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的天使

后来,林欢终于从程子默口中得知他为什么不去学校上晚自习了。

那是三月底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距离那个“春江花月夜”已经有一个月了,她和他也相处得很融洽。那天,她在结束辅导后,依然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时候一直站着看她收拾的程子默开口了:“你晚上有事吗?”

“没有啊。”林欢一边把书本塞进书包,一边继续说,“我现在周末都没课,大学比高中要轻松多了,所以你想想美好的未来,现在多努力点也没什么。”这是典型的进入大学后的学生对那些远在门外徘徊的人说的话,其实这句话有很大的欺骗性——欺人与自欺。大学相对于高中来说,自由支配的时间是多了不少,但是要掌握的知识却并没有少,反而更多。

程子默看她已经收拾好了书本,低声说:“那请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为什么?”多么奇怪,他直接用“请”,没有说“你要不要”。

“感谢你,我妈的交待。”答得既简短又诚恳。

林欢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妈妈太客气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他挑了下眉,状似很吃惊的样子:“哦?原来这样啊,你要我告诉我妈她把你请来这一个多月,你什么也没做?”

她着急了:“不,不是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她想解释却不知道怎样说清楚,难道大言不惭地说这一个月她做了很多事情?事实上也确实没做多少啊!她感觉大多时候她就像一个古时候陪读的书僮一样,看着他写作业。但是说没做也做了那么一点指导,她词穷了,从小父母就教导她做人要谦虚,这种话她当然说不出口。看程子默又是一脸认真的样子,最后只是心里疑惑,怎么他的思维有问题?这种谦虚的话也听不出来,莫非这就是他不喜欢说话的原因?因为理解有问题?

踌躇再三,最后再次开口说:“我留下来吃晚饭吧。”她想,这样回答总可以了吧,他总明白她的意思了吧。

没有想到,他却再次诚恳地说:“我看林老师好像很勉强的样子,我不想强人所难,也许你觉得黄阿姨做的饭不适合你的口味。”

“怎么会呢?黄阿姨做的菜绝对好吃,我很愿意留下来吃饭。”

这一次,林欢再次确定程子默的思维方式有问题。不能怪她要这样想,和他相处这一个月来,她发现他是个在学习上面特别认真的人,平时说话也是言简意赅,这样的人是不会无聊没话找话的。高中生在她的印象中不外乎两种,一种和小乐一样活泼好动;另一种就是书呆子,有时候也不排除两者兼具的。可是程子默偏偏和她所接触过的都不一样,他哪种都不属于。她虽然不是很了解他,但是也从来不会想到他会故意曲解她的话,在她的心里程子默是不会这么无聊的,也许是她自己潜意识里不愿意把他往“坏”处想。

她没有想到他是故意的。程子默确实有这么无聊。他发现这个女生很有意思,很想和她多说说话,看她被自己逗得哑口无言,有话说不出,他心里就觉得很高兴。他只认为也许是孤单太久了,想找个人说说话,刚好她就在身边。可是他没有想过,他身边也还是有其他人的,这个人为什么就偏偏是她呢?

终于如愿以偿。程子默笑了笑,先去看黄阿姨晚餐准备的怎么样了。

林欢在上面坐了一会儿无事,也下楼了。还未走进厨房,就听到有声音传了出来:“你妈妈晚上突然有个紧急手术不回来吃饭了,刚刚你在楼上时她打过电话回来了,让你们吃不用等她了。”

是背对着她的黄阿姨在说话。停了半晌,她叹了口气说:“你不要怪你妈妈,她工作忙,很难两头兼顾。”

这次程子默终于说话了,却文不对题:“黄阿姨,这汤快好了吧?”

“好了,你去喊林老师下来吃饭吧。”

他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厨房门口的她,眼里一瞬间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但是很快神色自若地说:“吃饭了。”

“哦,我知道了。”

林欢其实在刚听到黄阿姨的声音时犹豫过要不要先在客厅呆着,可是听她说的也好像是极平常的事,她觉得没什么回避的必要。后来走到了厨房门口,终于发觉不对劲时,他已经转过了身。她对他笑了笑,觉得也许真该有一个人陪他吃饭。

她忽然就高兴了起来,自己今天可以留下来。

黄阿姨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说道:“林老师,你还没吃过我做的菜吧,今天尝一尝,看看怎么样。”

因为客气,黄阿姨一直非常尊重地喊“林老师”。林欢原本很不习惯,老早就告诉过她可以叫名字,可是她固执,每次还是这样喊。林欢笑了笑,真心地说:“黄阿姨做的饭一定好吃。”

“呵呵,女孩子嘴甜啊!要真是觉得好吃,那你以后有空就多留下来吃饭,陪陪阿默,他一个人吃饭多没有意思。你们年纪也相差不是很大,在一起也有话聊。”黄阿姨乐呵呵,话说完,看了眼程子默。

林欢忽然觉得她那一眼中含有无限的同情和不舍,想一想这一个多月见到他父母的次数,她心里好像有点明白了。

原来他也只是个孤单的天使。

林欢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看童话书,各种各样的。其中有一本她特别喜欢,现在也还经常看。里面有一个小王子单独住在一个星球上。小时候她总觉得小王子太孤独了,在那个星球上他只能和自己说话,可是现在她觉得小王子是幸福的和幸运的,因为小王子有他独一无二的玫瑰花作伴,而程子默的身边却什么也没有。

晚餐极其丰盛,餐具亦是精致考究,一样一样地摆放在漂亮的红木方形餐桌上,只有两个人坐在餐桌边倒是显得空荡荡。黄阿姨拿着汤匙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汤,还不忘絮絮地说:“阿默,这是你妈妈特意交代煲的汤,里面加了好几味中药,你多喝点,补一补身体。”又笑着对林欢说:“林老师,你幸苦了,你也多喝点汤,女孩子喝了皮肤会变得更靓。”

林欢笑着连连点头,舀了一汤匙就就往嘴里送。程子默没有急着喝,但脸上分明也有掩藏不住的笑意,连声音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黄阿姨,我的身体很好,你们以后不用特意做什么。”

“唉!你这孩子!”黄阿姨叹口气后也打开了话匣子,“你那次流那么多的血,刚好没一个月又动了个手术,这伤筋动骨的不好好补一补怎么行?”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关心程子默,人相处久了毕竟都是有感情的。

林欢拿着汤匙的手一顿,却注意到了黄阿姨口中的“流血”,“手术”,看了眼突然变得沉默的程子默,最终没有忍住,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程子默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拿着汤匙搅碗里的汤,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没什么,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哪里有很久?”黄阿姨藏不住话,找到机会就想向林欢倾诉,“林老师,你不知道,那就是去年十月份的事情,这个孩子啊,死心眼,干嘛要冲上去挡住那刀啊,他也不是真要伤人…那个伤口深得跟什么似的…你都没见到,离心脏就差那么一点点。”边说还边用手指比划给她看:“阿默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才回家,可是回家刚刚一个多星期又因为阑尾炎进了医院,动了个手术,在医院又住了半个月才回家。这孩子啊!什么都不说,那么深的伤口也从来没叫过痛,他妈妈背着都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林欢初次听到这段往事,不禁胆战心惊,想着那是怎样的一个伤口,程子默又怎么会受伤,什么刀啊,挡的?

倒是程子默听完像没事似的,边喝汤边说:“黄阿姨,这汤真的很好喝,你要是不赶着回家,就一起吃饭吧。”

刚刚有倾诉欲望的黄阿姨这时才猛然惊醒,看了眼餐厅的时钟,已经六点了,连连摇头:“不了,不了,我要马上回家,今天星期六,孩子在家等着吃饭呢。”匆匆忙忙去厨房拿好东西,出来后还不忘对林欢道别:“林老师,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家了。”

林欢微笑道声“再见”后,偌大的餐厅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她喝了口汤,不由自主地朝程子默看过去,见他好像在专心喝汤的样子,于是说:“这汤真好喝!”

“嗯。”

沉默再次降临,他低头喝汤,她也食不知味地继续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可是一碗汤毕竟几分钟就喝完了,程子默终于低声问:“你要添米饭吗?”

“我来吧。”林欢拿起碗起身。

他比她更快,早先一步拿起饭勺:“碗给我吧。”她也没有再继续客气,把碗递给他并说了声“谢谢”。

坐下来吃饭时,程子默竟然难得的再次主动开口说了话:“你喜欢吃什么菜?”

“都行啊,我一般不挑食。”林欢夹了一块鱼后问道,“你呢?是不是喜欢吃海鲜?”她来这里读书大半年,发现大多数本地人都喜欢吃海鲜。

“不算,一般食物我都吃。”

很久后,她才弄清楚,他口中的一般食物是如何的“一般化”。

他也知道她为什么会认为他喜欢吃海鲜,过了一会儿,主动提起:“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

“哦,你在哪里长大的?”她起初以为他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而迁过来的。

“北京。”

“哦,离这里还挺远的,我家在湖南。”

就这么闲谈着,一餐饭慢慢结束了。林欢动手收拾餐桌。程子默怔了一下,心知阻拦无用,唯有帮忙一起把碗碟收进厨房。

她不用洗碗机,他只得拿了一双塑料手套给她。她洗碗特别认真,一个一个的正面背面刷好几次,然后冲洗干净,再用干净的干抹布擦干,小心地放进橱柜。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后来终于知道拿起干抹布,等她把碗盘冲洗干净后,便接过来擦干。寂寥的厨房只听得见哗哗的水流声和瓷器清脆的响声。

这餐饭算是两个人一起收拾善后。从厨房出来后,林欢便该回宿舍了,临要走的时候才记起来了还在楼上房间的包,急忙要上去拿。程子默笑着阻止了她:“还是我去吧,你在这里等一下。”不等她回话,已经转身去了。

他下来给她包的时候,手里却还拿着钱夹和钥匙。

“你要下去买东西?”她问道。

“嗯,顺路。”他走到前面去开门。

他们再一次踏上了月光下江边的那条林荫路。或许是受到了上次良好气氛的感染,林欢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是怎么受伤的?”

程子默其实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她整个晚上吃饭都心不在焉,可在真正听她轻轻问出这句话时,却仍然怔楞了一下,仿佛是有一股春天的泉眼汩汩顺着耳朵流了进去,深深地,深深地流进去。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动了起来:“没,没什么,只是被人不小心划了一刀。”

“很深吗?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伤害你?”她仍然不放弃地连声追问。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急切和担心,踢了一脚地下的石子,轻松地说:“只是我爸爸公司的一个员工,对我爸有点误会,他没想过要真的伤害我,只是被吓到了,才做了后面的事情。”

寥寥几句就交待完了整个事情,可是她心里还是疑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员工,怎么最后伤到了他,联想起黄阿姨说的“挡刀”,猛然间感觉到什么,禁不住问:“你那一刀是替你爸爸挨的,是吗?”

他没有否认,只“嗯”了一声。

这么大的事从他嘴里出来就三两句,云淡风轻,最后也就一个“嗯”字结束。她感觉他很多时候都不像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明明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可是里面却很少有光彩,不像小乐,如果是小乐…回忆在这里被打住了,她定了定神,轻声问:“那后来你就没去学校和同学一起上晚自习了?”

“嗯,一开始是身体不方便,后来我爸妈觉得没必要,就没去了。”

说到这里,也走到了公交车站,他却停了下来,没有再向前走。如果要去超市,他应该向右前方走,然后穿过马路。她不禁好奇了,有点疑惑地问:“你怎么不去超市?”

“等你上车了再去。”他走过去看着站牌上的站点,“你是坐这路车吧?”

“是的,就是那一路车。”她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学校那个站点。

马路上一辆又一辆的汽车疾驰而过,等了一会儿,那路车终于来了,她只来得及在上车之前对他笑了笑。车子重新开动后,她习惯性地面朝车窗回头往后看,却看见他依然站在那个位置,看着前面车行的方向。

那一刹那,她突然明白,他根本就不是来买东西的,他只是想送她。她心里的一个地方泛起了隐隐的抽痛,却又带着一种熟悉的温暖。

高中时期她就读于他们所在的那个地级市的最好的高中。学校的新校区在郊区,为了方便上早晚自习,很多同学都住校,每逢周六就回家,她当然也不例外。那时候,每个星期离家时,父母当中都有一个人把她送到家附近的车站,看着她上车。每次等车开动后,她向后看时,无论是谁来送行的,一定还站在那里,目送着载着她的公车缓慢地离开。每逢此时,她就会拼命向后挥手,想让他们早点离开,其实她也知道他们未必看得见。

最后一次送她就是她大学入学时,那还是去年的九月,在火车站。爸爸本来想送她去学校的,可是被她拒绝了,一再向父母保证她可以一个人去。最终,对工作职业感强的爸爸妈妈考虑到所执教的学校已经开学了,他们不能放下自己的教职工作,再一打听,她所在的学校有好几个认识的同学要和她去相同的城市,其中不乏男生。最后一商量,让他们买同一班次的票,一起出发,下了火车,学校有车来接,到达后的事情就简单了,父母这才放心了。

那一天,他们家全体出动,爸爸,妈妈,小乐一直把她送上了火车。在火车上爸爸妈妈再一次嘱咐了一大堆路上要注意的,到后如何安排等等。小乐也一直提醒:“姐姐,千万别忘了寒假回家给我带好吃的啊!”直到火车要开动前五分钟,他们才依依不舍地下了火车。

伴着悠远的汽笛声,火车终于缓缓地启动了。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向外看,爸爸,妈妈,小乐都微笑着向她招手。她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匆匆地朝外挥了下手,转头坐好,再也不敢朝后看了。等到她终于鼓起勇气向后看时,已经遥远地只看得见模糊的站台。

如果那一次她知道是永别,还会不会转过头不敢向后看了?可是她再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他们都走了,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想再见他们一面,哪怕一面也好。

那天晚上快八点钟时,林欢开门进了宿舍。田蜜正靠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小说,听见响声,抬头就看见了满脸泪水的她,一时慌忙放下书,手足无措地从床上爬下来,吓得只知道问:“欢欢,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田蜜才镇定下来,关上宿舍门,抱来纸巾盒,抽了一大把递给她:“欢欢,欢欢,你先擦一擦…”

林欢却只是抽噎着不说话,她好不容易可以好好地哭一场。从公交车上到回学校,路人都是奇怪的表情看着这个泪流满脸无声哭泣的女孩。她却可以不在乎他们的眼光,只是肆意地流着自己的眼泪,把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悲伤宣泄出来。她终于不用每次躲在梦里一个人哭泣。

田蜜终于安静了下来,沉默地站在旁边,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更不敢去打断她,也不想去阻止她无声的眼泪。只是爬上床,重新打开书,却也是再也看不进去。

等林欢平静下来后,一双眼睛已经红肿,嗓子又干又哑,沙哑地叫着:“田蜜,田蜜…”

田蜜下床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喝下去后,才放心了:“现在是不是好一点了?”

林欢苦涩地笑了下,那笑也只是略微牵动了下嘴角:“谢谢你,田蜜。”

那个周末,宿舍的另外两个女孩子都不在。林欢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向田蜜讲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些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幸福时光。

人生也许正是如此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如果生命是一列疾驰而过的火车,那么快乐与悲伤就像那两条铁轨,在我们身后紧紧追随。对于她来说,也许正是那些遥远的记忆太过于美好,遭老天爷嫉妒了,忽然就被一声响雷劈中,从幸福的深渊跌至黑暗的谷底,再难见一丝光亮,这痛也就格外惨烈了。

从记忆中走出来的林欢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折腾许久,在意识即将陷入昏迷之时,脑中忽然闪过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她在将睡未睡之时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原来他也只是一个孤单的天使。”

她再没有机会知道她是否说出了这句话,因为伴随着这句话她终于睡着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

四月五日,中国传统清明节。程家难得一家团聚,都在家。

程子默和父亲在书房下围棋。程宏伟的围棋是程爷爷教会的,程子默也是爷爷的徒弟,可谓师出同门了。一局下到一半时,程子默明显屈居下风,姜还是老的辣。程宏伟落下一颗白子后说道:“子默,爸爸今年忙,清明也不能带你回去看看你爷爷奶奶,赶明年有空了我们再回去。”

他的这句“有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有空。也就是前年,程爷爷程奶奶走后的第三年,他一脸抱歉地对儿子说:“这几天公司很忙,走不开。儿子,我们明年再回去,好吗?”那是第一次,紧接着是去年,他再次一脸歉意地开了口:“子默啊!爸爸食言了,我要去香港办点事。”再接着就到这一次了。

每个人所追求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程宏伟已然踏上了他所选择的那条康庄大道,然后一路前行也一路踢掉一些会阻挡他前进的绊脚石。清明这个传统的节日在他心里或许不是绊脚石,但也不甚重要,只需不理会,一脚跨过去就行。

程子默似是在研究棋盘,半晌方道:“好。”同时也落下一颗黑子。程宏伟看了眼儿子刚刚落下的一子,不禁失笑:“看来,你爷爷的精华你是一点也没学到啊!儿子,你还要多多练习!” 伴随着一大片的黑子倒地,程子默感到一股凉意从脖子一直深入内脏,然后延伸到骨髓。

吴君兰在厨房忙碌,为家人烹饪晚餐,虽然下午信誓旦旦地说不用出去吃了,晚餐她准备。可是长久没有下厨难免在一开始时有点手忙脚乱,这时候心里还是有点不能理解保姆为什么要请假陪同丈夫去扫墓。可是埋怨归埋怨,她还是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表现一番,难得今天都在家。

七点钟的时候,程家的晚餐终于开动了。程宏伟首先喝了口汤,然后眉头就没舒展过,再尝了几口菜后,终于忍不住,提议道:“我看以后保姆不在,还是出去吃饭吧,我们也很久没有带子默出去吃饭了。”他说这话时压根就忘了他一个月在家里也吃不到几次饭,还要碰上保姆正好不在,用概率论来算的话,这概率实在是偏低,基本上可以列入小概率事件甚至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当然今天是特例,同时也证明了小概率事件在一定的范围和情况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吴君兰听到丈夫的话后,脸色不好了,声音尖锐:“程宏伟,你是什么意思?你不就是吃惯了山珍海味,胃口被养刁了,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吗?”

程宏伟也不是坐得住的主儿,冷笑道:“你不用借题发挥,吴副院长的手那是拿手术刀过日子的,怎么拿得起锅铲呢?”

“程宏伟,你…”吴君兰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有些话也碍于儿子在这里开不了口。

程子默放下碗筷,知道再不出声,他们很有可能会继续下去,然后就会像大多数时候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时一样——不欢而散。从他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后,这样的场面已经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

最初的时候,两人都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本身亦是极有涵养的人,且极其爱面子,同时他们还顾忌着儿子在家里,还能忍耐。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一件事彻底撕破了脸,从那次后他们就不避讳了。

程子默第一次在家里见他父母提高声音用语言互相攻击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向在他面前和蔼的父母吗?为什么他们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后来见得多了,也逐渐认识到,也许以前他们每次来看他时只是在演戏,原来很多人不是只有一副面孔的。想是这样想,但是心里还是难免会有伤心。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够相亲相爱,琴瑟合鸣,一家人幸福美满地生活。他当然也不例外,特别是在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十二年,见到了他们白发苍苍,互相搀扶着的样子后。可是,这个愿望对他来说好像只能是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美梦,这就是他的家。很难相信这样的两人也曾经相爱过,只是那回忆太遥远,敌不过现实,流光终于抛弃了尘世中的一对男女。

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像往常一样劝他们停下来,而是冷冷地问:“你们要吵到什么时候?”说出这句话的程子默想,很多时候,他宁愿一个人吃饭,也不想碰到这种情况。

程宏伟和吴君兰听到儿子的话后,眼里一瞬间都闪过震惊和狼狈的神采,这次他们很有默契似的没有再继续了。

沉默了一会儿,程宏伟说:“吃饭吧。”并且主动夹了块鱼肉放进儿子的碗里,他记得孩子他奶奶说过,他喜欢吃鱼肉。

程家餐桌上再次恢复了平静,可是程宏伟和吴君兰的心里却再难平静。这几年儿子越来越安静,他们不是没有责任的,他们的儿子原本虽然称不上活泼好动,可也不像如今这样。他们心里皆意识到一个现实——唯一的儿子长大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是现在让他们怎么改?怎么做呢?罗马岂是一天造成的。

晚餐沉默地进行着,吴君兰突然问道:“子默,你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吧?近来雨季,伤口疼吗?我看下个星期天你来我们医院,我安排给你做个身体检查。”

程宏伟听见这话也一起抬头看向吃饭的儿子,脸上有点凄然:“子默,都怪爸爸不好,害了你…”

在两道关注的眼光下,程子默的嗓音也不自觉地变柔软了:“爸,妈,我身体早好了,你们就不用担心了,检查也不用了。”

“身体检查怎么能不做呢?”吴君兰作为一个医生,本身就奉行那种即使没病,也要年年去医院做全身检查,防患于未然,有病早发现早治疗,没病也放心。何况现在是自己儿子的身体,那就更不敢疏忽了。

在这一方面,程宏伟难得的附和妻子,表演妇唱夫随。他们毕竟只此一个儿子,从小就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与义务,现在有机会了,本应该加倍疼爱,万般关心,可是世事难料,很多时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从了。可是即使这样,在他们偶尔想做父母的时候,谁也不能否认他们不是一对好父母。

程家大家长也随后发话了:“子默,让你妈给你安排个时间,你去看看吧。”检查的事情也就这样决定了。

晚餐结束后,一家人从餐厅移至客厅。程宏伟看报纸。吴君兰在准备一个水果拼盘。程子默则拿着遥控器随意换台,这种时段播放的多是港台八点档电视剧。

他转着、转着,在一个正在播放古装剧的频道停了下来,貌似琼瑶阿姨的戏。他记得前几天,林欢曾无意中提到,她们宿舍的同学近来在追看一部很火的琼瑶剧,一个室友找来了影碟,没事就在电脑上看。他随口问:“你也喜欢看吗?”她只说很好看,看来她也是喜欢的。

看了几分钟,便确定大约是这部戏没错。之所以这样认为,也是有充足原因的。他们班据他所知,应该说所有的女生包括绝大部分男生也都在看,就连他这种很少加入同学课间讨论的人也经常听到周围的同学在那儿讲剧情,甚至有人因为这样谎称生病而不用来上晚自习,这样就可以留在家里看电视。最夸张的是某次杜文还特意跑来问过他:“你每天不用来上晚自习,看过那部女生都在讨论的电视剧没有?”他是很少看电视的,就算看也不会看这些。但是那次林欢提过之后他马上就明白了她说的应该就是他那些同学近来的精神食粮。

他努力地回想了下,隐隐约约还记得他们讨论时耳边经常传来格格、阿哥的,好像片名是叫什么格格的。他记不清了,但是格格却是记得的,偏偏赶巧这时候电视上正传来两句歌声,然后画面就显示了几本书和几个大大的字“××格格”,他终于万分肯定,随即放下了遥控板。

吴君兰瞟了眼电视,不甚感兴趣。她年轻那会儿,也是喜欢看电视剧,看电影的,虽然那时候的精神生活很贫乏,上映的尽是些革命、抗日的题材。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就极少看,只是偶尔去看看电影,对于目前所流行的港台偶像剧、韩日剧是完全没接触过的,也不可能有兴趣了。她见儿子好似看得很认真,拿了一个小盘子,装好一盘切好的水果端了过去:“子默,先吃点水果吧。”

“好。”程子默接过盘子随手搁在面前的茶几上,眼睛却也没离开电视。

吴君兰又在丈夫面前放下一盘水果,最后才端着一盘自己的挨着儿子坐下来:“近来功课怎么样?”

“还好。”

这时候,看完一个版面新闻的程宏伟也放下报纸,插起一块西瓜,脸上不无骄傲地说:“ 我的儿子,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吃下西瓜后,又想起一件事,转向妻子:“你给他找的那个学生怎么样?”

吴君兰笑道:“刚刚还说你儿子聪明呢,那还关心这个做什么?那个孩子不错,我原也没指望她能帮到什么,就是想在子默学习的时候有个人在身边,偶尔也能给他点拨下相对弱势的学科,这样也是好的。”

“听说她是杜老的学生?”

“对”吴君兰点点头,“就是杜老推荐的,听说她可是她们那地方的高考状元呢!”

程宏伟虽有点小小的吃惊,但想想也不奇怪了:“能进他们学校的学生想来也没有很差的。”

“唉!说起这个孩子我倒想起来了,她也命苦啊!”吴君兰叹了口气道,“这不,清明节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家去了。”

这下倒勾起程宏伟的好奇了:“怎么了。”

“我也是听杜老说的,也真是天意弄人。去年她刚刚进入大学不久,她父母就出车祸死了,听说她还有个弟弟当时也在车上,一起随她父母去了。她大概是要回去祭拜,今年好像是第一年吧。”

“还有这等事?”

“是啊,一个女孩子怪可怜的,所以杜老推荐后,我见她各方面也不错,就用她了,本来我还打算再好好比较下,她也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

“我们子默还需要什么有经验的?话说回来了,这孩子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应该没有什么嫡亲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她以后的学习怎么办?这大学也是要学费的。”程宏伟似乎是真的担心了。

“说起这,这孩子还是很有志气的。杜老说学校知道后要免去她这四年的学费,可是她拒绝了,说学费她有。他父母身前好像在一所中学教书,我想虽不至于留下多少钱,但是她的学费还是够的。”

“这孩子,能走过来,也不失为人中之凤。”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就这么了失去所有的家人,我看以后难哪。”

难得程氏夫妇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儿子手里拿着块苹果,后背挺得直直的,像雕像一样定在那里。