免被书桌前面一长排靠墙的书架吸引住了目光,她家里的小房间里也有一个类似的书架,靠近书桌,方便坐在桌边学习时,就近取一些工具书。但他的这个要大得多,上面书也多,心里不无讶异——他这么喜欢书!

程子默招呼她在书桌边坐下,随手拿出一本书翻看了起来。她看他手里的书并不是课本,好像是一本建筑赏析之类的,于是说:“程子默…”本来差点顺口脱口而出后面两个字,这时候他抬起头看她,也成功地令她把余下的那两个字咽回肚子里,“那个…我们可以开始了!”

话虽然这样说,可她毕竟是头一次,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经验。再说吴院长也就是程子默的妈妈当初只说让她适当辅导他的功课,该讲解的就讲解。听着普通,可是真正上场了,她却一时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开始,本来指望程子默能说点什么,例如主动问点问题,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她想了下,选了个保守的开始,斟酌着说:“我先了解下你的情况吧!”

“我妈没告诉你?”反倒是经历过前几任的程子默显得镇定多了。

林欢略显不自然地说:“你妈妈是大概说了一下,可是我…我想再了解得详细点。”停了下,索性坦白地告诉他:“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做家教老师,没有什么经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话说出来后,感觉压力也轻了不少,一瞬间倒也镇定了,就等他的回答。

他听后倒平静,微微一笑,说:“没关系,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我会告诉你的。”

话是好听,可是怎么听着感觉他是老师,而她是学生?她这时候又感觉到窘迫了,只好问:“你想从哪里开始?”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道:“看来关于我的情况,我妈对你说得不够详细,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但是她倒是对我说了不少关于你的辉煌历史。”

“什么历史?”她有点傻傻地问。

“你们市的高考状元,高考英语几乎满分,高分被现在的大学录取。”看着她愣愣的样子,又似乎是记起来了什么,“哦,还有,上学期的总成绩名列你们专业第一,是吧?她讲得太多,我没怎么听,如果有漏掉的,你可以补充。”

她终于明白了过来,急忙说:“就这些了。”又觉得这样回答很奇怪,于是又说:“其实你妈妈把我说得太好了,也没有那么好的。”

“我又发现你的一个优点了”他笑得依然非常好看。

“什么?”

“谦虚。”

说完后,两人都笑了。这样一笑,林欢倒是坦然地放松下来了,没有那么紧张了。

那天后来,程子默拿出他上学期的期末英语试卷让她讲解。林欢问他,开学也有半个月了,老师应该讲解过。他只回答了两个字:“没听。”是啊,那张试卷上干干净净,标有红色 “×”的地方虽然不多,但是后面也没有注明正确的答案,她耐心地给他讲解完,最后陪他做了会儿作业,一个下午也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晚上,程家的餐桌上,吴君兰满含期待地问:“这次的这个怎么样?”

程子默慢条斯理地吃了口饭后,回答道:“很好。”然后接着吃饭,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

吴君兰觉得儿子有点反常,他这个儿子自从上学期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去学校上过晚自习,留在家里学习。她和他爸爸商量过后,征得儿子同意,觉得留在家里也是好的。一方面他成绩很好,在学业上面从来就没让他们操心,他们也可以请家教老师来家里辅导他学习。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他们认为这样以来他们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儿子相处了,最低可以一起吃晚餐,他们一家人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从小子默就不是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好不容易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后,因为她和他爸爸工作都忙,也没怎么相处,连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的机会都不多,一年里数都数得过来。可是想是这样想的,这几个月,真正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间也没增加多少。他们早就习惯了以工作为重,除了工作也还有别的重要的事情。

她多少也知道儿子心里有不满,其实她自己心里又何尝对唯一的儿子没有愧疚?所以总想从其他地方弥补,只要是涉及到儿子的事,总想给他最好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心里是期望他对这次的这个满意的,可是一旦他真的回答了“很好”,她又觉得奇怪了,因为前几次他的回答不是“不知道”,就是“你看好就行”。而且这几年无论她和他爸爸给他买了什么,再贵重的东西,他也只是看一眼,说声“谢谢”,完全看不出来他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有时候他们甚至会认为,他们这个儿子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了,任何事皆是可有可无。难得有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完全肯定的答案,她高兴之余难免会有点捉摸不透,可是转念又一想,这次这个可是杜老教授推荐的,他的得意门生,肯定好。

这样一想通,方才放下刚刚的那点吃惊,高兴道:“你满意就好,这个确实不错,你上学期的几个当时没怎么仔细找,你现在已经高二下了,该抓紧了。”又夹了块糖醋排骨放到儿子碗里:“你多吃点。”

程子默沉默地把碗里的饭菜吃干净后,放下碗筷便说:“妈,我吃饱了。”站起来推开椅子。

吴君兰本来想让他再吃点,但眼见他一幅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样子,只好作罢,于是说:“那你回房间吧,早点睡,明天星期一还要上课。”

回到楼上自己房间后,程子默做了几道数学习题,复又拿出下午那张英语试卷看了起来,上面有几处错误,已经被林欢提笔写下了正确的答案。看着那娟秀的字迹,他突然拿出画本。他从小就学画,起初是爷爷自己教,不到半年爷爷又请来了他多年的老友,美术学院的一个水墨画教授,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又换过几次老师,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间断过绘画。私下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是喜欢画画的。

其实初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画什么,停下来后,上面已经看得出来一个人的轮廓,小小的尖尖的瓜子脸。他审视了几眼,继续提笔快速地动了起来,不算很挺的鼻子,薄薄的微微抿起的嘴唇,眉毛是淡淡的,眼睛非常大,笑起来时总弯弯的,闪着乌溜溜的黑眼珠…画好后,他看着看着又提笔修饰了几处细节,渐渐地面前的这张脸灵动了起来。

放下笔时,他突然觉得以后学习时有个人在身边也是好的。

春江花月夜

吴君兰要求林欢一个星期去四次,周末两次均在下午,剩下两次林欢和程子默后来商量后定在了周二和周四晚,时间是从六点半至八点半,因担心晚了很难等到公交车。那一次见面,林欢本来有一个极大的疑问想诉诸于口,就是程子默为什么不去学校上晚自习。可是一场谈话下来,吴君兰没有主动提及,面对着严谨,态度从容,甚至于雍容华贵的吴院长,她最终也没有机会提问。

经过此前两个星期的接触,林欢对程子默已经不陌生,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说是有一点了解的。——他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不怎么喜欢说话,正如他的名字:沉默如金。最让她不解的是,她发现他及其聪明,成绩也是非常好的,要是这样的话,还用她做什么?当然她没有问他,总不能承认她这个“老师”和他是在同一水平之上,或许在某些地方还在他之下。幸好在语文和英语上她还是可以发挥点作用的,这都是她以前的强项,但是数理化她就完全无能为力了。她读的是文科,而他却是理科。

但吴君兰对此并没有要求,也不以为意。她说,主要想找个人陪下儿子学习,顺便辅导下他的弱势学科。——在一个母亲的眼里,儿子都是优秀的,特别是拥有像程子默这样的儿子,吴君兰的心里不无骄傲,并不认为儿子需要过多的学习上的帮助。

当时林欢只体会了这一点。后来的无数日子里,她终于彻底地明白了为什么吴院长要找个人陪程子默学习,原来她还是担心儿子太孤独了。

因为这样,所以林欢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清闲”的。每当程子默做数理化习题时,她也只能干坐在旁边,有时候看自己的书,有时候也翻翻他书柜里的书。令她惊奇的是他书柜里面的书门类题材之广,古今中外皆有,其中还有套珍藏版安徒生童话全集。他说是他爷爷奶奶买给他的。可以看出他和祖父母之间有及其深厚的感情,谈到他们的时候,脸上甚至会有难以发觉的浅浅的笑容。她是及其喜欢读童话的,虽然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早已明白生活不是童话,但正因为这样更喜欢读童话书了,为着的是那些难以抹灭,融入文字里面的真、善、美。

而令她不解的是,博览群书的程子默竟然有一次语文考试,没有写作文,一个字也没有写。那只是一篇普通的高中生命题作文,大约是围绕“家”谈自己的感受。她见后问他原因,他当时低着头在摆弄书桌上的一个玩具模型,回答说:“睡着了。”她哪里会相信,直觉反问:“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考试的时候睡觉?老师难道没有把你喊醒?”一向是好学生的她是难以想象有人会在考试的时候睡觉的,至少程子默一点都不像这样的人。面对着她一连串的疑问,他头也没抬:“可能是他也睡着了吧!”这个理由当然没有说服她,怎么会有这样不负责任的老师?她下意识想到:“你是不是生病了?”这样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身体应该不是很好,经常见黄阿姨给他堡各种各样的补药中药之类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留在家里学习,不去学校上晚自习。因为身体太差?这一次他抬起头笑了:“你想象力真是丰富!”

可他最终还是没说原因,她不得其解,大约他是要将“沉默如金”四个字进行到底了。

从那件事情上她模糊认识到只要是程子默不想说的事,谁也别想知道。

这天是星期二,林欢终于找到点事情做——给程子默讲解一篇英语完型填空。在讲解这篇之前,难免要融会贯通一番,举一反三。是以,她拿出一本《历届高考英语完形填空选》,开始从大处着笔,先就絮絮叨叨地说解题思路。

“做完型填空,第一步,要非常快地把整篇文章通读一遍;再次,就是要弄清楚文章类型,是叙事类、教育类、科技类、文艺类、还是其他的什么类型,同时在心里要知道整篇文章大概是在说什么,带着这个思路,这时候,再回到开始,看第一个空…”讲到这里,发现他仍然低着头在玩弄上个星期的那个玩具,以为这些话可能老师也说过很多次了,他不是很感兴趣,于是及时打住,简单收尾:“也许你们老师也对你说过了,你大致按照他说的来就可以了。”等了半晌,他依然默不作声,她疑惑地抬起头来,他是在玩弄玩具没错,可是再仔细一看又不是,因为他已经把上个星期那个还好好的玩具给拆了,现在拿在手里的也只是一个支架。这一下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为什么把它给拆了,不喜欢吗?”

她差点以为这一次他还是会沉默,已经没指望得到回答了,却没想到等了一会儿听见他说:“对,不喜欢。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玩具了。”

“那为什么买?”

“是我爸买的。”他说完就随手把那个架子放在书桌上。

她却更加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要拆掉你爸爸送的玩具?”

“他忘了我已经过了需要玩具的年龄了。”他终于抬起头笑了笑,“我是想研究下这个东西是怎么做的,这样才不至于浪费了我爸的一片心意。”

林欢不能理解他的逻辑,在她看来,既然是家人送的礼物,就应该好好珍藏,不管有用没用。但是,现如今她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自言自语:“你爸爸待你真好,你也有一个好妈妈。”

程子默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和狼狈,话说得非常快:“对,他们都很好”

“你爸爸在外地工作吧?”这样想,也是有原因的。她这两个星期加第一次一共来了九次,见得最多的是保姆黄阿姨,见过他妈妈两次,她可能工作忙,这也可以理解,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爸爸。她猜想他应该在外地工作,或者正好出差了?

程子默抚摸着桌上那个被他“分尸”的玩具架子,低声回答:“他就在这里。”

“哦,出差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应该不会了解有他这样的家庭:“没有,他没有出差,他只是忘记了他还有一个家。”

林欢觉得尴尬了,完全猜错了,同时也没有想到他会和她说这些。起初她并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父母工作忙,忽略了他,他心里不高兴罢了。于是随口安慰:“怎么会呢?你爸爸他只是工作忙而已,你看他还给你买玩具。”

他这一次又默不作声了,似乎是认同了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接着讲吧。”

话题转换太快,她一时楞在那里,不知道该接着讲什么。他终于笑了:“你刚刚讲完型填空讲得很好啊,我记得你讲的大概意思是先整体后局部,你讲到局部第一个空。”

林欢忽然非常高兴,他竟然听得这么认真。她本来以为他不怎么想听的,如此看来,完全不是,禁不住兴奋地脱口而出:“原来你刚刚一直在听!整体与局部?你形容得太正确了!对,就是要先整体后局部。”抬头四处看了几眼,那本她第一次来见他翻过的书还放在书桌上,于是加了个比喻句:“就像盖房子一样,先有地基和整体的框架,然后再是各个小部分。”

似乎是再一次被她传染了,程子默突然变得高兴了起来:“你知道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吗?”

她摇头:“具体的我当然不知道,我哪里懂盖房子。”

程子默只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林欢便又继续讲完形填空了。

因为那一场谈话耽误了点时间,林欢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出了大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程子默也一起出来了。面对着她的疑惑不解,他只是扬了扬手里的钱夹:“我要去小区对面的超市买点东西。”于是两人一起下楼。

在这条滨江路上有一大片的住宅区,程家所在的那栋楼位于最里面,既幽静又可眺望江水,地理环境可谓是好极,但是步行出来就有一段距离了。临江有许多参天古树,茂盛的枝桠逶迤着要倒进水里。树上垂挂着一盏盏红色的小灯笼,朦朦胧胧的一线光透过玻璃罩子点缀在绿叶间,洒下银辉万点。

灯光下人的影子缓缓移动着,起先两人只是靠边走在人行道上,没有开口说话。后来一对年轻的情侣拥抱着从他们身边走过,林欢尴尬之余,开口打破了沉默:“这江边的夜景真漂亮!”

这倒是真的。春天的夜晚,照明灯,投影灯,各色装饰灯衬得江岸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江水波光粼粼,滟滟的一片。灯光下一树一树的海棠,纷纷繁繁,一簇一簇,大朵大朵的,灼灼插满枝头,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花粉香气。城市的夜空虽然月亮不是很亮,但这江边好似也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月光,一地清辉。

程子默心里一动,突然问:“你还记得那首《春江花月夜》吗?”

“记得啊,我们学过的,我现在还会背。”

“那背来听听。”

“啊!现在背诗?”

他非常高兴,竟然笑出了声音:“林老师,你忘记了就直接说,我也不会笑话你。”她又窘又急,果然中计:“我当然没忘啊,我现在就读给你听。”

于是,在这样的一个春天的夜晚,在这样一条江边寂静的长路上,有一个女声,缓缓地浅浅道来那流传至今的千古绝唱。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不知道是谁先停下来的,不知不觉两个人都没有继续朝前走,而是靠在了江边的水泥栏杆上。面对着平静的江水,她终于读到了那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下来,世界在这一刻静悄悄的,月光下的江水泛着一圈一圈涟漪,轻轻荡漾在心间。好一会儿后,程子默才找到了声音:“你读得真好。”短短二百余字,余音缭绕,岂止是好?而是让他震惊,他没有想到她可以把一首诗读得这么有感情,这么美!让听的人眼前不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诗中诗,画中画,想来也不过如此时这般。

他本来只是想多听听她的声音,因为他的世界从到这里来后就沉寂了下来,太安静了,他害怕耳边没有人的声音。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这首诗,他喜欢上了她的声音——在当时他以为只是声音。

从这天晚上开始,他便爱上了那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林欢这才笑了,告诉他实话:“其实我以前高中参加诗歌朗读比赛时,读过这首诗。”那些原本以为再也难提及的往事就这样被说出口了,她说:“我爸爸是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好中国古典诗词,已经到成痴的地步了。这是我爸爸很喜欢的一首诗。”

她还记得以前小时候,爸爸经常喜欢拿一本古诗集或词绕着书房走来走去,边走边读,以此来体会其中的意境。这首参赛诗是爸爸帮她选的,因为在他的心里,这首诗是名副其实的“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其中的美是常人无法参透的。参加比赛前的那半个月,爸爸在家里逐字逐句地讲解,又亲自示范读给她听,哪里该慢,哪里该急,哪里该重度,哪里又该轻读,可谓一一道来。拿奖的那一天,爸爸竟然比她还高兴,很少喝酒的人,一个人在家自斟自饮。后来妈妈总说,我这辈子算认了,就嫁了这样一个书呆子。

她突然沉默了下来,皎洁的月色下,侧脸的弧度清淡静谧,周身仿佛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或许是月亮太亮,亦或许是隔得太近,他恍惚中觉得那烟雾漂浮到了自己的身上,竟是不敢出声。

到底还记得时间,很久后他才低声说:“走吧,很晚了。”

一直到了公交车站,她站定了,对着他笑了笑:“你去买东西吧,我在这里等车子。”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那我去了。”

公交车还没有来。林欢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向前走至交叉道,等到了红灯穿过马路…一路见他走进超市大门才转回眼睛。又等了几分钟,那一路公车终于缓缓驶来,上车之前,她下意识朝对面看了眼,隔着一条马路和疾驰而过的一辆又一辆汽车,只有路灯橙色的灯光静静洒下来。

车子再次缓缓启动了,那橙色的灯光下摇曳着一个人影子,穿过马路向这边走来。到了公交车站,停了停,站着远远地朝前面车行的方向看过去。

后来,程子默无数次回忆起这一夜——那一个春江花月夜,那平静的江水,还有身边的那个人,总是不得不感慨:原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有些事情竟是逃不掉的,遇到了就是遇到了。

而他那时候毕竟不知道,这一夜不仅勾起了她的往事,也成了她记忆中不可抹灭的一部分。她的春江花月夜,亦是他和她的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